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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深冬,十二月,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凌妈妈打电话来,说她想去凌青的房子里看看。婉丝才知道他们一直没有去,想叫她一起来,收拾收拾凌青的东西。第二天,婉丝按着约定时间赶过去,在小区外面下了公交车,就看见凌爸爸在一处早点摊排队,背上的白色天使翅膀非常耀眼。也不知道凌青是怎么想的,给老人买这么花哨的衣服。

他只说,让她再等等,让他把一些事情理清楚,给他时间,他会处理好,会回来找婉丝,让婉丝在家里等着,哪儿也别去。他以为她会信这些鬼话。

婉丝走过去打招呼,凌爸爸说:“我们起得太早,没吃早饭,她妈已经上楼了,我买点吃的,你要不要?”婉丝说她已经吃过了。不知怎的,看见凌爸爸排在买早餐的队伍中间,等着买热腾腾的饼和豆浆,她就觉得心里酸痛,眼睛也热了,怕让人看见,赶快转身走开。到了楼上,拿钥匙开门,就看见凌妈妈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湿抹布,看见婉丝,脸上露出些微失望的神色。

在电话里,婉丝单刀直入地质问:“你是不是想分手?”亲密的人之间,当关系发生变化,人是很敏感的,婉丝觉得这不是胡思乱想,是合理的推测。

婉丝跟她一起,在房间里四处打扫。凌妈妈问起哈雷,婉丝拿出手机,给她看哈雷的近照,一张一张翻着。凌妈妈看得很仔细,说它很胖,养得很好,很可爱,照片一张张朝前翻,手一滑就翻到一张杨浩和婉丝的合影,还是拍婚纱照那天,两个人化好妆,随手自拍。婉丝迅速地翻了过去,凌妈妈说:“这是你老公啊?”

事实上,她也没说过,她忘记了,只觉得是自己在受骗。两个人糊里糊涂地、非常草率地走到一起,因此,这段关系也配不上一个认真的结局。她习惯性地觉得自己只配忍耐,配不上享受幸福,事到临头,反而害怕。总有障碍,总有人会离开,聚散有果无因。最后,干脆把戒指也脱下来。

婉丝含含糊糊地,正想着要怎么敷衍,其实凌妈妈也不关心,不多追问,只是说:“唉,青青还没结婚呢。”说完,她又继续擦擦抹抹,沉浸在她自己的情绪里,婉丝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骗局,也许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凌青出于私心,把他们拉到一起,他想跟老板搞好关系,后来,他想让妈妈放心和满意,至于黄婉丝是谁,其实根本无所谓。她明白了他的宽容、大度、不计较,统统都是因为不在乎。婉丝想,他真的表白过吗?真的说过“我爱你”吗?没有,一次也没有呢。

凌爸爸带着早饭来了,给婉丝也买了一份,让她跟着一起吃。婉丝陪着他们坐在餐桌边,吃今天的第二顿早饭。豆腐脑里有辣椒,凌爸爸问:“你能吃辣吗?青青特别能吃辣。我让他们加辣的,加完才想起来,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婉丝连连点头,把那一碗红通通的辣得喉咙发烧的豆腐脑吃得一点不剩。

有一天晚上,她给哈雷打开一个它爱吃的鳕鱼罐头,看着它埋头吃着,突然想起杨浩:他一定是不想回来了。有了这样的认知,所有的冷淡、含糊、隐瞒、一天天音信渐稀,就都有了答案。

早饭收拾完了,凌爸爸找出拖把,把地板拖得像镜面似的,人走在上面要特别小心。凌妈妈怪他:“拖布太湿了。”她怕摔倒,就小心地穿过客厅,坐在沙发上,那里阳光正好,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凌妈妈让婉丝也坐下来,问她:“你什么时候结婚?一定要请我们。”婉丝说:“一定请您和叔叔,但是时间还没定,他实在太忙了。”

她又一次打电话给婚庆公司,问能不能退款,对方表示很为难。

“是,你们都很忙。”凌妈妈说。有人敲门,凌爸爸正好洗完拖布,就去开门。两个穿黑色西装的人站在门外,还跟着一对年轻的情侣,那两个人明显是房产中介,其中一个还是婉丝认识的,带她看过不少房子,跟婉丝热情地打招呼:“姐,您好!”

