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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卫队

弗兰克在这个圈子里本来就混得不轻松。许多维护共产党的作家都对他持怀疑或嘲讽的态度。虽然他是真正的无产阶级,是木匠的儿子,饱经磨难才争取到高等教育,但这几年来,他快要被成功和认可宠坏了:他的书收获好评无数,销量亦然,普鲁士学院也接受了他的加入。尤其是短篇小说《卡尔与安娜》的成功—一个战争归来者的爱情故事,他改用战友的名字赢得了战友的妻子—让他一夜暴富。他喜欢显摆刚刚收获的财富:穿量身定做的英式西装和手工鞋子,热爱美食和昂贵的酒店。

不是什么新鲜的提议,这个想法只让其他人不屑地耸了耸肩。奥尔登已经召集过最著名、最重要的作家,他们将在他的领导下于2月19日举办抗议活动,即自由言论大会。现在连场地都找好了:国会大厦对面的克罗尔歌剧院大宴会厅。可亨利希·曼已经拒绝,因为他不想在未经自己同意的情况下被拉入组织者行列。托马斯·曼的开幕式演讲可能也要泡汤,他正在国外做瓦格纳的巡回讲座呢。

其他人看不上这点。他们—布莱希特、安娜·西格斯、约翰内斯·贝歇尔、海伦娜·魏格尔、阿尔弗雷德·德布林—全都在资产阶级家庭长大,上过好学校和大学,但现在常常以一种明显的非资产阶级形象示人。布莱希特把无产阶级的皮夹克作为自己的标志,喜欢不刮胡子、戴扁帽和金属丝框眼镜出现。年轻的左翼作家中有很多他的模仿者。但这不只是外表的问题。说到底,其他人认准弗兰克是个叛徒,为成功而牺牲了自己的信念。莱昂哈德·弗兰克注意到布伦塔诺的客人们今天是多么优柔寡断、垂头丧气,颇有些吃惊地对布莱希特说:“我还以为要在这里搞革命呢。”布莱希特刻薄地答道:“那您可就要舒舒服服地失望了。”

莱昂哈德·弗兰克认为,也许应该召开一次大会,集合起名字最响亮的作家,抗议希特勒当帝国总理。像盖哈特·豪普特曼这样的作家,他的一句小评语就会传遍全世界!但必须是规模尽可能大、意识形态中立的集会,也就是说,不能局限于左翼或自由派资产阶级作家,而是要追求那种人人都能支持的理想:“为我自己,为精神自由,或诸如此类的废话。”

布伦塔诺还是太欠考虑了,他没想过自己召集的会面将有什么效果。他们没有能达成共识的打算或计划。一种无助感因此迅速蔓延开来,这不但没有改善气氛,反而让他们更加沮丧。大约四个星期前,希特勒还没上台的时候,在一次非常类似的会议上,布莱希特、福伊希特万格、贝歇尔和弗兰克似乎理所当然地谈到了可能到来的流亡。当时,布莱希特恳请其他人,无论如何都不要失去联系:“流亡中能威胁到我们的最糟糕的事就是分离。我们必须努力在一起。”现在形势危险多了,却显然没有人愿意提起流亡的事,也没有人愿意做具体的准备。连赫尔曼·凯斯滕也没有,虽然两周前他的口袋里就已经有了法国签证。

亨利希·曼借此提醒说,暴力不是作家的明智策略,因为暴力最终总会反噬自身。暴力是纳粹的斗争手段;他们可以招募数以万计的冲锋队队员。作家和艺术家的护卫队永远敌不过这样的军事力量。唯一理性的前景是回归文明的政治环境,而不是内战似的街头斗殴。

只有约翰内斯·贝歇尔又最后试了一次,想让大家振作起来。他说,情况还不至于那么糟,在他们身上能发生的最坏的事,无非就是全都被纳粹装上火车运到莫斯科去。贝歇尔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幸。

但鲁道夫·奥尔登把他从幻想中拉了出来:他打算如何实际操作?比如说他的住处:“你又不能在家里弄个警卫室。”亨利希·曼对此也只是挖苦地笑了笑:“布莱希特的卫队是守卫还是监视?是保护还是保护性监禁?是捍卫作家还是出卖他们?”

这种前景对于他这个德国共产党的领导成员来说或许没什么,但其他人并不乐观,尽管他们也自认为是共产主义者。最后,大家心情压抑地道别并离开了。

这个提议在他《三分钱歌剧》的世界里很合适。一如强盗头子“尖刀”麦基有随从护卫,深受欢迎的演说家布莱希特登台时也得有保镖。

莱昂哈德·弗兰克在书房,1930年

布莱希特向布伦塔诺家中的这个圈子宣布,他随时准备就绪。选举前需要的一切,现在他都写了出来:公告、呼吁书、演讲、戏剧。这是他能做的,是他在这里的原因。但他需要保护。他已经收到了几封警告信,通知他将有五名冲锋队的人来访。他不想等到他们真的出现在家门口时自己仍毫无准备。布莱希特问大家,难道就不可能“为受威胁的作家搞一支护卫队”?他说,他正考虑找几个强硬的保镖,四五个有格斗经验的家伙,如果可能的话,再配上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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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莱希特的反应最激进。他已经明显感觉到权力的更迭。在爱尔福特,《措施》的演出被警察打断;在达姆施塔特,他的《屠宰场的圣约翰娜》也被禁止首演。不止如此,几天前,他的妻子海伦娜·魏格尔在一次共产主义活动中表演布莱希特的《无产阶级母亲的摇篮曲》时被捕。布莱希特立即警觉起来。幸运的是,很快她又获释了。但情况已经足够危险。

