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挺周到的。”婉丝说,“你说,是不是她举报凌青的?”
婉丝没说什么,杨浩说:“她跟李子墨结婚,没办婚礼,就请朋友吃饭,我也去了。”
“不知道。”杨浩调整着领带和胸花,他不适合太正式的打扮,婉丝还是喜欢他平常的样子,显得年轻。
“是啊,她一个人来的。”
“一点线索都没有?”她小声地问。
婉细应声出去,屋里只剩下夫妻二人,婉丝说:“我刚才看见李芸了,是你请的?”
“我都离职这么久了,懒得打听这些事。上次吃饭,听李芸说,内部变动很多,海南的项目叫停了。”
整个流程都是设计好的,两个人只需要听话并配合,一个多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仪式结束之后,大家转去室内的餐厅吃酒。婉丝去换衣服,对婉细说:“你先出去,跟爸说,让他别喝多了。”
婉丝不再多问,她也觉得,大喜的日子,不适合提起这个话题。春节的时候给凌青父母打电话,他们还说,结婚一定要请他们,结果也没请,怕他们见了喜庆的场合,更伤心。
最后,她披上那件看起来很华贵的毛茸茸的披肩,乘着电梯下楼,问婉细冷不冷,婉细说一点也不冷,尽责地帮她拉着裙子,防止长长的拖尾被电梯门夹到。摄像师一路跟着,笑脸和喧闹一路包围着她,直到上了花车,车门一关,才清静下来。大裙子把杨浩挤得快没地方坐了,他说:“你真漂亮。”婉丝不敢乱动,怕弄花了妆。
德炳表现很好,没有多喝酒,没有吹牛皮、乱说话,下午散了场,还约着杨浩的父亲一起下了几盘象棋。眼下,她对父母也宽容了,他们老了,有些往事就随风去吧,认起真来,难受的还是自己。她不会再问:我奶奶到底得了什么病去世?我上次回家的时候,人还好好的,只有腿脚不好,她没有别的病……
婉丝觉得,十几岁的代沟真是没法弥合,她连姐姐都嫌没法沟通,不知道跟父母又如何相处呢?婉丝没跟她讨论过这个问题,事实上姐妹俩在任何话题上都谈不拢。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们依然是至亲。
也许,就像德炳所说,衰老便是绝症,追问于事无补,不如沉默。她曾想,在当年的家庭氛围中,自己是不是袖手旁观,也算作帮凶?现在,她不这么想了,不再为难自己。奶奶也罢,凌青也罢,她宁愿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新婚之日,她望向镜中的自己,头一次觉得自己不再年轻。
婉丝看着镜中的自己,随化妆师的工作,一点点地淹没在各种颜料和香粉的后头。婉细自己化妆,手法熟练,她穿的那套伴娘裙子是婉丝帮她挑的,粉色,腰后束着巨大的蝴蝶结,她看见时笑着说:“姐,你当我三岁啊。”
化妆师进来帮她重新梳头,换成搭配敬酒服的中式发髻,她打算办完婚礼就去剪个清爽的短发。人也奇怪,明明一生都该铭记的隆重日子里,也充满了这些零碎的日常小思绪,化解掉所有的庄重和煽情。刚才在台上,主持人发表抒情演讲的时候,她只关注自己的高跟鞋太窄,脚挤得痛死了。
一大早化妆师就来了,他们春天装修的房子,八月份搬进来住,很宽敞的两居室,小区有点老旧,胜在购物交通都方便,楼层不高,卧室窗外对着一棵杨树,这时节叶子快掉光了。
一天熬过去。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感觉累成了两条咸鱼。明天一早的飞机,他们要飞去帕劳。婉丝坚持要去这里,杨浩觉得这地方不适合他们俩去度蜜月,始终拗不过她。最后,他们订下一间宽敞的套房,阳台正对大海。
婉细在读一所她们老家省内的大学,学校不错,如愿以偿地跟她的男朋友在一起,两个人不同系,第一学期就分手了。婉丝问她后悔吗,她说不后悔,听起来真心实意的,还嚼着口香糖,婉丝准备好一肚子的道理,就一句也讲不出了。
前几个月,婉丝在北京学潜水,拿到OW证书。这次她来,要去看看凌青出事的那片海。杨浩有点感冒,她跟着向导下水的那天,他一个人留在酒店。那天天气极好,风平浪静,她胆子还小,一直紧跟着向导。其实水底的情形并不复杂,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凌青这样的高手会折在这种热闹的旅游景点。小鱼从眼前成群地游过,世界非常安静。
这是一年以后了。杨浩和婉丝补办了婚礼,在她选定的场地。天冷,她在白色婚纱外面披了一件皮毛披肩,婉细是她的伴娘,一直帮她把披肩往上扶,防止它从裸露的肩头滑落。这天气不适合户外婚礼,草都发黄了,本来想安排在十一假期,婚庆公司告诉她,假期里的好日子都排满了,你们得往后延,挑来挑去,定在十一月的一个周末。婉细周五没课,周四晚上连夜坐火车赶到北京,婉丝的父母提前一周就到了,杨浩安排他们住在附近的酒店。
她想起凌青寄给她的照片,这年头谁还会把照片洗出来,郑重其事地寄给别人呢?这个举动似乎有种标志性的意味,是宣告,也是预言,她一时兴起写下的话,成了她的谶语,也许这就是宿命。婉丝向前游着,绕过一片珊瑚礁。她的向导刚刚离她只有几米远,忽然她就找不见他了,孤身漂到空荡荡的水中,小鱼、珊瑚、蓝玻璃似的海洋,耳边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像上帝那样俯视着。她终于理解了凌青的感受,看到凌青眼中最后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仿佛这样就算正式告别,可以心安理得地过回自己的生活。杨浩还在酒店等着她,此刻他坐在阳台上,在婆娑的树影里,百无聊赖地点起一根烟,海风吹过脚底,畅然适意。婉丝转过身来,看见了向导,他正冲她打手势,指指腕上的手表,示意上浮。时间到了,她要回到水面,回到船板上、阳光下,然后疾驰回到岸边,这是她第一次潜入大海,也可能是此生的最后一次。当她走回酒店的时候,心中沸腾的疑问渐渐平息,最后只剩下一片默然。她全力思考着要去哪家餐厅吃晚饭,与她此生最爱也最信任的男人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