渐渐地,她有点习惯一个人生活,好像回到了从前熟悉的节奏里。杨浩从凌青的公司离职了,他说他想在老家多待几天,陪陪他爸爸,她当然没有异议,况且他只是通知,又不是同她商量,她听得出来。

原来,他们要把凌青这房子卖了。中介带着潜在的买主,婉丝退在一边,听他们边看边谈论,户型、朝向、装修,都很完美,小夫妻买下来就可以拎包入住,当婚房再合适不过。女生站在飘窗前,朝外面望着,说:“这儿阳光真好啊。”她穿着雪地靴踩上了凌青的波斯地毯,婉丝说:“您最好把鞋脱下来。”

第二天,她没有送他去机场,他也没有要求,简单地道别之后就离开了,彼此都觉得对方有点冷漠。他这一去,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原先婉丝想着,最多三五日,下葬完也就回家了,结果光选墓地就花了半个多月,然后又是别的事。婉丝觉得他是不是在有意拖延,每次打电话也是匆匆挂断。

人家识趣地走开了。中介把这房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买家倒没什么表示。凌青的父母始终一句话没说,等这群人走了,门一关,凌妈妈就说:“婉丝,你有什么喜欢、用得着的,这儿的东西你都可以拿,就当留个念想。这房子要卖了。”

他答:“也不全是。”婉丝一颗心缓慢地沉了下去。

婉丝说她什么都不需要,哈雷已经跟着她了。提到哈雷,夫妻俩对视了一眼,凌爸爸开口说:“哈雷,我们想带回家去,行吗?”

她问:“杨浩,是不是因为妈妈有病,想看见你成家,你才着急向我求婚的?”这是一个不懂装懂、明知故问的问题。当然不是这样,她想,可她偏要这么问,让他的回答来巩固自己的信心。

婉丝不可能说不行,凌青把猫看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她父母来要,怎能不给?她带着他们打车回家,让他们在车里等着,自己上楼去收拾哈雷的东西,装猫的双肩包、食盆、水盆、剩下的猫粮和半箱罐头,猫砂搬不动,算了。哈雷顺从地钻进背包,拉链封好,琥珀色的眼睛在透气的纱网后面闪动。凌青说它不喜欢陌生的环境,希望它能够尽快适应新生活。

“就放在那儿了,”她说,感到一阵强烈的挫败,“不可能丢。”她猜想,会不会是哈雷把项链不小心弄到水池里,落进下水口,被冲走了,那就是真的丢了。实际上杨浩也没有怪她,这几天他的话很少,婉丝觉得自己就像个透明人。明天他就要走了。

她把双肩包挂在胸前,两手提着东西,给送到车上去。凌妈妈接过背包,隔着纱网看了看,说:“你还认识我吗?我是姥姥啊。”又自我解嘲似的跟坐在前面的凌爸爸说:“瞧,混了大半辈子,混成了猫姥姥。”婉丝帮着把其他东西都塞进后备厢,跟他们说:“你们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他很失望,婉丝想。

凌爸爸说:“好,好,谢谢你。我有个侄子,住得不远,你放心。”

最后,两个人放弃了寻找,坐在沙发上,谁也没说话。杨浩说:“没关系,丢了就丢了吧。”

婉丝退后两步,看着出租车离开。

哈雷趴在一把椅子上,看着两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直到婉丝走过来将它抱起,看它身子底下有没有压着什么。这时候她的疑虑已经越来越深:这不是个好兆头。

回到家,家里空空的,婉丝迷信冥冥中的启示,她觉得这就是天意,告诉她也该离开。不知怎的,她就开始收拾个人物品,衣服、书本、零七八碎的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小玩意儿。这些年她经常搬家,一切驾轻就熟,找房子很容易,她得给那个房产中介打个电话,他姓什么来着?那个东北男孩。

