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定下来,比计划提前了一个月,因为有一对新人临时取消了预订。婚庆公司的职员在电话里跟她八卦几句,说那两家为了房子的事闹得鸡飞狗跳,最后分手拉倒,结婚证扯了没几天又去办离婚,比电视剧还热闹。她一边听着,一边紧走两步,跟上前面的两个同事,三个人一道出来吃午饭。她已经进入了一个办公室的小圈子,每天一起吃饭,不像刚来时那么形单影只,感觉安全多了。
归根到底,这是一个重要但是够不上关键的问题,不是结婚要考虑的必选项。杨浩有些怅然地闭上双眼,他不知道婉丝并没有睡着,她只是尽量避免这方面的谈话,倒不是害羞,她还没那么保守,而是不知道怎么既不用说谎,又不会伤害对方的感情——其实坦诚并不会伤害真心相待的人,含糊和隐瞒才会,很久之后她才懂。
等着上菜的时候,她说起这件八卦,一个姓梅的女同事说:“这有什么稀奇?女的婚前不议价,婚后不是任人拿捏?这算醒得早。醒得晚,孩子都打酱油了,离婚那么容易的?”
婉丝被他逗笑了。深夜不是一个讨论严肃问题的好时间,因为很容易说着说着,就得到一个完全不严肃的结果,用做爱来解决一切谈不拢。杨浩有时候温柔,有时候也试着粗暴起来——在他的前女友中间,有人就爱这样。总之,他不确定婉丝喜欢什么,她好像什么都喜欢,又什么都不抗拒,看不出来她的偏好,搞不清楚到底是随和、是宽容,还是冷淡。有时候,他想聊聊,发现她入睡得比自己还快。大白天总不适合谈这个。
另一个也说:“男方家以为领了证就套牢,在房产上耍花样,活该被甩嘛。”婉丝一听,俨然又是两个文华,原来自己的母亲并不是什么奇葩,只是说话方式更直白而已。婉丝只说:“结婚又不是做买卖。”
“还有我呢,婉丝,”他把婉丝的手拿下来,自己握着,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对付他。你扮白脸,我扮红脸,好不好?”
“话是不能这么说,但是本质就是如此啊。”梅姐说,“没有一点抵押品,怎么把青春就托付给别人?”
“我要是生了孩子,”婉丝说,“只有两种结果。要么特别苛刻,让他长大了恨我,要么就疯狂溺爱,彻底毁掉他。你喜欢哪一种?”
“这么说,他比我年龄小,”婉丝说,“好像是他托付给我的青春比较多。”大家一笑而过,问婉丝蜜月要去什么地方,她还没想好。这个问题很快凌青帮她解决了,极力推荐帕劳,也是以潜水知名的海岛。凌青马上要去那里,跟着俱乐部的朋友去玩。提到潜水,她开始用“探索”这个词,婉丝觉得,这个人是有点膨胀了。
婉丝忽然觉得,杨浩这样急着求婚,有多少原因是为了他妈妈呢?她翻个身,把手搭在他的脸上,若有所思地轻抚。杨浩说:“你不喜欢小孩子,是吗?”
“所以,这一次还要为你改机票。”婉丝告诉她婚礼要提前的时候,她说,“没关系,你是一生一次,改签个机票算什么。”
“她身体不好,想看见孙子,很正常吧。”
凌青比预定的计划提前一周出发,正好赶在婉丝婚礼之前回来。她在俱乐部的朋友还是坐原来的航班,她一个人到了当地,先跟潜店联系上,让当地的向导带着自己去潜。婉丝担心她英文不好,不能沟通顺利,凌青还说:“放心吧,专业人士,眼神都能会意,不用非得靠语言的。”婉丝想,她还是老实一点,别去“探索”比较好。
等两个人都躺下了,过了很久,杨浩说:“你还没睡着?”婉丝“嗯”了一声,说:“你妈会不会催完结婚,又催生孩子?”
