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梅丽也要走了,”李姐说,“她要回美国。”
中午,几个要好的同事合请Vincy姐,每个人都假装没注意到她的红眼圈,大家集中火力抨击公司的做法,认为不可理喻,气氛一度非常热烈。婉丝没有跟着骂,她吃得很多,感觉很久没有这样的胃口了。吃完饭,又去一家咖啡馆的楼上坐着,在这儿,他们遇见了梅丽,她面前摆着一份简单的三明治,一边拿手机打电话,只用手势同他们打了招呼。
婉丝想起了与杨浩一家的旅行计划。大家都劝她,好好放松,好好玩,要她多发照片,回来之后再找工作。话题由此转向旅游,仿佛大家都跟着轻松下来,不必陪着黄婉丝垂头丧气。有人把自己住过的酒店分享给她,现在预订还有优惠。
最终,她拖着箱子回到办公室,利落地收拾东西,直到桌面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显示器和键盘。箱子立在一旁,打开电脑,她写了一封措辞简洁的告别信,群发给所有同事,所有剩下来的、劫后余生的同事,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有礼,不失专业风度。很快,大家的回复纷至沓来,来不及一封封地点开来读,因为她开始哭了。
渐渐地,话题耗尽了,聚会开始显得冗长,有人提议离开,他们AA付账,坚决地拒绝了婉丝的那一份。下午,婉丝回到办公室,把她的仙人掌也送了人,向人家交代如何护养,多久浇一次水。她打算明天就开始休攒下来的年假。
她走进秀水街的大楼,眼睛扫过一个个摊位,漫无目的,有路就走,有交叉就转弯,过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始终在同一个区域打转。最后,她看见一只样子不错的行李箱,大小正好,装得下办公室的私人物品。本来她也要买一只出门用的新箱子,现有的那个边角都磨花了,拉链也不好用。在摊主的注视下,她一遍遍地试拉链,拉过来,拉回去,确认是优质的东西,才开始砍价。
下班之后,她拖着箱子乘地铁,回到自己的家。这些天总去杨浩家,这儿没人回来,到处落着灰尘。婉丝立刻收拾起来,用忙碌来驱赶烦躁,手机在包里响着,也没听见。还是杨浩自己上门来,咚咚地敲,才见到她。
而现在,她迫切地想把自己同某种不可知的事物联系起来,以解释当下的困境。她走过一排外贸店,装修明净,卖着假货,这些做生意的人倒不必担心失业问题。她停下来,看着一条灰粉的真丝长裙,精致好看,价格虚高,她有把握砍掉一半的价钱。这条裙子她每次路过都看一看,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买下来,今年年会的时候穿。这笔钱也省了。
“你不接电话。”
她随人群一起等红灯,在心里默默读秒,倒计时,跳到绿灯,然后重新开始,几乎像个隐喻。她迷信起来,觉得自己遇上杨浩,是不是把所有运气都耗光了?事业因此归零。她掏出手机,查今天的星座运势,种种说法似是而非,而她从来是不信这些,甚至嗤之以鼻的,觉得人类短短几十年的微末生命,妄自与天上的星宿相联系,简直自高自大,因为这个去跟同宿舍的女生争论,人家差点跟她翻脸。
婉丝正在拖地,桌椅柜子等早擦抹得干干净净,地板又湿又亮。杨浩在门口换鞋,看见那只新的箱子,就说:“这只箱子还是太小了,不够用。明天我带你去买个合适的。”
这栋写字楼在国贸中心区,方方正正的,婉丝走出旋转门,外头阳光正好,新闻里说今年又是暖冬,只下过一场小雪,早就化没了。她沿着人行道向前走,这条路走过无数回了,有一处新的写字楼在建,蒙着色彩鲜艳的围挡,上面印着大幅广告,充满着热情、诱惑和煽动,一切蒸蒸日上。
婉丝只来得及告诉他:“这不是为了出去玩买的。”然后眼圈就红了,把事情告诉他。杨浩靠在沙发上,一手搂着她,想了想,说:“这样也好,咱们可以多玩几天。”
她谢绝了。拿来比画一下,又觉得箱子大得扎眼,抱着出去,标准的失业造型,太落魄了。她把手提包里的杂物又倒出来,只装上手机和钱包,穿起外衣,走出办公室。工作时间出去逛街,在她,还是头一回。
“我不去了。”婉丝说。刚才在地铁上,她已经把自己的机票退订了。
手提包放在脚边,拾起来,把私人物品往里面一样样地装,很快就意识到这只包完全不够用。手边找不到合适的纸箱,她找到打扫卫生的阿姨,问有没有纸箱,人家给她找来一只公司采购咖啡胶囊的包装纸箱,有个实习生还问:“Vincy姐,您要装什么?我帮忙吧。”
“为什么?”