“不可能在别处。”她自言自语,开始在客厅和卧室里四处搜寻,连沙发靠垫都搬起来察看。

从一只装杂物的鞋盒里,她翻出凌青寄来的照片,在水底拍的那张,几年前的事了,现在看来,凌青随手写下的一句话,就预示了今天的结果。杨浩上次打电话来,还是上个周末,他说他要在家里多住几天,陪陪他爸爸,再考虑回北京找工作的事情。

“就放在这儿。”她说,指着洗手池的台面,杨浩也跟着她找起来。

随你,婉丝告诉他,语气平和,仿佛充满了理解和同情,他毫无疑心地挂了电话。她慢腾腾地干活,衣服堆了满床,一件件叠好,塞进行李箱,一只箱子不够用,只好停下来,得再买些纸盒。

婉丝才想起来,好几天没有戴了。那天她摘下来,就没再动过,然而这些天在洗手台上似乎也没看见。她走进卫生间,找遍一切角落,没有。

她又拿出那张照片看着,阳光射进透明的水中,人像游进一块钻石里,恒久的、坚硬的、时间的钻石。婉丝有点明白凌青为什么着迷,她肯定有过神奇的体验,在某一刻忘掉了生死,才会一遍遍地跳入水中,把别人都留在岸上。

“等我回来,我们再商量。”他看了婉丝一眼,问,“你的项链呢?妈给你的那条。”

最后,她把照片仔细地收好,动手整理房间,杨浩回来的时候,就会看见这里空空荡荡、干净整洁。怀着近乎报复的心情,她把每个角落的灰尘都擦抹干净,在卫生间的浴室柜下面,手伸进去的时候,带出来一根金项链。上次明明都找过的。她把这细链子捧在手里,冲洗干净,看着它,好像羁绊又回来了似的。她决定把它摆在一进门就能看到的显眼位置,和求婚的戒指放在一处,表示她心意已决。

“其实,我是无所谓这个形式,”婉丝说,“但是婚庆公司不肯退款。”

再坚硬的决心到了晚间,尤其是冷清的、一个人的傍晚,也有坍塌的趋势。她打开电视,让各种声音填满空间,所有的灯都亮着,不确定感引起的烦躁让她坐立不宁,直到她决心打最后一个电话,说清楚,逼他把话说清楚。

“我不知道,婉丝,你现在别问了。”

他不接,不接,还是不接,她盯着手机,最后按下关机键。在一片明亮和吵闹中,她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睡得比在床上还要沉,连有人进门都听不到。他走过来,带着一身寒气,还有淡淡的灰尘味道,轻轻叫醒她:“婉丝,婉丝,醒醒,你这样睡不怕脖子疼吗?”

第二天,他们一整天忙着办理后事、通知亲友,婉丝尽量跟上他的节奏。他是个办事效率很高的人,凌青重用他,也是这个原因。火化之后,他准备和爸爸一起送骨灰回老家,第二天就要走了。晚上,婉丝说:“你妈妈不在了,我们还要办婚礼吗?”

她睁开眼,看见杨浩的脸,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她熟悉的那个人,不再是沉默和阴霾。见她醒了,他就脱掉外衣和鞋子,说:“家里怎么这么干净?哈雷呢?”

杨浩在客厅坐了大半夜,天快亮时,婉丝才觉得身边一沉,他躺下来了,带着陌生的烟味,平常他不会抽得这么凶。妈妈去世,很难过吧?她想。从预知亲人的死亡,到如今真的面对,中间做了多少心理准备,到头来发现自己构筑的工事只有表面上的牢靠,在台风来袭时根本不堪一击,原来是如此的惊讶和绝望,悲伤反而被放到一边。

“凌青的父母带走了。”她说。

它喜欢地面上溅出来的水滴,或者洗手台上遗留的泡沫,都要舔一舔,仿佛有什么特别的滋味似的。动物对人类的变故毫无知觉,每天过得像一座时钟那么稳定而有规律。时间在它身上几无痕迹,婉丝有点羡慕它。

他看见了项链和戒指,也看见了婉丝的箱子,问:“你要去哪儿?”

