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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南京人,出生于1996年。”

“请向我介绍一下你吧。”

“你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你好。”

“待在家里画画,赚钱。我不太出门。”

“你好。”

尽管此前我已见过一些选择蛰居生活的人,女孩描述的生活依然有其特别之处。她平常的生活必需品依靠外卖和快递。之前两三年,她在安徽租公寓,房租一个月六百块。她通常每月出门一次。那天出门透气,一般会选择傍晚,绕着一条固定线路散步,从小区周边走到超市,路上戴耳机听重金属摇滚乐。现在,她来到鹤岗买房,维系着此前的生活节奏,每天中午起来,做饭,下午打扫一遍屋子,开始画画,陪五只猫,烘焙,做饭——厨具都是白色的,砧板、刀、调味罐、烤箱、打蛋器,优雅整洁。她烤着蔓越莓奶油面包和草莓蛋糕,跟《蜡笔小新》学做奶油炖菜。还是每月出门一次。

我拨通了电话。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声。

我在电话里想象她的生活。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在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纯白的屋子里,过着干净的、秩序井然的生活,但门外则是另一个陌生世界——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城市。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居住。她还有五只猫——一只狸花、一只暹罗、一只橘猫、两只布偶。房子前后的对比图让我印象深刻。这种简约的北欧风格吸引了不少人,我也跟着开始想象拥有一套房子的感觉。在北京这当然很难,或许,我想象着,我也可以模仿她。这是我第一次产生去鹤岗买房的冲动。我试着联系她。两天后,女生回复我:可以聊聊,但只能电话。她说长年独居,上次和人见面还是在好几年前。我不知道这句话的真实性。生活在城市里,一个人真能完全脱离人群吗?

“遇到过人口普查吗?”

一个人吃饭,不需要太大的餐桌,所以,我在卧室和厨房中间建了一个拱形半墙,上面放台面当餐桌吃饭。

“遇到一次,然后我也没开门,让他隔着门给我做的人口普查。”

卫生间装全透明玻璃门,不考虑磨砂,我想在洗澡上厕所时还可以隔着门看见我们家猫;

多数时间,女生很安静,等待我的提问。话筒对面的声音很轻,有时显得虚弱。她说刚来鹤岗,还不会用新买的热水器,洗了冷水澡,感冒了。又到周三了吗?她不清楚时间,她说,因为长期在家,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

因为房子小,我选择拆墙,卫生间本来想加玻璃隔断,后来觉得太拥挤,决定不做干湿分离,反正不会出现一个人上厕所,一个人洗澡的情况——毕竟我独居;

谈到自己时,她频繁使用“普通”:读着普通的学校,学的普通的专业,普通的外貌,普通的体形。“非常普通,不胖不瘦,那种在人群中找不到的类型。”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还是她的生活方式。

女生说,她自己设计了整间房子。她反复强调“一个人”“独居”:

“我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亲戚,没有同事,没有老板。”电话中她笑了笑,停下来。

就在这时,我在网上看见一个消息。那是个女生,年纪大约在二十六岁。她从南京出发来到鹤岗,用一万五千元买下一套四十平方米的房子。那原来是间老房子,木头门框都已腐坏。但现在房子焕然一新,她把整间房漆成白色:墙壁、桌子、电脑椅、柜子、厨房台面、阳台,连扫把和猫爬架也是白的。一只暹罗猫趴在墙下。她还在阳台上装了一道拱门。印象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关鹤岗隐居的新闻里出现女性。我有点好奇,躺在床上,看完了她所有的视频。

她决心离开南京,来到鹤岗。“到鹤岗,走进去的那一刻,我想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好像,以后的生活就终于自由了。”她以一种自豪的语气介绍鹤岗:超市便捷,还有自助收银,城市很大,还有好吃的喜家德水饺。她打算未来存一些钱,再在鹤岗换一套更大的、带电梯的房子。在网上更新生活日记时,有人给她留言:鹤岗医疗很差,教育也不好,没有山姆超市,也没有盒马鲜生。“房价已经是这里最大的优势,为什么要拿一二线的条件来与鹤岗比呢?”她说。

我后来和他们交谈不多。男生去深圳出差,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女生两个月后经历公司裁员,每日待在家里。她说暂时打算在家里待着,练习画画,再考虑未来的事情。同样,我们维持着合租者应有的边界感。我的房间挨着厨房,她煮面条,我就待在房间,她端着面条回去,我出来煮水饺,等我回到房间,她再出来打开洗衣机。隔着墙,滚筒的声音微微轰鸣。秋天来了,天凉了,桦树叶子簌簌作响。可能是墙壁老化,窗沿长出一圈黄色的泡沫状黏菌,看起来还在生长。街上人很少,我也不太出门,商场越来越空旷。人们都在等待新冠的结束。

她暂时不考虑去大城市生活。“我不想过那么有压力的生活,我想摆烂,我想过轻松的生活,我想开启 easy模式,反正我没有那么高的物欲,不需要星巴克,不需要奢侈品之类的。”电话的最后,她说,如果必须做和人打交道的工作,面包店服务员是个不错的选择——待在家里多舒服,为什么要去自讨苦吃?

