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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你听着,我不管你跟谁谈恋爱,”婉丝说,终于整理出一点头绪,“你爱怎么折腾随你,反正受伤害的不是我,但是考大学是非常重要的事,你不能受到不相干的人的影响。万一他考得很差怎么办?他要去的地方没有好大学,怎么办?”

“这当然是我跟他商量过的。”

“你说话跟我们班主任一模一样,”婉细笑了,学着班上老师的腔调,“‘让你们学习,这不是为了我呀,是为你们自己’,吧啦吧啦吧啦啰唆一堆。”她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几乎激怒了婉丝,婉丝忍不住说:“以后你的学费还是我来出,你不能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他呢?他跟你想的一样吗?”

“我就知道,”婉细轻声说,“你出钱,你就是老大,所以我什么都得听你的。”

“看情况吧,一个城市也可以。”

“我是你姐姐!”婉丝压低了声音,有个熟识的邻居从对面走来,姐妹俩都没出声打招呼,对方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们俩。

“你打算跟他继续在一起?还报同一所大学?”

她觉得很委屈,无处投告的深深的委屈。卖肉的小店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婉细加快脚步,过了街,身影没进商店的黑影里。这样站在路边显得很傻气,婉丝跟着走进去,店里一阵暗暗的阴凉。二婶也站在冷柜前头挑排骨,姐妹俩都不跟她打招呼。从小,文华就跟两个孩子说:“遇见你们二叔家的人,不许搭理。”

“我喜欢他呀。”婉细用一种率真的语气说,“姐,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要拐弯抹角。”

婉丝的奶奶跟二婶关系向来不好,七十岁以后,关节炎越来越严重,渐渐不能行走,需要人照顾,二叔家既不出钱,也不出力。文华要求一家一个月照顾,曾经把老人放在轮椅上,推到二叔家门口,一整天他们也不肯开门,老太太就坐在那里哭,中午没有吃饭。傍晚,婉丝放学回来,看见这一幕,就把奶奶推了回来。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非常紧张,德炳和文华愤愤不平,经常骂老二夫妻,奶奶听着,一句话也不说。当时婉细还不懂事,婉丝念高中住校,学校管得很严,只有隔周的周末才能回家,她隐约觉得事情开始不对劲,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只知道父母对奶奶已经很不耐烦。有一次,家里只有婉丝陪她,奶奶悄悄地说,昨天,她杯子里没水了,想倒一杯新的,夫妻俩就坐在屋里看电视,就像没听见一样,没人理会她。婉丝当时就想着,等念完大学,有了工作,就把奶奶接走。

“我说的不是这个。”婉丝觉得自己的表达能力并不差劲,今天却处处张口结舌,好像大脑被捆着,上了几道锁似的,“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跟他分手?”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样问也不对。只要对方不想说,怎么问都不对。

高考之前不到一个月,奶奶去世,她接到消息,往家里赶。丧事匆匆而过,没有停灵,没有通知乡里,非常潦草而不合习俗。二叔跟二婶只在火葬场里露了一面,两家人碰面,也无话可说。奶奶的骨灰与婉丝爷爷的合葬,是一只简单的黑木盒,婉丝捧着,奶奶生前最疼的孙辈是她。石板搬开,露出另一只骨灰盒,十二年了,造型如宫室,飞檐斗拱,四周连着游廊,几个古装人物凭栏望远,顶上垂着几条游龙,是当年的样式。一见这只骨灰盒,婉丝才惊觉自己原来记得。这只骨灰盒她小时候曾见过,那年她就像婉细这么大,懵懂无知,不知道生死是怎么回事。现在她知道了,而知道并不意味着懂得,这件事始终梗在心里。

“就是那么回事。”婉细说,“你不是也有男朋友吗?他没给你买过东西吗?”

婉丝选了排骨,付了账,提着一个浸着血水的塑料袋走出来。婉细要把妈给她的买肉钱给姐姐,被拒绝了,就顺手塞进紧身牛仔裤的后口袋里,婉丝猜这钱不会还回去了。阳光炽热,婉丝将左手举在额前,遮挡阳光,右手上觉得一轻,原来是婉细把她拎的袋子接过去了。她比婉丝高出半个头了,手长脚长,拎个东西也显得轻飘飘的,胳膊一前一后地荡着。

“那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我猜,猜不对,你又发脾气。”婉丝说着,继续迈开脚步。不能站在当街吵架,在村里,这种事传得快极了。

排骨炖得软烂,骨头都收在一个脸盆里,端出去喂狗。杨浩陪黄德炳喝了两杯,又跟他一起去后面看工程的进度,抽烟抽得烟雾缭绕。婉丝没想到杨浩还有这套本事,他想让别人喜欢自己的时候,就能准确地投其所好,表现得游刃有余。

“当然不是!”婉细停下来,把脸转过来,自昨晚以来第一次直视姐姐。她变了,变得那么多、那么快,好像时间带走了那个听话的小妹妹,再把她还回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变了。这些年婉丝始终保留着过去的印象,其实婉细不只是长高,比姐姐还高,她眼睛里还闪烁着一种陌生的东西——我不再什么都听你的。婉丝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今天的阳光猛烈,确实应该涂点防晒再出门。

