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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帖外不外借

这块告示牌是哪天立的,我并不知道。开馆时我们有内部规定,定价超过一百五十元的书籍不外借,现在这条规定扩大到整个碑帖区,我觉得不合理。我馆大部分碑帖在百元以内,不是稀世珍品,为什么不可以外借呢?

所有碑帖一律不能外借

宁馆说,碑帖是我们的特色区,要保护,万一读者把墨水滴上去了,不好看,因此不能外借。我问她,是不是第一批借出去的碑帖已经有被污染的?她说倒也没有,只是防患于未然。

和她一样惊讶的,是我。这天路过碑帖区,我发现墙上增加了一块绿色长方形告示板:

在我看来,区级图书馆的图书主要是为了“用”,而不是“藏”。印度学者阮甘纳桑(S. R. Ranganathan)1931年首创的“图书馆五律”,其中第一条是“书贵为用”:图书馆藏书,最重要的目的是要用起来,动起来。

一日一日地临摹,直到还书期限,她借的书几乎看不出来使用痕迹,就跟新的一样。她再次来到馆里,直接去碑帖专区,和上次一样挑了四本碑帖,放进随身帆布袋,走到借书机前点击屏幕,却惊讶地发现,这些书统统不能外借。

宁馆也许认为,馆内翻阅同样能发挥碑帖作用。她不习字,可能不太了解碑帖的特殊性。其他图书放在馆里的确可以读,但碑帖不同,碑帖主要是用来临摹的,一个帖子要连续临摹一两个月才有效果,如果读者不能把它带回家,它就发挥不了它的价值。我曾去过省馆市馆,那里碑帖不多,大都可以外借。我馆以碑帖区为特色,反而不能外借,那这个区就成了面子工程,贻笑大方。

习字时,邓兴玉不介意家里有声音。伴随着广播里的广告和新闻,她把墨汁倒进一个小碗里,拿出她喜欢的一支狼毫。这是图书馆的书,要特别当心污染,她先夹一张宣纸到书页背后,又把另一张宣纸折成巴掌宽的长条,覆盖在书页下端,只露出自己要练的几个字,剩下的都盖上,不知不觉习字到太阳落山,光线暗下去。她起身去看阳台栽种的植物,橡皮树总是那样结实,枝叶油亮,月季的叶面有些干了,得喷雾施肥,瓷盆里的水葫芦开着紫色的花,也许还需要添一些水。

宁馆听我这么说,有些动摇,她又提出别的方案:如果读者真的想习字,可以给他们复印几张带回家临摹。或者买一个电子书法机放在馆里,让他们来体验。

老伴洗完碗,回到卧室打开广播:“德乌双方就乌克兰粮食出口多项问题达成一致……土耳其、俄罗斯、乌克兰代表团与联合国代表就乌克兰粮食出口问题展开四方会谈……这个方子传承到今天600多年了,中药蜂蜜秘制补肺益气……中国美食在尼日利亚国际可持续美食烹调日庆祝活动现场亮相。展位前人头攒动,水泄不通,麻辣烫、肉夹馍、小笼包、拨鱼面、虾球、炸豆腐、莲子羹等中国特色美食小吃备受欢迎……”

我说那只是临时动手玩一玩,趣味性的,不能替代真实的笔墨纸砚。她面露难色,我没再说话。这个馆是我们两个外行摸索着建起来的,我俩都不是图书馆专业,都不懂门道,意见分歧之时我得克制一下,我的看法也不一定对。

碑林区图书馆开馆之后,邓兴玉规律的生活中增添了一个新去处。从楼下坐公交只需半小时就能直达图书馆,那么多种字帖可以免费借回家,以后想练谁的字就练谁的,太方便了。她从馆里带了四本字帖回来,戴着老花镜,伏在小桌上,开始琢磨字形。

杨国庆告诉我,碑帖的版本非常重要。以前古董行称碑帖为“黑老虎”,这是说碑帖收藏“水很深”,一般人容易上当。他刚入行时也遇过赝品,几册古代墓志,买到时觉得有眼缘,回来查书才发现是清末民国时期翻刻本。好在,有时他又会幸运捡漏。《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在碑林世界知名度很高,上面有古叙利亚文。1950年代碑林整修之后,这块碑体左侧贴墙无法完整拓印,现存完整拓片都是解放前拓制的,市价大约七八千,而他在一家卖日本画的网店里只花了三千元就买到了。

