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你要把眼光放得长远些。你知道李芸是怎么跟我谈待遇的吗?这姑娘很聪明呢。”
“你的意思是我不值这么多钱?”
听见这个名字,想起她那天冷冰冰的态度,婉丝觉得有些别扭。“她说,凌总,我拿多少钱不重要,但是我不能永远当个小助理,我想要更多机会,接触业务、接触客户。您教我的,我尽量学,学不到的,我也想办法偷师,我愿意把公司当成学校,把您当成老师,我想成为像凌总这样的女人。至于薪水,我相信您对我的判断。”
简历放出去,也有猎头来找,婉丝觉得他们只是为了业绩而凑人数,推荐的一些岗位并不匹配,有几次虽然聊得很投缘,一谈到待遇,对方就面露难色,气氛冷下来。婉丝算来算去,要在北京,活得稍微宽裕些,这个数并不算多,她还有家人要照顾。凌青说:“你是安逸惯了,不知道世道艰难。李子墨每周工作几个小时?拿多少钱?你算一算,待价而沽,也得标价合理才有人问津。”
“拍马拍得很顺溜嘛。”婉丝冷笑道,“其实待遇都是定好的数目,何必多此一问。”
“行啦,也没到世界末日。你近来面试怎么样?”
“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可是你,你可能就是谈谈过去的经验,眼前这份工作你能怎么做,然后一到谈钱,就崩掉了。婉丝,你太懒了,你总想找个安乐窝,不必多想多动,按部就班地过日子。这种好事,过几年可能就变成坏事。”
“我不希望她再吃什么亏,她只要好好学习,考上个好大学,将来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公务员最好,这一辈子就安全了。”婉丝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别像我一样,三十多岁被裁员,这么狼狈。
婉丝的咖啡冷掉了,还没喝完。她知道自己没有凌青的本事,然而就算是一只慢腾腾的蜗牛,难道世上便没有蜗牛的路了?按凌青的说法,好像被裁掉全是自己的错,找工作不顺利,也得怪自己不上进、不懂得居安思危,反正做老板的永远有理。
“这种事不新鲜,告诉报社都上不了新闻。”凌青说,“不要小题大做,事情过去了就别再提,她的人生还没开始,现在你去教训她,她只会当成耳旁风。人只有吃了大亏才会长记性。”
凌青见她不大爱听,就不说了。婉丝去洗杯子,见厨房台面上空荡荡的。凌青喜欢在屋里各处摆鲜花,这次来,一束也没见到,连她那些各处淘换来的奇形怪状的花瓶也都收起来了。问她,说李子墨对花粉过敏,居然一副老夫老妻的口气。婉丝开玩笑说,幸好他没有对猫毛过敏,不然哈雷怎么办?
“都闹出怀孕的事,这也是正常的青春期吗?”
“他怎么比得了哈雷?”凌青哑着嗓子说。
“青春期的那种事,今天喜欢A,明天喜欢B,一会儿要死要活,一会儿就忘了嘛。”凌青说,带着浓重的鼻音。
她依然没有结婚的念头,觉得像现在这样也很好、很开心,她不轻易用“幸福”二字,觉得幸福是太过世俗的外界标准,远远比不上自己内心的快乐。李子墨只是个普通的男人,有份工作,有点小爱好,他不需要女人对他百依百顺,也不会为了凌青随叫随到。前些年凌青遇到的男人,多半属于这两种,而李子墨既是故交,多年未见,也是新相识,凌青觉得投缘,有缘分就在一起。本来,她是随时准备着缘尽分手的,渐渐地,她发现,李子墨虽然不擅长甜言蜜语,却没有那副成年男人常见的算计嘴脸——一谈到婚姻,许多人就难免去衡量条件、计算因果,他不会,因为他根本不提结婚,却又对感情事很认真,正合她的心意。
“你居然会觉得这挺好。”婉丝咕哝着说。今天是工作日,楼下的马路上没什么闲散行人,她长叹一口气,觉得就连好朋友也不懂自己的苦恼。
“有人爱,”凌青说,“还不用放弃自己的自由,简直再好没有了。你知道遇上一个志同道合的人有多难?”晚饭时间,两个人点了外卖,刚送来,李子墨来了,三个人就一起吃饭。饭后凌青坚持让李子墨送婉丝回家,带上两只花瓶,她这里用不上,婉丝推辞不过。路上,李子墨问她和凌青认识多久了。“有十几年了。”
凌青这天感冒休息,非要婉丝过来家里陪她,李子墨年前忙得很。婉丝来时,小时工刚走,家里收拾得整洁透亮。凌青裹着一件厚毛衣,帮婉丝找出专门给她用的棉拖鞋。哈雷趴在一座蜿蜒复杂如迷宫城堡的猫房子顶上,屁股对着人,睡着了。这一天难得晴暖,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落在一张印度进口的羊毛地毯上,上面丢着几只麻布覆面的厚蒲团,无一例外,全都被猫抓得起毛。婉丝坐在地毯上拿着一杯咖啡,凌青窝在沙发里,喝她的板蓝根。
“她一直是这样吗?只想谈恋爱,不想结婚。”
她决定先不要鲁莽发作,况且相隔千里,疾言厉色并不能解决问题,她只是说,你自己掌握分寸,别误了学习,婉细满口答应。婉丝把这个难题抛给凌青,凌青的第一反应是:哇,现在的小孩谈恋爱这么张扬?第二句话便是:挺好啊,你干吗不高兴?
