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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婉丝苦笑,只觉得疲惫。他们在旅馆里又住了三天,婉细恢复得很快,临走前,婉丝送她回了学校。杨浩问她:“既然来了,你不要回家看看吗?”婉丝简洁地说:“不要。”

她把这条短信给杨浩看,杨浩说:“这是怕我们找事,说不定,就是她让婉细什么也别说的。”

“不如你回去看看,春节就不来了,咱们出去玩,怎么样?”

第二天上午,婉细进了手术室,婉丝收到一条短信,是婉细的班主任发来的,大意是说,她了解班上的学生,婉细的男朋友是谁,其实她是知道的,之所以没有捅破,是不想把事情扩大,影响高考,希望黄婉细能够吸取教训,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成绩追上来,争取考个好大学。

婉丝想想,他说的倒也有理。对她来说,家就像个黑洞,深险无边却引力巨大,粉身碎骨也逃不出去。她不想见父母,却又被杨浩的一句话说动,“春节咱们出去玩”。她忘了她是长了脚的、自由的,根本不必勉强。有时候,人就是转不过自己那道弯。

婉丝想说,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不是我。她有一百句话可以教训婉细,到嘴边也只剩下:“睡吧,明天要早起。”

他们搭上一辆黑车,到村口继续往里开,这两年修了道路,不像从前泥泞。这时候不年不节,村里的人很少,年轻人都不在家里,显得冷冷清清。婉丝家门前有一棵枯死了的歪脖树,早该砍掉。两个人绕过一堆沙土、脚手架、水桶,走到院门前,婉丝的爸爸刚解完手,从挨着院门的茅房里走出来,一只手还在整理衣角——他没有喝酒,神志清醒的时候,是很整洁的一个人。

“对不起。”婉细低声说。

“爸。”婉丝叫道。家里的老狗看见她,兴奋地汪汪起来。

“今天在路上,我就想,我不管你上大学了。你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没必要勉强,出去打个工,机会多的是。”

黄德炳见她,就高声叫老婆出来。婉丝的妈妈李文华从厨房里走出来,手还湿着,说:“你怎么回来了,不上班啦?”

从前,婉细说害怕,婉丝会搂着婉细,直到婉细渐渐睡着,而此刻她盯着天花板,那上面有不规则的裂纹,她盯了很久,似乎想从里面看出什么预兆,她说:“我也害怕,从小到大,谁安慰我了?”她心里有气,脱口而出的话就像个小孩子,婉细不言语了。

“我出差,顺路过来看看。”她随口就撒了个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介绍杨浩的时候,她说是同事。

婉细没出声,等婉丝也躺下来,她转过身,面对姐姐,说:“我害怕。”

德炳看看杨浩,热情起来:“进屋坐,进屋坐。”文华让婉丝帮她去洗菜,她再去买点肉。婉丝说不用了,下午她就要走,明天还有事。

“他是我男朋友,上次那个早分了。”婉丝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明天去做手术,休息两天就回学校。”

“有什么事?”

婉丝没有回答,从床头柜下面找到一双纸拖鞋。卫生间很冷,水流很细,温温的,越洗越冷,纸拖鞋湿透了,粘在脚上。等她裹着一条干硬的大毛巾走出来,婉细已经躺在床上了。

“公事。”

杨浩又说了几句,感觉婉丝的声调恢复了平常的愉快,就放了心。婉细从浴室里走出来,婉丝挂断电话,婉细说:“姐,他是你男朋友吗?”

“他是谁啊?”

婉丝知道他是想哄自己高兴,为了不辜负好意,她顺水推舟地微笑起来,说:“行,下次我们一起去。”

“是个同事。”

“凌青已经到了,你看见她发的朋友圈没有?你这次没去成,下次咱们一起去吧。”

“那个吴晓呢?”

婉丝有点哭笑不得:“没心情闲扯。”

“分手了。”

“没有想我吗?”

文华抓起一把洗好的青菜,湿漉漉的,放在案板上,婉丝拿起洗过菜的水盆就往院中倒去。今天冷得可以,厨房没有取暖,文华的手指都是通红的,缺损的半根手指在握东西的时候,特别显眼。婉丝说:“我上次买的塑胶手套怎么不戴上?”