快到每日打卡时间,宿舍里最慢的那个家伙有选择困难症,把手机举到舍友面前,划动一个又一个“之”字:“快帮我挑。”杨国庆老师讲,每个字都有特点。抓住特点,练字效率才会提高。“之”字的要点是“第一个夹角要夹得非常紧”。稍微分神,打开夹角,就变得很丑。每种笔划在不同流派那里也有分差。欧阳询的钩很平,戈钩向外,个性鲜明;褚遂良和颜真卿的钩是斜的;颜真卿的钩有凸起,捺还有个豁口……这得睁大了眼观察。上周有个男生懒得集字,用了电脑体,杨老师立即看出来,笑着说这一定是用纸覆盖在电脑上面摹着写的,不是临帖而成。这周没人再敢造假,听说杨老师会给认真的学生奖励礼物,不知是什么。

古代印制石经要好几步,先从碑上拓下来,再把它们剪成一致大小,然后装裱成册。《开成石经》中的同一块石头,他买了各种版本,一页一页地比较。几本清代小册子做工尤其讲究,内有橘红色衬纸——“万年红”,把蛀虫挡在书外。“万年红”是广东南海一代的发明,本纸为竹子纸,再用四氧化三铅加入添加剂和桃胶溶液,刷在纸张上,阴干而成,蠹虫都不敢靠近。北方没有这种装帧,南方也大多只在扉页或封里用两张。而这个版本用料奢侈,每一页都夹一张万年红,因此保存得特别完好。更珍贵的是,上面的字跟碑林现存的字不完全一样。明代大地震破坏了一部分石头,官方组织把缺损的字用统一风格补到另外的石头上,便于人们传诵经典。补的字虽然不是唐代人写的字,但是风格接近,仔细辨识能看见那么一点墨色差异。他在书房里给我展示这本“万年红”,手指很小心地翻动书页,这些微末的细节,让他摩挲不已。

用毛笔书写录取通知书,这是陕西师大多年来的传统。几个月后,学生们也拿起毛笔,开始修一门书法课。

我给图书馆买了许多碑帖,还不够,还需要增补。他说他会帮我开一个书单,避免买到低劣版本。如果不是他讲,我并不知道,拓工的手艺也重要,十个拓工会拓出十个样子。好的拓本细腻,字的边缘有立体感,能看到厚度,能想象刀刻的角度。许多石头已经不存在了,流传在世上的只有拓片。把这些拓片拿在手里,是直观的好。他让我上手摸一下,毛茸茸。他说:“不需要深刻的理论,你只要懂一点点书法就能体会到它的品质,用心做的东西永远都好。一想到世上这样的东西越来越少,我只觉得不舍。”

这么慢地写字,学生们在上大学之前从未有过。那个夏天,他们冲出高考考场,扔掉教科书,扔掉中性笔。十几年来疲惫的手指,一个字都不愿再写。初秋收到盼望的信封,和父母一起打开折页,竖行信纸,自右向左,清秀的毛笔字:“×××同学,您已被录入我校汉语言文学专业免费师范生专业,请于八月二十一日至八月二十二日来校报到。”落款:“陕西师范大学,二〇一九年七月十六日。”

好纸、好墨、好拓工遇到一起,共同营造一件美物,这是因缘际会。物质文化有时候传不下去,因为那种纸没了,墨也没了。尽管网上有那么多高清图片,稀罕的拓片展览依然会吸引许多人参观。他说:“就是因为美感是有层次的,要看,要闻,要抚摸。这种美感是中国书法独有的。”当然了,在他看来,碑帖不能外借,是件遗憾的事。