这阵子,她和杨浩都很忙,没空看凌青在朋友圈刷屏的视频和照片,凌青说帕劳适合度蜜月,又推荐酒店,那应该错不了。后来杨浩跟婉丝商量,可不可以先不去度蜜月,用婚假陪他父母回趟老家,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帕劳永远在地图上,而人是会消失的。
“我就随便说说。”杨妈妈打个岔。婉丝拿起一只空的保温杯,去楼道的饮水机里打温水,发药的护士推着不锈钢的手推车经过,探视时间马上结束了。等杨妈妈吃完药,两个人就离开医院。婉丝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凌青走后的第三,或者第四天,记不清了,晚上临睡前,婉丝看了一会儿书,刷刷朋友圈,给凌青的水下视频点赞,跟她说,婚假要陪公婆回老家,蜜月只好明年再议,凌青还发过来一个遗憾的动画表情。
“等将来你们有了小孩,就知道了。”杨妈妈说,一边观察婉丝的脸色。杨浩在一旁说:“妈,你不要这样,人家会有压力的。”
然后她就关灯躺下。杨浩这两天感冒了,晚上还有点发烧,早早就睡了,她今天却格外有精神,拿着手机看一些无关紧要的八卦,直到眼睛微微酸痛,才把手机放在床边,过了很久才渐渐睡着。也许没有那么久,总之在婉丝的印象中,那一夜显得特别漫长,好像预感到有事要发生似的。
“没关系,”婉丝说,“我都不知道他小时候那么调皮。”
睡到后半夜,她被铃声吵醒。这个时间接电话本身就不寻常,她迷糊着摸到手机,想挂断,以为是什么骚扰电话,结果误操作成了接听。里面传出一串英文,喊着黄婉丝的名字,荒腔走板,没有一个发音是对的。
每回见她,她都拉着婉丝聊天,话题围绕着杨浩。她对儿子的记忆和了解,停留在十八岁之前。她说他爱吃的东西、爱看的漫画书、爱听的演唱会,都是多年前的旧事。她说起这些,眉飞色舞,眼睛是亮的,婉丝只需要陪着微笑或者适时地点点头,她就能继续说下去,直到杨爸爸开口:“这事都说好几遍了,你歇歇吧,让人家听你这些老皇历。”
婉丝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上次有人跟她主动讲英文,就不是好事,这次也一样,甚至更糟。她坐起来,用另一只手将蓬乱的头发拢到脑后,对方还体贴地问:“你在听吗?”
“考得这么好,你们家都是聪明姑娘。”杨妈妈说,“杨浩当年念书的时候,真是愁坏我了,考上一个大学,也不理想,后来没办法,毕业了又送他出国。会念书的孩子,家长最省心了。”她说起杨浩小时候的事,就滔滔不绝起来。
“我在听,”她说,“我听明白了,不用重复。”对方又说了一些话,要她查收电子邮件,里面有更多信息,需要她去联系凌青的父母,需要她做很多事,没时间去放声大哭。
她觉得不错,就定下来,随后也去了医院。杨妈妈治疗的状况比预想中要好,人虽然瘦,精神还好,见到婉丝,就让她坐在床沿边上,问:“你妹妹高考考多少分?”婉丝告诉她,分数前天刚出来,婉细打电话过来报喜,考得不错。
她叫醒了杨浩,把事情告诉他,自己都惊讶居然如此镇定。然而现在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坐着等候天明。她很感谢身边有杨浩,他的烧退了,出过汗,几根头发还粘在额头上,婉丝给他找出一件干燥的T恤,毫无必要地动手帮他脱掉汗湿的那件,好像他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宝宝似的,又帮他换上新的,看着他的头从领口里钻出来。他年轻、健壮,身材不错,长得也很精神,对自己很好,和他在一起,眼前的生活只剩下坦途——本来,他们下个周末就要办婚礼,宴席订好,喜帖都发出去了,她全家人都要来北京。
最后,婚庆公司还是没换成,人家坚持不肯退款,不过,经过这番折腾,他们对婉丝的事更上心,态度更热情了,搞得婉丝倒有点过意不去。他们带她去看典礼的场地,一处公园边上的大片草坪,点缀着几间白木板房子,背景稍微处理一下,拍出的照片就很有欧洲风味。她拿手机拍了几张发给在医院陪床的杨浩,问他喜欢吗,他过了很久才回复:你定吧。
杨浩张开双手,将她抱进怀里。婉丝诧异自己竟哭不出来,也许是因为天还没亮,还可以骗自己,这不过是一场噩梦。直到晨光透过窗帘,而噩梦仍在继续,没有人能把她第二次叫醒,此时此刻便是现实,婉丝才哽咽着滚下眼泪。