哈雷走进潮湿的卫生间,平时它最讨厌弄湿身体,可是卫生间对猫总有种奇特的吸引。它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尝试着瓷砖地面的触感,犹豫着要不要弄湿脚掌。它走进去,尾巴竖得很高,像一根空荡荡的旗杆。

婉丝一时语塞,她确实无处可去。

她把它摘下来,清理干净,放在洗手盆边上,记得很清楚,挨着香皂盒和洗手液,金链子摆在白瓷面上很显眼。就放在那儿,过后她跟杨浩反复解释,就放在那儿了,不可能在别的地方。她踏进浴缸,泛着绵密泡沫的热水漫过身体,她只泡了几分钟,等不及水变凉,就站起来冲掉身上的泡沫,裹上一块毛巾,才发现忘记打开排风扇,浴室里充满了水汽,眼前模模糊糊的,浴室外的干爽空气显得冷飕飕的。杨浩坐在客厅里抽烟,窗户也不打开,婉丝不去管他,换上一身暖和的睡衣。

不行,她想,他不能这样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就这样回来。她开始质问,起初他还在回答,后来他完全回答不了,因为婉丝的问题如此尖锐刁钻,有的在他看来,完全不是问题,他万万没想到,她竟会纠结在这些事上。他愣愣地听着她说,越说越委屈,这些全是他没想到的。

对于婚礼的变故,杨浩倒没抱怨过什么,只有一次,就那么一次,杨浩说:“我妈看不到我结婚,不过,有你,她也可以放心了。”最后那几天,他们俩全部时间都守在医院,她走得很平静,在深睡中离开,没有留下特别的遗言。婉丝陪着守到最后,一直戴着她送的金项链。那天晚上,两个人回家,她脱下衣服准备洗澡,水放在浴缸里,热气蒸腾的,镜子上起了雾,伸手抹开。那项链黄澄澄的,跟她的肤色不和谐,其实她戴金的并不相配。项链上缠了几丝头发。

她说她的孤独和愧疚,一度把凌青的死算在自己头上,而杨浩对此竟然漠不关心,他一走了之,辞了职,说要静静,要梳理心情,就把她丢在北京不再理会。他越听越惊讶,最后他说:“婉丝,你这全是自寻烦恼。”

她把哈雷带回家了。

“你是为了让你妈高兴,才找我结婚的,对吧?”她不依不饶。

房子到手了,拿到钥匙,杨浩说冬天不适合装修,明年春天再说,婉丝也同意了。总之一切都在向后拖延。在当时看来,前头的时间是无尽的,几个月不算什么,他们都可以等。

杨浩长叹一声,说:“原来,你既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我。”他把丢在沙发上的外衣拿起来,挂在大门旁边的衣钩上,“我说我想静静,想处理一些自己的事情,那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不会话里有话,也不会声东击西。我让你等我,给我一点时间和耐心,我以为你都听懂了,结果呢,真是白白相识了这一场。”

听着这些话,婉丝反驳:“凌青不会放别人鸽子,她说好了要当伴娘,不可能不按时回来。”杨浩说:“这些话也只有我信,说给外人,能当证据吗?”一转眼到了秋天,秋天短暂地过去,初冬,十一月,杨浩妈妈的情况已经很不乐观。

“公司里有人举报凌青商业贿赂,”他说,“我不想多说,是因为牵涉你的朋友。当时你的情绪那么坏,我不想说凌青的坏话,但是她做的事情确实不合规,被人抓住把柄,再晚一点,可能会被限制出境,被移交司法。现在她死了,很多事情不了了之,如果她没出意外,现在也是麻烦缠身。婉丝,我只想好好地过日子,赚我配得上的那份钱。你说得对,我不能就这样靠着一点关系吃饭,荒废自己,还惹上这些麻烦。我以为你懂我的难处,结果你是这样胡思乱想的。”

她想说说在帕劳的经历,然后发觉其实已经讲过好几遍了:找不到人,放弃搜救,宣告事实上的死亡,像长舌妇在八卦,忧伤冲淡了,只剩下猎奇似的谈资,她不想再提,杨浩的安慰都显得潦草。他自己的焦虑其实更多,婉丝隐约地猜到,这些事不是公司能够协调解决的。商业贿赂,这种事可大可小,杨浩告诉婉丝,凌青走之前请了长假,有人说她是在逃避调查,可能她压根儿没打算短时间就回来,她的护照上有美国签证,至少能待上半年。

“她是为了当我的伴娘,才……”杨浩打断了她。“不是,”他的语气很坚决,“不是这样,我认为她是有了预感,在逃避法律的调查。”隔了片刻,他说:“这样想,你会好受些。人死不能复生。”

“跟你说不清楚。”杨浩说,“咱们就不能说点别的?”

