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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想结婚,我没有心理准备。”凌青用小勺撇掉奶油上的肉桂粉,底下的咖啡滚热。

婉丝想说,看上去太贤惠了,不太像你,但说出口的只是“好看”。没过多久他们就分手了,婉丝觉得她摘掉那个人送的风格夸张的耳坠之后,才变回了那个熟悉的凌青。

“然后他就走了。”凌青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上一秒求婚,下一秒分手,像谈生意似的,不成就一拍两散。”

“我早就想打耳洞了。”凌青松了一口气,“第一次戴这么复杂的首饰,好看吗?”

“你在享受过程,他却只想要结果。”婉丝说,“他也没错,结婚有那么可怕吗?”

“知道你没耳洞,让你为了他去打。”

“你见过我父母吧?”凌青说,“你能想到最理想的婚姻,就是我父母的关系,他们从来不拌嘴、不吵架,意见不一致就各自沉默,和谐到无聊的地步,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为什么?”凌青一手摸着耳环的吊坠,难得地一脸疑惑。

“你需要刺激。”

“送耳环,感觉好滑头啊。”婉丝评论道。

“所以,他走了也好,”凌青说,“我确实需要不断的刺激。”接着,她开始谈起下个月的潜水计划,问婉丝要不要跟她一起去,“我记得你年假还没休完?”

那个男人确实不错,离过婚,没有孩子,四十来岁,跟凌青在一个行业聚会上认识的。关系迅速进展,凌青带他出来见了不少朋友,婉丝说他长相慈祥,笑眯眯的,像个大号的考拉。上回两人见面,凌青还给她看了对方送的珍珠耳环。

婉丝只剩下五天年假,凌青每次出国潜水,少说也要十来天。她说:“时间不够,还要留到新年。”婉丝的公司允许没休完的年假攒到新年一起休,算是一项福利,她总是攒着假期,春节回家的时候多住几天。

婉丝跟她已经熟到窥一斑而知全豹的地步,立即捕捉到凌青语气中的一丝失落,“你后悔了?”

“每次都说以后要一起去玩,一次也没实现过。”凌青叹道。婉丝想,人与人之间的约定大都如此吧。

逛了几家店,又坐下来喝咖啡,凌青说起她上周刚分手的男朋友,婉丝见过两次。凌青挺喜欢他,语气里有点遗憾:“他觉得我太强势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强势,似乎有些困惑,这困惑其实不是她一个人的,而属于所有的女人,强大、有能力,似乎会减损一部分女性魅力。凌青固然潇洒,也并不是全无感触和疑问的。

晚上,婉丝搭地铁回家,车厢里人不多,窗外的广告画连成一片,让她想起小时候跟着妈妈去镇上赶集,卖核桃花生的小贩旁边,有个冷清清的放万花筒的摊子,万花筒三只脚支在地上,像个望远镜似的,五毛钱就可以看原始森林和海底世界。摊主双手插在裤袋里,一边晃着身子取暖,一边吆喝,地上散落着烂掉的菜叶和根须。

凌青将手包里的东西全都腾进新皮包里,空的旧包塞进专柜的纸袋,她的皮包买来买去都差不多,方方正正的,深色的公事风格,婉丝看不出有什么更换的必要。凌青说:“你到底是不是女人?明明不一样嘛。”

她不敢开口要钱。记忆中的情景只是一瞬,万花筒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到现在也不知道,不像地铁窗外连绵不绝的广告动画,硬撞进人的眼睛。为那不敢开口要的五毛钱,耿耿于怀很多年,现在有钱了,对婉细这么大方,就是不想让她像自己小时候那么窘迫。

“这些人不管业务,每年只管拿分红,还来管我?”凌青说。两个人离开餐厅,凌青要去拿她看好的一个包,货到了。店里没什么人,摆的商品不多,看起来昂贵、疏远、冷淡,婉丝随手翻价签,妹妹念三年高中也花不到这个数。不是为了陪凌青,这些奢侈品店她从来都不进。

婉细比她小十三岁,和她一样,听话、勤快、会念书,这是她们躲避挨打的唯一办法。在她们爸爸眼里,教育就是打,考不好就应该被教育,家里的三个女人都是他的教育对象,教育别人,发泄自己,一举两得。

对她的做法,凌青表示理解。她一向理解婉丝,但从不认同,她知道婉丝不可能活成自己这样,说也没什么用。她抬手叫服务员结账,不许婉丝抢着买单,婉丝想起上次海南的事,问她:“你们公司报销都是这么随便的,别的股东也这样吗?”