“还能做什么,准备睡觉呗。”她把垃圾袋系好,放在房门边上,一边说。

“戴那个就不会干活了。”

吃完饭,婉丝让妹妹去洗个澡,她顺从地走进卫生间。婉丝把饭桌收拾好,杨浩打电话过来,问她在做什么。

婉丝说:“二叔家盖房,怎么东西都堆到咱们家门口?”

饭盒摊开在一张小圆桌上,婉丝和婉细静默无言地吃着。婉丝没有胃口,还没吃完一半,婉细那碗面已经空了。婉丝把自己碗里剩下的也倒给她,不一会儿她就全吃光了。

“故意的呗,要显摆,”文华说,“你爸说,明年他也盖房。”

她觉得自己作为姐姐,对这件事负有责任,有了这个念头,对婉细的怒火就渐渐平息下来。她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扑上自己的脸,外面有人敲门。她拿起旅馆的毛巾随便抹一把,开门见是杨浩,他刚刚下楼买了晚饭,还热着,婉丝接过来,没有邀请他进来的意思。杨浩问她明天怎么安排,她只说:去医院。

婉丝没有搭话,近两年,村里不少人家盖新房,两三层小楼都不稀罕,二叔家跟自己家有宿怨,因为当年为了奶奶的养老问题,妈跟二婶对着骂过,两家多年不来往。

两个少年人就这么轻易地在一起,婉丝想,懵懵懂懂、糊里糊涂,她后悔这两年没有多跟婉细聊聊天,至少应该教婉细一点常识。这些高中生,整天被关在学校里,不准用手机,不准上网,以为隔绝外界就可以造就一心一意只会读书的学生,结果呢,他们既冲动,又无知,闯了祸还不以为意。

“我爸还去赌吗?”

“他说试试,问我敢不敢,我说敢。”

“不赌了,”文华说,脸上高兴了些,“他给人看店。”

“一点喜欢。”婉丝低声重复着,把手背搁在额头上,叹了口气。

“那怎么白天还在家里?”

“有一点喜欢。”

“下午去,下午才有人。”

晚上,姐妹俩躺在大床的两边,从前婉细小的时候,晚上睡不着,会小声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今夜她一句话也不说,两个人都睡不着。过了很久,婉丝说:“你喜欢他吗?”

婉丝觉得不对劲,追问:“他看的什么店?”

婉丝想,至少事情还在可控的范围内。碍于名声,学校也不想闹大,悄没声息地解决就完了,婉细还要高考。县城里只有一家医院,她决定明天就带婉丝去。

“麻将、扑克,都有。”

“不知道。我给学校的联络人是你,你别让妈知道。”

婉丝长出一口气,行吧,这也算是进步,至少他不下场了。

婉丝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她:“妈知道吗?”

“你上次回来说他,他真的改了,”文华说,“连酒也喝得少了。”她弯腰去柜子里拿个盘子,又说:“你这鞋怎么这么旧?”

婉细沉默了,声音极低地说:“姐,我还想考大学,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婉丝答:“穿着舒服。”

“对人家倒是挺负责。对自己,对我,你有一点责任心吗?”

“你从北京回来,应该穿好一点,又交了男朋友,他给你买东西吗?”

“我没告诉他。”

“您说,怎么才算穿得好?”婉丝没有否认“男朋友”的说法,但是真心不想回答文华的问题。

“他知道吗?”她换了一种盘问的方式,语气和缓下来。

“你不会穿个高跟鞋,烫个头发的?”

婉丝跌进一把椅子。婉细十七岁,离十八岁还差七个月,一句“我不知道”,就能打发很多责任,这就是未成年的好处。

婉丝不想跟她多说,正好杨浩来了,在厨房门口探探头,说:“阿姨,需要帮忙吗?”

“我不知道啊,姐姐,我不知道。”

“不用不用。”文华对婉丝说:“你也出去吧,在这里碍我的事。”婉丝走了出来,杨浩说:“你没说我是你男朋友吧?”

