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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年龄大的男人,恨不得在两天内就把我的信息套完。他们只想搞清楚我到底想不想结婚,想不想生孩子。”她说。

另一个二十五岁的女生说,她刚回鹤岗休息了一阵子,打算再过几天去杭州。她听说杭州的直播行业还有机会。此前,她在北京一家在线教育公司,随后经历裁员。她扎着马尾,戴副眼镜,身材瘦削。她仍然在谈论大城市的生活,比如怎么运营小红书账号。说起感情——她说会用一些互联网人常用的相亲平台,比如有个平台的简介写道:三百万互联网、金融、高校、公务员优秀青年聚集地。

她对未来的想象依然在大城市。她想去杭州买房,如果能攒足几百万。“无论如何,人还是要为自己的未来打算。”她觉得留在鹤岗没有未来。在本地的年轻人里,她的想法算是主流。

为了打发时间,我找到一间爵士舞蹈工作室。店长是两个年轻女生,她们同样在体制内有份工作。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十八岁的男生。他出生在鹤岗,头发染成银色,跳舞时爱穿松垮的长袖和破洞牛仔裤。最近他在湖南长沙的酒吧里学会了打碟。我问他会不会去鹤岗本地的迪厅打碟,比如“奥斯卡”。“去那里会拉低我的档次。”他说。他的梦想是去北京当模特,或者做主播。

另有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男生,被他们称为富二代,家境不错,据称在鹤岗有四套房子——两套楼房、一套洋房、一套别墅。

在人民广场,正在读初中的男生说他想考哈尔滨的高中。在精酿啤酒馆,两个中年女人正在讨论为孩子买套学区房,以及如何为高考进行相应的教育储备。但她们试图向我强调:鹤岗真的很难看见年轻人了。

我们去了一家马场。马场不大,在鹤岗北部的黎明屯,远处是荒山。老板是他的朋友。路上他说,鹤岗生活真是无聊啊,之前他买过水母、蝎子、蝾螈、观赏热带鱼、三只猫。除去猫,其余全死了。上个月,他在哈尔滨买下三辆卡丁车。他原本只是想买第一辆,老板问他要不要再买一辆,他同意了,接着又买了一辆,买,买,买。

后来的日子,我接触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仍在呼吸、生活缓慢行进的鹤岗。鹤伊公路旁有一家能打实枪的谕霖靶场。许多人会在五号水库那儿钓鱼。郊区有两间马场,鹤岗中产家庭常会在那儿度过亲子周末。鹤岗与伊春交界的地方有一家滑雪场,隆冬之际,一些年轻人会去滑雪,夏天则会露营。人们也可以在鹤岗的电影院里看到卡梅隆的新片《阿凡达:水之道》。许多地方都有公园,高大茂密的树林、清澈的人工湖、游走的水鸭。冬天,公园被白雪覆盖,层层叠叠。鹤岗正试图利用丰富的森林资源来打造新的城市招牌。主干道上有这样一句话——“鹤岗市森林公园欢迎您”。

“但没意思!”他大喊一声,踢了脚路上的石子。

有家叫作“奥斯卡”的夜店很时髦,但人不多。年轻的服务员端来带黄色霓虹灯的酒塔。9点后,迪厅放出干冰,昏沉的暗紫色灯光闪烁着。有对驻唱歌手,一男一女,在台上唱《红色高跟鞋》《被伤过的心还可以爱谁》。三个年轻女人登台,她们穿着贴身短裙,跳舞,漫不经心。

他请我上车,一辆黑色SUV。从上车开始,他用力踩油门,踩刹车,每个动作都在加速。车在道路上高速漂移,我抓紧安全带。边开车他边说,他二十二岁,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是在鹤岗一个单位上班,每天坐在桌前等着收材料,五小时后下班。每月工资两千元,开车上班的油费花掉一千五百元。但他不愿放弃这份工作。家附近有一个研究所,他托人就能进去参观。