喝酒是一个原因,赌输了也是,虽然吃过不少拳头,婉丝对他最深的印象却不是那些零乱的辱骂和暴力,而是爸爸宿醉醒了,出门闲逛,一定会带上家里那条灰狗,那狗低着头,塌着腰,尾巴几乎拖在地上,亦步亦趋地跟在主人身后。灰狗跟爸爸在一起的时间比所有家人都多。婉丝不记得在哪里看过一句话,说喜欢马和狗的男人,对女人不会太好,当时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婉丝当然懂得他的意思,在她家楼下,他没必要地多停了一会儿,扯几句闲话,也没等来那句“上来坐坐”的邀请。婉丝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她懂得这些恋爱的窠臼、关系转变的节点,随口一句话,可能会赚来一个美妙的吻,也许她会真的动心,就像对吴晓动心那样——一念及此,就心生退意。

地铁到站了,杨浩发微信来,问她在哪里。他跟朋友聚会刚散,回家路上会经过婉丝的家,可以去见她吗?婉丝看着那两行字,犹豫着该怎么回复,还没想好,就机械地打出“好的”,点了发送。五十分钟后,杨浩就到了楼下,婉丝告诉他门牌号,一边抱起沙发上堆着的衣服,统统塞进衣柜里。卧室乱糟糟的,被子没叠,床边的椅子上还堆着最近购物的纸袋。门铃在响。她匆匆地关好卧室的房门,只有客厅勉强可以见人。她在玄关立着的穿衣镜前又照照自己的头发,洗过了,刚刚吹干,很柔顺。洗完澡她没再化妆,身上还带着沐浴露的味道。

其实,有过一次很暧昧的情形。那天吃完晚饭,杨浩送她回家,开的是一辆大众的跑车。婉丝想这辆车一定不是他自己赚钱买的,她从小过着紧巴巴的日子,看人看物,第一反应是价格,第二反应便是钱哪儿来的。像杨浩这样年纪轻轻,吃穿用度都不凡的人,不用凌青说,也猜得出家境不错。那天,杨浩请她看电影,爱情片,大团圆,两人随着退场的人流走向电梯,杨浩忽然拉起她的手,一直拉到地下车库。两盏灯坏了,一段路是黑的,他的手依然松松地握着,很温暖,等车灯亮起,他才松开,走向驾驶位。车身又亮又矮,一只猫似的伏在地面上,像个浮华的电影场景。

杨浩走进来的时候,稍微弯了下腰,像故事书里的小孩走进陌生的小木屋,神情中带着一点拘束和好奇,有种单纯的孩子气。他说:“我带了点儿吃的。这不是剩菜打包,是专门给你点的。”

“没有。”她简短回答,热奶茶已经变凉,她剩下的奶茶倒进凌青杯子里,冰块被冲得荡了起来。凌青喝了一口,摇摇头,她不喜欢无糖的饮料,从不节食,而婉丝近来厉行减肥,陪凌青吃川菜,一口米饭都不要。

他轻声细语,听起来很温柔,也许是夜深人静的缘故。进门有一张简易的小圆桌,他把餐盒摆出来,又问婉丝:“你想吃吗?不想吃就放进冰箱。”

和凌青谈论性事并没什么开不了口的,她的荤段子不比男人少,有些隐晦,有些相当直白,因为凌青也免不了遇上听不懂她那些幽默的笨蛋帅哥,她得收起自己的聪明才能跟他们在一起。这种人,光婉丝知道的就有两个,肯定还有她不知道的存在。

婉丝说正好饿了,两个人就坐下来吃夜宵。杨浩告诉她,他们大学同学聚会,只有他一个人没带女朋友。婉丝正夹起一块天妇罗——她跟杨浩一起吃饭的时候,从来不提节食的事。

婉丝没说话,凌青像忽然悟到了什么似的,探身向前:“他是不是已经得手了,你还瞒着我?”

“我今天跟凌青吃饭。她想约我一起去潜水,可惜我没时间。”婉丝没有接他的话头。

“你总是一下子就考虑结婚,这样会把事情搞得很复杂。”凌青说,用吸管搅动着杯底的冰块,“就不能学着享受一下男女关系?这中间好多乐趣呢。给他点暗示,让他来追你。”

“你有几天年假?”

婉丝也说不上来,有时候她觉得跟凌青讨论感情,像对着语文老师请教数学题,凌青有一套安慰人的话术,直率而不失体贴,听起来都是对的,唯独没有明确答案。“只问喜欢不喜欢,别的不用管”,说起来容易,黄婉丝又不是公主,喜欢也没什么用,况且她并不确定自己的感觉,更别说理解对方的心思了。

“今年还有五天。”

“你老是在意一些有的没的,”凌青拣出整个的辣椒扔进嘴里,她吃灯笼椒的架势仿佛是在吃一粒小番茄,“年龄小有年龄小的好处,只论喜欢不喜欢就行了。”

“有计划吗?”

