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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自己走进海水

我去过他那里多次,他的店——领航盲人按摩——在临街二楼,电梯里的“2”字旁边粘贴了一个凸起的小胶块,方便师傅们触摸。理疗室旁边是厨房,除了开火做饭的时刻,所有厨具碗筷收拢在柜子里,台面上完全是空的。细铁丝拉了一块布,挡住碗碟。拉开来看,有三格,从上到下,碗碟依次从大到小,一点不乱,这收纳习惯比我利索。他的每一件东西使用完都必须放回原位,否则时间长了会找不到。他放过的东西,别人不能动,动了也就找不到了。一次性纸杯放在茶几下方,扫地的笤帚簸箕靠在南屋角落,给客人扎头的皮筋待在桌面小盒子里,晾干的床单立即四角对折再对折,叠放进消毒柜的第二层。我第一次来他店里就注意到,他取床单、转身、抖床单、铺床单的动作非常流畅,没有迟疑和抚摸。此刻,不看他的眼睛,你并不会觉得这是一个盲人。

在很多事上,他都需要比我们正常人多做几遍。我惊讶于他店里卫生间的整洁程度,死角里也没有污渍和水渍。“很简单,你们普通人打扫房间如果需要三十分钟,那我就花九十分钟。”他用抹布一点一点擦卫生间地板,因为眼睛看不见,不确定哪里脏哪里不脏,他每个角落都擦一遍,不想让客人觉得这里环境不好。

他跟我说了好几次,他特别想念摸读盲文书的感觉。我说你每天都在听书啊,为什么还想摸书?他说,那太不一样了。听书,好像是怀里被人塞了一堆东西。而摸书,是自己主动走进去的,就像走进海里,感受海水一点一点地漫过脚面,那感觉太美妙了。

杜斌给我演示手机如何为他读新闻读书籍。语速飞快,我根本听不懂。三倍速是他平时听东西的正常速度。他用的是苹果手机,他也嫌贵换过别的品牌,可是其他品牌对视障人群的考虑没那么周到。“太感谢乔布斯的公司了,为盲人做的软件特别方便,界面操作步骤简单,一下子就学会。”他听乔布斯的传记,对乔布斯的喜欢又多了些。我们明眼人读书可以写笔记加深记忆,但他不方便记录,就多听几遍,给朋友们复述传记里的细节。

杜斌说话就是这样,突然文雅。他指出我的问题是“后纵韧带特别窄以及梨状肌痉挛”。他说他家技术最好的师傅从不刁难老板和顾客,从不“恃宠而骄”。他说现在的孩子过年时只抱着手机,“信息体太单一”,只从视觉来。他天生失明,小时候滚铁环、放鞭炮……还记得那些冰凉的触觉、铁丝摩擦铁环的脆声、爆炸的听觉以及空气中烟火的味道。他说他想看诗情画意的盲文书,要能大声读出来,音韵好听那种,不要什么养殖技术按摩技术。那些盲文书读出声来也不好听,太无趣了。

他还记得童年在盲校第一次摸到盲文书时指肚那种细微的感觉。那些小小的凸点和指尖碰触之后,立即变成了一个个的声音,还带着声调,马上就可以兴奋地读出来。离开盲校之后,很少再遇到盲文书,获取知识的渠道只能靠听。盲人听力都比普通人敏锐,杜斌的一个同学听力好到可怕。别的同学习惯拿手杖敲马路判断路况,这个同学不用手杖,他口里不停地打嘣儿,通过回音判断路面起伏,就像蝙蝠。在公交站台,唯独他能听清发动机声音的差异,车还没停稳,他就招呼大家:“听这声儿是177路,上吧,准没错。”

我带他走到视障阅览室,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仅凭盲人自己,根本无法挑选架上的盲文书。因为书脊梁上印制的标题是普通文字,而非凸起的盲文。同样,书的封面封底也都是普通文字。

杜斌说自己切土豆丝儿切得可好了,母亲老怕他切着手,不让他切。他家里有拆迁款,经济上不紧张。母亲觉得他经营店铺太累,劝他做点别的,或者歇着也行。他的哥哥身体健康,就不像他那么忙碌。杜斌说自己不能像哥哥那样,如果不忙碌起来,只是靠家产为生,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我给杜斌一个挨一个地念出声,他说“停”,我就取给他看。