午后漫长,婉丝想睡个午觉,睡着了就什么话都不必说,谁都不用理,明天他们会去当地的民政局办结婚手续,单身的最后一天。黄德炳提议说,要带杨浩出去转转,婉丝也没多想,以为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外面阳光暴晒,并不是散步的好天气。她睡了个长长的午觉醒来,天将傍晚,婉细照旧在看电视,简直是长在电视前面。婉丝起来,走到门口,看见那只老狗趴着,半个身子都在狗窝外头,吐着一小截舌头,嘴时不时地翻动,有块骨头咬在两排牙齿中间。

“因为你去流产了,所以他送你个口红?”婉丝尽量使自己显得不那么尖刻,可是这样的话,用再甜腻的语气说出来,也是很扎人的。

杨浩在另一边的墙根下站着抽烟,一棵老槐树伸过墙来,给了一片树荫。他低着头,仿佛在沉思,烟头一明一灭。平常他不用社交的时候,是不太抽烟的,并不上瘾。婉丝想,也许他也有点紧张,明天就要去领证了呢。

“嗯。”她说。

她刚要张口叫他,他就掐灭了烟头,习惯性地想找个丢垃圾的地方。婉丝说:“把烟头给我吧。”他才注意到她,说:“你醒了。”婉丝把烟头丢进厨房的一只果皮篓,杨浩跟着她,迟疑着好像有话想说。

“还是那个?”婉丝镇静地问。

厨房里很清凉,有一股热油冷透之后的不新鲜的味道,有一点腥,又很家常,吃剩的排骨还摆在案上,洗过的碗没擦干就撂起来了,一个个紧贴着,蓄着潮气。婉丝回过身,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下,说:“哎呀,你一天不刮胡子,就有胡茬了。明天好好刮刮,不然拍照不好看。”

“好看吗?”她指着嘴巴说,“我男朋友送的。”

“有件事得告诉你。”杨浩说。婉丝让他说,不去打断他,她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电视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这套节目真是无聊透顶,婉细到底为什么着迷?

“你总得有个方向,比如想学什么专业。”婉丝说,一只狗从她和婉细中间经过,使得她又落后了几米。她快走几步,赶上妹妹,婉细的唇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说,他跟着黄德炳出去,原以为只是散散步,那条狗也跟着。走着走着,就到了一户人家,德炳向主人介绍了他,邀请他跟着一起玩玩。他不愿意驳人家的面子,毕竟是未来的岳父,他以为是因为借条的事,德炳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对他特别热情。他被请了进去,里面人不多,他玩了两局,赢了钱。

“没想好。想这个干吗,等分数出来再说。”她们沿着一条崭新的水泥路向前走,跟遇见的熟人打招呼。婉细走在前面。

“赢了钱,为什么不走?”婉丝问他,隐隐觉得不对劲,“你为什么要跟着进去?”

“你打算报考哪个学校?”她问。

杨浩没有回答她,他只是描述发生的事实,他不想解释这种问题。开头,他赢了,几个人都围着他起哄。一半是因为不好意思,一半是因为赌局带来的兴奋——“真是普世的弱点”,婉丝想,总之他没有离开,而是继续玩了下去。然后,风向渐渐变了,但是气氛仍然热烈友好,他们互相递烟,女主人沏了新茶。

出门之前,婉细回到她的小屋,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管防晒霜,对着桌上的一面小圆镜涂抹均匀了。婉丝倚在门口等她,婉细从镜子里看着姐姐,说:“你要不要涂?”婉丝摇摇头,婉细还往嘴唇上涂了淡彩的唇膏,双唇亮亮的,把拖鞋换成一双帆布鞋,才跟着婉丝出门。路上,婉丝跟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小心避免着提起上次的事件。她不确定那件事对婉细造成了多大的影响,也许少年人的心思纷繁多变,婉细已经忘了。

他越输越多,当然也没多到付不起的地步,只是扑克牌而已,这些人看起来也不像高收入的样子,他想输也输不到哪里去。他们有个记账的本子,很厚的一本,每一局结束,就有个人在上面写些什么。后来,德炳说他有事,要先走了,杨浩已经忘了时间,忘了地点,甚至也忘了婉丝。最后,那家的女主人说,要准备做晚饭了,大家才算总账。他输了四万。

午饭吃得一团和气。文华差婉细去买了排骨——如今村里买东西方便多了,婉丝要跟她一起去。杨浩拿出他成熟体贴的那一面去应付婉丝的父母,仿佛这张借条是理所应当,再自然不过的。写完了他就跟着文华去厨房,问阿姨是不是需要帮忙,而婉丝只想走开一会儿,马上,立刻,就一会儿也好。

婉丝说:“你下场之前,不知道玩得有多大吗?”

最后,德炳把借条对折,又对折,笑着塞进上衣胸前的口袋里,跟烟盒挤在一起。他那种笑法,好像这真的好笑,很荒唐又很有趣味,所以自己也愿意参与其间,大家都来乐一乐,不必当真,但是也不能说了不算。

杨浩解释,他们说的全是套话、俗语,他误解了。他以为就几百,大不了几千块钱的事,没想到这小地方的人居然玩得这么大。他不愿意为这点钱去惹事,就让人家开车带他去县里取了钱,一分不少地给了。婉丝没告诉杨浩,那个棋牌屋的收入,德炳也有分成。不知道他拿多少?如此生财有道,以后不要再找我拿钱。