婉丝的奶茶是热的,捧在双手中间,厚厚的玻璃杯十分温暖。凌青永远要喝冷的,觉得冰块能唤醒沉睡的味蕾,她能跟男人喝酒,也喜欢小女孩的甜饮料。婉丝一直纳闷为什么自己会和她成为密友,她们完全不是一路人,凌青看问题简单直接,在她眼里,男人不过是众多小问题中的一个,不值得纠结。

她说,年假总要留给春节,在家可以多陪陪妹妹。杨浩对这个说法感到意外,“陪你妹妹?”

“没到那个程度,”婉丝说,“他比我小四岁呢。”

现在父母拿她的钱,有点怕她,她在家,婉细能少挨一些无缘无故的打骂。有些人年轻时候脾气暴戾,到老了倒时不时地透出瑟缩的可怜相,她爸爸就是这样——这些情形总不能现在就告诉杨浩,她不想用这样的夜晚去诉苦。说破天,不懂的还是不懂。她说:“这个菜真好吃。”

婉丝不同意这种说法,她只承认对杨浩没有恶感。凌青一口气喝掉一杯冰奶茶,招手请服务员再来一杯,一边对婉丝说:“他家境不错,人也能干,我打算提拔他。你别犯糊涂,他比吴晓强多了。”

“下次一块儿去餐厅吃,外带的味道都变了。”

这天是星期五。下午,办公室里没什么事,凌青约她一起吃晚饭,她正点下班,换上一双路上穿的平底帆布鞋,坐地铁过去。凌青选的餐厅在一栋商场里,凌青还没来,她随意逛着,买了一件打对折的裙子,等凌青到了,点完菜,拿过婉丝的纸袋翻看,是一条深蓝底洒碎花的连衣裙,七分袖,前面看着保守,转过来,后背挖得很深,就笑着说:“哎呀,这是谈恋爱了嘛。”

她拿了一个大搪瓷杯泡了热茶,然后又找出一只玻璃杯,倒出来匀给杨浩,自己就捧着茶坐进沙发里,像搂着一只温软的猫似的。杨浩坐在沙发边的脚凳上,婉丝在心里微微一笑,她刚才匆忙收拾屋子,脚凳里塞着一堆没来得及收拾的内衣和袜子。那只茶杯握在杨浩手里显得小小的,她忽然说:“换换杯子吧,我喝不了这么多。”

电话挂断之后,婉丝看见杨浩发微信来,问她睡了没有,她没有立刻回复,甚至有点不想回复了。家事令人苦恼又难堪。有时候,她也发狠想着,不管了,随他们去吧,再也不管这些事,可是妹妹还得上学念书,不能不顾着妹妹;妈也管不了他,就会哭。她把手机扔到一边,自己仰躺在床上,望着惨白的灯光,一会儿觉得自己很明白,大不了不结婚就是了,不结婚,便不会有深入肌理的交往,她就永远是国贸的Vincy,上回跟吴晓谈婚论嫁,全是她一头热,那种尴尬无措、失望伤心,再也不想经历。

他递过来,她又递过去,一样的温热,杨浩把搪瓷杯放在茶几上,看见旁边有个编织的杯垫,就拉过来垫在下面。婉丝说:“这是我自己织的。”

“我知道。”婉细的声音小小的,“查夜的来了。”她说,电话机里一阵呜呜啦啦的噪声。

他“哎呀”一声,又要抽出来,婉丝阻止他:“没关系,就是个杯垫。你太客气了。”

婉丝叫她别管,拿出姐姐的威严来,警告她不许在学校谈恋爱。“把所有的精力,”她强调道,“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放在学习上。”

杨浩说:“其实我平常不是这么客气的。”

婉细的学校实行军事化管理,晚间熄灯是死命令,必须睡觉。婉细偷偷把电话拉到走廊里,低声说话。穿堂风一阵阵地吹,她们学校的宿管阿姨执着地非要打开楼道两边的窗户,婉细时常穿着厚棉衣跟姐姐讲电话。婉丝知道她冷,叫她早点儿回去睡觉,婉细在那头打呵欠了,忽然又精神起来:“姐,你那个男朋友呢?还在一起吗?”