通话结束了,她把手机丢在一边,脸埋进枕头里。如果是真的,让凌青自己发现或许更好。同时她又觉得愧疚,因为,如果换作凌青发现朋友遭到了背叛,必定会跳出来揭穿,不会让朋友继续受骗的。她就做不到,出于胆怯,她不想挑起任何正面的激烈冲突,即便炸药就堆在脚边,她也不想当那个点燃引线的人。
官方的说法是“失踪”,与“死亡”相比,似乎没那么决绝,婉丝刚看到这封邮件的时候,心里还稍微轻松了一下。也许他们很快就能找到她,她被洋流吹走了,此刻正在蔚蓝平静的海面上漂浮着,像电影里的情节。她又饿又渴,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遇见一艘船,本来人家没看见她,她拼命地大喊大叫,挥舞手臂,终于被发现了,被营救上船。这件事会成为凌青后半生足以炫耀的经历,在所有饭局上被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每次都修改一些细节,直到面目全非,直到她自己也忘了真实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传奇般死里逃生的荣光。
“我马上就睡。好吃的话,下次我跟杨浩也去试试,他喜欢烧烤。”“那好,改天咱们四个人一起来。”
她一定喜欢这故事,婉丝想,“探索”也许都不能满足她,她要的是生命的历险。她又读了一遍邮件,知道潜水员的“失踪”,尤其是洞穴中的“失踪”意味着什么——人找不到了,消失在茫茫的海水中,等于宣告死亡。死不见尸。
“好吃。你睡了吗?没睡就过来找我们,真的好吃。”她兴致很好。
这不像是凌青的结局。接下来的一套流程,标准得像有教科书在明明白白地指引。她先打电话给凌青的父母,这件事总得有人去做,上次见到他们还是春节。四月,凌青给她带来院子里香椿树的嫩芽,最幼细的,带着紫色的叶子,捆扎好的。她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凌妈妈还很高兴,问她:“听说你要结婚了?要请我们呀。”
婉丝迟疑半晌,说:“那家烤肉好吃吗?”
婉丝用一种筹谋已久的、缓缓的语气说了出来,起初对方没听懂,她压根不知道凌青有潜水的爱好,以为婉丝在说别人的事。也许是线路信号不好,也许是她听力减退,总之婉丝不得不重新说了第二遍,讲重点、讲事实:你女儿死了。
最后,她下了决心,拿起手机,拨通凌青的号码。时间很晚,她应该已经睡了,没想到对方接起来。那头闹哄哄的,说还在烤肉店里,问婉丝有什么事,怎么一会儿一个电话?
她尽快地挂断电话,给他们一些时间,心底明白这件事的余波,也许穷尽人生也无法消弭,多久都不够用,但是死亡是一件长久的事,悲哀尽可以放在后面慢慢体会,退休在家的两位老人,最不差的就是时间。眼下,他们有很多事要办。对他们来说,或许是终点到了,但是终点之后,走过最后一盏灯,漆黑的路还没有完呢。
晚上,杨浩说事情多,不回来吃晚饭。她一个人在家,随便点个外卖,开着电视,看了一会儿八点档的电视剧,觉得这种狗血剧情不至于发生在现实中,一定是自己想多了。她关掉电视,去洗了个澡,带着Kindle上床,长久地停留在同一行,好像读不懂文字似的。她合上书,在一室的黑暗中,估量着,作为朋友,该不该将这怀疑说出来。
婉丝向公司打报告,预支了她的婚假。杨浩说他不能陪婉丝,公事上也需要很多后续的交接和处理,婉丝完全理解。两个人都没提起婚礼的安排,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也许得推迟,酒店场地都是排满的,一推又不知道要推到什么时候,杨浩的妈妈是否等得起,近来医生给的全是坏消息:她的身体状况正在急剧下滑。
没有了。婉丝挂断了电话,手机还在掌心里。她当然可以发个微信,把刚才看到的告诉凌青。不用判断,只需描述事实,结果由凌青自己判断,也许是她胡乱猜测呢。
她走上飞机,被人指引着、安排着坐稳当了,耳边不断有人在嗡嗡说话,说个不停,还有人在笑,笑得那么大声,像是有意冒犯似的。她一边安慰两位老人——凌青依然停留在失踪的状态,不至于完全绝望,一边想着另外一件事,关键的事。该不该告诉他们?在飞机上,凌妈妈对婉丝说:“你说,这是不是什么骗局?电视上演过的。”
“还没。”刚说完,电话那边传来了开门声,凌青说:“他刚到。还有别的事吗?”