半真半假地,杨浩果然写了个借条。他靠在放电视的五斗橱上面写,用一支婉细从她的笔袋里找出来的圆珠笔,上面还印着彩色的卡通公主图案。此时,一家人都待在屋里头,德炳抽着杨浩带来的烟;文华正弯着腰擦抹茶几,一遍又一遍,看起来毫无必要;电视还开着,婉细还在看,或者假装在看。被拴住的老灰狗突然狂吠一两声,向院外经过的人示威,它总是这样,还咬过来串门的邻居,因此特别讨人嫌。这么多年,没被人下药毒死,可以算是意外了。

有个念头在朦胧地渐渐成形。表面上看,她还是很镇定。四万块不多不少,杨浩随手也拿得出来,打牌输的,还能多说什么?他只是觉得羞恼,好像自己是个赌鬼似的,懊恼又自责。婉丝后悔自己没把德炳的那些事迹告诉他,那些年因为赌博,日子差点过不下去。杨浩就不该跟着他出门。

婉丝给她买的橡胶手套,还是一次也没戴过。她的手指细长,婉丝的手长得像她,本来是很好看的,而中间有缺损的那根手指像降下的半旗似的,显得一股萧瑟。文华对婉丝说:“女人不要钱就嫁,轻贱。”气得她转身就走,在职场上,她认为自己的情商算是够用的,面对的人都比父母更聪明、更狡猾、更难搞,可是他们都比不了文华作为母亲的那种犀利,轻易地命中七寸。

她没再说什么,找出一只大碗,淘起米来。文华下午出去串门聊天,也该回来了,她想提前把米饭做上,再看看有什么菜。杨浩想给她帮帮忙,被她赶走了,“你也看电视去吧,看看什么节目那么热闹”。

婉丝觉得这简直是个笑话,仿佛自己与这个家之间的关系永远停留在供养、被供养、欠债、还钱上,简直比做生意的伙伴还要赤裸裸。文华跟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总不看向她,文华总是在厨房里待着,手底下有事做,把婉丝单独叫进去聆训。

厨房没有电,她抱着电饭锅走进堂屋,把它摆在电视机旁,把插销用力地捅进一个旧的接线板里,接触点冒出火花。她说:“婉细,你去买个新的接线板,这太危险了。”

归根到底,她对个人尊严的理解,与她的父母辈已经完全不同。在感情上,更是彻底倒向了杨浩那一边。文华背着人,偷偷地数落她,那些话颠来倒去,像车轮子一遍遍地碾过来,不把她碾平了,轧进泥土里就不能罢休。借条是杨浩当成一个玩笑提出来的,婉丝拿这个话去堵文华的嘴,没想到她竟然说:“那也行。”又补一句:“要有个期限的,知道吧?”

电视已经关上了,婉细歪在床上翻杂志,少女漫画或者别的什么,婉丝叫了两遍,她才懒洋洋地起来,答应着出了门。杨浩本来坐在沙发里刷手机,婉细一走,他就放下了,说:“刚才你妹妹跟我说,你爸爸跟他们是一伙的。”

话到嘴边,她还是咽回去,她知道久赌必输,她不想拿着人家正经赚来的钱,去填赌债的无底洞,这个坑她一个人偷偷地填就够了。当然,这种正义还有表面下的另一层意思:她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地丧失尊严,而不是像文华说的,女人的身价越贵越好。

如果他怪自己,婉丝还愿意宽慰宽慰;他这样单刀直入地发难,语气中含着责怪,她就忍不住了,说:“你自己要去赌,怪谁呢?”

“婉丝,我也没有要求你全都听我的话。”他说,“他们要是坚持,也没什么,毕竟结婚是一生一次的事。”

“我愿赌服输,可要是被人做局骗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不觉得,这事太好笑吗?”她轻声说,问他,也像是问自己,“我对他们有求必应,为什么个个都不听我的话?”

“你是不是被人骗了,自己难道不清楚?我又没在场上,我怎么知道!”

婉丝觉得这简直丢人现眼,天气本来炎热,此刻她背上净是湿汗。电视机里的笑声骤然响起,好像杨浩是台下的观众,坐在下面,看着她们一家在台上表演喜剧,悄声细语地嘀咕着,唧唧哝哝、出乖露丑,而他则只管看戏,是那万千哄笑中的一员。

“你难道不知道你爸是干什么的?”

杨浩想了想,说:“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啊。”说完又笑了,“你们家人是挺有意思的,可能风俗如此,对吧?农村人结婚是要谈钱,我知道。”

婉丝想,今天这个午觉睡得太冤枉了。杨浩又说:“问你家里的情况,你总是含糊着,不想提。我想,无非就是条件差点,我们多孝敬也就行了。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那就让他们写,写什么我就签什么。”婉丝说,“说真的,你还想跟我结婚吗?”