这里娱乐生活虽然不够丰富,但也存在,剧本杀馆、桌游馆,都是年轻人爱去的时髦场所,还有三家酒吧,分别叫“Everything To Life”“Always Welcome Bar”“DH”,来自同一个商人的决定。“Everything To Life”在一家卡拉OK的一楼,霓虹灯流光溢彩。年轻人在台上唱歌,舞台上装饰着黄色的气球,还有写着“Caution !”(注意!)的彩带。歌声震耳欲聋。门前是一道铁路,晚上8点,拉煤的火车轰隆而过。

到远郊一片田野,我们最先看见一匹瘦削的骆驼,毛发灰白,正在吃草,神情警惕。再往里走,马圈在稀松的黄土上。黑色白色黄色的马挤作一团,靠近时才能觉察鬃毛下的热气。冬日,田埂荒芜,树林冷清。我们往前走,老板正坐在挖掘机当中清河沟的淤泥,机器轰鸣作响。那是个四十五岁的男人,光头,戴针织帽,有个“9999”结尾的手机号。他在一个学院工作,同时在外面开公司包工程。

鹤岗的马路上种着松树、柳树和白杨,各个城区都有一两家鹤岗本地的连锁商超“比优特”或是“一百家”。城市中心的“比优特时代广场”——“B. U. T TIMESPLAZA”——负一层的餐饮中心人声喧哗。人们谈论到鹤岗的种种好处。在人民广场,一名老人说,年轻人在外打工,房租又高,攒不到钱,为什么不回鹤岗呢?他是名老矿工,在鹤岗煤矿待了四十年。他列举旧时煤矿优渥的收入,集体宿舍,集体医院,集体学校。但他的孩子还是在哈尔滨生活。另一个老人指向远处一座高楼,你看,这样的房子,也才十万元一套。街边一对卖炒冷面的中年夫妻说这里节奏缓慢,生活也惬意。从前,人们爱说这是座鬼城,说这里已经被抛弃了。但现在,网上的关注让人们开始改变对这座城市的叙事。

老板下车。二人打过招呼,聊起工作,“富二代”开口说:你是什么编?

外界看来鹤岗是个偏远之地,但身处其中,我很快确认,它依然按照一个城市的节奏运转。这也许可以解释,比起鹤壁、淮南,同样房价低廉,为什么来鹤岗的人最多。人们依然需要城市感。这里外卖便捷:麻辣烫、麻辣拌、手撕鸡架、鹤岗小串、喜家德水饺。楼下的大商场,虽然蔬菜种类不多,但网购可以弥补这个缺陷。一个女生说,她时常线上购买鲜嫩的豌豆尖。其余与大城市没什么区别,鲜肉、冻鸡翅、冻鱼、蜜瓜、活着的大闸蟹。附近有包子店、韩国拌饭,水果店卖黑色的冻梨,路边还有冻带鱼摊位。等下大雪,店铺时而关门,那阵子得靠自己储备食物和水。没人用线上打车软件,人们坐公交,或伸手拦出租车。出租车很多。当地人说,一些煤矿倒闭后,工人都转型开出租了。

好一会儿我才理解“编”是指的什么——两人交流事业编、公务员编、市编、省编。老板提到如今日子不好过。男生又说:“我们领导都说,能按时发工资已经不错了。”

我重新租的房子在九州松鹤一栋楼的四层。房东是鹤岗一名年轻的警察。他说,鹤岗的人们大多有两份工作——一份体制内,一份体制外。他和朋友开车将我在隔离期间购买的食物送过来,留下一箱矿泉水。和许多地方一样,这是楼梯房,楼道很老,剥落的油漆呈现鱼鳞般的纹路。有房门敞开,老人坐在室内,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地瞥向门外。楼和楼缝隙很窄。我的房子还是一个开间,一面墙隔开客厅和卧室,刷了简单的白漆。厨房在阳台,总能看见对面住户正在做的晚餐。墙壁很薄,不时传来过路人的脚步声。