婉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我不知道。”
婉丝被气得几乎笑出声来,黄婉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十八岁,自以为成年便等于成熟、有担当,其实什么也不懂,她以为这就叫爱了?她打算用自己的人生经验说服婉细,随之发现自己的人生经验也少得可怜,她说不清什么叫爱,什么叫犯糊涂,她不知道婉细除了每天上课学习,脑子里还有哪些念头,心里有哪些纠结和矛盾,又是跟谁学来这些爱情的皮毛。她想教导妹妹,有满肚子的话,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张口结舌,不知道从何说起。婉细的语气是如此地镇定而理所当然,令她不得不怀疑,出问题的也许是自己?
“这个想法挺少见的,对吧?大部分人都想成家。”
“我知道。”婉细说,“我们俩,想考同一个大学。”
“凌青比较独立,”她斟酌着,“她,她不喜欢被约束。”
婉丝在想怎么组织语言,怎么能让妹妹懂得她的付出是为了什么。她到底能不能理解姐姐的心情?昔日的小女孩已经变成陌生人,不再对姐姐掏心掏肺。她会隐瞒,也会撒谎。婉丝拿着手机跌坐在床上,说:“你知道保护自己,对吗?”
李子墨不说话了,将她一直送到楼下。那两只花瓶很重,在袋子里相碰,发出轻微的脆响。第二天,她去参加一家公司的面试,非常顺利,对方当场就表示希望婉丝尽快来上班。回家的时候,在地铁站的门口,她看见有人卖花,十块钱就给一束香水百合,都是将露未露的嫩骨朵,她买了两束,捧回家,插进凌青的花瓶里,挪到卧室的窗台上摆着,那里阳光最好。
“姐,我这次考得挺好的,”婉细说,“没影响学习啊。”
杨浩打电话过来,问她面试的结果,虽然薪水不如从前,但是环境不错,交通方便,是规模很大的民营企业,还是在人事部门,她觉得比较满意。杨浩也觉得好,“离我家更近,那你赶快搬过来”。婉丝觉得,自己说了半天,行业啦,前景啦,结果他就关心一个离他近不近,似乎并没有将自己的工作看得很重要。她心里这么想,嘴上说:“再说吧,我房子还没到期。”
婉细不说话了,她甚至不想撒个谎来安抚姐姐,就用沉默来对待。姐妹俩都有这样的犟性,小时候挨打,谁也不会大哭大闹,因为爸爸对待她们,是哭得越凶,打得越狠的。
这个问题,没过几天房东就替她解决了。腊月二十八,房东通知婉丝元宵节后就要收房子,她儿子结婚要用,打得婉丝措手不及。杨浩第二天就要走了,婉丝独自留在北京,眼看过年了,临时找房子一定来不及,只好把东西先搬去杨浩那里,他要过了元宵节才回来。
“别闲扯。”婉丝不耐烦了,“你跟他分手了吗?”