婉丝回到办公室,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狭小的隔间里满是自己的东西,有凌青出国带回来的小物件,很多冰箱贴。婉丝喜欢冰箱贴,她想着,将来有了自己的房子,就把凌青送她的这些各地的冰箱贴都贴上去,像美剧里面的那种大冰箱,看着既热闹又温馨。
“我十年没找过工作了,得好好准备。”
“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决定。”她说。婉丝知道,梅丽只是在完成工作,适当地表示安慰和惋惜,也是工作手段的一种,她跟梅丽并无太深的私交。眼下,她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在这里十年,补偿金不少,很快,她就把该签的字都签完了。
“这跟我们的计划有什么关系?”
后面的话,她都没听进去,不用听也知道,这些话不是说过很多遍了吗?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她频频点头。最后,梅丽问她,是否还有什么问题,婉丝说当然没有,补偿方案是有标准的,所有人都一样。梅丽的目光中透出一丝同情。
他把胳膊收回去,婉丝觉得肩上一轻,好像卸了个包袱似的。她说:“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你自己去吧,正好多陪陪你父母。”
第二天早上,她去找梅丽,梅丽同往常一样浓妆艳抹,嘴巴涂得鲜红,衬着苍白皮肤和浅金头发,有种凛凛的寒意。她开始讲英文,这一点很不寻常,平常她都跟婉丝讲中文,虽然不太流利,总归是表示亲近的意思。婉丝起初没明白过来,等梅丽说到结构调整的时候,才骤然醒悟:自己被裁掉了。
杨浩半晌无言,最后说道:“婉丝,你总是放人鸽子,这可不太好。”这本来是一句无奈的结束语,他没想到婉丝的反应会那么激烈,“你从进屋到现在,没一句话是安慰我的,我失业了!”
婉丝并没多想。晚上她和杨浩又去了那家烧烤店,因为上次吃完,店家送了代金券,这次要把它花掉。吃完饭,他们又逛街,婉丝给自己买了一双新的运动鞋,打算旅游的时候穿。
“工作可以再找啊,”杨浩说,“你没必要拿我撒气吧?”
半个下午就闲散着过去了。四点多,她收到部门员工的邮件,自己又润色修改一下,转发给上司,对方回复的邮件里除了“谢谢”二字,还请她明早九点到自己办公室来。
婉丝从沙发上站起来,没头没脑地走到厨房去,想给自己倒杯水,发现凉水壶里的水还是一周以前剩下的,只能再烧。电水壶呼呼地工作着,温度升高,接近沸腾。婉丝说:“杨浩,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下午,她去茶水间给自己做咖啡,发现原来的全自动咖啡机换成了新近流行的胶囊咖啡机,造型像一只低头沉思的企鹅,怪可爱的。正好阿姨进来打扫,婉丝问她,机器怎么换了,阿姨说原来的坏了,修理太贵,李姐说不如换成这个。李姐是他们这里的行政主管。婉丝试着做一杯,味道还不错。她拍了一张茶水间的照片,发朋友圈,说:“公司的新福利,好喝。”李姐在下面给她点赞。
“我喜欢你,这还不够吗?怎么才算了解你?”杨浩说,“得啦,别生气。大不了我养你,我养得起。”说着,他也踱进了厨房。
我当然不如你潇洒,婉丝心想,没有说出来,把手机放在一边。她这几天格外忙碌,要提前休年假走人,手头的事情必须处理清楚。顶头上司梅丽刚刚从上海回来,婉丝跟她提了休假的事,她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让婉丝帮她收集年报的数据,婉丝照例交代给部门的员工和实习生。在这种大公司里,中层其实过得挺舒服,日常主要就是传达指令、汇总信息,需要她决策的事情很少,直接动手的任务也不多,前一段时间忙着裁员,算是婉丝入职以来最忙的日子了。
婉丝想,你养我可以,养我全家呢?难道我妹妹念书,我还要向你伸手?这些话只在心里打转,没有说出口,她把水倒进凉水壶里,才想起来壶里的剩水应该先倒掉。今天注定了什么都不顺利。她赌着气把一壶温水倒进水池。杨浩在她身后,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说:“一起去玩吧,过春节你上哪儿找工作呢?”