“别说了。”婉丝打断他,“晚上我跟他说,让他们把钱还给你。”

“你想写什么?”杨浩完全是在逗她,好像婉丝说的不过是个玩笑。他不了解,她看着他的笑容,想着,他一点都不了解,我真不该带他来。

“这不是几万块钱的问题,”杨浩试图辩解,“这是……”他的话没说完,婉丝已经走出去了。文华正好回来,说:“晚上我烧条鱼。咦,婉细呢?让她买去。”看见电饭锅都摆好了,又说:“怎么不插电?干个活也丢三落四。”说着,拿起电源就插进去,火花又滋啦啦地溅出来。

“借条上写什么呢?”她语气平静。

最后,还是德炳回来时,带了一条大鱼。婉丝接过来,走到厨房,拿剪刀剖开鱼肚,手伸进去向外一提,就掏出大部分内脏。文华叫她别把苦胆弄破了,不然整条鱼都是苦的。

“没带那么多,”杨浩说,“不至于这样信不过我吧?要不我打个借条?”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淡淡的戏谑,刺中了婉丝。

晚饭依然和和气气,婉细要减肥,不肯吃晚饭,就独自在屋里翻杂志。吃完饭,婉丝瞅住一个空儿,叫德炳出来,说有点事商量。德炳点了一根烟,烟灰就落在脚底下,婉丝说:“我听说你们又开始赌了。”

“我妈的意思,要先给钱,再拿户口本去领证。”她停在狗窝前面,用脚尖踢着那根拴狗的木桩。

“怎么?”

他依言站起来,婉丝对婉细说:“别整天看电视,去厨房帮帮忙。”两个人穿过院子,狗窝里空空的。杨浩说:“去哪儿?”

“还给他。”

婉丝转身就走,本来帮她洗的菜也不洗了,摔在水盆里。上午德炳照常出去遛狗,一走就是半天,杨浩陪着婉细看她喜欢的选秀节目,婉丝走过来,对他说:“你陪我出去走走?”

德炳看着她,说:“我们随便玩玩,你还当真了。”

“我哪里管得了?再说,他这几个月一直赢着呢。”

“我没当真,他当真了。”婉丝说,“我听说你又去玩了,还赢钱了。”

文华说:“女人不要钱就嫁,轻贱。”婉丝张口想要反驳,却发现她那套逻辑圆润完整得很,根本无从下嘴。她只能皱着眉头顶撞,说他没钱,说自己就是要嫁。到家的第二天,文华一有机会就逮住她,翻来覆去地说个没完。婉丝觉得,她跟爸一定是商量好了,两方面夹攻,就一口咬定没有钱,又反问文华:“他说过不再赌了,你为什么不管?”

德炳把抽完的烟头丢在地下,用脚踩灭,大步走进屋里,不多时又出来,手里捏着杨浩写给他的借条,递到婉丝鼻子底下,给她看着,几下将那张纸撕碎,说:“这你放心了?”他嗤笑一声,像带着恶意逗弄孩子,把孩子逗哭了,又反过来说你原来不懂事、不识闹。

“这件事我去跟他们说,你别管了。”最后她说,“他再跟你说,你就说要跟我商量。”

婉丝突然有种冲动,往事沉渣泛起,她说:“我奶奶没病,她怎么死了?”

“还要背贷款。”她低声说。她越算计,杨浩越觉得,婉丝是站在自己这一边,替两个人未来着想的。杨浩并不知道,为了德炳又去赌的事,婉丝恨透了,恨透了这种控制不了自己,像动物一样活着的人,而他正拿出父亲的姿态向人家要钱,把能卖的都要卖出个价钱,一边卖她,一边摆出一副为她婚后地位着想的嘴脸。

“没病?”德炳说,树影在他脸上悠悠转动,婉丝忽然提起这件不相干的事,他倒是一点意外的神色也没有,“老就是病。”婉丝不说话,听见自己的父亲又说:“我们也老了。”像在示弱。

这沙发旧得要塌掉了,他睡在这里一定很不舒服。她向后靠去,杨浩完全不了解,不了解婉丝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他轻易地就答应了。婉丝想,不能,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有个赌棍的爹,就算恋爱不成,也不能让他瞧不起我。她没说什么,杨浩想,她一定为了这件事跟父母闹得不愉快,是出于心疼自己的缘故,反而更加大度起来:“买房子几百万都花了,不差这一点。”

婉丝无话可说,她弯腰把那些碎片一张张捡起来,塞进裤子的口袋里。德炳掏出一根烟,慢悠悠地向狗窝走去,解开拴狗的绳子,老灰狗跟在他身后,一人一狗走出院门。多少年了,他整天这样闲荡,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婉丝伸手摸出那几张碎纸,写的时候,是一个荒唐的玩笑;现在撕了,又像是一场羞辱。每次到了这种时刻,她就想起过世的奶奶。奶奶有严重的关节炎,行动不便,可是她没有别的病,为什么走得那么匆忙,没有一句话留下?

十万八,婉丝想,要是奶奶还活着,这笔钱就能改变很多事。她没言语,把手放在杨浩的头上,厚而硬的头发,富有弹性。

头一次她问这个问题,德炳说:“她光在那儿躺着,不吃东西呀。”这个描述相当地含糊,婉丝当时十七八岁,还天真地说:“不吃东西,可以打营养液,还能见个面、说句话。”德炳就光抽烟,不言语。

她睡不着,最后干脆爬起来,到堂屋里。杨浩横在沙发上,他嫌热,给他拿出来的毛巾被也不盖,还穿着白天的T恤和牛仔裤。婉丝走过来,没想到他也醒着。婉丝坐在他脚边,杨浩便坐起来,伸出双手抱着她,低声说:“婉丝,晚上你爸跟我说,要十万八,不算多。我想,咱们别在这上头计较,给就给吧。”

躺着不吃不喝,人多久会死,她不知道。那个周末,学校期中考,不放假。到下一个周末,奶奶就死了。参与后事的几个家人,谁也不感慨,谁也不评论,甚至也没有放声大哭。人人都很平静,高效率地处理完后事,婉丝的眼泪让她显得格格不入。后事一了,弟兄两家照旧不相往来。

