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到鹤岗的第二个月时见到她的。她不愿意对外界透露真名,我称呼她为林雯。林雯,二十九岁,独身,在鹤岗有两套房子,两只猫。她有张圆脸,栗黄色头发,扎着凌乱的短马尾,声音有些沙哑。戴厚底圆框眼镜,时常眯着眼睛。她身着淡蓝色条纹衬衫,黄色亚麻裙,有时穿深蓝色套头家居裙。林雯说,来鹤岗前,她的生活并不特别。“普通”“平凡”,她喜欢用这样的词来概括自己。
在鹤岗,她每月花五百块。但她还是要消费。她在淘宝、拼多多、抖音里申请免费试用的商品,龙井茶叶、防静电手套、窗帘、胶棒、挂钩。月卡、优惠券、抽奖、摇钱树、免单、秒杀。这些词语构筑着她的生活。小时候买不到东西,长大了就渴望各种东西,她说。
林雯出生在江苏常州边缘地带的一个小镇,镇子很新,满是拔地而起的相同的安置房。小镇四周环绕医疗器械厂、干燥厂。她的妈妈在镇上工厂干活,爸爸无业。她早早认识到家庭给不了她太多。过去二十八年,她一点点失去了对未来的信心:她在村小念书,学费是借的。一个夏天,学校组织去看电影,走在路上,她察觉鞋底掉了,剩下一层皮,只能勉力维持。她很早开始考虑赚钱的事,以批发价买来零食再卖给同学。十二岁那年,村子因修建工厂被填平,她和父母搬到镇上安置房。拆迁只是让他们从平房住到楼房。读中专,出于不挨饿的动机,她选了厨师专业。那时她一周生活费一百元。家在市里最北,学校在市里最南,从镇上到学校,需要来回换两趟车,每趟车一个小时,车费五元,食堂里一份蛋炒饭卖六元,只能找到一点鸡蛋碎。卫生巾,班级里的桶装水,洗澡,都是要钱的事。冬天她舍不得用热水洗澡。她最喜欢上专业课,悄悄把多余的食材囤下来。学鱼香肉丝就能分到木耳、胡萝卜、猪肉,学红烧鱼就能分到鱼,还有麻糕、灌汤包。
她前两天在拼多多上买了这些——十二元六块的火锅底料(“最好吃的是酸汤肥牛口味,和白菜是绝配,再加点金针菇。”)、九毛八的润唇膏、一块钱的对联、十八元六支的护手霜、十元两双的拖鞋、两元的火棘枝、三元六双的筷子、三块九的六个勺子、十元的绒毛三件套、二十五元的黄色毯子、九毛的猫薄荷球、一分钱六个的红包、二十一元的四十袋玉米须茶。
成年后,她做过厨师、淘宝的刷单主持、婚庆司仪副手,还在常州和无锡干过两三年的连锁酒店前台,给顾客准备茶点,洗免费水果,卖会员卡。
传来一阵敲门声,是快递员,送来了十三个包裹。
她很早就意识到,像她的起点——她一直记得,家里因为拆迁搬到镇上后,没有装修房子的钱,成年以前,她的房间一直是空的,只有一张老床、一台老空调、一个衣柜——这种空空荡荡的画面正像她人生起点的写照。上升太难,她想力所能及过好点。等她开始工作,二十岁,慢慢攒钱买了张灰色弹簧床垫。随后几年,她一点点为自己的房间——那个十五平方米的房间添置新东西,五十元的灯,五十元的二手遮光窗帘,储物柜,《龙猫》漫画墙纸。后来她还给家里买了台冰箱。她一直想,家里要是有台冰箱就好了。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里,冰箱总是空的。
晚上12点,她关掉外卖后台。午夜后这块区域没有骑手配送。她躺在沙发上,接着打游戏到凌晨三四点,再开始一个新的工作日。
不提了,她说,提那些过去干吗呢?她躺下来,继续打游戏。
她的拇指和食指在屏幕上快速滑行,就像踩着冰刀的运动员在冰面划出弧线。她每打六场就能“吃鸡”一场。“吃鸡”,指活到最后,全场第一。上个赛季,她是“超级王牌13星”。游戏晋升规则是:青铜、白银、黄金、铂金、皇冠,最后才是王牌。平时,她招募固定合作的队友。他们等级相似,都是王牌,信奉相同的战术。玩家战略各不相同。她更有耐心,更谨慎,尽一切可能搜索装备,慢慢进圈,从边缘包到中心。她觉得这款游戏很“公平”,目的明确,竞争直接。“我靠自己也能赢。”她说。由于担心认识的人看见她的在线时长,她用 QQ 而不是微信来登录。
你对未来怎么看?