婉丝拿到签证,订机票的时候,一边查看特价,一边发微信跟凌青抱怨,说上次临时退票,损失好多钱。凌青说,我还遗憾着没能跟你一起去,你满心就光想着钱。
婉丝告诉他,机票已经退了。
“当然不是。”杨浩说,“我一向是自己做决定,他们已经不管我了。”他看看婉丝,“所以你不用太紧张,只要我喜欢你,我妈就会喜欢。”
“你至少应该跟我商量一下。”杨浩本来一直克制着,此时声音也高起来,“你这人办事丝毫不考虑别人。”
“你很听你父母的话。”
“我十年没投过简历了。”婉丝低声说,这些年只有她去筛选别人,“你走吧,我今天想一个人待着。”
后来日子渐渐好了,有能力送儿子出国念书,杨妈妈一直身体不好,所以他还是回国工作。
杨浩转身就走,穿鞋的时候甚至碰倒了立在门口的箱子,关门的那一声格外刺耳,也许是风刮的——厨房的小窗开着,这些天一直忘了关,怪不得屋里那么多灰尘。傍晚起风了,冷气直往里灌,等他走了,婉丝才觉出身上的冷。
杨浩很少主动提起自己的家庭,婉丝也没有多问——只要问起人家的家庭,也就不得不谈谈自己,她尽量避免这种谈话。现在倒没关系了,反正他已经了解。两个人坐在地毯上,把沙发上的靠垫拿过来放在背后,或者抱在怀里,形成一个倾心交谈的气氛。杨浩说起他小时候的经历,父母辞去公职,创业初期是很苦的。他说,之所以会记得短裤口袋里的几块钱,是因为那时候零花钱太少,一次意外之财,便记忆鲜明。
说要一个人静静,等真的只剩下自己,茫茫然的感觉又来了,捧着一杯热水,等它由热变凉,也没喝一口,最后干脆和衣躺在沙发上。心里有事,蒙眬着想睡也睡不着,直到凌青打电话来,半个小时之后,她就出现在婉丝的门口。
“这倒是真的。”杨浩笑了,他们不小心压到游戏机的手柄,影碟又开始播放,可是谁也不想停下来。婉丝觉得眼前忽明忽暗,耳边一片低沉的噪声,男人女人正在谈笑风生,此刻他们还是情侣,过一会儿就要刀枪相见。杨浩的头发多而密,又厚又硬,像狮子的鬃毛。他被这个比喻逗笑了。“我的头发像我妈妈,”他说,停顿片刻,“她知道你,想见你。”
凌青说,哈雷的粮食不够吃到明天,她晚上还得回去,让婉丝跟她一起走。婉丝知道李子墨已经跟她住在一起,为了自己,今晚凌青特意把他赶走,这个情就不得不领。自从她和李子墨在一起后,婉丝就没再去过凌青家,乍一看她家里没什么变化,只是鞋架上多了两双男人的运动鞋,衣钩上有一件印着游戏公司logo的防雨外套,阳台上挂着宽大的男式T恤。从前,穿这类衣服的男人根本入不了凌青的眼,现在她似乎完全地沉浸在这段关系中,乐在其中。
“因为你长得帅。”
哈雷走过来,在婉丝腿上蹭着,褐色的圆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婉丝抱起它,走向客厅的皮沙发,那沙发已经伤痕累累,全是哈雷的作品。冬天,猫的被毛绵密柔软,婉丝把脸埋在哈雷的背上,说:“它又胖了。”
她预料中的生活并不是这样。十年前,她刚进公司的时候,外企,五百强,在同学眼里都算非常好的oerr,她以为自己什么都会有,一切都能实现。升职了,加薪了,按部就班到如今,也只是过上一种平凡的生活,而凌青谈笑间提到的那些数字、那些可能性、那些事业和人生的双重自由,是她想都不敢想的,恰恰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仿佛很近,其实很远。迷茫中,她想抓住点什么,随便什么都行,剩下的青春已经不多了。
“我也胖了。”凌青说,她泡了水果茶,拒绝了婉丝想喝咖啡的要求,“不行,你今天得好好睡觉。”
婉丝不得不承认,她的心底存着许多现实的念头,琐碎的、冰冷的、坚硬的、计算的、与爱情的纯粹定义毫不搭边的。她总不能说,我三十多岁,失恋了,想结婚,而你正好出现。
“幸福使人肥。”婉丝拿起沙发上的一条男式牛仔裤,扔到一边。
杨浩停下来,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裸露的肩膀,说:“你喜欢我什么呢?”