婉丝真想用力将她晃醒,质问一番,最后还是忍住了。她知道这是迁怒,迁怒于弱者,德炳就是这样,赌钱每每输光,或者喝了酒,回来就找老婆孩子的晦气。婉丝掌握了规律,婉细刚会走时,她就懂得拉着妹妹往外边跑,去找奶奶,奶奶会护着她们。文华没处逃,他们打起来,文华又哭又叫。婉丝不是那种侠客式的女儿,想着将来我要救出妈妈,只是天生地有种冷漠的逆骨,而文华要刻薄起来,并不比德炳的巴掌来得好受些。她心疼妹妹,可现在连妹妹也要合伙瞒着她。

晚上,她借口头痛,睡得很早。婉细看电视看到很晚,杨浩要睡沙发,婉细不关电视,他也是没办法睡的,只能坐着玩手机。婉丝偶尔听见他们在交谈,但是她太困了,翻个身就又睡着了。也许是天气闷热的缘故,一夜的梦境都是黏糊糊的,混沌、杂乱,色彩聚不成图像,声音也连不成意义,而她正在所有的地方浮沉,时而呼吸,时而窒息,醒来时天仍是漆黑的,周围一片寂静。她坐起来,小心地不碰到身边的婉细,然后翻身下床。

闷热的天,婉丝气得出了一身汗,过了半天,才低声说:“你怎么不告诉我?”没有回答,原来婉细早翻过身去,睡着了,肩膀微微起伏着,呼吸匀停。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好像回到了家,却发现家里人都成了外人,他们才是同伙。尤其婉细,她似乎对婉丝的付出完全麻木了,爸爸又去赌钱这么大的事,几次打电话都不跟姐姐提起。也许是爸妈不让她说。

睡了一觉,她脑子里清醒了很多,把昨天的事想了想,被撕碎的借条还在裤子口袋里,居然连外衣都没脱就睡下了。不管怎么说,今天她就要结婚了,法律意义上的结婚,人生的新阶段、生活的新方向,不出意外的话,她会很幸福。平静、安宁、美好、快乐,她都能得到——杨浩是个理想的男人。

“戒赌哪有那么容易。”婉细不以为意,“他手气好,一直在赢,用你给的钱做本。昨天还说,本钱少了,不然赢得更多。”她指指窗外,“盖房的钱都是赢来的。”

可是,她还有件事想要去做,此时此刻,夜阑人静,是最好的时机。

“他给人家看地盘,自己能忍住不下场?”婉细说,“爸就是这样嘛。”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轻飘飘的理所当然、见怪不怪。婉丝睁着眼睛消化了一会儿,才说:“妈说他不赌了。”

婉细的这个房间,一半归她用,一半堆杂物。杂物分很多种,旧的不再使用的农具、粮食、一些空的塑料瓶子、婉丝上学用过的旧书本、旧鞋子,她小心地寻找,一定在这里,一定有的,她见过。

婉丝没说话,听见妹妹又说:“爸最近手气特别顺,连脾气都变好了。”婉丝本来正想着自己的事,这时惊了一跳,“他又去赌了?”

最后,她找到了,是一个瓶盖上包着塑料布的短粗的瓶子,上面印着蓝色字体,不用细看也知道是什么。剧毒农药,无色无味。她拿着那只瓶子直起身来,悄无声息地走出去。沙发上横着一条黑影,是杨浩,他睡得很沉,身体微微地起伏。

这个房间依然没有任何属于少女的个性气息,除了一张床归婉细睡,一张木桌还是婉丝从前用过的,一个夹在桌边的台灯,衣柜门上贴着一幅鲜艳的牡丹花图,是某年的一页挂历,剩下的半间屋堆着杂物,纸箱,过时不用的农具、农药,还有两袋大米,几乎是个储藏间了。婉细说:“妈说等新房盖好,给我一间,给你也留一间。”

她走到厨房,昨天中午剩的排骨还有几块,她找出一双厨用的橡胶手套——是她给文华买的,文华不愿意戴——套在自己手上,手套里面衬着一层薄软的绒,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手去拧那瓶农药的盖子,里面轻轻晃荡着半瓶液体——说不定是年头多了,已经失效了呢,但是她此刻已经没有退路。时间一分一秒地接近最终的结果,只能如此了,这是达成和解的唯一办法。

文华被她一顶,也不说话了,在厨房叮叮当当地收拾完毕,一推门就走了出去。当晚,杨浩睡在沙发上,婉丝去原来的房间跟妹妹挤。婉细的床不算宽敞,姐妹两个紧挨着。小时候总是婉丝带着妹妹睡觉,大学毕业以后,婉丝很少回家,上次和婉细挤在同一张床上,还是带她去做手术的那次。

她把瓶中的液体倒进装排骨的盘子里,用手去调和均匀。熟肉的表面湿漉漉的,很新鲜的样子,手套也是湿的。然后,她端起盘子,走到狗窝旁边,把排骨倒在狗洞里,听见链子微响,灰狗醒了。她听见它用鼻子在嗅,嗅是没有声音的,可她就是听见了。她还听见它开始用舌尖去舔,继而张嘴去啃。白天它只啃过骨头,现在有肉了。

婉丝不想再听下去了,就粗暴地回答:“别再说了。我们两个结婚,我也不要你们拿出嫁妆,你们也不要多管了。”