婉丝气极了,反倒笑了起来:“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把他生下来,生在学生宿舍里,让自己活成一条社会新闻,是吗?”

“我没说,不过我妈猜出来了。”婉丝想,难不成他现在就后悔了?

“我怕你生气,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我空着手,没带礼物,太不像话了。”

“快五个月了,”婉丝说,“你自己是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关系。”婉丝笑了,“咱们吃顿饭就走。”

婉丝一把就拔掉了挂在墙上的电源线。刚亮起来的屏幕熄灭了。

中午,德炳喝白酒,婉丝刚要说他,他扬扬手,说:“我不多喝,杨浩也来点儿。”他给杨浩倒了一杯,文华炒几个菜,都摆上桌,转身又进了厨房。

一路上,三个人静默无言。到了旅馆,杨浩独自住一间,婉丝带着婉细在隔壁。房间很简单,只有一张大床、两把扶手椅,家具都是旧的,只有液晶电视看起来很新。婉细不声不响的,坐在床沿上,居然还拿起遥控器。

杨浩还问,阿姨怎么不过来吃,德炳挥挥手,说:“别管她。你是客,你先吃,这是我们家的规矩。”

婉丝想带她走,当着外人的面,什么也问不出来。她代婉细向学校请了一周假,保证一周后会带婉细回来,事情会得到解决。婉细跟着她走出办公室,杨浩在走廊尽头等着,他告诉婉丝,刚刚订了附近的一家旅馆,婉丝说,再加一间房吧。

整顿饭,文华都没出现,婉丝去叫了两次,她不肯来。德炳喝得确实很克制,当着外人,他的礼貌也很好,杨浩懂得如何应酬陌生人,两个人居然聊得不错,婉丝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放下来。

“有几个星期了,我看着不对劲,叫来一问,她就承认了,”班主任说,“就是不说男的是谁。”

饭后,德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问杨浩要不要,杨浩连忙掏出自己的,让给德炳一根,又凑过去帮他点着了,自己也陪着抽。

这种谈话注定是死胡同,婉丝想,克制住大骂黄婉细甚至给她一耳光的冲动。十七岁,高中生,怀孕了,还能如此镇定地反问别人。

“你这个烟好抽。”德炳说。

婉细说:“我们是自愿的,他没强奸,是谁有什么关系呢?”

“我下次来给您带两条。”杨浩说,婉丝站起来,帮着文华洗碗去了,她刚刚在厨房吃了饭。

“你说出实话来,学校不处分你。”周主任说。

婉丝拿出差当借口,两个人下午就离开了。在火车上,杨浩抱怨婉丝,怎么老把他一个人丢下来,不知道聊什么,很尴尬。

“成绩掉得很快。这么下去,你怎么考大学?”班主任还在说。

“真的?你跟我爸不是话挺多?”

那位陪在婉细身边的女老师,她的班主任,开口了:“黄婉细这学期总是心不在焉,是因为谈恋爱吗?”语气听起来不是在提问,而是在下结论。婉丝觉得,也许他们不在场,婉细会愿意说实话。

“因为一沉默就尴尬,只好不停地说。”杨浩说,婉丝表示理解。刚才在车站的商店里,他们买了一些吃的,火车上吃零食,总是特别美味。婉丝剥掉一个小蛋糕的纸托,一口咬掉大半个,好像这几天都没吃过饱饭似的——还真是,婉细闹出这种事,她根本食之无味。

“他强迫你了吗?”还是摇头。

“你爸跟我说,他明年要盖新房,工人都找好了。”

“班里的同学?”婉丝轻声问。妹妹摇摇头,好像小时候她刚挨了打,婉丝问她,疼不疼?她也是这样摇头。

婉丝慢慢地嚼着,好容易咽下去,“他还说什么?”