“李芸已经入职了。不过,如果你想来,我可以找个借口开了她,我一直想让你来帮我,你跟杨浩在一起也没关系,我们这儿没那么多忌讳。”
“那你喜欢我什么?”
婉丝摇头。“我不想把专业丢了。”她说。再说,这样对李芸也太不公平,借朋友的势,抢人家的饭碗,而且还是自己给介绍的,这种事她做不出来。
“有。”
话虽这样说,她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挑来拣去,最多三个月,没有合适的岗位,就得降低要求,随便有个工作先做着再说。在婉丝的职业规划里,压根没有被公司裁员的准备,她以为自己是要一路升职的。
“有没有哪个长得比我好看?”
“那也好,反正你要是缺钱用,就告诉我。”凌青说,“房子租到什么时候?”这个话倒提醒了婉丝,原本两个人说好了,春节之后就正式搬到一起,现在看来,这个决定似乎太草率了。
他说:“我过去的女朋友都不在北京。”
“合约到明年四月,”婉丝说,“我会续租的。”
婉丝开玩笑似的问他:“你过去的女朋友不嫌地毯硬吗?”
“你跟杨浩不是已经住一起了吗?”
最后,他们还是把这部烂片看完了,当然电影并不是重点,只是情人约会的背景音。他一边吻着她,一边说,我要换块新地毯,这块旧的太硬了。之前他还嫌弃沙发不够宽大,容不下两个人,好像在婉丝之前,从来没有女人来过似的。
婉丝把吵架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凌青,凌青向来居公秉正,说:“你一声不响地退票,难怪人家生气。”
婉丝有个毛病,无论看书看电影,只要开了头,喜不喜欢都得看完,不然就觉得有桩事没做完;而杨浩呢,如果没有兴趣,随时可以中止。他觉得婉丝身上有种可爱的扭巴劲儿,婉丝则羡慕他的轻松随意,说好听的情话,像打开水龙头那么容易。
“他好像觉得,失业没什么大不了的。”婉丝说,隐隐觉得,凌青也认为她在小题大做。
“那就换一个吧。”
“不然呢?”凌青反问,“我早跟你说过,受雇于人,还是外国人,早晚是这个下场,谁会养你一辈子?”
“那就合作愉快吧。”婉丝放下电话,回到杨浩旁边。两个人在客厅里看电影,杨浩按下了暂停键等她,正好停在一个人拔枪的画面上。婉丝说:“这个电影真不好看。”
“我出卖劳力赚钱,怎么说是靠别人养呢?”奇怪,今天个个都要来教育她。
凌青没注意到婉丝的不快,还说:“我觉得你跟她也不太熟,她跟我说,她最喜欢猫了。”
“我不是批评你,”凌青的情商显然是高过杨浩的,“我是说,你应该有点预感。说实话,你这几年过得太舒坦了,我都没怎么见你加过班。”
这个话,婉丝不爱听。凌青心细起来,其实很会照顾人,有时候说话就不肯过脑子。她说:“不知道,不太熟。”
“我该做的事都做了,干吗非要加班?”
过两天,凌青告诉婉丝,她打算录用李芸,觉得这女孩聪明,长得也好,出去带着有面子。“本人比证件照好看多了。”凌青说,“她那个学生打扮可真土,家里挺穷的,是吧?”