婉丝什么也没说。她知道自己应该扮演一个积极的安慰者,而不是和他们一起陷入悲痛深渊,这也轮不到她。她假装累了,看向窗外,厚厚的云层一动不动,时间和空间的参照物都消失了,她把遮光板拉下来,不要看见自己在玻璃上的凝滞的倒影。她想,要不要告诉他们:凌青是为了她才提前出发?如果没有更改计划,也许她不会出意外。
“好吧。”婉丝说,“李子墨到了吗?”
这说得通,她想,世事难以预料,由无数偶然集合而成结果。假如那对夫妻没有因为房子的纠葛而取消婚礼,婉丝和杨浩没有改动时间,凌青会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出发,那么现在她还在北京呢。也许她不会再遇上突然的海流——是这样说吧?海流。怀疑是遇上了莫测的海流,被卷走了。在海底,所谓的救援不过是寻找尸体而已。
“我都说过了,人家有男朋友,别乱吃醋。”凌青叹了口气,“我不加班,就用不着她。放心了吧?人家没跟你老公在一起。”
不说也没什么关系。她始终扭着头看窗外,凌青的父母坐在前排,她有意不跟他们坐一起。也许下了飞机,又有另一种说法等着他们。凌青所在的潜水俱乐部也在帮忙沟通,但是帮得有限,或许人家不想牵扯在事件里头,影响自家的名声。临行前,婉丝跟他们的负责人打过电话,才知道这家所谓国际组织的分支机构在国内是没有实体的,充其量只能算作一个松散的民间俱乐部。况且凌青此次是单独行动,脱离了大家的计划,对方能够表达的,也只有作为朋友的惋惜和伤感——克制的、有限度的,小心翼翼地不把自己纠缠进去。婉丝心里明白,她代凌青的父母向他们表示感谢,答应对方,如果有需要一定会向他们求助,但其实也没什么要他们帮忙。
婉丝已经想好了如何不着痕迹地提问,她说:“今天,李芸也在公司加班吗?”
