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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题家”,我们一起读诗吧

其实,这些“特效药”起到的作用非常浅。一篇作文要把方方面面都做好,是长久的功夫。夹叙夹议的文章,叙事得有起伏,观点得有推进,举例证要推敲甄选,才可以把文章掀起来。教师顶多教一些小的技巧和架构,比如:怎么去开头?要避免几种陈词滥调。怎么去结尾?用诗句来点题收尾……学会这些雕虫小技,高考顶多能加两分三分。其余的,真救不了。实际上,会写的学生还是按他自己的风格写,不会写的还是不会。指望老师教出来观察生活的方式,很难。

然而更多的学生不信任这条路,他们要更“立竿见影”的办法。有学生和家长私下里找她,特别焦急:“请推荐,读哪本书能立即给作文提分?”朱妮娅知道无法说服他们,就直接指出“捷径”:要迅速获得时事立场,去看党报、党刊。要秒变磅礴文风,招阅卷老师喜欢,去看余秋雨、鲍鹏山。

王彦明对此也深有体会,连续带了七年高三,他的信心快要丧失。

阅读,她还是想强调阅读。面对真正想读书的小孩,朱妮娅会给他们推荐深一点的作品。一个班里,这样的学生顶多只有两三个。他们其实不需要老师教,他们上课不怎么听讲,也无需零碎的习题训练,就靠广博的阅读量参破整张试卷背后的思路。这几个学生在史学和社会学方面颇有钻研,常与教师对话辩论,写作文时观点缜密,论据充沛,根本不用担忧。

怎么才能写好文章?一是寻找自己热爱的读物,读得好才能写得好。二是要有生活积淀,观察自然,品味艺术,体验人情冷暖,激发自己的感受力。如果没有这些做支撑,课堂上的技巧训练就是空的。有的学生愿意做微小改变,高三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缩手缩脚,观点略微出格就不敢表达,缺乏“我手写我心”的勇气。他们的鉴别力也已经混浊,看不出好作家有营养的部分,反而将堆砌的辞藻奉为典范。

朱妮娅想帮学生减负,在她班里,语文成绩年级前二百名不用写作业。你都二百名以前了,你写什么作业?不用写。作业其实是挺无聊的一个事,就是不断地让学生进行重复式记忆,顶多增加三分五分。不写作业,就有更多的时间,睡睡觉,看看书,多好。实践证明了她的判断。这些不写作业的学生,成绩一直靠前。

在王彦明看来,通过背诵“范文”中的好词好句来填充自己的文章,那是歧途。作文,要发散、开阔,不要写成“新八股”,要从改变学生的心理、感觉开始。他打印了长城、园林、兵马俑的彩色图片,将它们做成碎片拼图。从背面,从正面,不同的方向去理解和拼接,用游戏的方法恢复学生的想象力。

林同学梦想进入北大以及美国印第安纳大学中央欧亚研究系,但在离高考三个多月时,他因抑郁症自杀。这一新闻在媒体上炸开。朱妮娅反复回忆隔壁班这个圆脸戴眼镜的孩子,她既为生命的破碎而惋惜,也在思考教育的意义。学生群体里,罹患心理疾病的不在少数。另一个班里,教师没收手机的举动曾激怒一男生奔向高窗。同学们冲上去抱住,代课教师才免于责任。听到这个故事,朱妮娅转回头看自己班里的学生,担心自己给他们的压力会不会太大了?抑郁的症状间或也会在她的学生身上发作。他们会不会突然因为一件很小的事而崩溃,进而自我伤害?