婉丝不说话了,感受着怀里的热气袅袅。她想说的话,也许他已经听到了,不然他不会过来坐在她身边。吻是轻轻的,让她想起刚毕业那年,一个人去逛海洋馆,被驯兽员选中和海狮做游戏,海狮突然送她一个湿漉漉的吻。它的胡子硬得像铁丝,那么没头没脑,既纯洁,又无心,底下观众都在笑,因为她吓得向后退了好几步。此刻她也在退,但是杨浩很有耐性,在她后退的间隙说着几句安慰人的话,其实话中的意思并不重要,到她耳朵里都化成喃喃低语。她穿着那条新裙子,后背挖到半空,露出皮肤,像半轮月亮。她被推得靠在皮沙发上,背上一阵冰凉,人又清醒过来,在这清醒的片刻里,只来得及想到卧室乱糟糟的,转眼间,这念头就被涌动的潮水冲散了。

“怕你生气,不给我钱了。”

第二天,杨浩带走了那个杯垫,婉丝说再钩个新的送给他,他说不用,这个就好,他小心地把它放进背包里。他今天约了人去打球,邀请婉丝一起去,她说今天要收拾屋子,不想出门。他一走,婉丝就打开洗衣机,把一周的脏衣服都丢进去洗,微波炉里热着牛奶,“叮”的一声,似乎比平常的声音更清脆好听。她一边喝着牛奶,看见杨浩在楼下出现,越走越远,突然有点后悔,平常一个人也很忙碌,今天忽然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不如跟他一起去。

“怕我什么?”

十分钟后,杨浩发微信来:跟我一起去吧。

杨浩总是突然袭击。晚上约会,他早上才打电话来,婉丝不得不时刻做着出门见人的准备,至少不能太邋遢。从前她几套黑白灰就能过一季,最近试着买几件彩色的衣裳,乱花渐欲迷人眼,剁手停不下来,多买几件衣服,心里还有点罪恶感。有天晚上打电话给婉细,问她最近缺什么东西,妹妹在电话那头沉吟了一阵,最后说东西都不缺,生活费也收到了,就是爸爸又去赌了。婉丝听婉细讲家里的事,这些事妈妈都不会告诉她,婉细说:“妈现在有点怕你呢。”

她答应了,然后迅速地找出一身运动衣和好久不穿的运动鞋,匆匆洗漱。杨浩的车停在楼下不远的地方,车窗打开了,他的墨镜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凌青指天发誓,自己绝没有唆使杨浩来追她,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从理智上,婉丝知道这是假的,肯定是凌青有意安排,但是从虚荣的心理出发,她愿意相信这是天赐的缘分,再加上一点点自身的吸引力。相貌再普通的女人,也不会认为自己是真的难看,顶多算不爱打扮,婉丝也不能免俗。同事们都说,Vincy度个假回来,人都变得鲜艳了,从前她很少穿娇嫩的颜色,跟吴晓在一起时,也没有花太多心思在外表上,现在每天晚上睡觉前,一定会计划好第二天穿什么,新衣服也买了好几件。

婉丝周一去上班的时候,杨浩送她到办公室楼下,凌青的公司实行弹性工作制,杨浩也不用到点打卡,他们在车里吻过了才算道别。工作日清晨的冷风吹过来,婉丝把碎头发别在耳后,杨浩的车子悄无声息地滑入滚滚车流。

关系进展的这种速度,连凌青也吃了一惊,她以为婉丝是在闹着玩。婉丝也觉得这不太像自己慢热而迟钝的风格,但是杨浩是那种女人很难拒绝的男人,他态度自然、温和有礼,婉丝的犹疑他看在眼里,有着十二分的耐心。她答应的约会,他会反复确认婉丝是否真的方便、真的愿意,直到婉丝自己向他保证绝对没有勉强,他才放下心来,像是个不太自信的毛头小子似的。或许这些招数也是凌青教的,教他不要在黄婉丝面前太过张扬,反而吓走了她。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婉丝下定决心,这一次,无论进展到什么程度,她都不会主动提到结婚。她心里打着鼓,既希冀又担心,好像一篇文章没打好腹稿就匆忙开了头,写着写着,就离题万里。杨浩对她亲切温柔,越是这样,她心里就越没底。

回北京后,凌青问婉丝:“杨浩怎么样?”她含糊其词,凌青不吃这套,接着逼问:“回北京以后他约过你吗?”婉丝只好承认,说一起吃过两顿饭,什么由头她都忘了,总之是接受了邀请,一次是杨浩开车来公司接,另一次,婉丝加班,他买了两个汉堡套餐,两个人在他车里一起吃掉,然后杨浩送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