这里风景如画,是度蜜月的好地方。婉丝和凌青的父母走出机场,等出租车。阳光耀眼,她忍着不要拿出墨镜戴上,担心显得太不严肃了。然而凌青肯定不希望这样,她不喜欢一切假作正经,连死亡也可以拿来戏谑。强光之下,婉丝将眼睛眯了起来。直到此时,说是度假也未尝不可,身边经过的那些人,穿着清凉花哨,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有蹦跳的小孩子,有披着长发的姑娘,宽檐草帽已经戴起来了。人人都怀着轻松玩乐的心情,乘着一辆辆车离开、分散、消失,在沙滩上、在树荫下、在透明的海水中央,像弹珠滚落在各处,时间由此缓慢下来。这里是世外桃源,适合悠然地闲荡,不适合寸秒寸金的救援。人还没找到,也许他们已经放弃了,只是做样子给家属和媒体看看而已。
上车之后,她打电话给凌青,没人接,接着又打,对方终于接听:“什么事?我刚刚在洗澡。”
婉丝的两条腿包裹在厚牛仔裤里,开始一层层地出汗。凌青父母都脱掉了外衣,婉丝才注意到,凌爸爸手臂上搭着一件厚外套,飞机上保暖用的,是凌青给他买的那件潮牌棉服,她要接过来帮忙拿着,被拒绝了。“不用,不用。”他说。这是两位老人对她说的最多的话,除此之外,还有“谢谢,谢谢”。他们觉得她承担了没必要的责任,在飞机上,凌妈妈还说:“耽误你上班了。”
同款车当然不算巧合,但是从车里面走下一个熟人,就算很巧了。那辆车停了一会儿,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下来的是李芸。婉丝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自己,只见她下了车,马上就钻进一辆刚刚开过来的出租车。那辆大众SUV继续向前,到前边的十字路口掉了个头,朝着婉丝的方向开过来。她后撤无路,只好扭头走进路边的一家便利店,隔着玻璃门,看见那辆车开进凌青家的小区,看不清驾驶员的脸。她从便利店里买了一瓶水,重新回到路边等自己的车。
她也希望这是个骗局,当拆穿的时候,不论是谁在恶作剧,她都要热烈地拥抱那个骗子。这个幻想支持着她,直到见到当地的警察和救援队,他们神情肃穆、措辞严谨,行动中看得出训练有素,穿着制服,佩着肩徽,身躯庞大,腰间悬着老式的对讲机。他们不是骗子,婉丝想,她甚至不敢看向凌妈妈,不敢向她翻译对方都说了些什么。两位老人像两个小孩似的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他们甚至像游客一样乘船到了海上,水下有礁石的暗影,在粼粼波动的浅浪之下,就像个会动的人形。凌妈妈几乎尖叫着指向那片阴影,婉丝俯身贴耳,轻轻告诉她:“阿姨,那是块石头。”
车停在凌青家小区的外面,婉丝下了车,看着那辆墨绿色的Mini Cooper缓缓地驶进大门,自己又拿起手机叫车。在街边等出租车的几分钟,名副其实的碎片时间,只能刷刷微信,或者百无聊赖地望着街上的车水马龙。本来她没有注意到那辆大众SUV,灰色的,很不起眼地停在街对面,车窗上贴着深色的膜,乍一看似乎眼熟,然后她想起来,李子墨开的也是这个型号,她坐过一次。
他们停留了五天,直到救援宣告结束,人仍旧没有找到,但是继续下去的意义已经没有了,他们说。在这几天,他们见到很多人,有当地的新闻记者,大使馆的人,各种肤色的相干或者不相干的人,这些人的话语和面容像水面上漂过的游船,而婉丝这边的三个人,都躺在深水里,看着他们驶过去,划开水面继而重归寂静。自从到了这里,凌妈妈一直呆呆的,话很少,有一天突然激动起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说。为着这一句话,婉丝跟当地救援的组织者多番沟通,仍旧无果。挫败之余,三个人在酒店的大堂里枯坐,吹着海岛的风。服务员送上冰茶,大堂经理知道他们的遭遇,特意走过来打招呼,絮絮地表达同情和慰问。
她们离开了奶茶店,又回到卖场里,婉丝订下了一家的橱柜和地板,别的她拿不定主意,打算下次拉着杨浩再来。凌青开着车,本来要送婉丝回家,婉丝不要她为了自己绕路,让她直接开回家,自己再打车就好了。凌青说,晚上要跟李子墨去吃一家新开的烤肉,让婉丝帮她打电话订个双人位。
“咱们自己雇人行不行?”凌妈妈突然说道,“你问问他,能不能出钱雇几个当地人去找,价格随便他们开,大不了我们把房子卖了。”
婉丝没跟凌青说,其实杨浩已经萌生去意,也在接触一些猎头和职位,看有没有更好的机会。他觉得现在公司管理混乱,凌青虽然是上司,也是朋友,很多事情他能忍就忍了,但也看出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他不愿意多说,婉丝能感觉到:杨浩对凌青的工作方式并不认同。有一次他说,凌青在公司里,上上下下得罪了很多人。
婉丝还没回答,凌爸爸说:“算啦,人家要回去结婚了。”
“这个能做起来,我还开什么鬼的培训学校?”凌青说,忘记了戒律,拿起那一半奶茶又喝起来,“与其跟一群志不同道不合的人在一起,说破嘴皮人家也不信任你,处处有阻力,不如顺着自己的爱好做点事,赚不赚钱的,至少大家开心。”
“那我们自己在这里等,找到青青,我们再回去,让婉丝先走。”
“反正你赶紧订日子,”她喝到奶茶还剩一半,就把杯子推到旁边,“别耽误我去潜水,我现在是俱乐部的主心骨。”说到这个,她又开心起来,“我的师父,就算是师父吧,打算在国内正式注册,这样就有一个实体,搞活动更方便。他还想搞潜水学校,比较高阶的,门槛也高,不收初学者。你不知道,潜水是热门运动,有市场,而且大家都愿意花钱。好的设备、好的教练、好的潜点,我们可以在国内开发一些新的潜点,就算不做大,利润不会少的。”她说得兴致勃勃,婉丝问:“你平常那么忙,哪有精力搞这些?”
