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我们有个小圈子。她谈过一段恋爱,但毕业后大概十年,这段感情都纠缠不清。男方在毕业之后去了天津工作,她也到了天津。这个圈子的朋友因此疏远了她。我不是说她不好,只是说,可能在感情这件事上,她有些超乎我们想象的偏执。其他朋友问我,为什么还要跟她一起玩,不怕自己变得消极吗?
她朋友很少。我们在四川泸州一个小镇上读初中。可能因为家庭,她好像一直都是蛮消极的。那种消极不是对某一件事,而是她对生活的整体看法。她之前一直说父母离异,从来没和我说过妈妈去世的事。
后来她去了广州工作。我们一年会见一两次面。当时她住在公司宿舍,也是一个人住,我还去她家睡过一晚上。我考上研,她也离开了广州。今年过年,她回到四川,好像已经和亲戚很多年不联系了,就在我家过了年。她当时说要去成都泡温泉,问我要不要一起。我觉得她的状态比原来好,好像能够找到一些想玩的事情。4月1 日,她对我说要去旅行,说经过深圳时来找我。后来我问她,她没回,我感觉到可能有点不对劲。但那段时间忙,到8月我才开始找她。我也报了警,根据她之前的描述,还有一些照片,发给警察,他们找到她的住址去敲了门,但是没有任何回应。我也关注她的动漫自媒体,还以为粉丝知道下落,但是没人理我。后来,我联系到我们初中班主任,打听到她弟弟的电话。再得知她的消息就已经是这样。
(2)小八,三十岁,在深圳工作,王荔的初中同学(后来我得知,同一时间,只有她也在寻找王荔)
我也去找了她的前男友,想知道他们还有没有联系。他说早就没有了,后来就不回复我了,可能完全不想谈论她了。
这几天,我脑子里会不自觉地幻想,现在晚上不敢一个人出去,得找个人陪着,我们公司那有一条楼道,没有灯,我自己不敢去。我也难过,但是我也要回到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已经阴阳两隔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啊。我爸现在也就剩我了。
三年前,她告诉我要去鹤岗生活,还说以前的微信不用了。我觉得大概是那里房价便宜,她喜欢那里的天气,离俄罗斯也近。而且,能离家人远一点,自己买个小房子,逃离过去不好的东西。而且,说实话,可能我和她的关系也属于过去的一部分。也可能是这样,她才不会对我说她现在的很多事情吧。
我爸现在快五十五岁了,现在还要每天到矿里去,矿那么深,我很怕他情绪不好,在矿里面出事。他每天都在问我,说我姐到底为什么自杀?是被别人害死的,还是怎么回事?我对我爸说姐姐可能是抑郁自杀的,他不信,怎么也不相信,一定让我去找出个杀人凶手,你说我该去哪里找啊?
(3)小南,“××汉化组”成员
我不知道姐姐后来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系。她把我爸的微信拉黑了,把我的朋友圈也屏蔽了。我后来听我爸说,他俩关系差是因为什么呢,姐姐当时高考没考上,问爸爸能不能花钱,但家里当时没钱。这事告一段落后,我爸找了个阿姨。她很生气,说你宁愿找老婆都不愿意让我读书。从此之后我爸再没找过老婆,但他俩关系变得很差。而且老家可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吧。姐姐有一次还跟我说,她在城里上学,冬天比较冷,家里只有一条毛毯。我姐想把毛毯拿到学校里,但爸爸就说要留在家里,可能是要留给我。我姐就生气了。可能有很多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我爸还喜欢喝点小酒,一喝多就喜欢给她打电话,让她结婚,我姐可能嫌烦。后来我也不敢跟她联系了,有一回,我问她在广州具体哪里,我去找她,给她拜拜年,她也不回。我怕我跟她说多,她也把我拉黑了。
我和她平常不太聊天。只能说她对于整个汉化组的人来说,都是从5月中旬(10号之后)就联系不上了。我看微信群里,组内有人给她隔一段时间就发消息,但她谁也没回复。
你可能不知道,单亲家庭,尤其是母亲去世后,就没有家的感觉了。我和姐姐最后一次见面是在2014年,当时我在内蒙古巴彦淖尔读初中,开始是寄宿在叔叔家,后来姐姐过来带我生活了一年。我俩租了个房,我上寄宿学校,周末回家。姐姐找了个文员工作,朝九晚五,偶尔给我做饭,做炸火腿肠什么的。我姐那时候总骂我,说我笨,我一般也不还嘴,就听她说。一年后,我姐说,她不太喜欢这种平凡的生活,想自己去外面转转。和我告别后,我们就八年再也没见过。