老板说,他在这片马场投入三百来万。马场里有十匹马、两匹骆驼。马是他从哈尔滨跟车运来的,都是本地品种,玉石眼,两三万一匹,只有一匹矮脚的棕马是个洋货,叫Tony。他不太爱买外国品种,说那些马扛不住鹤岗的冬天。他还打算买孔雀、鱼。一只边牧乖巧地蹲在身边。据他说,之前离婚,“可把自己整糊涂了”,净身出户,原来爱玩车,买过路虎、奔驰、宝马,现在都出掉了。他不指望能靠马场挣钱。不过在鹤岗做生意不容易,他提到一些受阻的经历。

我决定等喧嚣过去。隔离完,我重新在网上找房子。最初那套民宿过于偏僻,夜路令人心生恐惧。我搜到九州松鹤,一个庞大的回迁房小区,位于鹤岗中心偏南地带,区分楼房的标牌从 A 组一直到G组。它交通方便,挨着一间大超市,还有一条宽敞的道路,两侧遍布餐馆。小区没有边界,所有人都能通行。楼房十来层高,线条简洁的粉色立方体建筑,裸露在外的阳台凸显出来,印着“保温”。在九州松鹤,顶楼的房子也是三万到五万元左右。鹤岗刚出名时,房产中介经常向外地购房者推荐这里。群里就有不少人买了九州松鹤的房子。他们另一个选择是处在更南边的兴安台,那里以一个马路转盘为中心,周围的“大陆南”“松鹤B”“滨河南”“光宇”都是回迁房小区。

“要赚钱还是得去南方啊。”老板说。“鹤岗太穷了,黑龙江倒数第一!”

等待天亮

我们站在温暖的房子里。屋外田野上有只落单的马。那是老板的第一匹马,一匹棕色母马,被另一匹黑马踩瘸了。它只能独自待在马圈外,俯卧在地,吃身边干枯的玉米秆。老板说,马瘸就相当于被判死刑,治不好,只能慢慢饿死。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房子里待着

离开马场,男生和我坐上车,改道去鹤岗一个别墅区。他在鹤岗没有同龄的朋友——多数同龄人都离开了鹤岗。摩托是他的新爱好,但鹤岗骑摩托的人总共加起来不到二十人。他独自住在两百多平方米的别墅。男生说,好像没什么能带来长久的满足——无论是得到房子,得到工作,得到一辆卡丁车,一辆蹦蹦车,一张弓箭,三只猫,一只狗。别墅有四层,他在每个房间都放上智能音响,包括厕所浴缸前。在家时他总是和音响说话,命令音响放歌、拉开窗帘。三只猫被关在蓝色笼子里,很瘦,毛发稀疏。他打算将猫送给别人。

天黑以后就没有什么生活了

人们究竟想要什么?他也说不清。“待在鹤岗,没有人听我说话,也没有人需要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毕业后这年,他从一百四十斤长到一百九十斤。别墅区点不到外卖,他就吃速冻的饺子。

感觉鹤岗就是那个样子

鹤岗的人们或多或少都曾与煤矿相关。他的父亲依靠运煤起家,又在煤矿行业收缩前离开鹤岗,去外地开厂。男生说他选择留在鹤岗,因为外界变化太快,而他在鹤岗能轻松拥有一切。但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清楚会在鹤岗有什么样的未来。

他写道:

未来——人们总说这里没有未来。过去已经远离。这座城市不再有太多煤的痕迹,街道上偶尔才会看见被遗弃的厂房和金属管道。

还有一个男生说,无论外边说什么,他都要去鹤岗。他来自河北涿州,原来在保定一家直播运营公司做商业代播,但公司快倒闭了,他打算辞职,然后去鹤岗。“我像块橡皮,每天都在消磨。”