在这一天,埃贡·埃尔温·基希收到了柏林警察局局长的命令。他生在布拉格,有捷克斯洛伐克护照。这给了当局驱逐他出境的机会。公函通知,他必须在两周内离境,因为他从事了“颠覆德意志帝国的活动”。基希的确参加过一些不怎么亲政府的活动。该命令威胁他,如果不主动离开,则会被驱逐出境,如果未经许可返回德国,则会被拘留六周。这种情况基希甘之如饴。他当然不会走,宁愿被强行驱逐。这将为他的下一篇报道提供素材,它会自动成为对纳粹政权的控诉。

希特勒已经上台两周了,无疑,他会找这些作家算账。布伦塔诺想知道,作为作家,他们能如何应对?让人害怕的理由,只要一翻开报纸就能找到。去年他出版了一本报告文学作品《野蛮在德国的开始》,这是前所未有的针对纳粹的论战。他当然必须考虑到,在希特勒想要算账的作家名单上,他现在位居前列。作为作家,他们能做什么?有什么策略?应该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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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邀请这些作家来家中进行私下会面,地点在选帝侯大街和动物园之间的布达佩斯大街。他们全都来了。安静的背街公寓,房间很宽敞,窗子宽大明亮,从这里能俯瞰杂草丛生的院子。

广告柱子上贴了革命民主社会主义者战斗同盟的《紧急呼吁!》,批评社民党和共产党无法超越其意识形态上的对立以共同抵制纳粹党。海报上写道:

布伦塔诺与布莱希特计划共同创办一份杂志—这份友谊为布伦塔诺打开许多扇结交左翼作家和记者的大门。很快他就与他们打成一片,比如安娜·西格斯、莱昂哈德·弗兰克、阿尔弗雷德·德布林和最近升入德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约翰内斯·贝歇尔,还有海伦娜·魏格尔、亨利希·曼、赫尔曼·凯斯滕和鲁道夫·奥尔登。

“如果不能在最后一刻团结起所有力量,一致反对法西斯主义,而仍要顾忌原则上的冲突,那么德国所有个人和政治自由就将毁于一旦。下一个机会是3月5日……我们紧急呼吁每一个与我们有同样信念的人,协力实现社民党和共产党在此次选举活动中的联合……努力不因天性怠惰和心灵懦弱而陷入野蛮!”

1月30日以来,伯恩哈德·冯·布伦塔诺一直无所事事,这让他很不甘心。他想有所行动,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他现在31岁,身体结实,有点缺乏安全感,还不是著名作家。但他人脉极佳。父亲是黑森人民邦的司法和内政部部长,从他那里布伦塔诺学到了建立关系网有多么重要。布伦塔诺的第一位导师是约瑟夫·罗特。1925年,罗特为他在《法兰克福日报》的柏林编辑部找了份工作。后来布伦塔诺认识了布莱希特,开始热衷于马克思主义,并有意加入德国共产党,但约瑟夫·罗特像反对纳粹一样坚决反对德国共产党。罗特向来翻脸不认人,这次也一样,他与布伦塔诺反目成仇,宣称和他势不两立:“我可以像把烟掐掉那样毫不在乎地杀死三四个人,他就是其中之一。”

海报上有16个人的签名,包括版画家凯绥·珂勒惠支和作家亨利希·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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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要闻

普鲁士文化部的新头目伯恩哈德·鲁斯特决定:让此前在魏玛担任总监、经验丰富的剧院领导弗朗茨·乌尔布里希担任御林广场剧院的负责人。谣传的候选总监汉斯·约斯特将协助乌尔布里希,担任首席编剧,负责排出一套有民族意识倾向的剧目。去年,乌尔布里希在魏玛排演了贝尼托·墨索里尼和乔瓦基诺·福尔扎诺的拿破仑主题的戏剧《一百天》,首演时阿道夫·希特勒出席了。两位新领导的第一项计划是在4月20日希特勒生日那天首演约斯特的《施拉格特》。

●在哈雷以西的艾斯莱本,约600名冲锋队和党卫队队员参加了一次宣传游行。行进过程中,他们用手枪和铁锹袭击了该市共产党使用的两座建筑。3名共产党员被枪杀,24人被铁锹打伤。还死了一名党卫队队员。

2月12日,星期日

●在黑森邦本斯海姆一场共产党和纳粹党的街头战中,一名无辜路人胸口中弹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