婉丝看着他,几乎是呆呆的,她没想到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压着她的沉重阴影、碧蓝海面之下的阴险礁石,在杨浩眼中,不过是一场无意义的庸人自扰。他制止她继续折磨自己,告诉她,凌青几乎算得上畏罪潜逃。如果她不相信,那就是跟自己和未来的幸福过不去。他是对的,婉丝想,他了解得更多,知道更多内幕,很可能他是对的。

婉丝忍不住反驳:“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婉丝决定不再深究。这样的话,他们可以继续在一起生活,结婚、度蜜月、生孩子,平安喜乐,顺理成章。这一年,她好像经历了半辈子那么多,而今一切都可以重归宁静。晚上,凌妈妈发来一张哈雷的照片,它卧在一张宽敞的藤椅上,好像生来就该在那儿似的,一点没有初到陌生环境的瑟缩胆怯。万物理应各得其所。

“准备资料,回答问题,”他说,“收拾凌青留下来的烂摊子。”这句话里有责备的意思,余下的他就不愿意细说。渐渐地婉丝也知道一些,凌青被举报商业贿赂,拿供应商的回扣,眼下正在调查中,牵连到不少人。杨浩也是调查对象之一,他已经想好,此事一了,立刻离职,偏偏拖得这么久。事情比婉丝想象的复杂得多。有一天,她又问起,凌青到底惹上什么事?他很烦躁地将她顶了回去,让她别问了。

他们说好,明年挑个好日子,把婚礼补上,婉丝的婚假用光了,蜜月只能赶在公共假期。杨浩很快找到一份新的工作,新房子也腾了出来,准备在春天动工装修。他希望婉丝尽快回归正常的心境,不再受凌青意外的影响,他要她心安理得地过日子,停止自责和内疚。表面上,她做到了,她配合着杨浩,共同实现着最普通的幸福。她上班、下班,时常忙碌起来,饭也顾不上吃,回家很晚。现在,换成杨浩在家里等她,点一盏灯,有一杯热茶,实在不能要求更多。

“嗯。”他继续吃,用吃来合理地堵住自己的嘴。等吃完了,婉丝又问:“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与此同时,她加班越来越多,回家越来越晚。

“那,跟你有关系吗?”有一天他难得回来早些,独自点了外卖的套餐吃着,婉丝坐在他旁边喝着热茶,一边问他。他们好久没做过饭了。

有一天,李子墨突然打来电话,她接起来,语气冷漠,对方说有两件衣服落在凌青家里,可不可以去拿。婉丝说那房子早卖了,遗物都处理掉了,他“哦”了一声,又问:“那,能不能见面聊聊?”

不知怎的,婚礼一旦取消,两个人谁都没有急着再提起。也许是因为两个人都在忙,尤其杨浩,自从婉丝回来之后,他几乎没有在十点钟之前回过家。凌青留下的不只是待审核的项目和未完成的决策,在离开北京之前,她已经陷进某些麻烦。从杨浩的只言片语中,婉丝察觉到一些端倪。杨浩没有讲得很清楚,与海南的项目有关。

婉丝答应了,约好时间地点,又后悔:跟这种人有什么话好说?既然约好,也就按时到达,李子墨已经坐在里面,看见她,挥了挥手。

从这一天起,她开始照顾哈雷,每天定时过来帮它添粮换水。凌青养猫讲究得很,婉丝尽量不降低它的生活标准,按时订购猫粮和罐头,偶尔也打扫下房间里的灰尘。她父母暂时不想动这房子,也不想来,好像不去处理这些事情,女儿就还在似的。有一天,婉丝带了两束鲜花过来,翻出凌青收起来的那些花瓶,插了两瓶,摆在阳光好的地方,摆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又统统倒掉。在没人住的房子里摆花,有种令人不快的寂静凄凉。她在这里待得越来越久,下班就过来,有时候自己点外卖吃,坐在地毯上,偶尔拣块肉或者没刺的鱼给哈雷。这是凌青严厉反对的事情,“会伤害猫的肾脏”,她说,婉丝认为这是小题大做。