我和杜斌是前年认识的。他开了一家盲人按摩店,他的手法细腻准确,落手处恰是我的痛点。听说我是教文学的,他聊起毕飞宇的《推拿》。他曾把这本小说推荐给盲人朋友们,他们有个小小的读书团体,聚在一起讨论。有的盲人说毕飞宇写的盲人世界不完全准确。但杜斌说:“我们不能那样苛求作家,毕飞宇已经写得很细腻了。他是个明眼人,他能把我们盲人的感受还原百分之八九十,很了不起。我读了好几遍,真是感动。”他又跟我聊曾国藩,聊军统三剑客的日记,也聊澎湃新闻,他的观点清晰。从不在任何地方办理疗卡的我,立即办了一张。

他最想摸的是世界触觉地图。一个个国家,以前只是新闻里听见的名字,现在第一次在他的手底下形成了距离,落实了形状。领土面积大的国家很容易摸清楚,小国家就很不方便了。几个小国家拥挤在一起,而盲文字母太大,无法在国家内部做标注,只能用“1、2、3、4”的脚注依次在页面下方解释。就连我都要费力气寻找,才能一一对应,单凭他自己完全不可能辨识清楚。我迟疑着,要不要介意男女之别,要不要捉着他的手带他依次抚摸脚注和内容的对应关系。我这样做了,但他还是摸不清楚。我们只能放弃。

“面向我们的大门,左侧是你刚刚看到的红色,你闻到咖啡味儿了吗?你的右手是咖啡店。好,就是这样,你闻到咖啡味儿,就上两级台阶,往前走几步,又是两级,然后是玻璃门,推开,迎面来的是五颜六色的光,对吧?这是那个饭馆的花灯花饰和花树,别进去,右转,你又闻到咖啡味儿了吧,不要进咖啡店,然后左转,走五十米,摸,摸到电动扶梯,咱们一起下去。”

到“经度纬度”那一页,他摸得尤其久。他已经迷惑了三十年,究竟什么叫做“东经西经南纬北纬”。他完全无法想象:一个圆圆的地球上有这么多条线,那它们究竟是怎么交叉的?一团乱麻。现在这些线条全都凸起,在他的指肚里形成压痕,这些线条和从前脑子里的那些词汇连接起来,哦,原来如此。可是他还是不明白,什么是“北回归线”和“南回归线”。我让他的右手攥成太阳,左手攥成地球。然后我捉着他的手在空中移动,告诉他,春分和秋分,太阳怎样折返,四季为什么交替。他慢慢地明白了。

这里就是图书馆的地面入口,可是对他来说,走到地下室并不容易。

这一天,整个盲文阅览室里只有他一个读者,他自己找了一本《世界通史》,想读出声就可以读出声。他左手食指压住本行字母最左端,大概是在确定行距,右手食指匀速移动,即将移动到下一行时,左手食指挪到下一行左端,压住。右手食指迅速与左手食指碰一下,完成交接,确定无误没有串行,继续摸读:“银河系又只是宇宙几百万个星球中的一个,本书将在以后的章节中回溯人类的经历……最早的生命,即原生的单细胞生物。尽管人们历来认为这种原始生命与非生物有着实质的区别,但现在的科学家们,已不再接受这种,把生物和非生物截然分开的观点……”

杜斌站在“钟楼南”公交站台等我,我一叫他名字,他就准确地向我的方向走过来,步子大而稳,并不需要手杖。我拉着他的衣服角,跟他说:“咱们现在是在往南走,差不多一百米就到了。你能看到这个饭馆的大招牌吗?附近只有这家的招牌是大红的,还有几盏花灯笼。我们图书馆就紧挨着这个饭馆。”他有一点模糊的光感,他说:“是的是的,走到这个饭馆跟前能有红色的感觉,比较明显,下次我就知道怎么走了。”

就像他说的一样,这样的文字朗朗上口。浩渺的银河系和微末的单细胞生物,变成锥刺的凸点,被他一挪一挪地触摸,再转化成声音从他的口中走出来,我举着手机帮他录视频,突然有点难过。他的微信头像是在青岛照的,记录的是他难忘的一次体验——他背对镜头,面朝大海,海水漫过了他的小腿肚。他看不见大海,但是舍不得走,在水里站了好久。

潘月问我阅读器的厂家和品牌,她想买。我说采购价格是一万多元,她说那算了。她手头有一笔遗产,但那是母亲的辛苦钱。她要用自己赚的钱来买视障阅读器,而她的“巴学园”开张不久,得再等等。

我总觉得,他心里的大海,比我看见的更壮阔。

她急速对我说:“政府部门一定要多宣传!不仅仅在图书馆宣传,要通过别的渠道让更多盲人知道这些服务。想象一下,有多少盲人都困在家里,根本不知道这儿的设备可以帮我们读书上网啊!”