还有一周,婉丝算算,还有一周,就是办喜事的日子。她说:“我问过了,当地没有私人的救援机构,况且都找了这么多天。”她撒谎,她根本没问过,然而多一重希望无非是陷入更深的失望,而见不到凌青,对他们来说,或许是更好的结果,还可以悄悄保留一丝幻想,来自小说的、电影的、传奇的,甚至是神话般的幻想,她决心要尽快带两位老人回家。
“随便他,我们俩在一起,不聊这个。”凌青说,“我觉得,”她很少用这种不太自信的字眼,“我觉得他可能有些想法,但是我们谁也不开这个头,就这样挺好,真的挺好。”往往她说“真的挺好”的时候,也许并不是那么好。
凌青老早说过:我不介意这样死啊。如果她有一座墓,这句话简直应该刻在碑上。婉丝喝着冰茶,尝不出是什么味道,她只字不提后事——人都没找到,哪儿来的后事?倒是凌妈妈提起来:“你记不记得她那房子的钥匙搁在哪儿了?”
“你觉得,李子墨真能坚持住,跟你不结婚过一辈子?”跟凌青这种人在一起,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引着她谈论自己,她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半天,然后婉丝就能在聒噪中获得宁静,不失为一种长久而和睦相处的小窍门。
凌爸爸咕哝一句:“不记得,回去找找。”婉丝猛地想起了哈雷、李芸、李子墨,为什么李子墨没出现?为什么凌青的紧急联络人是黄婉丝而不是他?甚至两个老人也没提起他。她脱口而出:“李子墨呢?”
“累算什么,无聊才可怕。”凌青说,小口喝着她的无糖奶茶。最近她瘦了不少,减肥就是这样,越见成效,对自己就越苛刻,分毫不肯放松。她的原则是:无论盘子里、杯子里,或者碗里有什么,任何分量的食物摆在眼前,她只吃一半。
“你不知道,他们分手了呀。”凌妈妈说,说着眼圈又红了,“青青也没有细说。不知道为了什么,她不肯细说,就说又要出差。这些年她出差,都是出国玩潜水吗?”
“我没见过,她自己说的。”这是另一个周末了,杨浩加班,凌青偷个闲出来陪婉丝逛家居卖场,走累了,出来找到一家奶茶店坐着喝饮料,又问她婚礼的事。原来她们找的那家婚庆公司,是一条龙服务的,因为婚纱照拍得不好,被婉丝嫌弃了,想要再换一家。说着说着,她感叹道:“结婚好累,领证只是开始。”
婉丝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主动说起来了,说一切无关紧要的小事。她提起那天拍婚纱照,凌青帮他们拍了很多花絮,一定还存在相机里,不知道是不是带下水的那一台?说到他们去寺里拜佛,不知道凌青到底许的什么愿?凌青是个很好的朋友,一个除了不肯结婚之外很乖巧的女儿,说她死了,简直不是真的。此刻三人围坐着喝冰茶,像寻常小聚,她只是去拿个东西,或者接个电话,过几分钟就会回来似的。
婉丝觉得窘困,不知道杨浩有没有说她偷看手机的事,实在丢脸,暗暗地怪他不该多嘴,就岔开话题,问:“她又交男朋友了?”
