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停车场的电梯里也挤满了人,周末约会,找个清静的地方真不容易。直到坐进车里,婉丝才松了口气,杨浩迫不及待地打开音乐,婉丝说:“我想清净一会儿。”
烤肉很好吃,他们点了一桌子,根本吃不完,剩下的都冷了,腻在盘子上,婉丝觉得她明天都不用再吃饭了。餐厅里放着音乐,客人又多,很吵闹,两个人隔着桌子说话,彼此总听不清,干脆不聊了,专注于吃。结完账走出来,杨浩说他再也不想来,环境太吵了,婉丝觉得这里价格很实惠,怪不得生意好。
音乐停止了,车开出去很远,在等一个红灯的时候,杨浩说:“小严跟我,怎么说呢,我们俩差点在一起。”
婉丝吐了口气,杨浩买了她最喜欢的奶茶,热的,不加糖,婉丝身边空出一个座位,他也坐下来,亲热地挤过来,无缘无故地吻她额角边的碎头发,过一会儿又说,我找地方抽根烟,说着就把等号的单子塞进婉丝手里。他抽烟,但是并不算特别上瘾,心里有事要琢磨的时候,才会抽一根。身边的凳子上立刻有人坐下来。
“这没必要跟我说吧。”
凌青只是回复:“怎么了?我在忙。”
“我不跟你直说,凌青跟你胡说八道两句,我蒙了冤都不知道。”
婉丝本来不渴,她想了想,说:“渴了。”杨浩就去旁边的奶茶店排队买饮料,看得出他很乐意走开一会儿。婉丝从包里翻出手机,发微信给凌青。她没有直接去问,而是装作闲聊,说刚才在电影院碰见你们公司的小严。
“哈,你背后说老板的坏话,我要告诉她。”
“一般吧。你渴不渴?”
“小严知道你,”他说,“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你。我把你织的杯垫放在办公桌上,他们都说好看。”
“是啊。”他简短地回答,店里在广播叫号,他拿起那张单子又确认一遍,其实还早着呢。婉丝问:“你跟她很熟吗?”
婉丝被他的孩子气逗笑了。她没有继续追问,刚才在影院里,他跟小严在微信里说了什么,因为这种问题实在破坏气氛。他们去了杨浩的家,他租了一处高层公寓,从卧室的窗户向外望,看得见国贸的粼粼灯火。
杨浩带她去一家新开的烤肉馆,他忘了预先订位,拿了号在等。排队的人很多,店门外的圆凳几乎坐满了,剩一个座位,杨浩让婉丝坐了,自己站着。婉丝问他:“小严是跟你一个部门吗?”人多,乱哄哄的,他没听清,婉丝又问一遍:“小严是你办公室的同事?”
晚上,杨浩睡着了,手机就在他那边的床头柜上,充着电,婉丝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肩。室内很温暖,杨浩的胳膊在被子外头,起初他是抱着她的,后来就松开手,找到舒服的姿势去睡。婉丝穿着一件新买的吊带绉丝睡裙,轻盈得像水,又像一层月光,而她的身体则是沉重而凝滞的,像水底的礁石、月下的暗影,影子下了床,在房间里移动,脚踩在地板上,不发出一点声音。
电影结束了,开始出字幕,婉丝无意间转过头,向后面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小严直视的目光,好像她已经盯了很久似的。这一秒两人都有些尴尬,小严冲她笑笑,婉丝回过头,杨浩已经站起来,帮婉丝拿着皮包,两个人随着人流走出放映厅,再找小严,已经看不见了。
她知道密码,这实在是猥琐的,但是她就是知道,无意中看见他输入密码解锁,无意中记了下来,过目不忘又不是她的错,眼下正好有用。她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柔滑的衣料包裹着她,像一阵阵带着爱意的抚摸,温存而甜美,仿佛此时此刻,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小严跟他们看的是同一场电影,爱情片,她是一个人来的。婉丝微笑着听他们寒暄,杨浩跟她很熟的样子,一会儿电影开场,三个人一起进去,找好各自的座位,小严在他们身后,隔了两排。电影不太好看,婉丝中间还睡着了一会儿,醒过来再看,前后剧情更接不上,莫名其妙地就要结束了。她想问杨浩,这个男的为什么又跟那个女的在一起了,他俩不是分手了吗?却一眼瞥见杨浩正低头看手机,忙着打字。她一凑过去,他就把对话框忙着关掉了。婉丝什么也没问。