“所以你的性价比,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高。”凌青说,“你觉得我叫助理来给我喂猫,是滥用公司的资源,因为你把自己和公司对立起来了,老板交代的工作,你都做了,你以为这就完了?你没有找到那个属于你自己的不可替代的关键点。比如我,现在让我裁掉一半的员工,不管裁哪个,我都要留下我的助理,她知道哈雷爱吃哪个牌子的罐头,知道我要穿的衣服在哪个柜子里,我完全信任她,这就是她的不可替代性。”
凌青笑道:“哈雷不喜欢陌生的地方。”她是把猫当成儿子在养。最近她发哈雷的照片也少了,因为跟李子墨相处不错,这段关系出人意料地长久,不然,寂寞下来,她就喜欢给猫咪拍照片。
“你说的是李芸吗?”
婉丝记起,李芸在闲聊的时候说过,她讨厌一切带毛的动物,沾上就会打喷嚏,就实话实说:“她不喜欢猫。下次你出门,寄养到我家好了,不要让人家替你跑腿,太不专业了。”
“什么?”凌青还要滔滔不绝,被婉丝突然打断,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她喜欢猫吗?”说到最后,凌青基本满意,打算约面试,想起这事,就多问一句。
“李芸。”
晚上,凌青打电话过来,她已经看过了李芸的简历,又向婉丝打听这个女孩。婉丝既然推荐了,也就说些好话,哈雷在那边喵喵叫着。
“我只是打个比方,”凌青说,“你怎么总是抓不住重点?”
李芸几乎立刻回了电话,语气亲密如常,婉丝只说是公司的前同事,后来出去创业,做得不错,想招个助理,具体的薪水待遇,她也不清楚。她这边淡淡的,拿出公事口吻,李芸一个劲儿地说过几天要请Vincy姐吃饭。
哈雷从婉丝的腿上跳了下去,灰色的尾巴高高竖着,庄重地走向它的食盆。婉丝想着,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碰上贵人,拉她一把,再遇上个好职位、好薪水,让生活回归正常的轨道?一想到明天不用去上班,她就有种踩空了似的晕眩感。
凌青这边要招新人,婉丝想着李芸,就推荐了她。饭后回到办公室,见李芸不在——她下周才正式离开,这几天已经见不到人了。婉丝本来想给她打个电话,想到那天她的冷淡态度,不如写个邮件,简单说有个工作机会,自己可以帮忙推荐。到底用不用她,还是凌青说了算。
凌青自然会帮忙留意,但是她也劝婉丝,眼睛不要光盯着大公司,并不是机构越庞大,个人就越稳定越安全,反倒是因为个人的微不足道,更容易成为弃子。道理婉丝都懂得,但是她始终向往着那些著名的金光闪闪的logo。过年回家时,在电视上看见自己公司的广告,告诉家人亲戚,我就在这里上班,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爸爸才会说一句:没白花钱供你念书。
“我教她那么多,她应该感谢我。”凌青说,“唉,你已经跟着美国人混傻了。”
后两个星期,凌青动用她的关系,接连帮婉丝推荐了几个职位。婉丝也去面谈,但是她能感觉到,人家是看着凌总的面子,才约她来见,其实并不合适。过后,她跟凌青说,你能不能不要一股脑儿地都要我去面试?这个职位不匹配我的条件呢。凌青说,你看看薪水,哪个比你原来的差?至少也能持平。
“你整天让人家帮你喂猫,谁都会想离职吧。”婉丝说。在她看来,这种事完全不合情理,公司的员工,又不是一个人的家奴。凌青每次出去潜水,就把她的短毛猫哈雷托付给助理,让人家每天上门喂食铲屎。
我怕我做不来,婉丝说,我还是想做人力资源的事,我都做熟了。凌青说,要这样,我就没办法帮你了,没人能给你一份跟原来一模一样的工作,你得早点儿想明白了。