我问他:“你觉得哪些书能帮助学生扔掉教条八股,回到新鲜的直觉?”他推荐马非等人编纂的儿童诗歌集,虽稚气,但有情趣。读这些,也许能让学生突然开窍。

几年前,学校里出过一个奇才,年轻的身影引起国内史学界的注意。这个学生姓林,懂西夏文,也通文献学、目录学。十七岁已出版两部专著,谈论范仲淹与庆历新政,以及道家思想的政治实践与汉帝国的崛起。为了钻研宋史,林同学读《涑水记闻》《湘山野录》《墨庄漫录》,常俯视全班叹气:“你们只会学习,你们不会研究。”他的知识储备惊人,老师们都打趣叫他“林老师”。

他还特别推荐给我一本书——玛丽·奥利弗《诗歌手册》。我读了,觉得有一段话很适合讲给我的学生们:“一首诗假如是贫乏的,很有可能是因为诗人在花丛中站得不够久——不能用新颖的、激动人心的、生动的方式去看它们,而非因为他对词语的掌握不够。”

她在班里发起“我为大家荐本书”活动,收到的书目重合度很高,多是两类。一类是畅销书,比如《明朝那些事儿》、东野圭吾、村上春树、张爱玲。另一类是“中学生必读书目”比如《鲁滨孙漂流记》《海底两万里》《红楼梦》《三国演义》。这些书名中规中矩,没有意料之外的惊喜。学生的阅读选择主要受市场和“必读”的指引,还暂时谈不上真正的个人趣味。

去感受你眼前的生活,像一个诗人那样地去感受吧。罗伯特·弗罗斯特看云时,心底那么温柔:“天空中的云低垂,蓬松,就像忽闪的眼前飘荡的几缕刘海。”唐纳德·霍尔将听觉折叠为视觉:“孩子的哭声响起好像一片刀刃。”而在艾略特那里,雾有手有脚有舌头:“黄色的雾在窗格上擦它的背,黄色的烟在窗格上擦它的口笼,它的舌头舐着黄昏的角落,盘旋在排水沟的水坑;从烟囱掉下的灰落在它的背上,它滑过阳台,纵身一跃,看到这个温柔的十月之夜,萦绕着房子,睡去了。”

学校有图书馆,一周一次自由阅读课。校友花了数百万捐赠的四库全书影印本,没有学生看过。朱妮娅真心希望学生走进图书馆,能把“做题家”的身份抛开,但是依然有大量学生在图书馆里刷题。他们偷偷摸摸地,上面摊一本书,底下压着试卷,藏着签字笔。朱妮娅走过去巡视,学生把上面的书盖下来,假装翻动几下。她建议学生收起手中的试卷,不要从早到晚做题,大脑需要一张一弛。去换一本好看的书,调节调节吧。然而下一周,学生照旧。

彦明教学生读诗要读出声。顾随先生在《传学》中特别讲到诗歌的形、声、情。“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中的悲彼(bei bi)是双声,我哀(wo ai)全是元音。注意这样的爆破和节奏,才会体会到曹操的刚硬。而在一首英文诗中,同是“石头”rock和stone声音的韵味不同。前一个词的末尾音节k是哑音字母,以它结尾,仿佛突然屏住了呼吸,棱角分明,沉默而确定。后一个词的末尾ne是鼻音,读完了还留有余波,气息柔和,荡漾着涟漪。

这些书表面上和高考无关,但深深影响了她的写作和思考。现在她也希望学生们能自由自在地去读,不要怀抱太多的功利目的。每个人与书籍共振的部位不同。哪本书“有用”,哪本书“无用”,你得打开自己,去碰撞,其他人并不能替你做出预言。

彦明十分推崇江弱水《诗的八堂课》:“江弱水嫁接中外,很有才情。在当代的诗歌研究者中,他绝对是一流的。”此书通过“博弈、滋味、声文、肌理、玄思、情色、乡愁、死亡”八个维度剖析中西诗歌。江弱水同样强调声音的美感,譬如“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上一句的怅惘在下一句的“更隔”(geng ge, 也是双声)这里遇到发声的阻力,更能增添诗人的徘徊与挫折之难。这就像是王国维《人间词话》未刊稿里讲的“荡漾处多用叠韵,促节处用双声”,同样的意思。

我曾经问过朱妮娅,她高中时都读什么书。她说当时读过的书有两本难忘。《基督山伯爵》隐忍地蓄积力量,缓慢冷酷地报复,教会了她在叙事中控制节奏。波伏娃《第二性》如同一记重击,揭开她了解两性世界的大幕。原来女性是由上千年的历史塑造成为“第二性”的,原来自己身在其中根本没有觉察。从这本书开始,她才开始意识到社会中固化的性别观念,开始想象她作为一个女性个体的解放可能。