潘月因为住处遥远,不再到馆借书。她请我向图书馆转达一个事儿:视障阅览室离前台比较远,盲人如果听完一本书想换另一本书,身边没人可以帮助。那天她就是这样,走出视障室,眼前走来走去的人影分不清哪个是工作人员,不好意思开口。她想了个办法,不知可不可行:图书馆能不能像医院那样,在视障室桌子上安一个按钮,连着闹铃。有需求的时候,按一下,前台就听见了。

这一天潘月特别激动。她不仅听了书,还在软件辅助下成功使用电脑上网。这些事她好久没做了。她没有盲人朋友,没上过盲人学校也不懂盲文。她是这几年才失明,周围熟人圈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眼睛不好。她强烈地想要听书想要上网,跟别人倾诉这些需求,别人帮她解决不了。这些愿望久久盘踞在她心里,今天就像是一个硬壳被撬开缝隙,释放了。

她还邀请我去她老家日照的海边玩耍,我没时间。几天后,她问我能不能帮她寻找能放大五十倍以上的阅读器,不需要像图书馆那款那么高级,不用念出声,只要放大功能就行。她身边的人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机器,她只有求助于我,语气显得非常抱歉。

我们开馆之后,潘月是第一个想要“听书”的读者。韩洋帮她找到《正面管教》的不同版本,问她要听哪一本。她高兴极了,说:“哪一本都行啊,只要能听就行!”她把图书放在一键式智能阅读器的下面,戴上配套耳机。

我在网站找到一款远近两用助视器,百倍放大功能,操作便捷,价格不到五千元。潘月还是觉得贵,但她听说一个好消息,某社区要举办残障人士公益活动,可能会售卖助视器,有价格折扣,还有一个星期试用期。后来她去了,那是治疗白化病的公益机构,志愿者给她手机上安装一个免费软件,也能放大字体助她读书。通过这个志愿者,她认识一些病友,了解到北京上海的临床实验消息,准备去做基因检测和药物志愿者,争取改善自己的视力。

除了特殊碟片之外,工作人员又把其他便携视障设备摆在桌子上给我看,市面价格加起来要好几十万。她询问我们的经费情况,推荐了最实用的几个:一键式智能阅读器,助视器和一体机。我和宁馆一一记在采购清单里,希望这些设备将来真的有读者来用,不要闲置。

潘月还和我聊起孩子教育的事,乐乐成绩波动,她却不焦虑。因为,那半年放大镜陪伴下的绘本阅读,让乐乐直到现在都特别爱读书。她相信乐乐只要爱读书,将来会慢慢好起来。而她的这个观点,却是和家人朋友的最大分歧。“读书有什么用啊?补习班才有用!”周围的人总是这么跟她说。

半年前为视障阅览室做预算时,我和宁馆不太清楚盲人的具体需求,就去陕西省图书馆咨询。省图进门右转有一个带玻璃门的大房间,即视障阅览室。那里的盲人影院播放一种特殊碟片,在正常的对话和配乐之外还有一条声轨讲解银幕画面:“远方出现一只棕熊,树上有鸟儿飞来飞去,树荫下的小孩睡着了……”定期的电影沙龙中,几个固定的盲人读者很愿意来,把手杖放在一边,仰脸朝向银幕,沉浸在多条声轨交织的故事中。

潘月描绘的这类争执,我很熟悉。在碑林区图书馆里,我有几次见到家长阻止孩子看“闲书”,他们把书从孩子手里夺下来,说:“这些故事书有什么用?快去看作文书,去看数学书!”在街头书店,我也见过一个家长,大声嚷嚷着不让孩子读漫画,强迫孩子把四大名著抱回家。我回头看了一下,那个小孩只有六七岁的样子。

和我聊天时,潘月将“听书”描述为对自己人生的重大改变。《窗边的小豆豆》让她头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巴学园”这样的学校,学生竟然可以带饭盒到学校去,比拼“山的味道”和“海的味道”。她想起童年在海滩上捕捉寄居蟹和水母的欢乐,而自己的孩子在城市中没办法这样撒欢。她想:那我可不可以建一个类似“巴学园”这样的地方?几个月后她找到合适的房子,招聘厨师和教师,办起托管班,想试着推行“正面管教”的理念,把从书里听到的理论实施起来。可惜她在手机App里听到的育儿书只是节选,趁着女儿做志愿者的机会,她到图书馆来看看有没有设备能够从头到尾地念出这些书。在前台引导下,她走进了我们的视障阅览室。