婉丝小心地摘下手套,捏住里面干燥的绒面,她想这东西不能乱丢,万一有人捡去就麻烦了。她走到正在盖房的工地上,找到一把尖锐的铲子,在院墙角落里挖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挖出一个小小的土堆,手套放进去,又把土埋好,填得平平的,表面一点也看不出来,像犯罪片里的杀人埋尸,忽然头上一亮。

“那是应该的呀。”文华靠近女儿身边,“不买房子,嫁过去睡马路吗?这跟彩礼是两回事,彩礼是给家里,给我们的。”

二叔家新房的二楼,打开一盏灯,接着,窗帘也拉开了,一个人站在窗户后面望着这院里,看见婉丝,与她对视着。是二婶,因为两家有矛盾,已经多年不讲话了。她瘦了很多,不是印象中爽利健壮的模样,是因为二叔的死吗?

“他们家出钱买房子。北京的房子,你知道多贵?”婉丝说。

她看了一会儿,也许是出于好奇,人在空虚无聊的时候,就特别容易好奇,尤其是对别人家的事,尤其是在深夜。婉丝将土填平,站起来,把铲子放回原位——明天工人来干活,别让人家找不到工具。

德炳倒是没有再提别的,大概是察觉到女儿的不快,不想当面被她戗倒。文华叫婉丝到厨房帮忙,她手指疼,让婉丝帮着刷晚饭用的碗。她在一边擦擦抹抹,一边说:“女人不能轻贱了,你不要钱,人家觉得你是倒贴上去的。”

楼上的灯又熄掉了,天色已经微微发亮。婉丝回到厨房,没有去看那条狗。被毒杀的动物是什么样子,死前会不会哀鸣,她不想猜,更不想去验证结果,反正手套都埋掉了。最后,她记得把那只装排骨的盘子拿出来,走出大门,假装没注意到狗窝边上露出来的一绺湿透的灰毛,一动不动地贴在地上。

婉丝这才说,回来是要拿户口本去领结婚证的。她本来想着晚间跟妈悄悄说,不给德炳找事的机会,可是文华也不见得容易击破,她做好了吵一架或者大哭一场的准备,要么就拉下脸来。说到底不过是个钱字,她心想,这些年的钱都给你们了,婉细也不用你们管,够了吧。

她走出去很远,找到一个公共的堆垃圾的地方,无数小虫密密地围着飞舞。她把盘子在那儿摔碎了,希望不会有人碰到这些尖利的碎片,同时,又把口袋里的那堆碎纸拿出来,撕得更碎一些,也丢进垃圾堆。

文华在旁说:“听说到最后插满了管子,开膛破肚,遭不少罪。”她削的苹果皮连绵不断,转着圈落到地上,递过来给婉丝,婉丝随手就给了婉细,婉细接过来啃着,仍旧看电视。

这就算了结了,她想,德炳的影子从此消失了,而他本人还在,还是她的父亲,除了他,还有母亲、妹妹、过了世的奶奶,这些是她终生斩不断的亲缘,她总得接受这些人和事,找到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方式去相处,像买卖双方,纠缠良久,终于谈拢一个合适的价格。有时候她觉得,只有她一个人在探索,在努力,在寻求和解,而对面的人压根没拿这当回事情,问题只出在婉丝这边。

文华已经给杨浩削了一个,又拿起一个,给婉丝削。婉细坐在一边看电视,也没什么好看,打打杀杀的电视剧,片刻又唱起煽情的片尾曲。德炳靠在沙发上,那沙发也旧了,中央软塌塌地落下去,人造革的皮面轻微开裂,德炳整个人陷在里头,像被沙发吸住了似的。比起上次见面,他瘦了好些。婉丝问起二叔去世的情形,他摆摆手,说:“早走不受罪。”

到家的时候,天几乎全亮了。大家仍在睡着,她回到床上,婉细保持着脸朝里的睡姿。婉丝看见她头上还挂着耳机,怀里塞着个红色的MP3,轻轻地帮她把耳机摘了,连着播放器也一起拿过来。她重新躺在婉细的身边,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是她没听过的英文歌。柔柔的女声,说不上好不好听,只觉得熟悉,好像是婉细自己在唱似的,唱的是什么,她听不清,因为睡意再度袭来。婉丝闭上眼睛,音乐声渐渐变得低沉而缥缈,与梦境浑然一体。

“爸去了,妈没去。”婉细说,“妈还说这是报应,说人不长好心眼,就要长癌。”婉丝没说什么。姐妹俩回到屋里,婉丝才看见德炳,叫声“爸”。德炳指着桌上,说:“你吃苹果吗?”桌上的塑料果盘里,摆着几个有点发蔫的红苹果。

在回程的火车上,婉丝靠在椅背上睡着了。结婚证放在杨浩的双肩包里,今天他们一早就离家,赶到县城里,在民政局外头等着。人家开门上班,他们是进去的第一对,喜糖是从北京带来的,好几包,分送给办事的人。走出来时,天地宽广,阳光万丈。杨浩说,可惜了,没地方去喝一杯,庆祝庆祝。

婉丝回头看着二叔家的新屋,高大宽敞,二层楼顶,还有围着栏杆的平台,栏杆是仿汉白玉的样式,还有几分华丽。屋子盖好,人却没了,虽然与二叔家一直有矛盾,婉丝还是觉得心里压抑,问婉细:“他们家办丧事,爸妈去了吗?”