她输入密码,打开杨浩的手机,屏幕的亮光照在她脸上,一小块白,手指顺畅地滑动着。小严问:她是不是黄婉丝?杨浩答:是,我女朋友。小严又说:长得挺好看,她比你大吧?杨浩发了个笑脸,没说话。小严追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杨浩告诉她是在海南,对方就发了一串语音过来。婉丝盯着那些红点,猜测里边说了什么,同时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杨浩的呼吸很均匀,她把手机轻轻地放回去,原来的位置、原来的角度,看着屏幕重新锁定,他一动不动的,还在睡梦中。婉丝有些失落,因为她什么也没发现,同时也怀着一丝庆幸和悲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人,在深夜里,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假如她撒个娇说,杨浩,我要查你手机,或许他也会同意,但是她做不到,说不出口,她清楚地知道这种行为有多可笑,又有点可怜。她回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在微凉的肩膀上,杨浩翻过身来,热乎乎的膝盖碰到她蜷缩的小腿。她合上眼睛等着睡着,那些小红点还在眼皮里跳着闪耀,而她只想快点入睡,也许明早醒来,就把这件事都忘掉了。
婉丝在想,上次她和凌青偶遇杨浩,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生,是不是小严呢?
早晨,拉开窗帘,阳光灿烂异常,婉丝被杨浩摇醒,过了几秒钟,她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他张罗着去做早饭,厨房里传来煮蛋器的铃声,咖啡机在工作,微波炉在响。作为一个单身汉,杨浩能把自己照顾得挺好,他自己打扫屋子,经常做饭,卖相都还不错,他说自己将来结婚,一定不会在家务上拖累老婆,不会让她从自由自在的单身状态变成一下子要照顾两个人。有时候,婉丝忍不住要想,这个家伙究竟经历过多少女人,才能学得这么乖。
两个人正坐着,婉丝怀里捧着大份的爆米花,突然听见一个女声清脆地喊道:“杨浩,这么巧!”她抬头,看见一个年轻女生笑眯眯地走过来,圆脸、皮肤很白、卷发过肩,杨浩站起来,给她们介绍:“婉丝,小严,小严是我同事。”
吃过早饭后,他们决定找一部好看的电影来洗洗眼睛,在他的蓝光影碟里翻来翻去,最后找出一部热闹的动作片,不需要太多脑子和注意力,作为谈恋爱的背景音再好不过。沙发深而软,音箱挂在她身后的墙上,杨浩说,小严昨天给我发微信,说你长得漂亮。
杨浩说:“你最近压力太大了,心情也不好,就想得太多。出去玩玩,回来就好了。”这天是星期六,傍晚,两个人在电影院的大厅里等着开场,下周五婉丝就要和凌青一道出发去塞班岛,圣诞节前才回来,这周末他们决定要好好度过。
“那你说什么?”
她把这些想法说给杨浩,杨浩就笑着说:“你怕我以后失业,养不起老婆吗?”婉丝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见他笑嘻嘻的,也就不想再多说,显得自己好像心急要嫁人,还替人家操心未来,谁知道人家的未来里面有没有自己呢?
“我什么也没说。”电影开始了,他们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一辆汽车从悬崖上跌落,爆炸的猛烈火光充满整个画面。
婉丝觉得,杨浩虽然收入高、工作轻松,但是这样下去对他并没有好处。凌青出高价养着他,无非是看重他家里的这点关系,可是就像杨浩自己说的:哪儿有铁饭碗?他把自己渐渐荒废掉,将来怎么办呢?
“你到底在纠结什么?从昨天晚上开始。”杨浩拿起遥控器,按下暂停。
“他有他的长处。”凌青说,“我们在海南做项目,跟当地政府打交道,很多事情要靠他,你知道他那个亲戚是能说得上话的。”
“我什么也没说,是你主动说小严是你前女友的。”
婉丝不想争论,就不说话了。过后,她跟凌青打听过杨浩的收入,凌青说出一个大概的数字,把她吓了一跳,问:“你们公司薪水这么高?”