“我准备结婚了。”这是他的第一句话。婉丝冷笑:“恐怕我没空捧场。”

她的脖子还在痛,此刻连着头也痛起来,太阳穴突突跳着,像有颗心在里面蹦着,快要冲破皮肤。她用力地按住痛点,坐在窗前的地毯上。哈雷在身边围绕,她埋着头等待这波疼痛过去,眼睛压在蜷起的膝盖上,牛仔裤被眼泪沾湿了。这是凌青出事之后她第一次哭,也许是因为头痛得实在厉害。

“所以,以后咱们也没机会见面了,”他说得很明白,“有些话我想问问你。”

她心怀愧意,婉丝想,就是这样,不然她干吗还要来照顾哈雷?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承认这种情绪,但它总是存在。李芸从玄关上拿起一把钥匙,向婉丝晃了晃,说:“她家的钥匙,我不拿了,你保管吧。”说着,她摘下口罩,手套也脱掉,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塞进手提包里,到玄关换了鞋。她还记着换上客用的拖鞋?婉丝差点冷笑出声。李芸用手整理自己的头发,穿好鞋子,从包里取出一支口红,不用镜子,就准确地擦在嘴上。晚上是约会的时间,祝她和李子墨能一起睡个好觉。婉丝扭头寻找哈雷,听见门开了又关,哈雷蹲在飘窗的正中间,一对圆眼静静地望着她。

婉丝请他只管开口。

“我没必要向你解释。”李芸说,“我跟凌青解释过了,她不听,我也没办法。”她接着说,“她平常好像多么大气潇洒,遇到这种事,还不是跟个小怨妇一样,哭哭啼啼、大吵大闹的,真没意思。”

他问的是凌青最后的情形,她一发现李子墨出轨,就把他赶出家门,连微信都拉黑,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国,什么时候出的意外,救援的情况、后事的安排,他一点都不了解,他很想知道一些。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婉丝只说,她死不见尸,别的一问三不知。

婉丝克制着没有冲上去,因为一切争执对死人都无意义。哈雷吃完了,坐在一边舔它的爪子。

“我听说,她当时有些麻烦,”李子墨说,“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还有一个月工资扣在公司呢,”李芸说,“没办法呀,而且她现在也炒不了我了。”

“她为了给我当伴娘,才改了机票。”婉丝说,“别的我不知道。”接着,她又嘲讽道:“再说,你可以去问李芸呀,助理知道得更多。”

“那她还让你来喂猫?”

李子墨的脸涨红了,说:“这事不怪李芸,全是我的错。”

“她说她回来就要炒掉我。”

“还挺有担当。”婉丝说。

“她没炒掉你?”

“她不想结婚,不要生孩子,这不正常,”李子墨说,声音高了些,咖啡店里的服务员都朝这边看,“我大哥都有两个孩子了,我爸妈怎么可能不替我着急?这是人之常情,对吧?”

“因为他们不合适。”

“出轨不是人之常情。”

“因为你?”

“我承认,那全是我的错。”

李芸的上半张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她说:“他们分手了。”

“好吧,”婉丝说,抬手请服务员来结账,“这顿我请。”她拿起皮包,忽然想起了什么,杨浩曾经提到过,却一直没有明说的,盘旋在她心底的疑问:“是谁举报凌青的?是李芸吗?”

“我来看看哈雷。”婉丝走过去,伸手摸灰猫的背,毛很柔密,底下是坚实的肌肉和柔软的骨骼。李芸后退两步,用戴着手套的手去调整脸上的口罩,婉丝问她:“你跟李子墨在一起了?”

