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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的,留下的

杨亮什么也没说。

“他是悲伤大于欢乐,我是欢乐大于悲伤。”男人评价杨亮。

新年即将到来。男人上一次返乡是十年前。他觉得没成家,混得不好,回去丢面子,决心春节就待在鹤壁。去年春节他和杨亮一起吃了顿年夜饭。他觉得在鹤壁买房是这几年最开心的事。杨亮点头。

我问杨亮最近在关注些什么。他喝下一大口可口可乐。“什么都看,贴吧、微博、B站。”他谈论了一会儿最近的新闻,脸上浮现不平的神情。说实在的,这次和他见面前,我一度有些心里打鼓。我有时想他也许会参与网上那些言语激烈的争执。但现实中,他就在我的对面,沉默寡言地吃着饭。

有第三人在,杨亮说话更谨慎。找不到话说,他低着头,看手机,刷贴吧。男人离开间隙,我和杨亮继续返乡的话题。杨亮上一次回老家也是五六年前。至于父母,他完全没听说什么消息,也不想去打听。随后他说到父母离婚的事。“对我来说,这是件很突然的事情。但对他们来说却未必。他们也许早就做出打算了,只是我不知道。”

我上次见到杨亮时,他说他还剩下三万块,还能再隐居半年。但以后呢?杨亮说,可能还是要去上海攒些钱。现在,钱快没了,他又必须去打工。有次他在群里分享做网络兼职的经验,说有个下午赚了四十块。他很高兴,但第二天就发现是个骗局,唉。

馆子里闹哄哄,很快,杨亮的眼睛垂下来。

“可以说是毫无波澜。”那人在旁边补充——他的生活随时变化,那年冬天,他在北京马驹桥的厨师工作很快结束,无所事事了一阵子,又回到鹤壁。

“算了,我不想再提这些。”

“我的生活?没什么变化。”杨亮说。有料理包后,他省去了出门买菜的步骤。他还是在打游戏。

男人回到饭桌。我们聊到杨亮的猫。橘猫如今成了肥猫。前阵子,男人建议杨亮给猫减肥,他把猫粮减半。每天夜里,猫闹得人睡不着,扒拉猫粮袋,还把架子上的卤蛋扒破了。“卤蛋本来是给我吃的。”杨亮笑起来。他有点担心猫。如果年后去上海打工,他也没法带走猫,正打算把房子租出去,请租客替他照顾。

杨亮胖了不少,长长的刘海垂到眼睛,贴着额头。他穿着黑色棉袄,牛仔裤,没刮胡子,神情有些疲倦。这里太吵了,他说。他很快失去耐心。但另一人说,他更喜欢热闹的环境,坚持要饭店见面。这人郑重打扮了一番,穿了一件酒红色西服。前不久,他喝醉了,摔了一跤,额头缝针留了疤。

“你别想了。”男人说,“指不定那人把你猫照顾死了。”

在鹤壁,我约上杨亮以及群里的另一个男人一起吃饭。两人说去吃“十九元经典菜馆”。他们爱两家馆子,这是之一,另一家叫“二十九元自助餐”。菜馆在奔流街,下午6点30分,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天冷,鹤壁街头的梧桐树叶落光了,枝丫像纤维一样向空中伸展开去。阴天,雾霾厚重。馆子里开暖气,闷热,吵吵嚷嚷,地上摆着空啤酒瓶。男人说这家馆子实惠。他点了一份炒肚片,杨亮要了一份爆炒鸡胗。

他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是那样,我也没有办法,我已经尽力了。”

过了一会儿,护士打断我们的谈话。两包黑色的中草药膏递到王浩手中。又到父亲吃饭的时间了。晚上,父亲开始发烧。忙碌的看护工作让王浩无法思考更多。现在,他需要暂时搁置在鹤壁隐居的愿望了。