对于溺水的人,几分钟便构成永恒。婉丝把一整杯冰茶都喝光了,仍然觉得渴,好像心里点着一把火,火苗向上蹿烧,嗓子都烧得哑了。她清清嗓子,慢慢把凌青改变行程的原因说了出来,从婚庆公司员工讲给她的八卦开始。
“得罪不得罪,不是我考虑的事。”凌青说,“要当老好人,我也轻易混不到今天。”接着又说婉丝:“你这个人,总是在无所谓的地方乱纠结,浪费精力。”还没等婉丝问她此话何意,她就说:“杨浩都告诉我了,你还吃李芸的醋,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
“是因为我,”她每说一个字,都像在沙石地上赤脚行走,“她为了要给我当伴娘,改了航班,一个人来,不然她不会出事。”她很想再要一杯冰茶,大堂的服务员正在和一个同事说话,没有看向这边。服务员穿着面料轻薄的制服套裙,盘起的发髻上别着一朵白色的鸡蛋花,新鲜的花。
“好吧,您是大小姐,我是小家子气,行了吧?”婉丝不服,气哼哼地,怪她说话太毒,不留余地。她问凌青:“你这张嘴,在办公室不怕得罪人的?”
凌妈妈没有说话,如果她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婉丝情愿让她发泄,可她偏偏一句话不说。海风漫漫地吹着,是凌爸爸打破僵硬的沉默,救了婉丝,他说:“青青小时候喜欢轮滑,她运动能力好,天生的,像个男孩子。我给她报了一个兴趣班,买了轮滑鞋,让她去学。”
凌青说:“他是你老公,名正言顺,结婚证都有了,你就不能表现得大方一点,怎么是一副偷情的心虚模样?”
凌妈妈依旧呆呆地望着桌上的三只玻璃杯,服务员走过来将它们一一收进圆形的木托盘。
纵然有诸多的不满意,钱都付过了,只能照单全收。几个大小不等的烫金相册,一个装饰复杂的花边大相框,可以挂在新房的客厅或者床头,但婉丝觉得最好还是塞进床底,让它永不见天日。照片上的女人根本不像自己,放大了看更是陌生。她本来生得五官平淡,上了浓妆,如同白雪遮盖了平原,特点全部消失,像个随手画出来的人形图像,有鼻子有眼,仅此而已。杨浩也没有强到哪里去,两个人凑在一起,仿佛是一张婚纱照的大众模版,两个钱没给够的蹩脚模特,不情不愿地笑着,同仇敌忾地对抗着要求多多的摄影师。这简直是跟自己过不去,婉丝看着那些照片想,明明可以做得更好、笑得更美、吻得更热切的,结果却是这副不尴不尬的模样。婉丝满心以为都是人家摄影师的错,其实人家只是按着寻常的套路来拍摄,套路本身便是专业,只是她不习惯在镜头前表现亲热而已。别人会花样秀恩爱,她秀出来的只有别扭。
“她天天去滑,上瘾了,有时候回家,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那也要去。青青喜欢干什么,她一定要干成,还要比别人干得好。后来,她妈妈说,你一天只能玩半个小时,不能耽误写作业,再后来,又说,轮滑有危险,不让她去滑。”
“快了,快完了。”婉丝说。摄影师的女助理比了个手势,她远远地站在花田外,树荫底下,两个人就摆出笑容。婉丝的头贴在杨浩肩膀上,注意微笑的同时不要眯起眼睛,为了显得眼睛大些。这是摄影师教他们的技巧,结果两个人都显得皮笑肉不笑,美得僵硬,好像很不得已似的。过后,婉丝看到成片,对杨浩说:“真糟。还不如凌青抓拍的那些更自然。”
“她这样上瘾,影响学习的。”凌妈妈说,“她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时间,天天只想着玩,那就彻底禁止。”她说这些,好像女儿还活着,还需要她和爸爸一起管教,说完她就把脸埋进皱缩的双手里。
“是你在出汗,”杨浩说,“再加上我也在出汗。这什么时候能拍完?”