高考不会考这些。王彦明跟学生讲这么多,只是希望他们能变得敏感,懂得欣赏美,尝得到诗歌的真实滋味。学生评价王老师“有些天真”“不太成熟”“还保持着一点热爱,会热泪盈眶”,这算是正面的反馈吧。但在外界看来,这样的中年人太不“成功”了,“灵魂的工程师”只是一个名号而已。家长向王彦明炫耀自己的别墅豪车,也炫耀自己和教育局局长县长市长都吃过饭喝过酒,问王彦明:“你跟他喝过吗?”

当一个学生说出“掩”的时候,其他人的反应几乎是一致的:“哇,好温柔哦。”朱妮娅笑了,说:“温柔妥帖,只欠平仄。今天的头脑风暴大家表现得很不错,就到这儿吧。”我坐在最后一排,也跟着一起笑。这些高中生比我平时带的大学生要喧闹得多,嚷嚷的劲儿真大。接着,朱妮娅给学生布置课外阅读书目,孩子们低头记笔记。

在被揶揄的这种时候,读诗成了有效的纾解。面对文字和思想,像躲进避难所,获得宁静与共鸣。有强大的心灵在安慰他,外界的非议和鄙薄也就自动飘远了。读米沃什的《礼物》,那种美妙的感觉,甚至超过了罗曼·罗兰英雄主义的文辞对他的鼓励:

“掩”……

如此幸福的一天,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锁”,“动作太规矩。”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临”,有人小声说:“有仙气。”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拭”,大家齐声:“洁癖!”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窥”,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抚”,还没轮到老师说话,孩子们笑:“好恶心,你有恋物癖啊你?”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蹭”,朱妮娅:“你又恶作剧。”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叩”,朱妮娅点评:“文雅。”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她希望课堂能好玩起来。我去听她的课,她问学生:“僧敲月下门的‘敲’还能换成什么字?”“踹”“穿”“砸”——伴随着哈哈大笑,青春期典型的暴力语言狂欢。接着,师生又有如下互动:

这些年,他写诗没有大学时代那么频繁。诗是抑制的写作,是慢的写作。终日焦虑的迎考环境里很难写出满意的作品。他尽可能地在每晚的台灯下给自己独处的时间。每周写一篇诗评,进入他人的语词空间,体会精微的腾挪。发表出来,也是与诗歌界同仁的一种交流。

把普通班级带成整个年级的冠军班才算被认可的成绩。她一次一次冲在全年级前列,却觉得,人生,好像也就这样了。“课还不错”,这就是旁人给自己的最高评价。她这一生,就是在讲卷子讲试题当中度过了吗?

天津的“芒种诗歌节”上,他遇见老诗人于坚。于坚说:“你怎么瘦了?”普通的一句问候让彦明讶异,前辈还记得后辈的样子啊。彦明在街上买梨子,于坚随身带着一架相机,举起来拍他的手指和梨子,出来的黑白照片有一种属于北方的粗粝感。那天,于坚朗诵了一首诗,是唱出来的,像是古典的吟咏,也是和天地沟通祈愿,类似巫术。于坚用了复调的方式,激起在场的摇滚乐队即兴创作。鼓声、吉他声和吟诵声回环激荡。王彦明,这个整日推磨的高三教师,在那一刻感到难得的释放。

工作后,她像彦明一样忙碌。要照看早读和晚自习,就无法照顾自己的孩子,全部家务都留给了婆婆,两个女儿的衣着搭配时常让朱妮娅失笑,但她知道,婆婆已经尽力了。朱妮娅戒不掉戏剧,热衷帮学生排练课本剧,教孩子们配音,自己也跑龙套,但这部分生活总被主流教学挤压得稀薄。

2017年他下乡支教,教学相对轻松,更多地与泥土和植物相伴,他攒出一部诗集《我并不热爱雪》,封底印着这几行字:

陕西省西安中学的朱妮娅同样讲授高三语文,她的感受和王彦明相近。大学时她是话剧社社长,琢磨亚里士多德的“三一律”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体系,钻研希腊戏剧和中国元杂剧,兴奋地观看朋友从北京带回的VCD《恋爱的犀牛》,连夜和小伙伴讨论:“我们也来一个这样的吧!”她写过典雅的《灰姑娘》,也戏谑地编排《大话白毛女》。她的名字一出现在海报上,八百座的校园剧场就挤满了。高兴时,她自己披挂斗篷上阵,在宫闱情仇中饰演女将军,迈动战靴,睥睨众生。

现在还没有爱,那就不再爱了

起初他做过一些改革,但是教学工作得按整体步伐运行。平行班级的授课进度一致,模考内容一致。事实上,他和教研室同事的对话多是如下内容:高考新动向、课件制作标准、网课讨论流程、教学案例上传方式……一群人翻来覆去,就是在揣摩出题人的心思。教师围绕试题,像是围绕磨盘打转,缰绳都磨白了,语文教育离文学本身越来越远。他在课堂的缝隙里努力挤进真正的文学,仅有寥寥响应。更多的“做题家”和他们的家长想要更“实用”的东西。

现在没有认识,以后也只能是陌生了

他也写诗,青木瓜在舌头上的涩味,春末夏初少女的头发,夜晚掀开了碧绿一角,月光倾泻,桂花跌落,水草纠缠。看见冬天枯萎的草木,他觉得它们正在拨动通往春天的门帘。他期待把自己的震颤讲给学生,和他们一起发现日常中的诗意。

还抱有希望 偶尔也失望

远一点,读废名、戴望舒、昌耀、海子、顾城和北岛;近一点,读于坚、韩东、翟永明、余怒、臧棣、王小妮。国外诗人,他干脆为我列出长长一串名单:里尔克、弗罗斯特、保罗·策兰、辛波斯卡、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里索斯、杰克·吉尔伯特、特德·休斯、卡瓦菲斯、谷川俊太郎、加里·斯奈德、默温、希尼、雷蒙特·卡佛、卡明斯、特朗斯特罗姆……

还偶尔去河边,只想看一尾鱼消失的波纹

二十岁时,他大量地读诗。像是千里迢迢赶去与陌生人相会,心是敞开的。

还试图写满白纸,更多是谎言

远处是空军训练基地,飞机频频从窗外掠过。王彦明办公桌上的试卷和作文本堆叠成山,矮下去又高起来。红色签字笔,一大把一大把写尽,扔进垃圾桶。

总在寻找自己,其实影子都被遗忘

毕业生常处在过度紧张的家庭氛围中,家里发酵的焦虑情绪,经过公交地铁的短暂弥散,又汇聚在教室里。大多数时候他们低头读写。抬头时的眼镜片,一届比一届多。有人发言偶然口误,其余人大笑,拍桌跺脚。走廊里,揪辫子、抢零食、拿着扫把追打。这些少年,在以夸张的姿态抵消枯燥沉闷的日常。

还在幻想奔跑,只在驾驶时

在天津,高三班主任的岗位不容懈怠。七年来,王彦明的闹钟一直定在早晨五点二十分。他也想换换岗位,去高一高二稍微放松一下,但没有被批准。临出门,他对镜检查衣服是否整洁,修剪胡须。围着运河跑五公里,去宿舍水龙头下洗一把脸,已经七点多了。杨树下有一只叫“翠花”的狗,在吃学生刚刚抛下的炸鸡骨头。王彦明走进教室,开始“盯班”。他这份工作是“教书”,但他常常觉得自己更像是警察和保姆。既往的经验告诉他,班一定要盯紧,谨防学生犯错误。在私人聊天中,学生讲述过和父母的暗黑矛盾,出示过隐秘的刀具。王彦明拿捏着自己的沟通语气,伸出手,接过那把锐器。

还能看到时光

我们的图书馆里很少见到高中生的身影。我不知道他们在读什么书以及想读什么书。我找到两位朋友,询问高中生的日常。

喂养一朵花与蚜虫。让它们互相芬芳与咬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