我去了鹤岗的博物馆和图书馆,想看看这里的过去。鹤岗产煤很早,能追溯到1918年。清代,作为“龙兴之地”的东北受到封禁,长期发展缓慢。清末东北解禁,政府推动官方采金,大量采金者和垦荒者涌入。民国初年,有人偶然在鹤岗石头河西岸发现煤苗,开启鹤岗长达百年的煤矿开采历史。虽然时有生产事故,但煤矿带来了繁盛和富足:第一个实现机械化的露天煤矿、第一对现代化采煤竖井、矿区文化宫影剧场的隆重集会、矿务局招待所、煤矿工人疗养院。媒体也记录过那时的兴盛:矿务局年年放鞭炮,两三个小时不停,人们裹着棉服出门看。街上,宾利、劳斯莱斯,8或6连号的车牌,呼啸而过。2012年,鹤岗的房价在繁荣中上涨,城区房价每平方米五千元,同年,鹤岗GDP 达到峰值——三百五十三亿六千万元。

他接着说,不,人们购买的是希望。“房价走低不可能带来希望。没有希望,这里的房价才会走低。”

但由于煤矿接近枯竭,鹤岗在2011年被国务院列入第三批二十五座资源枯竭型城市的名单。2014年,年鉴里的一份政府报告写道,“即将过去的2014年,是我市矛盾凸显、困难叠加的一年,因宏观形势、产业结构和煤炭行业‘双降’等影响,预计全年生产总值下降百分之十,固定资产投资下降百分之四十三。”

但另一个人说,人们在城市里购房,购买的只是那一套简单的钢筋水泥么?

煤矿关停,拆迁,一些被改造成公园。有次,出租车司机带我来到矿山公园,我们来到路边,俯视着山坡对面巨大的露天矿坑,树木枯黄,斜坡上,灰色的矿层和雪交织在一起。底部的平地有辆黄色挖机,停着不动,像个景点。附近有家废弃的炸药厂,铁门露出一小道缝。

人们对此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低廉的房价将源源不断地吸引年轻人来到鹤岗,从而形成新的活力。

我试图往里走,但司机拦住了我。“底下埋的都是炸药呢。”他说。

“鹤岗不是北欧”“鹤岗不是乌托邦”“去鹤岗躺平,无非又是骗你去买房”“2022年新骗局:去鹤岗买房躺平”“五万卖房热潮过后,鹤岗再次沦为鬼城”“鹤岗会重生吗?”

鹤岗房价暴跌的消息首先在“58同城”上传播开来。2019年4月,鹤岗由于低廉的房价登上微博热搜,越来越多的买房客来到鹤岗。

有人不断分享近期的新闻链接:

这种热络带来了商机。梁云鹏是其中一位掘金客。他是一名房产中介,三十八岁。我到店里时,他戴着耳机,一台苹果手机摆在面前:他正在接受抖音官方的连线采访。他穿着一件耐克棕色夹克,中等身材,开一辆黑色奥迪。自从鹤岗凭借低房价出名后,他的房屋中介生意蒸蒸日上。他手上一共有一万多套房子,其中五万以下的只有四分之一,一两万元的更少,只有几百来套。最近,由于那位二十六岁南京女生的新闻,更多人涌来了,都想买两万的房子。

我开始在网上寻找来鹤岗买房生活的人。我加入一个鹤岗的微信群聊,里头有两百多个从外地过来买房生活的人。线上群聊几乎每分钟都有人说话。一个女生说她开网店,用线上虚拟币交易。她的对白也很简单,“我不出门”。另一个女生,二十五岁,住在南边的“大陆南”小区,她是网络小说写手,最近一边写小说,一边帮人装修。一个女生画漫画,住在松鹤小区,和另一个女生相约晚上一起喝鸡汤,看恐怖片《乡村老屋》。一个女人从佛山过来,带着孩子。群里也讨论外界对鹤岗的关注。随着报道越来越多,一些人将备注改成“不在鹤岗”。

