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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如何是好

三位作家,一战后在慕尼黑不期而遇,而他们的后续发展可谓天渊之别,这形成了一种迷人的局面。看到约斯特可能被任命为柏林剧院总监的报纸简讯时,克劳斯·曼对这三个人的履历了如指掌。如今,布莱希特算是当下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作家之一。作为世界级的作家,托马斯·曼与他早期的唯美主义决裂,并成为魏玛共和国最有声望的资产阶级捍卫者。而汉斯·约斯特现在是纳粹党成员,很少有作家会像他那样坚决地拥护阿道夫·希特勒。

贝托尔特·布莱希特更为警觉。在慕尼黑戏剧节上看到《孤独者》时,他才18岁,但在他看来,约斯特对这个畸形的、不容任何批评的天才独行者大唱赞歌,太脱离现实,太不合时宜。他因此写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剧本《巴尔》,通过批判性改编嘲笑了约斯特对艺术家的狂热崇拜。

约斯特布道般在全国各地巡回演讲,他壮怀激烈,用饱满的、独具诱惑力的声音宣传其政党的思想:个人什么都不是,民族共同体就是一切。他认为,历史告诉我们,国家和种族之间充斥着无情、凶残的权力和生存斗争。正因如此,像德国这样的优秀民族必须义无反顾地捍卫其种族的纯洁性和文化同一性,抵制一切能使之虚弱的外部影响。对于约斯特,所有形式的宽容、多元、妥协意愿都与国家的团结统一背道而驰,都不过是颓废的症状。他对理想社会组织的想法简单得让人想到蜂群的结构:伟大、孤独的国家领袖不容任何批评,他以超人的、几乎是神的洞察力引领着民族的命运。个体必须跟随并服务于这个领袖,一旦服务失败就应消失。

约斯特住在施塔恩贝格湖畔,他娶了个富有的女人,因此可以专心搞文学创作。他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作品是剧本《孤独者》,这让他有了点小名气。它描述的是一个痛苦的天才,他远远领先于时代,却因同代人的不理解而失败。虽然其中已经隐约有了鼓吹德意志的、种族主义和反犹主义的色彩,但在他们相识之初,托马斯·曼丝毫没有为此困扰。他给约斯特写信说:“我很喜欢您,因您在场而高兴。”

托马斯·曼和汉斯·约斯特也公开较量过他们在意识形态上的分歧。在1922年的演讲《论德意志共和国》中,曼明确表示拥护民主和新德意志国家。随后,约斯特在一封公开信中指控他背叛了德意志的民族性。然而,约斯特所谓的民族性恰恰不包括对理性、正义和人性的信仰,而是要毫无保留地献身于民族共同体和神话般的神秘思想,如命运、血液或天意。此外,托马斯·曼则在他的《魔山》中赋予狂热分子纳夫塔某些约斯特的特征,让纳夫塔歇斯底里地称颂顺从的乐趣和自我的否定。不仅如此,纳夫塔还是个犹太人—这尤其冒犯了反犹主义者约斯特。

克劳斯·曼小时候就间接见证了约斯特的飞黄腾达。这个名字偶尔会在家庭圈子里出现。1918年父亲在慕尼黑与约斯特结识时,克劳斯还只是个12岁的早熟的孩子。当时,工人和士兵委员会刚在城中掌权没几天,“十一月革命”山雨欲来,托马斯·曼感觉自己被迫卷入了政治风暴。另外,还有一个智力劳动者委员会成立了,为支持或反对退位的皇帝、支持或反对即将到来的共和国,委员会里的各路宣言,乱哄哄地你方唱罢我登场。托马斯·曼乘坐有轨电车去市中心参加辩论。那时候,他自己还坚决支持艺术至上的看法。因为塑造他世界观的,是艺术和文学,而不是对经济或社会利益的分析。委员会讨论期间,他认识了魁梧的萨克森人汉斯·约斯特,那时他留着黑鬈发,鼻子坚挺,不到30岁。他们很合得来。两人都确信,民主和西方文明截然不同于他们自己所理解的德意志精神和德意志文化。

克劳斯·曼马上就明白了,以他的戏剧、政治立场和家庭背景,在约斯特这样的总监手下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他还随即意识到,约斯特的任命只是第一个征兆。现在,随着希特勒的上台,文化界要重新洗牌了。对纳粹意义上的政治置若罔闻、觊觎着一官半职的人,国内到处都是,他们当然不是他的朋友。他才26岁,工作勤奋而高效,已经出版了8本书和5部剧本。但他还远远不是能自立门户的作者,扛不住有政治偏见的文学圈的抵制。他的书若要成功,仍然需要支持,或者至少需要某些友好的善意,但现在这已经指望不上了。未来几年他注定不会好过。次日晚上记日记时,他写道:“不知道如何是好。”