以后有的是时间,婉丝说,他们去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回北京的火车票。因为早上那件事,她不想再回去了,户口本寄回家就行。今天一早起来,发现狗死了,德炳倒没说什么,把那几块剩骨头翻看一会儿,叫来文华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是扭了腰,但是听说早就有病,一直咳嗽,没当回事。在医院查出是肺癌,很快就不行了。”

文华吓了一跳,说:“这骨头谁喂的?”灰狗已经浑身僵硬,嘴边一大摊颜色不明的呕吐物,半露着牙齿。婉丝和杨浩都走出来,两个人刚刚洗漱好了,换上拍结婚照用的白衬衫,正打算离开。杨浩蹲下来,看看那狗,说:“被毒死的?”

“不就是扭个腰?”婉丝惊道,“妈没跟我说。”

德炳伸手将死狗拉出来,拎起一条前腿,它僵直的身体顿时悬在半空。他从上到下仔细看着,仿佛能从这凉透的尸体上看出什么生的迹象。婉细叼着牙刷从屋里走出来,慢慢走近现场。

“你不知道呀,”婉细跟着她后面,随意地踢开一个废弃的塑料水瓶,水瓶砰地撞在墙角,“二叔死在医院了。”

文华又说了一遍:“这骨头谁喂的?”婉丝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婉细朝她看了一眼。早上起床时,婉丝把MP3还给她,还说:“这里面的歌真好听,谁的专辑?”

她绕到后面,推车、铁锹、水桶、横七竖八放着的脚手架,还有一只不知道是谁的大白手套丢在地上,二叔家的房子紧贴着自家院墙,窗帘都拉严了,透出灯光。婉丝问:“二叔出院没有?”

婉细问她什么时候拿走的,自己都不知道,婉丝含糊地说是夜里,她醒得早,睡不着了,就拿来听音乐。

婉细问婉丝:“他就是我姐夫呀?”婉丝点点头,她绕着新屋转了一圈,工程到这个程度,后面还需要多少钱,自己手里可支配的还有多少——够是够,不过结婚的费用就拿不出来,全都要杨浩来买单。他肯定不会说什么,但是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不会多想——不知怎的,婉丝特别怕他这种态度,这种无言的懂得,哪怕他跳出来明着质问:你为什么偷看我手机?或者在钱的事情上,拿出一点点计较的态度,她心里都会更好受些。那样就更真实,更符合她对人性的认知,而现在的杨浩实在太宽容了,但是人非圣贤,他总得有些缺点才显得真切可感。婉丝想,婚后他一定不会对我像现在这么好了。

文华走进厨房去,看昨天剩的排骨还在不在,找不到了,就走出来说:“排骨不见了。”

原来家里有个后院,与二叔家毗邻,现在全挖开了,填地基、搭框架,房后的屋檐下也有灯,在光影下,没完工的二层楼黑黝黝的,空的窗洞像空的眼眶。杨浩已经被文华接进屋里,德炳跟他坐着说话,语音从敞开的窗户里传出来。只听杨浩说:“我们在火车上吃过东西了。”德炳的声音很低,听不清在说什么,杨浩又答了几句,原来在谈论他妈妈的病情。

“我夜里醒了,昨天没吃晚饭,太饿了,把剩的排骨都吃了。”婉细说,说完就继续用力地刷牙,还往地上吐了一口泡沫,“那时候狗还好好的。”

他们还是乘上次那班车,晚上到达,在火车站打了一辆黑车回家,听见司机的乡音,婉丝的口音也跟着变了。到了家,婉细在院子门口等候着,她高考结束了,等着出分数,是一段包含着紧张的放松日子。屋檐下有灯亮着,文华将杨浩接了进去,婉细说:“姐,你来看看咱们家盖的房。”

婉丝始终一言不发。文华和德炳说起这村里谁会跑来毒狗,天杀的,缺德。说着说着,文华想起来,说她一会儿上卖肉的那里问问,昨天还有谁去买排骨了。婉丝忍不住看向婉细,昨天她们在肉店里遇见二婶,文华一定会以为是二婶干的。村人之间,寻衅出气,药死一条狗,不算新奇。

最终定下一家,连婚纱照都包含在内,价格合理,婉丝觉得万事俱备,只差两本结婚证。她跟杨浩商量着,请几天假回家,把这件事办了。她心底也觉得夜长梦多,不知道家里会怎么说,因此临到上火车前的几个小时,才打电话通知文华,杨浩还奇怪她为什么不早点跟家里说。婉丝不大提起她自己的家庭,其实杨浩上次到她家里,对她父母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德炳始终没说什么,最后,他拎着死狗走出去,空身一人回来,想必是扔在了某个垃圾堆,这点时间,埋掉还来不及。文华气哼哼地出门,说要去问卖肉的,除了婉细,还有谁买了排骨。她一定会知道二婶的,而二婶会不会说,看见婉丝半夜里鬼鬼祟祟地埋东西?她会指出地点,文华也许信,也许不信,毕竟她们妯娌之间,彼此视若仇敌。万一她真的信了,就会挖出那副沾着农药的手套,然后明白一切。