婉丝见过凌青的助理,精明漂亮的姑娘,跟了她也有三年,婉丝没问过人家的薪水,怕自己心理不平衡,毕竟凌青也邀请过自己,婉丝不肯去,是因为不想失去这个好朋友。在人际关系上,她实在不够灵活,一想到朋友要变成给自己发薪水的上司,就觉得又尴尬又别扭,更何况,凌青是那种会支使助理帮自己处理私事的女老板,一副温柔甜蜜的资本家嘴脸。
时间稍长,婉丝渐渐觉出来,被裁员这件事,影响的并不只是几个月的薪水,她的信心不如从前了。过了年,她虚岁就三十三了,不早不晚的年纪,不上不下的资历,看看自己的简历,最光辉的时代竟然都在大学毕业之前——奖学金、优秀学生干部、保研名额,她放弃了,因为想早点儿工作赚钱;谈过一场恋爱,也放弃了,他出国念书,计划留在国外定居,两个人没办法再继续下去。她重新整理了自己的简历,修改字句,让前一份工作的内容显得更丰满些,最后把头像照片也换上一张刚拍的近照,穿着正装,显得很成熟,她请照相馆的人帮她修过图,抹平眼角隐隐闪现的鱼尾纹。
正吃着饭,凌青发了一张餐厅的照片,清酒、刺身,还有窗外的雪景,说:留不住,祝安好。婉丝说,也不至于吧,凌青回道:不是说你,我的助理离职了,去上海找男朋友结婚,苦劝不听,真没办法。
那天杨浩走后,有两天没跟婉丝联系,然而两人毕竟在热恋中,这种负气争执并不会影响太久。第三天一早,婉丝照常醒来,她的生物钟还是跟着上班的节奏。手机掉在床边的地板上,她伸手拾起,杨浩昨夜发来信息,问她睡了吗,时间在两点多钟。
现在是午饭时间,凌青有秘书帮忙订餐,婉丝没有这份待遇,她也喜欢用中午的时间出去走走。李芸走了,午饭伙伴突然少掉一个。跟谁一起吃午饭其实是件挺微妙的事,几乎每个人都有固定的午饭伙伴。这天她带着部门的两个同事,在一家小馆子点菜,昨夜下过雪,街上撒过盐,融化的冰水混合着尘土,路面湿滑泥泞,只剩下人行道的树底下还有小撮的白雪。
情人间的没话找话,有种别样的意味,像求和,也像撒娇,婉丝盯着空白的对话框,还是没有回复。然而,她心里有种预感,起来洗漱整理,穿了件能见人的衣服,果然,他一会儿就来了。
“我希望你们俩好,你能从失恋的坏情绪里面走出来,”婉丝看着凌青的信息,想象着她一边把脚跷上办公桌,边上还摆着一杯外卖送来的咖啡,一边噼里啪啦地打字,“但是没想到你们进展这么快,我要失去你了。”
“饿了,这儿有没有早饭?”杨浩探头进来,头发乱着,好像一起床就急着赶来。婉丝堵在门口,告诉他,我这儿没有,叫他到外面去找吃的。他说:“怎么没有?明明你就是我的早饭。”一边说,一边侧身挤进来,他手里其实拎着麦当劳的外卖袋子。婉丝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吃,杨浩坐在旁边看着她。
“我们只是旅游而已。”
“你不是饿了?”
“果然是,”凌青叹道,“一个个的全要结婚。”
“没关系,等会儿你吃完了,就该轮到我了。”他笑着说,婉丝也笑了。咖啡洒了一些,弄脏她的白袖子,杨浩用纸巾帮她擦着,婉丝心疼这件衣服,没穿过几次,洗不干净就毁了。杨浩说,那还不赶快脱了去洗。
“下下周去面签。”
婉丝没空去洗衣服,因为杨浩要来吻她,她应接不暇。在这方面,她一直很被动,以为被动是女人应有的矜持,杨浩曾经小小地抱怨过,说你对我太冷淡了。婉丝想,也许他喜欢那种热情奔放的姑娘,她懂。有时候,杨浩带给她的温存爱抚,甚至让她心有愧意——自己好像没办法回应这样的感情,彼此的内心即便有同样的温度,表达方式也完全不同。假如杨浩不来求和,可能她永远不会主动去联系他。杨浩絮絮地说着对不起,他有多想她。他没有问婉丝是否也在想他,婉丝在心里已经回答了很多遍:当然。
凌青在朋友圈里晒她的水底照片,五彩缤纷的小鱼和珊瑚,婉丝评论道“下次一定带上我”,她回复一个带泪的笑脸,随后开小窗质问:听说你春节要跟杨浩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