潘月给我举了一个例子,告诉我,书籍可以怎样地改变人。有一个小孩,父母都在工地刮腻子,小孩刚来她的托管班时,午睡把床摇得山响,嘴里叽里咕噜个不停。父母说这个孩子“很难管教”。可是她记得《正面管教》里分析过,这类问题的源头不在孩子身上,而是父母不常和孩子言语沟通导致的。潘月就多和这个孩子聊天,有一天这个孩子乖乖入睡,醒来喊了她一声“妈妈”,又害羞地掩饰过去。潘月说:“《正面管教》就是这么有用。”

听说周围孩子在看绘本,她请邻居捎着买回来,借助放大镜尽力读给女儿听。半年后,放大镜下的字也变得模糊。她让丈夫给女儿读,丈夫更愿意搂着女儿玩手机。女儿在学校调皮,潘月想读些育儿书提高自己,报名付费音频课程,听到了《窗边的小豆豆》和《正面管教》。

杜斌后来也告诉我,自己去借一次书太不容易,委托我帮他买几本盲文小说。我在购书网站和问答网站里上下搜索,一无所获,不禁感到郁闷,耳聪目明的健全人都买不到这种特殊书籍,盲人又能到哪去买?

后来她因为家庭变故哭泣多日,眼中桌椅沙发的轮廓变得歪歪扭扭,几次为女儿冲奶粉时热水溢出瓶外,公交站牌字迹弯曲根本认不出来。眼疾恶化的速度很快,首先侵犯视杆细胞,接着侵犯视锥细胞,一个眼睛彻底失明。从此她的世界急剧缩小,困在家中不能上班。

我请书商帮我联系盲文出版社索要书单,挑了一本茨威格和一本契诃夫。等我拿到包裹,尺寸不对,小小的。触摸凸点的盲文书应该都是大厚本才对啊。我拆开包裹才发现,的确是盲文出版社,但这两本书只是把字成倍放大,专供高度近视人群阅读,不是杜斌想要的那种。

另一个医生安慰她说,没那么可怕,以后不会加重也不会失明。她宁愿相信后一个医生,她考进大学读设计专业,分外珍惜眼睛,喜爱观察事物的明暗与轮廓,素描是班里的第一名,在设计师岗位上很快成为团队领头人。仅仅是夜间不便没关系,她早已摸索出办法:往空中看,如果空中比较亮,那里对应的应该是路,她可以自己行走。

几个月后,我终于获得一份正确的“现行盲文”和“通用盲文”书单,念给杜斌听。我为他简要介绍书籍内容,他挑选了九种:《人类简史》《未来简史》《罗生门》《乡土中国》《麦田守望者》《查令十字街84号》《纸牌屋》《活着》《三体》。

十岁时,她在山东日照的小渔村里和伙伴捉迷藏,发现自己夜里看不太清,会摔倒。白天她测过视力,可以轻松辨识“E字表”底部的小字,但她却好几次在无意中踢翻邻居桌底的暖瓶。她确实看不见那个暖瓶,大人却不信,她觉得尴尬,后来干脆不解释。仪器检查之后,镇上医生告诉她,她得了视网膜色素变性症,夜盲和视野变窄只是最初的症状,二十岁后将越来越严重,直至失明。

我知道盲文书特别占地方。单个盲文占用面积是单个汉字的两三倍,盲文纸张厚度也是普通书籍的三五倍。纸张厚,才能保证凸点足够高,易被辨识且不易磨损。还有,盲文书的正反面字迹必须错开行,不能重叠,否则无法雕刻。这几个因素加在一起,很费纸张。碑林区图书馆的盲文《三国演义》是16开,八册,每册有五六厘米厚,放在架子上足有半米宽。

她还记得自己从前做家装设计师时在电脑前绘制的手稿,那些线条工整干净,边缘清晰,当时并不觉得多么稀罕,如今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图景。她渴望自己的视野里还能出现细细的线条,哪怕只有片刻。

但我低估了盲文书的重量,杜斌订购的九种书装满两个巨大的纸箱,大概三五十斤,我搬不动,找了人帮助,送到他的按摩店去。他连忙放下手中锅铲,从厨房出来,拆开纸箱,抱起《查令十字街84号》开始摸读:“纽约市东九十五大街14号,1949年10月5日。马克斯与科恩书店,英国,伦敦中西二区,查令十字街84号。”他问我,“开头就是一封信吗?我不懂,这是信封封面地址?”