地面上很多物资,枪,子弹。她捡起一把突击枪,一个防弹头盔,一件防弹背心。有人在旁边捡东西,她跑到另一栋房子,继续找。人影出现了,她瞄准那人的头,四倍镜放大,开枪,拿下第一击。接着出现了另一群人。她投掷烟雾弹,密集的枪声响起,四周传来窸窸,窣的脚步声。瞄准,射击,独自往前跑。一阵飞机的隆隆声,四周开始轰炸。她来到决赛圈。还剩下最后一人,她被击中了。游戏结束。
她几乎没有犹豫——“消磨时间到死。”
现在,她躺在沙发上,打开手机里的游戏。屏幕显示:
“你有长远一些的打算吗?”
她更愿意轻松一些。来鹤岗前她就是这样想的,独立的空间,独立的生活,不受他人控制的工作,全部由自我掌握的时间。没单时,她躺在沙发上打游戏。她爱打《和平精英》——一款竞技类射击游戏。最近一个赛季(一个赛季时长三个月),她用小号打了七百七十六场,大号打了四百场,平均每天二十把,五六个小时。遇到游戏停服,她也一定要打到最后一刻。之前她尝试玩别的,比如《明日之后》,可她觉得那就和上班一样,上线,打卡,每个任务都要做一遍,三小时就过去了。再说,不充钱就打不过别人。
“没有。”
“要是想赚大钱,我就不会在居民楼里开店了。”她说。
“你打算在鹤岗待多久?”
别人都会弄刷单、刷好评、冲量。她听出来经理觉得她有点不争气。
“一直待着不走了。”
有时美团的区域经理会打来电话:“能不能想办法提升点单量?”
“你原来的生活,那些关系,舍掉这一切,你会不会觉得有些可惜?”
不过大体说来,她在的区域人不多,通常一天只接到四五单,运气好才有十单。一份炸串大约赚八块,她每月也就赚一千到两千元,比原来上班时少,但也够了。
“有什么可惜的?”
客人点了份“大胃王”。她走到厨房。厨房在冰柜背后,是个狭窄的长条形,桌上摆着一口不锈钢炸锅,盛着黄棕色的油。她拿出冰冻的蔬菜,放进锅里水煮,淋上麻酱,一份大胃王就做好了。接着是份炸鸡叉骨。设好油锅温度,下入鸡叉骨,锅里吱吱响起来,中途再翻个面,十分钟完成一单,再把面条或鸡叉骨打包,放在门口。不一会儿传来敲门声。外卖员拿走外卖。剩下的时间,她备菜,将胡萝卜、土豆、洋葱切片,不能太薄,否则会被烫卷。包菜炸起来发苦,最好换成芥蓝。每隔两天,她要熬一桶酱。玉米淀粉倒进不锈钢锅,开小火,熬成透明的糊。房子里弥漫着令人心安的气味。为了进货方便,她又开了个“多多买菜”站点。外卖员给她送货、取货。她几乎不用出门了。
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过去和未来,要不要工作,和他人的关系。最好一个人过。她语气坚决,表现出与旧生活分隔的决心。她宁可让《和平精英》、抖音、拼多多霸占她的生活。
每天,她早上10点醒来,打开手机,点“接单”,接着倒在沙发上,到中午12点,起床洗漱,清点前日消耗的食材。直到下午,手机上的电子女声才会第一次响起——“××外卖提醒您,您有新的订单。”
提到刚来鹤岗时,她语气变得轻松起来,暗含她最初对新生活的期许。她趁父母不在家时打包行李,坐上火车,从常州到哈尔滨的硬座,二十二个小时,从哈尔滨到佳木斯,七个小时,从佳木斯到鹤岗,又过了一个半小时。她在座位上待了很久,却不觉得难以忍受。火车窗外是山川,河流,荒芜的平原。她在路上搜鹤岗,在实景地图里看房,在网上买下第一间房子。到鹤岗,她第一次看见那么大的雪。来到新家,雪几乎淹没了阳台。后来三个月她很少出门。气温零下二十度,路滑,四周都是雪。她在家里打游戏,每天十几个小时,自己做饭,把火腿肠、丸子放在阳台,过一天再拿出来,用饭铲在雪堆里敲打,寻找那些冻得严严实实的食物。