每天写一百四十个字,听起来好像几分钟就能完成。但如果要严格按照“集字—挑选—临摹”这样的程序,写一百四十个字至少需要一个小时。

邓兴玉拿着书去前台问工作人员:“我这原来都能借,现在咋不让我借,是不是机器坏了?”馆员韩洋认出她来,开馆第一天,这位老人怀抱着碑帖开心的样子给他留下了印象。韩洋向她解释新的规定,邓兴玉说:“害怕墨点点子掉到上面?不会的,我爱干净,保护得可好了。小伙子,麻烦你能不能给你们馆长反映一下子,碑帖这个东西是要练习,不是故事书。故事书我坐那儿看一下,看完故事了就走了。碑帖只看一下起不了作用。一本碑帖,我拿回去,要写可多遍的。王献之学了三年毛笔字,他爸爸在底下写了一点,又拿去让他妈看。他妈说,你就这一点还写着像你爸的,其他都不像。你看,人家王献之写三年都连一个点都没学成,我这坐在馆里看,怎么行嘛?根本不行。”

在电子书法字典里分别搜索“夫”“自”“古”,会出现成百上千的名家墨迹。如果某个学生喜欢赵孟頫,可以把搜索范围再次缩小至“赵孟頫楷书”,喜欢欧阳询,就搜索“欧阳询楷书”。最终收集数十种“夫”“自”“古”的写法,自己比对选择,挑最亲近的一种临摹十遍,这就是作业的要求。

韩洋答应帮她反映,留下她的联系方式,说有消息就告诉她。邓兴玉返回书架,放下那几本碑帖。又不甘心,打开几页,用手机镜头拍下来。回到家里,用手指放大手机里的图片,凑合着练习,但是究竟还是不方便。年轻人可以借助电子书法字典习字,但对老年人来说,太难,他们还是需要纸质书。

这是书法史上重要的理论文章,若能熟读此文,习字必有提升。但是草书原帖对于零基础的学生太难,杨国庆想了个办法,让学生动手“集字”,换成自己能驾驭的字体来书写《书谱》,这样就能一边练字,一边了解书法理论。

在邓兴玉为碑帖发愁的这段时间里,我也因为碑帖外借不外借的事征求了其他人的看法。

夫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

孟昆玉:“我能理解宁馆的顾虑,不如带她去别的馆体验一下,再找一些书法爱好者和碑林里的工作人员大家一起来聊聊,除了外借还有什么更好的体验方式,能突出这个特色。如果滴上墨汁,污染严重,可以有惩罚机制,但我觉得不能因噎废食,该外借还是得外借。”

《书谱》是唐人孙过庭的作品,原帖为草书:

方黎明:“你们如果外借很多的话,破损太厉害,补采更新不及时,确实影响在馆品相。复印是一个好方法,搞个公益平价复印,方便群众。但如果外借量不多,其实倒不影响,就让大家借去呗,反正不管什么书都有破损率的。”

要求:自主“集字”,每天十四个字,每个字写十遍,一共一百四十个字,拍照上传。

徐燕茹:“从管理的角度,碑帖不外借的成本最低最方便。也可能你们预算有限,馆长不想惹那么多麻烦。我在电视里看她压力大得失眠,痛哭,我知道她下意识会选最经济的做法。至于被投诉,你们作为区级图书馆,可以不必非要参照省市级,被投诉的话合理解释也过得去。但是我建议你们发个通告,碑帖区外借试运行,为期三个月。观察一下,如果预估破损率和丢失率能在可承受范围,就差不多。如果破损太厉害,再调整政策。比如增加押金,比如归还发现有墨迹,需要照价赔偿。”

作业:钢笔集字临摹《书谱》

长安区图书馆馆长:“可以把所有碑帖汇总在一起评估,列一个详单:哪些是珍品,不外借。哪些是普通藏品,可以外借。我们馆就是这样做的。”

在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三笔字”——毛笔字、钢笔字、粉笔字是师范生必修技能。杨国庆老师教这门课已经超过十年,每个学期他先从楷书讲起,也设置了一些趣味环节,讲篆书时带学生体验篆刻,讲隶书时安排扇面创作。在他看来,书法课和体育课一样,必须身体力行,每天都得有“日课”作业。