“她还闹过一阵子,也闹不过我们,我们以为时间一长,她就忘了。”他说,“我想,要是那时候不干涉她,会怎么样呢?她就不会撒谎,不会瞒着我们。或许她还在天天玩轮滑,没有学潜水呢。”
他们站在一片花田里,忍受着蚊子和别的小虫,它们在错综复杂的裙子里迷了路,甚至困住飞不出来,就一遍遍地叮她的腿。凌青带了驱蚊水和止痒膏——她虽然嘴巴经常刻薄,做事却总是比婉丝细心周到,拿出来往两个人身上喷了一圈,莫名地有股类似毒药的味道,虽然很多毒药是没有气味的。化工产品的味道和花香混杂在一处,婉丝对杨浩说:“怎么有股馊味?”
凌妈妈哭出声来。婉丝明白,不光明白凌青,也明白了她父母的心情,他们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因缘际会,三个人才坐在这里,说出各自的愧疚。如果凌青此刻坐在这里,一定会笑着摇头,要他们不要犯傻,要他们好好地回家。
婉丝没力气去抗议,她被那身沉重的纱裙压着,感觉整个人要被一波雪白的巨浪淹没,需要大喊求救,而她身边的那位男士,对她的困境却无动于衷,因为他自己也被一套硬邦邦的纯白西装五花大绑着,手臂一抬便是一道褶子,不像布料,倒像是石膏打满全身,动一动也不能。“我背上全是汗。”拍摄的间隙,他抱怨说。婉丝双手提起裙摆,让化妆师往她脸上补妆,这层不透明的灰泥子经常被汗水冲出一道道沟,随时需要修补,结果涂得越来越厚,婉丝怀疑自己的脸都要因此大上一圈。
“我再想想办法,”婉丝说,“看有没有可能找到别的救援组织,总得找到她。”这话像是对自己说的。这样,他们又耽误了一周,毫无收获的七天。中间杨浩打电话问婉丝,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她也说不清楚,婚礼不得不临时取消,杨浩按着群发电子请柬的地址,重新群发了道歉邮件。婉丝这边的朋友由她自己负责通知,包括家人。她打电话回去,简单几句说明情况,不想跟妈妈多做解释。文华免不了一惊一乍:“为啥?人家不要你了?”
然后,结婚的标准流程还得接着走下去。婉丝和杨浩去拍婚纱照的那天,凌青带上她新买的相机,给他们跟拍。她说,她在办公室里憋了一周,面对无数乱七八糟的人和事,烦得透透的,周末出门,见到一对光鲜亮丽的新人,换衣服、换妆,外景地骄阳似火,两个人累得汗流浃背,被摄影师来回摆弄着,还得保持脸上的微笑,顿时就觉得开心多了。她一边看热闹,随手拍到很多两个人的窘态,拿给他们看,引以为乐。
她挂断电话,躺在床上,乳黄色的天花板,与古铜色的巨大吊扇很搭调,黄昏的日色给房间里的陈设都蒙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是属于昨日的怀旧气息。好像哪首歌里唱过,或者哪部电影里演过类似的情景:门打开了,走进一位故人,脚步轻快,容光焕发,婉丝问她:“你去哪儿了?怎么都找不到?”她只是笑着不说话。然后便惊醒,已是一室黑暗,她扭亮床头的灯,起来动手收拾行李,明天他们就要离开这里。箱子里装了凌青的遗物,一些衣服、一些潜水用具、一套全新的还挂着标签的明黄色比基尼,小小的两片布,样式性感——酒店一直保留着凌青的房间,让他们随时进去整理东西,凌妈妈翻到这套泳衣的时候,就送给了婉丝。
结婚并不是一刹那就完成的事,而是一段旅程,像火车停靠入站,先减速,再慢慢地驶进站台,车上的旅客匆匆地收拾东西。等待婚礼的心情就像等着火车进站,兴奋中带着一点心焦。回到北京之后,婉丝把他们的结婚证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从此名正言顺地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