她在鹤岗生活一年了。之前,她想到未来的生活该怎么过,就买下这间屋子,改成外卖炸串店。这既不用和人打交道,也不难。在鹤岗的外卖市场,最好卖的是“麻辣香锅大胃王套餐”——蔬菜、肉丸、方便面做成的麻辣拌,还有“油炸鸡叉骨”。她就做这两道菜。
她似乎第一次有了自由的感觉。“终于没有工作、相亲、工作、相亲,还有围绕在身边的那些声音了。”她说。
房子花了六万块,一室一厅。最初她就是听说鹤岗有便宜的房子才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她精心布置每个角落:客厅中间,浅棕色木质岛台放着一盘上个月烤的曲奇饼干;投影仪和屏幕——夏天,她开着投影仪看电影,喝啤酒;插着红色火棘枝的玻璃瓶;两把高脚木质长凳;藏青色羊毛地毯;沙发下正在散发热气的电热毯;挂在墙上的环形暖色台灯——鹤岗冬天严寒、漫长,她觉得暖色的光能让人好受一点。房子里还堆着箱装矿泉水、盒装鸡蛋、新鲜芥蓝,透明罐装的辣椒粉、黑芝麻、腌鸡粉。靠墙放着一个四开门金属冰柜。厚厚一层碎冰包裹着批发的鸡叉骨,方便面,鸡排,半年前的冻米饭,还没发黑的土豆片,“安井牌”鱼丸。
有天,窗外还在下雪,她在床上躺着,一条短视频提到用矿石颜料画的丙乙烯立体画。她来了兴趣。如果还在镇上,她不可能这样画画,爸妈会问她为什么要画画,还有,为什么要浪费钱?带着快意,她立起一块画板,挤出颜料,加入钛白色石英砂,铺在画板上,再用刀刮出海浪。海是浅灰色,沙滩是深灰色,远处的山是黑色。她画了好几幅海,粉红色的沙滩,蓝色的海浪。她喜欢海。
她从沙发上醒来,声音慢慢没了。是个梦。她不是经常做梦的人。这时刚天亮,光从窗户照进来。熟悉的空间和东西给她安全感。可能正是那些相亲让她无法再忍下去,2021年10月31日那天,她把钥匙扔在鞋柜上,拖着行李箱,从江苏常州的家里出发,坐上去鹤岗的火车。
后来她还买来一个“月光水母缸”。她觉得这是个奢侈的爱好,很多年前,她在网上看见过一种水母。水母有个漂亮的名字,大西洋海刺,简称大西洋,身体接近透明,拖着一道长长的波浪裙带。水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她的小镇生活又是什么样子?几乎两个世界。她买来两只大西洋。海水袋寄到黑龙江。大西洋放进月光水母缸,她每天用针筒给它们喂丰年虾卵,每隔三四天换一次水,按照表上的量配海盐,小心翼翼照料。
门推开,妈妈,爸爸,亲戚们,还有一个男人——和她相亲的人。她看不清男人的脸。他们还是来到遥远的黑龙江,这间房子——他们在争辩什么,不行,房子怎么乱糟糟的?你怎么能在鹤岗这样过?怎么能不工作?怎么能不相亲?
晚上,她关掉房间里的灯。黑暗中,水缸照着暖色的光,水母伸展又收缩着柔软的身体,像在月光下浮游。她看着两只水母,就像看着新的生活和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