“必须要找到更多两万的房。”梁云鹏说,“客户需求最大。”

隔天,天亮得早,我开始隔离生活,无聊时望向窗外。楼房都很像,橙黄色的外皮,六层楼高,一楼不锈钢阳台上挂着歪歪斜斜的金属“福”字。草地上有少量的雪。远处还是长得一样的回迁房,只是颜色不同:墨绿色、米色、白色,整齐排列的窗口就像积木。到了白天,人们走出家门。中年人,老年人,牵着狗,提着菜,戴着口罩。他们彼此点头,在寒冷的空中呼出热气。楼与楼的间隙很大,很空旷,一些家具被遗弃在单元楼门前,灰色布沙发,生锈的金属座椅。

他们决定去鹤岗那些偏远的角落找房子。第二天,我跟着梁云鹏去鹤岗南部的峻德老城区核实十二套房子的情况。峻德曾经依傍着鹤岗的四大煤矿之一峻德矿而建立,现在只剩下一些老人在那里生活。在峻德,楼房间距很宽,户与户之间的距离很窄,外表由政府改造过后重新装修,密集,毫无美感可言。楼道里是腌酸菜的气味。有些房子呈现出废弃的景象,霉味浓郁,地上堆着水泥、拆掉的火炉和玻璃碎屑。

单元楼没锁,我在黑暗中摸索上楼。打开手机照明,墙上盖满了“有证开锁”的红章,一些纸条写道,“由于不清楚户主是谁,给执行防疫政策带来了一定困难。请尽快联系”。也许这些房子已经空置了。这是片棚改区,正是网上最常流传的那些便宜房子,两三万就能买一套顶层的。我输入密码。屋子里干燥、暖和。10月底,鹤岗已通上暖气。民宿是个开间,铺了大理石瓷砖,摆着沙发、茶几。打开水龙头,水有股隐约的锈味。窗外还是一片黑暗,有时传来远处的火车汽笛声。

梁云鹏举起手机拍照,在租房网站上更新房子信息。不少客人直接通过网络远程买房。他的车座上放着一张新的公证书和委托书,那是一个四川女孩前天通过三分钟的视频电话后定下的房子。

“鹤岗很多地方都没灯。”她说。她发来一个商品链接。“一块五毛二,便携式迷你工作灯,强光。”

也是他将房子卖给海员李海,卖给那个二十六岁的南京女生,卖给“隐居吧”“流浪吧”的男人,卖给做网络写手、游戏代练、直播、微商的人们,也卖给想要过来抄底的山西老板,上了岁数的南方老人。但这两年,来鹤岗买房的女生更多。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在鹤岗生活的女孩。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推荐我去买个手电筒。

“鹤岗的房子可能代表着一种退路。”梁云鹏说。

站在楼下,我环顾四周,手心冒汗:黑暗,没有声音,没有常见的电视声、人的交谈声,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还有风。小区没有边界,几栋居民楼排在一起,暗淡的月光下,就像西北被风蚀过的石头堡垒。一棵柳树随风婆娑摇摆,居民门前,摄像头闪了一下白光,又暗下来。晚上8点,几乎没有窗户亮灯。我不知道那些楼房里是不是真的还住着人。

至于他自己呢,梁云鹏说,他没什么故事,没读多少书,去北京闯荡过,二十四五岁时,他回到鹤岗,赶上煤炭产业兴旺的时候,那会儿和煤炭沾边的工作都能挣钱。他去给热力公司运煤,每天运五车,两月能赚三万。后来煤炭产业不行了,他就转行做房产中介。在本地的房产中介公司里,他开得早,手头房子也多。不过现在,鹤岗房子出名后,越来越多的竞争对手出现了。有条街都是房产中介,街边的招牌写道,“鹤岗卖房、直播”。便宜房源还得靠抢。