杨亮重新加回保安群,打算去上海找个普通的岗位,冬天再回鹤壁。后年也打算这样。来年春天,杨亮找到新的租户,两人达成协议,用租金提升双方共同的生活环境。杨亮买了台全新双开门大冰箱,在客卧安装空调。租户说帮他照顾猫。很快,杨亮回到上海做保安。上一天班就挣一天的钱,他说,下班,他还是照常打游戏,睡觉。再后来,他将猫送给鹤壁当地一个女孩——室友始终喜欢不来猫,他希望猫能有个更好的归处。又过去半年,他回到鹤壁,继续一个人的生活,电脑机箱嗡嗡作响,屏幕里游戏战争不眠不休。他研究挖掘机、发电机,想象世界末日的来临。有天他想在楼下的空地种土豆。他挖啊挖,挖得双手都是黑泥,手指疼痛,很快放弃了。

我有种归属感,王浩说。离开鹤壁前,他还在房子里养了红掌、绿萝、长春花、仙人掌——虽然后来都枯萎了。

杨亮去鹤壁隐居的帖子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他每天都会收到新的提问:兄弟,该怎么去鹤壁隐居?

“那不一样。”他说。有天他正在家里,听到楼上传来一阵咣当的声音。那是一个刚搬来的年轻男生,两人交流了几句,发现都在鹤壁群聊。后来他们还一起见过一次杨亮。他记得那顿饭吃了一个凉菜,两个热菜。男生和杨亮不喝酒,他就没有点酒。他知道两人都喜欢打游戏,男生打《梦幻西游》,倒卖武器。杨亮也爱打游戏,但不想靠代练赚钱。杨亮总说,不想把自己最后的爱好拿去卖了。

另一个夏天热得出奇,人们躁动不安,前往燕郊的路上全是掉落的槐花。申牧站在相同位置向我招手。公寓楼下,临街店铺倒闭又新开。但他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头发的长度,肤色,眼神。他穿着阿迪达斯的绿色T恤,牛仔裤,戴着鸭舌帽和口罩。他的家同样没有太多变化。纸箱还放在门的右侧,床上的衣物整齐折叠,只是囤积的物品变得更多了。更多的外卖盒,被清洗干净的垃圾,更多的鸡蛋壳,茶叶,就像是时间刻度往前推进了一格。

“那到鹤壁之后呢?”

他有些厌烦燕郊,说打算新冠结束后离开这里,去一个村庄隐居。他说,到时候他就将手机锁起来,买一个一百元的诺基亚。他希望去江西或是贵州,那里有山,有树,气候湿润。但房子到期时,由于新冠还没结束,他仍然无法离开燕郊。他续租了一个月,又续租了一个月。

他又说了一遍:“富士康变化太大了,宿舍里住着谁都不认得。”

微信界面有许多表示未读消息的红点,来自交换电影票的群聊,麦当劳优惠券的群聊。他很久没有打开它们。唯一联系的人只剩父母。一个月与父母固定通话两次,固定的通话内容。

十年过去,他曾经做过的岗位——给数控机床放料的位置,现在已是控制装料的机械臂。也许过不了多久,这些工厂里的岗位都会被机械取代。

“那你之后的打算是什么?”我问。

手里那个小小的金属物品,从 iPhone 4变成 iPhone11。变化还有更多。时薪上涨到二十三元,富士康还会给补贴,只要干够三个月,就多给一万元。生产线上大多是像他这样的临时工。王浩在宿舍里住了两月,人们进进出出,来了又走。他没能认识任何人。“之前我起码知道宿舍里的人叫什么名字,现在,旁边住着的到底是个人还是个鬼,我都不知道。”

“我还是不知道。”他说。一切仍然处在不确定中。

他摇头,现在不可能离开医院了。我们并排坐在不锈钢座椅上。他并拢双腿,驼背,显得身体那么小。他讲起富士康的生活。这两年,每当他需要赚钱,他还是会回富士康做临时工,回到庞大的永远不会关灯的工厂。有次他碰到一个待了八年的线长,仍在等待那渺茫的升成组长的机会。他看着线长被组长训话。“当时我想,还好我没留下来,留下来也不会比他更好。”他说。