这些建议我全部反馈给宁馆。我尽量不独断专行,只提供参考意见。更何况,我已经快要离开政府机构回高校了。

邓兴玉写字是自学,没有老师。年龄大了,看其他书眼睛吃力,转而喜欢碑帖上的大字,已经在家临摹了两年多。她九十岁的长兄邓中过去也习字,现在目力有限,不再动笔,听说她开始练字,在电话里大声地说:“我把我的书寄给你。”长兄耳朵背,说话总是这样用力。这几本碑帖从厦门寄来,扉页上的笔迹是长兄的,一贯形态瘦长“二零一二年购买”,内里纸张稍微有些破损,多次摹习的痕迹可辨。邓兴玉用胶带将损伤处仔细粘贴起来,自己又买了两本书法字典,不认识的字可以查阅比照,对着练。

过了段时间,邓兴玉又来前台找韩洋,韩洋不在。前台让她去图书馆北侧的办公室找找看,她走过去,看见韩洋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个仪器,“哔哔”闪着红光,正在扫书后面的条形码。这个小伙子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态度一向很好,总是慢声细语地跟老年人说话,邓兴玉心里过意不去,自己又来麻烦他:“小韩,你帮我问的那事,咋样了?今天能借不?”韩洋抬头见邓兴玉来了:“哎呀,不好意思,还是借不成,又让您白跑一趟。”

她和老伴做完这些事,往往刚过中午。老伴洗碗、打扫房间,扭开音响开关,听年轻时候熟悉的军歌:“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她走到客厅和阳台之间,那里有一个小方桌,阳光从前方射进来,正好适合写毛笔字。阳台左侧弧形的门洞贴着她写的对联,篆书,认真工整,笔画流转当中稍稍有些放不开,初学者的拘谨。

邓兴玉个子不高,短发花白,穿着朴素的布衣裳,眼角里有笑。韩洋也知道她不是爱找事的那种人,她只是单纯想练字。邓兴玉转身打算离开,韩洋犹豫了一下,叫住她,小声跟她说:“阿姨,您想借哪本书?我给您想个办法。您去翻到书后面,找到这个样式的条形码,拍照片发给我。今天我正好在系统里做书,可以帮您用权限借出去。您一定要按时归还啊,别跟别人说。”

上个周末女婿去郊外山坡上摘来几种野菜,还带着泥土,现在她把野菜反复洗净切碎,混合肉馅,擀包子皮,用麦穗形和漩涡形捏褶区分口味。橱柜里有一摞棕釉的碗,碗不深,开口大,这样的器型适合做陕西关中平原春节期间流行的菜式“蒸碗”。在邓兴玉家,“蒸碗”不分节令,是一年四季的必备品。她有耐心拼配各种食材:红薯蒸条子肉、萝卜蒸羊肉、黄花小酥肉、八宝蒸饭。她把它们从笼屉里取出,晾凉,挨个用保鲜膜封住,冻在冰箱里,整整齐齐的。孙子孙女回来了,随手解冻加热,可以快速摆出一大桌菜来。

就这样,她通过韩洋的帮助成功借到了碑帖。临到归还期限,她还没有临摹熟练,给韩洋发短信问他该怎么续借,韩洋又在系统帮她延长了两次。她感到非常抱歉,自己这几本书都是违规操作,以后不能给这个小伙子一直找麻烦。

早晨,他俩出门散步买菜,路过跳广场舞的人群,并不加入,他们不习惯喧闹。回家后,邓兴玉把碗里泡涨的五谷和黄豆倒进破壁机,研磨豆浆,再取一些花生、核桃和芝麻放进锅里稍微焙熟,掺在一起研磨成酱,夹在面包里。黄瓜榨汁,按比例加入豌豆淀粉和沸水,关火,变成碧绿晶莹的凉粉。然后她揉一大盆面,等待发酵。

她跟我讲:“韩洋是个好娃子,我可不能因为我的事让韩洋受批评,我干脆再也不借了。”她又说:“哎呀我还是想不通,政府花了这么多钱买这个东西,你总要让它外借嘛。弄个电子临摹台,我坐到那,来回的人看,我也尴尬,咋好意思写嘛。”

邓兴玉生活在东南二环高架桥一侧的小区里,她和老伴原先在宝鸡工作,退休后搬到西安来,和女儿住得近一些,互相照应。大概十年了,他们和这里的邻居还是不太熟悉。

她再次来到馆里,归还全部书籍,退了自己的图书卡,取回一百元押金,去前台跟韩洋道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