这天晚上,杨浩过来找她,两个人一起做饭。杨浩的厨艺比婉丝还强些。吃完饭,婉丝去洗碗,冲洗过的碗盘亮晶晶地倒扣着,抹布也洗净了晾好。杨浩说,看你做饭不行,收拾打扫还挺利落,咱们俩正好合作。
“还可以吧。”婉细说,“我明天就放假。二叔扭了腰,住院去了。”
婉丝说:“我从小就会洗碗扫地,给我妈帮忙。”两个人在童年时代,都吃过经济困难的苦,都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婉丝也是喜欢他这一点,他身上没有那种被宠坏的男孩子习气,生活上能够照顾自己。“我妈身体一直不太好,”杨浩说,“她希望我早点结婚,找个好女孩,还说我得学会做家务,这样才能招人家喜欢。”
“听说你这次考得不错。”婉丝决定换一种方式,她快忘了自己的青春期是什么状态,有没有像黄婉细这么难以沟通。
“你妈妈想得很对。”
“排队洗澡。”
“所以,你要是跟我一起去,她肯定很高兴。现在呢,假期只好用来搬家。”
“洗澡这么久。”
婉丝倒觉得庆幸。房东这样突然袭击是她没想到的,租房就是有这样的苦恼,人家根本不考虑租客的感受,大不了赔点钱,请你立刻走人。房东的一声令下,比老板的遣散还要又快又狠,虽说可以去杨浩那里,但是婉丝一个人过惯了,对于接近婚姻生活的同居,她心里还在打着鼓。也许是凌青对婚姻的抵触,也影响了她。她仍然抱着传统的看法,两个人在一起,最后总要谈婚论嫁。
“洗澡。”线路仿佛受干扰,语音嘈杂不清。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搬家?”婉丝说,他们已经回到卧室,只亮着床头的一只小灯,夹在床板上,专门看书用的。她有一个Kindle,是老版本,还是需要光源照明的那种。杨浩说要送给她一个带背光的新款,她不要,没坏干吗要换?她喜欢旧东西,留恋旧的一切,连用旧的保护套也不舍得丢。
她等了一个多小时,这个澡未免太长了些,总算等来电话,她劈头便问:“你干什么去了?”
说起看书,婉丝说她还是喜欢纸质书的感觉,可惜房子太小,没地方摆,装在纸箱里,又觉得委屈它们,所以现在都看电子书。杨浩一开始没接上话,过了一会儿,等两个人都躺下,关了灯,婉丝脸上还反着微光,是她涂的面膜还没有被吸收,散发出一种像青草的味道,他才说:“我现在的房子也是租的,不如我们考虑在北京买房,想买什么家具,摆什么东西,你就可以做主了。将来要是离开北京,卖掉也不吃亏。”
因为这一通电话,婉丝想起来,这段时间没跟婉细联系。晚上,估计她下了晚自习的时间,婉丝打电话过去,是她宿舍同学接的。人家听出她是婉细的姐姐,就说婉细去洗澡了,婉丝留下口信,让婉细回来立刻打电话给她。
婉丝还没回答,他又说:“春节一起出国,本来也想跟我父母商量这件事,让他们见见你。”他说着又笑了,“你看,见投资人,不能空口白牙,至少要让他们看看demo。”婉丝也笑了,她用手轻轻按压自己的额头和眼睛,感受掌心的湿润,面膜黏糊糊的。“下次吧,”她说,声音有点变调,“这次你给我带个新款的Kindle就行,不许忘了。”
春节前,文华打来电话,意料之中地向女儿要钱:开春要盖房,年前要给人家一笔预付款。婉丝问清楚预付款是多少,按数转账过去,又叮嘱她:“钱取出来马上给施工队,不许给我爸,后面要用钱,再跟我说。”她连连说好,又说闺女辛苦了,说婉细这次模拟考成绩不错,你二叔盖房,他给人家搬梯子,说递个东西,就把腰闪了,住院去了,哈哈,你说这是报应不是?婉丝不接茬,光听妈说,她能说好久,村里的闲言碎语,别人家的新闻,别人家没出息的儿子、不孝顺的媳妇,全数说给婉丝听,末了问婉丝:“你跟那个杨浩有什么打算没有?他家里是做什么的?”婉丝只说是朋友,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文华听了,也就不多问。她性格软弱,在家只是怕黄德炳,对女儿们并没特别上心,因此婉丝和婉细也不会跟妈妈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