潘月的眼睛看起来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但她面对面认不出别人的脸,只能大致判断对方头发和面部的界限。买菜时,黄瓜芹菜和青椒在她的眼里是相似的绿色,难以分辨,枯叶烂疤得靠朋友提醒。做饭她摸索着做,看不清熟了没有,又不愿频繁去尝,于是开始留心其他感官的感觉。她的眼前一天天模糊,触觉和嗅觉却茁壮起来,锅里的蔬菜飘进鼻腔的味道是不同的,生的时候有点点发涩,熟起来就鲜甜,熟过头了是一种腻味。如今她站在灶旁可以闻出有几分生几分熟,出锅上桌,送进嘴里正好软硬适口。

他忽然返回柜台取出一块窄长的绿色塑料板,有两层,夹子一样开合。底层板完整无缺,上层板密密镂空,如同写字楼窗户。每个镂空的形状和大小相同,像骨刺,也像“王”字的外轮廓,伸出六个小棱角。他又拿来一柄金属锥,将一张广告招贴纸夹在绿色塑料板中央,开始在镂空处扎孔。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别人书写盲文,原来,六个小棱角的作用是为了固定孔位。扎孔这样危险,他却速度惊人,锥子像缝纫机针一般在纸上哒哒哒哒不停,从右往左,很快扎满一行,取下纸张,翻到反面,递给我,让我从左往右摸。我这才明白他刚才为什么从右往左,因为手指只能摸读凸起,不能摸读凹陷,我们要摸的是反面。

乐乐妈妈潘月告诉我,乐乐性格外向,只要动手动脚的事儿都喜欢参与。听朋友说这里有志愿者活动,潘月赶紧给孩子报名。可是丈夫并不支持这件事,认为可能对孩子没什么“用”。潘月坚持要来,尽管她们娘俩出门不容易,要换三次地铁,妈妈得靠女儿牵着才能找到我们的图书馆。

我摸到一排沉默的凸点。他说:“我写的是:收到杨老师的书很开心,句号,中间有个空格,你摸到那个空格了吗?”这张纸上已有好几行针孔,我问他写的什么。他说是歌词,今天听到一首动人的歌,顺手记在纸上。店里员工插话说杜总唱歌好听,杜斌笑:“还行吧。”这样的盲文歌词,他自制了厚厚一沓,闲来摸一摸背诵,去KTV就可以流畅地唱出来了。

乐乐八岁多,上三年级,是第二次来这里。早上的培训中,她学会了按照书脊上的索书号排序,现在她要做的工作是“整理上架”。她从移动还书拖车里捞出来几本书,轻声念着号码,绕着书架前后探看,脚尖踮起来,把书放到正确位置。过了会儿,她被拖车里的绘本吸引住了,忘了自己是“管理员”,倚着车看书,又把妈妈拉过来念给妈妈听。念完这本书,她走到阅览区,来回寻找忘戴口罩的读者,提醒他们戴上。她得意地跑到妈妈这里:“我刚一说,他们就戴了!”

他告诉我,他还有很多事想尝试。我送来的这几本书,他想读熟一些,读顺之后去喜马拉雅网站上播书给别人听。他也有点担心,像刚刚那本以寄件地址为开头的小说,读出声来会不会让读者迷惑。还有,有些括号内的文字不方便读,一旦磕绊了会不会让听众不舒服。他又不能像视力正常的人那样,一眼扫视到括号,提前做好准备。

假日里,馆里出现“小小志愿者”,都是小学生,红绶带从左肩垂到右腰,手掌翘翘地指向标识牌,请读者扫码测温。他们的表情努力靠近职场人,声音却藏不住脆嫩,被读者频频夸,就转头看向小伙伴,牙齿咬着嘴唇笑。

我离开时,他让我装一些他母亲自制的凉皮。一个大塑料袋里,微黄的面皮已经切成条,团在一起,有菜籽油的淡淡香气。他用另一个袋子帮我装了豆芽黄瓜和面筋,第三个袋子装上料汁。这么多,我大概要吃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