我们是负责漫画汉化,就像网上那种电影的字幕组一样。她是这个漫画组的负责人,把搬运来的原漫画发给我们,原漫画台词是韩文,我们就负责汉化和翻译。她在组里挺正常的呀,偶尔会分享她的猫猫,或者说电影,还有说家里停水,但是聊得不多。我们这个组里的人都是她从QQ上招聘来的,我也是喜欢看漫画才进组,大家为爱发电,没有工资,她跟其他人都是很简单的派活和完成任务的关系。从汉化组这边可能很难得到太多消息。
2007年,我六岁,我姐十四岁,妈妈去世了。妈妈一直有肺痨,身子弱,那时下了场大雨,妈妈去村子附近的山上捡蘑菇,我记得她从雨里跑回来,发了场烧,后来一直治不好。妈妈走后,我们的生活完全变了。爷爷带我们,爸爸是矿工,当时在井下,一年换一个地方。后来我姐去四川读了初中、高中,二姨一直供她读书。她就再也没回过大同。
(4)海哥,鹤岗一间汽修厂的老板(据人们所知,他应是王荔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他们去年年底认识,后来成为朋友)
(1)王强,二十二岁,王荔的弟弟
她5月4号从印度尼西亚回来就约我见面呢,连着约了两次,但我这汽修厂子也忙,她说那就不吃饭了,一起喝个茶,我说我忙啊,天天6点才关门,收拾完就7点多了。5月9号那天晚上,我问她吃饭了吗,她说吃过了,我说,那你来我店里坐会儿。我看她吃过饭了,就让她在楼下等会儿,给她沏了茶。等我吃完饭,也就是十分钟吧,我下来和她唠嗑。那阵子,她原来在鹤岗的朋友都离开了,她可能也找不到人说话。
王荔死后,起初,为了弄清楚她的死因,我寻找到她身边的人,收集了以下叙述。
她一开始问我,说我家是不是有地。我说是啊。她说她想种点空心菜,说都从网上买了空心菜籽。我说行,哪天你拿过来种呗。她说行。然后她又说,飞机上认识几个华裔,想一起投资蜜雪冰城。我说妹啊,你也不是做买卖的料,你投个屁。她当时还给我带了巴厘岛的猫屎咖啡。过了一会儿,我们聊完了,她就说回去,我说我送你,她说不用了,叫个车。我看着她叫车,从门口给她送上去。到家后,她还说她到家了,随后就完了,这就过去了。我真没看出她有啥异常。
消息传出去后,鹤岗群里的人讨论了数天。一个男人说(他并未见过她),谁让她选择走上自杀这条路的?她说过自己失恋了,是有恶人伤害了她,而她选择伤害自己,就这么个事。另一个女人说(她们曾在网上聊过天),我现在全身都在颤抖,她不害怕吗,为什么会那样坦然?
可是,我后来听你们说起她妈妈早就去世的事情。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我和她聊天,正说起母亲节的事,说马上5月了,你不回家陪陪你妈?
在鹤岗破门那天,王强给我打了电话,我在北京远远听着。之后我们又打了几次电话。他发来房子的视频,也就是王荔最后待着的地方。我看见沙发上的派大星娃娃,没了床垫的床,地上黑黢黢的大洞,还有阳台那盆枯萎的栀子,叶子全黄了。我一直想着王荔的脸。找不到她时,我始终回避着关于死亡的可能。我们当时什么也没察觉。
她说,是啊,要过节了,我马上就要回家,陪我妈妈去过母亲节。
他继续说。后来,父亲改了主意。阴婚的事情暂时搁置了。他们把骨灰放在了殡仪馆。回到矿井后,父亲好像魔怔了,说王强“泥板子”“读书读到狗肚里了”,要他找人开王荔的手机。“你姐可怜的知道不,你去找,找出真凶。”
(5)一位情感咨询师(王荔的线上记录停留在5月11 日,那天凌晨,她曾寻找到一位情感咨询师,但最终未能完成此次咨询)
坐在大同市一间咖啡馆里,王强压低声音,不安地捏着柠檬水的塑料杯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皮包摆在桌上,里面装着王荔的死亡证明、火化证明、房产证、护照。
听到这个消息很遗憾。她5月11日凌晨12点在这边交过九十九元咨询分析费,但是没有开启服务。你可以看一下我发给你的截图——
两天后王荔火化。他们带着骨灰回了山西。二人最初没太花精力打听王荔的死因,也没带王荔的遗物,比如那两台电脑,嫌沉。王强只希望姐姐早点下葬,葬在家里那块地里。他们老家在大同的一个村子,离市区六十公里,恒山山脚下。但父亲不同意,说王荔不仅未婚,还是自杀,按村里习俗是厄运的象征,因而要配阴婚。