两则新闻引来柏林文化界一片哗然:《福斯日报》报道,最早的纳粹党成员、前教职人员伯恩哈德·鲁斯特将接管普鲁士文化部。另外,希特勒的崇拜者、党卫队总司令海因里希·希姆莱的密友、作家汉斯·约斯特将成为国家剧院的负责人。克劳斯·曼在慕尼黑听闻此事时也大吃一惊。作为戏剧作者,他深知柏林最重要舞台的掌管者有多大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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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政第一周快结束时,希特勒试探了兴登堡,看他是否接受彻底改变国家、废除公民基本权利。希特勒呈交了一份由弗朗茨·冯·巴本内阁起草、但尚未推行的紧急法令《保护德意志人民紧急条例》请兴登堡签字。兴登堡毫不犹豫地签了字。按照该法令,集会和出版自由将由内政部裁决,而该部从周一开始就由纳粹党成员威廉·弗利克掌管。如此一来,在3月5日新选举之前的四周,所有政治集会和报纸都可以被含混其词的标准取缔。任何一篇所谓提倡不服法、美化暴行或呼吁罢工的文章,都足以让整份报纸被叫停。而且,该法令不是单纯的威胁或摆设,其条文之细密,几乎可以让共产党和社民党在竞选期间无法举办任何活动,他们的报刊也将暂停发行,暂停时间长达数周。

明岑贝格点头记下了这些名字。一回到出版社,他就把这份名单交给了报纸编辑,打算第二天就在明岑贝格周日的报纸上刊出,而此时提名者中尚无人同意参加。

今日要闻

当格罗斯曼在约定的咖啡馆见到他时,明岑贝格却只字不提那两名法国记者。他们只是借口罢了。他反倒说起格罗斯曼前段时间与众多作家一起成立的自由言论委员会。明岑贝格问格罗斯曼是否想召开该委员会的代表大会,以弥补昨天被禁止的联盟活动。他的报社会从方方面面支持格罗斯曼,包括经济上。格罗斯曼立刻同意了,他不想在选举活动中无事可做。为了让共产党的影响不至于太过明显,他与明岑贝格商定,只把与德国共产党无关的名人列为组织者: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亨利希·曼、哈里·凯斯勒伯爵,以及柏林最杰出的记者、《柏林日报》的鲁道夫·奥尔登。此外,他们还将邀请托马斯·曼作开幕演讲。

●柏林一日内报有1055例新增流感病例。市内医院人满为患,以至于要通过报纸呼吁,寻找能立即加入工作的助理医生和助手。

明岑贝格是共产党员,也是德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成员,最重要的是,他是天才的出版商,毫无教条之气。一战期间,他生活在瑞士,在那里结识了列宁,还为他工作过,这使他拥有了某种让许多德国共产党员终生触不可及的圣人形象。与此同时,明岑贝格几乎无需党派的支持,仅凭一己之力,就建立起一个德国最大的媒体集团。他有好几家报社、出版社和电影制作公司。他的报纸在政治上是片面的,但制作精良,风格活泼,有娱乐性,它们以新闻准则为导向,而非一味死守党的路线。与大多数德国共产党干部故作无产阶级姿态和忠于莫斯科的偏执截然不同,明岑贝格是个张扬的人,敦实,宽肩,喜欢优渥的生活,总让他的司机兼保镖开一辆重型美国豪华轿车载他兜风。

●在马格德堡附近的施塔斯富特,社民党籍市长赫尔曼·卡斯滕在他的花园门口被枪杀。警方逮捕的犯罪嫌疑人是一名自称效忠纳粹的17岁高中生。但该生否认犯罪,很快又被释放。没有进一步的调查。

今天早上,库尔特·格罗斯曼在位于蒙比修广场的人权联盟办公室桌子上发现了禁止他们昨天在贝多芬大厅集会的文书。有那么一刻,他很想向警察局局长申诉,但他知道,这无济于事。11点左右,维利·明岑贝格打来电话,声称有两个法国记者想采访他。格罗斯曼很惊讶,但还是同意了,与明岑贝格约好下午在选帝侯大街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在波鸿-格特,一名冲锋队队长被一名共产党员5枪击毙。

2月4日,星期六

●在柏林,纳粹党成员斗殴时枪杀2名共产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