“我们没在一起。”杨浩说,“我看你不高兴,怕你乱想,我才说的。”
杨浩抿着嘴,不说话,半晌才开口:“我没花我父母的钱,你这么说对我不公平。”
“我哪有不高兴。”
“你?你在北京混不下去,抬脚就可以回家,你父母照样养着你,别人有你这样好的条件吗?”
杨浩凑近她:“婉丝,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昨天晚上你一直冷淡,平常不是这样的。”
“怎么不一样?我也是北漂啊。”
婉丝只是说:“别装作很了解我。”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婉丝说,“大家都是漂在这里,就靠着一份工作,说没就没了。快过年了,这时候裁员真是没有人性。”
“我当然了解你。”杨浩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语气变得那么不耐烦,好像说自己了解她是多大的冒犯似的,“你有什么秘密我不知道吗?”
她向杨浩抱怨,这件事做得太难受了,杨浩却觉得婉丝没必要为这个纠结。“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他说,“东家不打打西家,哪儿有一成不变的铁饭碗。”
婉丝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一个意料之外但极有可能的事实:杨浩和吴晓虽然看起来很不相同,其实他们是一类人。对身边人,他们只满足于表面的和谐、轻而易举的快乐。自以为对女人尽在掌握,才能够轻易地说出“我当然了解你”这样的话。
很突然地,一封邮件下达通知,随后划出一间小会议室专门做离职谈话,婉丝和她的老板梅丽就一道忙了起来。梅丽告诉Vincy,谈话要快,要简洁明了,没时间安慰或者做什么心理辅导,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你不是做决定的人,只负责传达消息。婉丝当然有她的专业姿态,然而面对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依然觉得难过。那些人在接到她电话的时候就已经猜到结果,脸上藏不住的失落、不甘,甚至愤怒,对补偿方案不满意或者要求见老总的,形形色色。研发部门是重灾区,裁掉了一半还多,有些人是她去年刚招来,今年就被裁掉,高管们决策失误,不过是调个职位,而普通的员工就像淘掉的沙子一样被放弃了。
婉丝想:这可是大错特错。不过,想着昨晚那件亏心事,她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哄着他说:“行啦,我都放下了,你还抱着她不放。”
从去年开始,就有很多老员工主动离职,到了年底,办公室里风声鹤唳,高层们整天开会,依然有刚毕业的年轻人来入职。婉丝虽然不在业务部门,也觉出大家人心浮动,有些干脆消极怠工,尤其做销售的那些人,反正今年的任务铁定完不成,年终奖无望,不如留一点需求到明年,图个开门红。这些人多半和婉丝一样,只经历了中国市场的上升、业绩好、收入年年上涨,大家都没有过苦日子的心理准备,很多人还存着侥幸的心理,比如婉丝,她一直觉得,这么大的公司,世界五百强,不会那么轻率地裁员。
这件事略过不提了,虽然两个人心中各有芥蒂,但是剩下的时间总归是愉快的。到了晚间,婉丝要回去,杨浩送她。在车上,他提出让她搬过来住的建议,婉丝没答应,给出的理由是租房合同还没到期,杨浩就没有多说,带着一点落寞的神情看着她解开安全带,再一次地说:“婉丝,你有什么想法就跟我直说,别让我猜,行吗?”
十二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杨浩每天都来接婉丝下班。婉丝近来经常加班,她在这里做了十年,算是老员工,公司近来的变化是她没经历过的。她一直觉得大公司是很稳定的,现在,业绩不理想,年度目标没有完成,老板需要向上边有所交代,裁员的风声越来越紧迫,婉丝在人力资源部,同事过来向她打听,有些话她不方便说,只好打起官腔,自己都觉得自己是资本的帮凶,嘴脸可恶。
她说“行”,然后就下了车。杨浩不知道她其实做贼心虚,还以为是自己得罪了她。昨天在电影院里,他跟小严发微信的时候,被她看见了,他后悔不该做贼似的关掉,让她看见也没什么,越藏着,越说不清。不过,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不会花太多时间去揣度别人的心思,尤其是女人,她们擅长把简单的事情搞得很复杂,任由情绪滋长,模糊了事物的本质,婉丝也不例外,只能等她自己恢复过来。也许她明天就会好,变回那个温柔可爱、善解人意的黄婉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