李子墨说:“不是她,她也觉得蹊跷。举报者另有其人,我想应该是凌青身边最信任的人。”他又说:“如果这事是她干的,那我也不可能继续跟她在一起。”婉丝拿出手机结了账,没跟他道别,就径直离开了。她沿着街信步而去,顾不得辨别方向,过了很久,忽然看见一个地铁站,就走进去。自地底吹来一阵寒风,漫长的自动扶梯驮着她,逆风而下,下面并没有英俊的杰克朝露丝伸出手,绮丽的梦,轻轻地一戳就破。

“我来帮凌总喂猫。”她说,声音从口罩后面传出来,是闷闷的。

杨浩真的很好,她想,他包容她的家庭,不在乎她穷,买房结婚,她一点积蓄都拿不出来;她比他大,也不是很漂亮,按照世俗的标准,他明明可以找到更好的,就连推迟婚礼,她妈妈的第一反应都是:人家不要你了?

她回到车里,一手揉着自己的脖子,一手捏着那把银亮的钥匙。脖子,一定是因为脖子太痛了,才会如此失态,婉丝想着,一边报出凌青家的地址。她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李芸——门一开,李芸就站在客厅中央,戴着口罩和手套,哈雷在李芸脚边埋头吃着一盒罐头。

杨妈妈喜欢她,从来没有一个女性长辈,让她觉得那么亲近、那么好。

她盯着屏幕上那几行字,心知他怕见自己,怕被质问,也经不起追问。胆小鬼,婉丝想,你不来解释,我还可以去找李芸,逼她说个清楚。这躲在女人背后的胆小鬼,她愤愤不平地气恼着,甚至李子墨的同事,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年轻男生走过来问她是不是李工的朋友,她都恶狠狠地断然否认。对方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婉丝才反应过来,说:“对,钥匙是给我的。”

在地铁上,她拿出手机,翻出学英语的在线课程,一个一个地念单词。她戴着耳机,没意识到自己其实声音很大,大到周围的人都在皱眉头,觉得这个人毫无素质。

她请司机师傅稍等,一会儿她还要坐车回家。在高耸的写字楼下,她蓬头垢面地等着,像从荒野里来的原始人。下班的人们个个挺拔光鲜,只有她穿着运动鞋、几天没换过的汗湿的牛仔裤,T恤似乎也穿了几天,记不清了。她无法在凌青父母跟前,一天还换一套搭配好的衣服。她给李子墨打电话,一遍又一遍,催他下楼送钥匙,他说在开会。最后他说,交给下班的同事带给她,他还要加班,抱歉。

他知道那条狗是她杀的,猜也猜得到。塌陷的沙发,他说他睡得很不舒服,稍微有动静就惊醒了。他接纳她、理解她,甚至纵容她,被未来的岳父设局下套,他都能忍,为了婉丝,他不多问,也从不提起。凭什么黄婉丝有权利去质问一切,而杨浩必须得事事交代呢?

她让司机改道,自己在后座上仰靠着,几乎立刻就睡着了。李子墨上班的地方不算偏远,晚高峰时段,路上堵得严丝合缝。车里的空调吹得很冷,婉丝的外套都收在行李箱里,她只好抱紧双臂,一会儿被冻醒,一会儿又迷糊过去,只瞥见前车红色的尾灯,等司机说“到了,到了”,才睁开眼睛,路边的写字楼里都亮起了灯。婉丝觉得头晕沉沉的,脖子后面像被一只手捏着向上吊,剧痛……颈椎,她想,又是颈椎。

人总得有点瑕疵和阴影,她告诉自己,这样才像过日子,才显得真实可信。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正好扯平了。

回到北京,两位老人坚持不要婉丝送,自己打车回家,他们需要独处的空间和时间,她明白。在出租车上,她打电话给李子墨,语气生硬地问他有没有凌青家的钥匙,她要去看看哈雷。对方正在上班,说有的,让她到自己公司来取。

耳机里传来标准的英音,单词、长句、段落,一字一句,放慢了速度,清楚明白,听惯了这些,人会产生“哇,其实我英语挺好”的错觉,真到需要交际的场景,又是一阵发蒙。婉丝就是这样,真实的对话总让她反应不过来,最好她只听情诗,只听正确的、标准的、好听的话,不要做判断,不要选择,只给她一条路,允许她闭着眼睛走到底,永远也别让她提问或者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