说了一会儿,婉丝搞清楚他们的用意,要婉细说出那个男生是谁,毕业班的学生全部寄宿,肯定是校内的人。婉细仍旧低着头,好像这些谈话都跟她毫无关系。婉丝走过去,拉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看见她校服裤子的膝盖上有细小的破洞,两只手紧紧扭在一起,暴露了她的内心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没有啊,就是闲聊。”

教导主任的办公室是独立的,在三楼走廊的尽头。门虚掩着,婉丝推开门,里面一股浓重的烟味,几乎呛眼睛,她一眼就看见婉细坐在一排灰色金属文件柜前面,穿着宽大的校服,眼睛看着地面,姐姐进来也没有反应,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女老师。办公桌后面,一个中年男人掐灭烟头,站起来自我介绍,给婉丝打电话的周主任就是他。

黄德炳跟吴晓提过,算是嫁女儿的条件之一,是婚后要出钱给他盖新房,吴晓不肯,几乎谈僵了,从那时起,他和婉丝就有了裂痕。

婉丝让杨浩在楼道里等,她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没必要再多一个陌生人,给婉细增加压力。

经济上的事,婉丝从来没跟杨浩提过,当然他也不会问。她薪水不算差,但是跟杨浩比不了,父母都觉得她在北京有大出息,挣大钱,最初几年,婉丝对他们的确是毫无保留的,现在年纪渐长,她慢慢地也多了心眼,知道不能无限制地给钱。好在爸爸不赌钱了,要盖房,这个钱她不能不出,不过,这次她打算等着他们开口,用多少给多少,不能一股脑儿地把积蓄都拿出来。万一要结婚呢?手边得有点钱。她心里头计算着,一边把蛋糕吃完,杨浩忽然提问:“婉丝,你想去美国吗?”

她一边给昨天联系过的老师打电话,一边和杨浩一起走进学校主楼。楼高轩敞,灯火通明,她按着指示来到三楼,找到教导主任的办公室,经过的那几间教室都有学生在上课,毕业班,到晚上还在补习,整栋楼里有种肃穆的气氛。

她心跳起来,想了好一会儿,说:“怎么也要等婉细毕业,有了工作,我现在跟你走了,不放心她。”

下了车,往校门口走的时候,婉丝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刚才那个保安大叔还认识我呢。”仿佛是为了掩盖心中的紧张。她高中考到省里的重点中学,没在这里念,是那一届成绩最好的学生。

“我是说,去玩玩,旅游,不是工作长住。春节本来计划陪我爸妈去美国旅游,正好,你也来。”

婉丝很久没来过了,每次回来只是在家里待着,不来县城这边逛,好多地方都不认识。她告诉司机婉细学校的名字,结果人家给拉到了原来的初中部,门口的保安又重新指路,原来高中部早已搬家了,又转了十几分钟才找到。

婉丝的脸红了,丢死人了。她借着收拾垃圾给自己遮掩,把空的食品包装塞进一只塑料袋,系好口,才说:“我没签证。”

杨浩看着窗外,没话找话地说:“这儿挺繁华的。”

“办签证很简单。”杨浩说,他伸出手臂,搂住她,“咱们先去玩玩,你要是喜欢,将来去那边工作长住,也是可以的。你放心,我绝不敢不让你上桌吃饭。”

车开了几个小时,杨浩有点犯困,头偏向婉丝这边,路灯的光影在他脸上缓缓移动,他闭着眼睛,不一会儿呼吸就变得均匀。婉丝毫无睡意,头一阵阵地痛,整车人都寂静无声,或者闭目养神,或者对着手机发呆。直到车窗外浮现一片密集的灯火,县城到了,婉丝叫醒杨浩,两个人下了车,叫了一辆拉客的电动三轮车,去婉细的学校。

婉丝被逗笑了,又有点想哭,只能说:“我不知道。”

次日傍晚,他们走出火车站,坐上通往县城的大巴。天气晴朗,道路两侧是灰黄的土地,大巴车上响着音乐,婉丝听得烦躁,对杨浩说:“这一趟车,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放一样的音乐。”

“没关系,”他回答,“没关系,婉细肯定能考个好学校,有个好工作,不用担心她。”窗外的夜晚飞掠而过,她想,等婉细大学毕业,她就三十六岁了,不知道那时候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她靠在杨浩肩上,蒙蒙眬眬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