买的那处房子,房主一时不能交房,因为一再砍价,作为交换,要让人家多住几个月,到年底才能拿到钥匙。这段时间,杨浩常常跑医院,婉丝经常加班,两个人经常一整天都说不上几句话。婉丝一个人去婚庆公司,看婚纱,约着拍摄婚纱照,总之一样也不能免俗。有一天,她还独个儿跑去逛婚庆展会,收了一大沓名片和五颜六色的宣传单页,选择越多,越挑花了眼。

即使如此,那又怎么样?她是他们的亲女儿呀,难道为了一条狗就跟她翻脸?婉丝在心底笑着,笑容几乎翻到脸上,被她克制住了——她几乎是有恃无恐,甚至是要恃宠生骄的:她嫁出去了,他们不得不对她客气一点,如果还指望她将来继续贴补的话。

准备婚礼是个忙碌而漫长的过程,原本她想着旅行结婚就算了,也不想请父母到北京来,杨浩坚持认为这样不行。他父母都有传统的观念,认为结婚要有结婚的样子。婉丝也理解:人家只有这一个孩子,自然会重视他。

东西整理好了,婉丝拉着杨浩要走,说怕民政局排长队,耽误了时间,火车要赶不及了,两个人明天都要上班,都忙得很。德炳没有苦留,狗死掉了,他表面上虽然很平静,但是婉丝知道——她就是知道,她毕竟是他的女儿呢——他一定很难受。

婉丝告诉她,自己的户口还在老家,得回去登记,可能下个月就去。凌青说:“没想到你嫁得这么快,我什么也不说了,就当为你默哀。”她开起玩笑来总是嘴巴没边,婉丝跟她说好,要她当伴娘,凌青立刻声明,伴娘的衣服由她自己来挑,不要婉丝插手,绝对大方得体,不会抢了新娘的风头。这种事两个女人说起来又是没完,什么样的场地、风格、婚纱,转眼到了晚上,凌青另外有约,不能陪她吃晚饭了,匆匆要走。这一顿婉丝坚持要请。

怀着同情,他们同德炳告别,婉细送他们走,帮他们找到一个在县城里跑黑车的邻居,送两个人去民政局。婉丝刚刚上车坐好,婉细弯下身,轻轻地敲窗。车窗降下来,她伏在姐姐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婉丝点点头,车子启动了,大家挥手告别。

“婆媳关系不错嘛。什么时候结婚?”

杨浩问:“婉细跟你说什么?”

“她精神很不错,”婉丝说,“上周我们带两个老人去了颐和园,她绕着湖走了大半圈。”

“一个人名,”婉丝说,一边从包里翻出墨镜戴上,“一个英国女歌手,我昨晚听了很久。”

婉丝告诉她位置,凌青说离我这么近,以后要去你家蹭饭,又问杨浩妈妈的身体怎么样。

“那为什么要耳语呢?”

“在哪儿?”

“小女孩嘛,喜欢装得神神秘秘。”婉丝停了停,又说,“我小时候也像她这样。”

她透露出近来的不顺利,所有倒霉事情都凑到一起。海南那个项目进行得越顺利,她在公司内部就越不痛快,投入不小,回报来得慢,她规划的架构虽然理想,大股东起先也站在她这一头,但是今年以来,公司营收不理想,现金流一紧张,内部的矛盾就更显尖锐。凌青说,她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内耗上,简直烦得要死。凌青的这些烦恼,婉丝开解不了,她只是听着,时不时地挖一勺蛋糕,等凌青抱怨得差不多了,才说:“我们看好一处房子,已经交定金了。”

“不,你不一样。”杨浩否认这个说法,“你正好反过来,本来是神神秘秘,只是喜欢装作很单纯而已。”婉丝被他逗笑了,嘴角咧开,只听笑声爽朗,却看不见她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神。车子飞驰着,驶过新修的公路,新种的两排树苗显得幼细而稀疏,要浓荫蔽日,至少得等上十年。十年,婉丝想着,十年,二十年,也不过就一眨眼而已。三十岁之后,她觉得时间陡然加快了,一切尚未开始,就开始觉得要赶不及,赶不及了。杨浩来得不早不晚,命中注定,应该是他,只能是他。她想着,领结婚证之前,有杯酒就好了,可以壮胆,也像是为自己送行,而杨浩却说,办完手续,应该去喝一杯,庆祝庆祝。

凌青忙了好一阵子,终于有空接见婉丝。之前婉丝一直约她,她推托说太忙,快两个月没能见面。这个周末,她们约在一家新近出名的咖啡厅,因为甜点做得好,还有几只身材肥胖的短毛猫,婉丝抱过一只在怀里,凌青小心地不去接触它们,说:“哈雷不喜欢我身上有别的猫的味道,也不知道这些猫有没有打过疫苗。”她对哈雷的爱,完全延伸不到其他猫身上,简直是最自私溺爱的父母典型。

幸而,这并不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本质差别,婉丝想,只是我与他的一点不同。她把脸贴在高速动车的车窗上,感受玻璃的冰凉,景物飞速后退,乃至微微地模糊,仿佛穿越在时空的隧道。她感到睡意袭来,感到杨浩把她倾斜的身体扶正,好好地安顿在椅子上,防止她歪着睡着,醒来又喊颈椎痛,又给她盖上一件衣服。她蒙眬地意识到这些,咕哝着说了句什么,也许是“谢谢”,也许是“谢谢亲爱的”,也许是别的什么甜蜜的话,总之杨浩伸出手来,像哄小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她就这样一觉睡到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