最终我在网上找了一间民宿,租金一百元一天,包月一千五,装备齐全,拎包入住。相比这里的房价,民宿的价格算昂贵。后来我才得知,如果有耐心的话,也能在鹤岗找到三千元租半年或一年的房子,但得自己在城里找那些挂着“出租”纸片的房东,打电话就行,至少半年起租,自带家居用品。

随后我们回到峻德小区。在电线杆上,我看见这样一则广告——

我飞到佳木斯,拼车到鹤岗,在高速路“南风井”卡口排队、登记信息,看着运送成团草料的大卡车来往,再坐车来到市区。旅途漫长,徒增疲惫,那会儿想去中国哪里都不容易。电话里,一个女人要求我到鹤岗之后得居家隔离。不许点外卖,她说,当然了,你可以吊根绳子,从窗外把外卖拿进来。

“收1至3万房子!多破都收!”

2022年10月底,我从北京出发,带着一件短款羽绒服,两件毛衣,坐上前往黑龙江的飞机。鹤岗在黑龙江省北部,约有八十九万人口。网上能找到这些描述鹤岗的话:“地方政府财政重整”——2021年 12月,鹤岗市政府公布取消招聘政府基层工作人员计划,理由为财政重整;“人口流失”——2013年至2021年,鹤岗市区人口减少幅度达17.12%;“资源枯竭”——2011 年,鹤岗被中国政府列入第三批二十五座资源枯竭型城市的名单。看多了这些,人们很难不产生这个印象:鹤岗,一个寒冷且遥远的边陲之地。它与俄罗斯隔江相望,没有直达的火车、高铁或飞机,多数去鹤岗的人往往选择在哈尔滨或佳木斯中转。

天气预报提示说一场大雪即将来临,气温骤降至零下十度。人们从口音中辨别我来自南方,逐一询问我带的衣服数量,听后直摇头。面馆老板对我说,一定要买条“线裤”,就在时代广场买,越厚越好。我听从她的建议,在时代广场的二楼打折商铺里买了一条线裤,外表类似健美裤,里头是绒毛,紧贴皮肤。从外地来鹤岗的女生们又建议我买长款羽绒服——“至少得长到小腿那儿”。我在网上下单一件“270g鹅绒加厚保暖羽绒服”、羽绒裤、加绒马丁靴、护耳防风保暖口罩、毛线帽子和围巾。快递送至九州松鹤站点,我领着成堆快递盒回来,在暖气充足的屋里换上这些,烘出一身汗。再次出门时,我已全副武装,信心充足。

这是一座与雪共生的城市。雪成为人们的度量衡,承担人们的欣喜、担忧与烦闷。伴随雪来的是如梦一般短的白日。下午3点,太阳落下,城市就陷入沉寂。这里似乎天然适合过上穴居的生活——正如来到鹤岗的年轻人所选择的生活。

空气越来越稀薄、干净。夜晚的星星亮得惊人,似乎还能见到微亮的银河。早上,粉色的晨光照在楼上。雪就要来临。

当我写这本书时,想起鹤岗,我首先想起的仍是那里的雪和那里的冷。不同于南方,鹤岗的雪蓬松、干燥。最初一两场,雪飘落在街道、屋顶、草地、车窗。雪在路灯下发亮。随后几天,雪慢慢融化。直到一场大雪——用当地人话说——雪“站”住了,此后鹤岗就将一直笼罩在白雪之下。雪逐渐增大,变得残暴,如龙卷风,城市严阵以待,连续的预警,铲雪车、挖机、警车四处劳作,将道路上的雪推到一旁。风中刮起烟雾一样的雪,漫天蔽日。平静时,雪又变得顽固,僵硬,冻住狗屎、烟蒂、人的脚印。街上,人们穿加厚的羽绒服、羽绒棉裤,戴防风口罩,但还是没一会儿就冻得身上疼。随着呼吸,睫毛、鼻孔、口罩里都结上一层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