电脑屏幕亮着,他在看电影《远方》的解说。电影里,一个男人离开小镇,想要去到远方。最终他还是回到了小镇。

“这些天有去巩义别的地方走走吗?”我问他。

“我们所有人都想去远方,但远方真的会是我们想象中的远方吗?”申牧说。

医院里暖气充足。王浩穿着灰色毛衣,黑色家居裤,恐龙棉拖鞋,随后将我拉到病房外。我们聊到富士康和在鹤壁隐居的生活,他声音压得很低。他说无法想象未来的日子,眼下只能熬。

随后,北京电影节开始。我们相约一起去看安哲罗普洛斯的三部曲。电影很热门,我们没抢到票。申牧买到一部法国的新电影。再次见到申牧时,他身后跟着一个扛摄像机的年轻男生。申牧说他想开始一些拍摄计划。这些天,他在写剧本,租机器,找摄影师。他想对这几年的蛰居生活做个了结:去天津找原来合作的导演,将素材要回来,看能否剪个片子,再去石家庄拿回寄放在亲人家的行李,看是否能找亲戚借些钱抵债。由于没有工作和社保,他已经无法从网贷借钱了。回家,是否和父母坦白一切,仍然待定。

两周前,王浩接到家里电话,父亲病倒了,状况不乐观。家人不知道他在鹤壁生活的事,一直以为他在打工。那通电话把他拉回现实。家里没钱请专业护工。大哥先请了几天假,后来二哥接力,然后是他。父亲脾气暴躁,像个孩子。王浩每天给父亲擦身体,洗尿盆,喂药,用破壁机将饭菜打碎,加水搅成糊状,再灌进父亲的鼻饲管。地上铺了一床薄薄的卡通床单。他和二哥睡在父亲床旁的地上。过了一会儿,护士来查房,王浩将床单收起来。

随后,我们来到北京的后海,游客熙熙攘攘。申牧倚靠在湖边的栏杆:

比如那次,我和曾在富士康工作,后来去鹤壁买房生活的王浩坐在郑州巩义一家中医院。楼里住着脑梗的老人,少有人走动,安静,走廊里是常见熟悉的消毒水气味。王浩的父亲躺在一间病房里。他七十四岁,头发花白,插着鼻饲管,双眼茫然,缓慢而沉重地呼吸着。王浩轻轻喊醒父亲。老人睁眼,看着面前的电视机。一则电视广告播放后,他又合上了眼。

“我快离开北京了,走之前,我去了中国电影资料馆,想看《永恒和一日》,可惜没有买到票。我很喜欢那部电影,里面那位老人说:‘最近我与世界的唯一联系,是楼对面的陌生人。’”

从大同回北京,车窗外高山连绵,山坡铺着灰黑色的太阳能板,像移植在身上的一块皮肤。接着是一座空房,角楼形状,露出砖、钢筋、窗户。一块不大的湖泊,有人躺在遮阳伞下。明亮的太阳令这一切都像是假的,还有那些云的阴影。我看着窗外,想到死亡总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它发生,成为主角,身影逐渐淡去。我又想着那些活着的人们,想到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的情形。三年里,我见到这些人,短暂参与他们的生活。如果叙述要有一个终点——可也许生活没有真正的终点,除了死亡——停留在我脑海中的是这样一些片段。

胡同里,夏日槐花传来淡淡的香气。他说,以前他去了那么多地方,旅行的每一天都像一个月那样长。当他待在那个公寓,三年却像三个月般短暂。剧本上写,明年4月,这项计划将进入剪辑阶段。他还在写另外一个剧本,如果这两项计划都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他就重新去找工作。车开往电影院,窗外,人们飞速向后倒去,海棠,槐树,拥挤的单车。他看向窗外,摘下口罩。这些天他开始失眠,想到所有事情都要重新开始了。我们抵达小西天,灯光退去,电影即将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