“不过,我现在有了北京的户口。”他说,“只是没有房。”

比起男性,去一个偏远的地方独自生活,对女性来说往往困难更多,比如安全问题。我继续在网上搜索,又看到更多只身去了鹤岗的女性。我判断,鹤岗已经形成一些小规模的新群体,女性在其中已经不是少数。

我最终租下一个十来平方米的小房间。房子两室一厅,新室友是对年轻情侣,女生在一家教育公司做动画设计,男生在国企。之前在“自如”租房软件的界面上,我看到这样的介绍:男/女,狮子座,动画设计行业。两人像是勤勉、朴素的那类年轻人。第一次在门口见面,男生对我说,女生是河南人,他是河北唐山人。

我决定去鹤岗。一方面,我想继续观察这类隐居生活,那么鹤岗始终是个绕不开的地方;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也想去待一阵试试,看看我能不能像这些女生一样,也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

我也不得不结束这趟旅途,回到北京。当时新冠还在流行,生活还没回到正常秩序,人们对时间的感受仍然模糊不清。我决定搬家,跟着租房中介看了很多大同小异的老房子,多建造于九十年代,砖红色外墙,种着高大的白桦。有些房子被纳入了新的租房体系:统一的密码锁,统一装修,淡黄或天蓝的墙漆,三层格档的书桌,白色的书柜,白色的床,床头是一幅油画装饰。

出发前,我看到了她的新闻——

两人原打算搬去上海,重新找工作,继续在大城市里生活。但这项计划被一再推迟。有阵子真是难熬。客厅里风扇发出沉闷的转动声,狗不知道去哪了。两人默不作声,等待对方开口说话。再到后来,他们决定分开,一个回到北京,一个去了昆明。

近日,一条“女子逃离大城市去鹤岗全款一万五千元买房”的消息引发网友关注,黑龙江鹤岗又一次因为低房价登上微博热搜。当事人赵女士表示,今年二十五岁,职业是画师,原本在南京租房工作,觉得生活压力比较大,了解到鹤岗的生活成本较低后,便去鹤岗买房安家。最让她意外的是,每月只花一千元就能请到保姆,生活质量有了极大提升。据了解,她的工作完全在线上进行。目前,她十分满意自己这次移居决定。(2022年10 月21 日,《每日经济新闻》)

不过,当我快待到月底——这对年轻的爱人来这里生活恰好快一年了——两人开始争吵不休。刘晓希望赶紧走,他说再没法忍受海南这无穷无尽的雨,无穷无尽的蜘蛛,还有会飞的蟑螂。他们不认识村子里的其他人。刘晓经常熬到天亮,去厕所冲一个凉水澡,睡几个小时,下午醒来,在电视机前打足球游戏“FIFA”,三天喝掉一瓶三十元的劣质白兰地。安曼买来几瓶指甲油,没人和她说话,她坐在桌前,把指甲涂成暗淡的绿色或肉粉色。钱快花完,作息混乱,似乎一切都无所谓了,有时,他们甚至一天只吃一杯泡面。安曼经常想,怎么变成了这样?

到了晚上,她的故事已经被大面积传播了,微博、小红书、抖音,各种热搜。短视频、快讯、播客,各种自媒体,都在讨论她。

每天早晚,我和他们一同去遛狗,田野里稻谷正香,空中有许多星星,没有月亮,树与树的缝隙间是一条河流。每隔约一刻钟就有一趟动车从高架上穿过,这时河上也会出现一道快速逝去的光亮。偶尔还能连着看到几只萤火虫,如同一些微弱的绿色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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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之前在北京一家新媒体公司。安曼是编剧,因为行业萧条,她大半年没接到活儿了。来海南后,两人都闲着,靠此前的积蓄生活。我坐着他们的车到镇上买菜、拿快递、吃饭、去一家叫作“自由人”的台球俱乐部。台球厅空调很足,卖冰凉的柠檬茶。我们开车去万宁出名的日月湾,在海边坐着。有年轻人开着租来的敞篷车从我们面前经过。刘晓大声打出一个嗝,安曼咯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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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北京来到万宁。刘晓开着一辆白色奇亚——安曼父亲留下的老车——到机场接我。我们一路越过高大的槟榔树和椰子树,水坝,墨绿的潭,然后来到一条小路。安曼的祖宅在路的半途。我住进一个房间。随后是海南雨季,接连下雨,天气变凉,安曼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带有雨水味道的大衣。他们养了一只金毛。狗无精打采,眼皮耷拉下来。院子里,甲壳虫被狗玩到奄奄一息。窗外青蛙和壁虎发出交错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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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我迫不及待想出门走走。朋友小吴介绍了一对情侣,刘晓和安曼。两人都二十多岁,原来在北京工作,后来,他们去了海南万宁一个村子生活。他们也乐意我过去看看。

沸腾的议论里,她似乎成了移居鹤岗的标志性人物。我问她什么感受,她说她打算躲起来,等这阵喧嚣过去。不久后,鹤岗市住建局的人找到她的地址,敲开门——带着大米,香菇,土特产,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她说谢谢,但没什么要帮助的。透过猫眼,她看着他们翻修了门外的楼道。他们希望她多多宣传这座城市,宣传它对年轻人的友好,宣传它宜居,介绍这座城市正在寻求转型。

有一段时间,我很少想到隐居生活的事。那是在2022年的春夏之交,为了应对可能的变化,我和许多人一样,尽力准备物资。我在网上看新闻,搜寻物资攻略,忙于购买番茄罐头、梅林午餐肉、豆豉鲮鱼,还买了一些不易腐烂的肉类制品,比如腊鸡、腊鱼。主食不能少,意大利面、大米,蔬菜则是冷冻的青豆和玉米。还有人说需要备好布洛芬、阿莫西林、纸巾、卫生巾。最受欢迎的东西是可口可乐。时间难熬。我每天给龟背竹浇水,翻土,把根部拨出来,又种回去,黑色的炭泥撒在地上,我再一点点清扫干净。我的勤奋最终导致了两盆龟背竹的死亡。

但这个女生并不打算趁这些关注度多做什么,她再也没有接受过采访,我也最终没能见到她。那段时间过后,她消失在公众视野,依然拒绝一切访问。后来,我去到鹤岗,走在她提起过的街道,路过那些柳树,有时看着楼房里的窗户,仍然会想到那天晚上的那通电话。

一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