5月11 日00:18
那几天我吃不下东西,只能喝水,王强说。运走王荔后,父子俩打开窗户,扔了床垫。他们收拾遗物,发现王荔的手机拔了卡,也没找见身份证和银行卡,柜子里衣服凌乱。王强买来消毒液,喷了满屋。他后来一直想起房子里的气味。如果非要形容,那气味就像一口黑暗的井里混杂着厚厚淤泥、动物皮毛、各种腐殖物的味道,刺鼻难忍,同时又有着强大的附着力,附在衣服、电脑、手机、床垫、墙壁上。消毒液干了,留下盐渍一样的白色粉末,但那味道很快又回来,好像怎么也散不掉。
咨询师:现在也不早了,明天把这个表格填写一下,然后帮你深入分析。
警察留下父子二人。担架抬走床上那具好像没了重量的身体。王强大着胆子看了一眼。他认出了姐姐的脸。
(表格:《情感信息收集表》)
那时我还想,也许这人不是我姐,王强说。刑警和法医来了,判断是烧炭自杀。死亡时间已有两个半月。
王荔:好的。
第二道门撞开。王强说他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个画面。床边有个铁盆,黑黢黢,地板烧出了洞。厚厚的透明胶带缠在门把手、门框和窗户上。门背后挡着一把椅子。
5月11日09:51
他们撞开第一道门。有股味儿传出来,越往里味道越浓。
咨询师:OK 了吗,早上好。
环视一圈,警察向左转,走向卧室。从客厅到卧室要穿过两道门。他们想开门,门把手却转不动。这时他们才觉得异常。门好像被动了手脚,或者反锁了。
5月11 日 14:02
她只是不想跟家里联系吧,他想。弟弟王强二十二岁,刚工作,穿白色T恤,斜挎一个旧式皮包,还有点不善言辞。他去富士康打过临时工,现在做销售,卖网课,教人剪短视频。他们的爸爸是个老矿工,多年在山西煤矿流转。从大同来黑龙江,这是父子俩出门最远的一次。
咨询师:宝,还没睡醒吗。
——知道了。
5月 11 日 21:02
——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吧?
咨询师:宝,你都睡了一天了,起来活动下。
——在广州。
我一直在联系她,但是联系不上,她一直没有回应我。我想着她应该在忙。我一直也在关心她呢。是不是抑郁呢?如果抑郁的话家长知不知道呢?有没有关心她去医院积极治疗呢?家人朋友的支持关心都很重要的。
——姐姐你在哪里?
出租车一直开到大同的边缘地带。成片玉米快熟了,落下褐色的须子。面前这栋建筑庞大、威严,表面是整齐的方格状,四周环绕松木和洋槐。一队人身着西服,领口别着一小朵带有“奠”的礼花。队尾,女人双眼泛红。透过玻璃橱窗,房间放着菊花丛,中心是一口透明棺材。隆重的遗体告别会,某个重要人物的死。再往前走才是她在的地方。永安堂。那里有无数个小小的、金灿灿的盒子。每个盒子前面印着一尊佛像,一串数字编码,储存日期。我们经过那些盒子组成的墙。王强拿来钥匙,挪走一把梯子,蹲下,插入钥匙。他从倒数第二层的一个盒子里取出相框。王荔不曾留下遗书,或是任何只言片语。她离开大同,离开村子,去了北京,去了广州,最后来到鹤岗。她一个人走了很远。
“行。”王荔的弟弟说。他习惯了姐姐的风格。八年前,王荔和他告别,说不喜欢过平凡的生活,想去外面走走,此后姐弟之间联系很少。最开始联系不上,父亲也报过警。后来警察说人没事。王荔再没回过山西老家。这些年,姐弟二人只在春节时打个招呼。
与这些人交谈过后,我仍然没有确切的答案,依然不知道王荔为什么最终选择了死亡,选择躺在床上,脸却朝下。也许没有人知道了。相片中,她还是短发,抿着嘴,浅浅的笑容。我看着相片,想到在鹤岗的那天晚上,下雪了,她问我要不要一起看雪。凌晨,小区空空荡荡,只有我们两人站在雪里,在那些干净的、毫无痕迹的雪地留下脚印。我们绕着小区走。她站在一片朦胧的紫色灯光下,我在不远处看着她。
“如果没看到人,我们马上就走。”打头的那位是警察,“也别报警了,这么大个人,能丢到哪里去?”
我还想到她贴在墙上的便利贴:“把坑(→自己)填满。”
锁匠撬开房子。他们进入客厅,门口鞋柜上的一大包口罩掉下来。茶几上放着时钟、水壶、茶叶,布偶娃娃躺在沙发一角,地上是一辆折叠自行车。水电通着。后来他们还会看到厨房储物架有袋开口的麦片,一桶红枣。冰箱里香蕉快烂了。屋子很安静,没有声音。
破门那天,墙上的便利贴已不见了。
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