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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净之河

“你在怕什么?这样不就是承认她们说的了吗!”

“要不,我们还是暂时不要见面了。”

“不……我只是觉得那样对你不好,那些无中生有的诽谤。”

“清者自清。”

明子挂断了电话。

“但是大家都传来传去,对你并不好。”

果然还是小孩子的脾气啊。俊树这么想着。

“都是些无聊的人啊……”

尽管心里很明白对方在等着自己打电话过去,然而俊树却并不想这样做。舆论已经传到了这样的地步,暂时回避是唯一的选择。这个时代中,“清者自清”这样的话,并不是时刻都管用的。显然俊树比明子更了解这一点。

“听到了吗?那些传言。”俊树在电话里说道。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确实失去了任何联系。除了每天上课时能够互相见到以外,就再没有别的交集,即使是上课,明子看上去也无精打采的,从不正眼看俊树。明子的失落全在脸上写着。俊树心里又真的好过吗?只不过出于理智克制住了自己而已。每到夜晚,俊树还是会习惯性地拿起电话想要和明子说些什么,只是想了想便只好作罢,抽一根烟,继续看书。然而那种佯装不在意的关心,究竟能持续多长时间,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大家聚在一起,鬼鬼祟祟地笑了起来。

课堂上,明子依旧心不在焉。

“那种‘工资’吗?不是没可能哦。”

“喂,不觉得他们两个很奇怪吗?”周围的好事者又开始议论起来。

“你们说,俊树会不会每个月给她发工资?”

“是啊,好像在刻意回避些什么似的。”

“家里是单亲家庭,分数高些也能尽快找到好的工作,她也是用尽一切手段了呢。”

“做贼心虚吧?”

“是这样吗?难怪分数这么高。”

“也许是被老师甩了?”

“就是那个女生吧?一直和老师私下幽会。”

“收不到‘工资’了吧,你看她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某个学期的期末考试,明子得到了高分,周围开始有不怀好意的声音传来。

看到俊树向自己走来,这些人马上停止了议论。

七年前因为家庭的原因,俊树的妻子携着女儿一同离开了他。尽管之后也曾和不同的女性有过来往,不过俊树始终没有再娶。明子的父亲在她三岁时就因事故身亡,母亲一直未曾改嫁,明子也就在没有父爱的环境下长大成人。这两个人的相遇,某种程度上正好契合了彼此心灵的空缺吧。

第二天起,明子便不来上课了。

两人相识后不久,就开始在课堂外频繁联系起来。起初只是去咖啡馆谈谈天,后来慢慢一起看电影、吃饭、散步逛街。从一开始只是讲些故事,渐渐到了两个人会分享各自的兴趣经历,以及生活中的小事的地步。

“喂,俊树老师吗?能不能来我办公室来一趟?”

明子和俊树是什么关系,或许他们自己都无法清晰界定。

学院的院长打来的电话。

“不是没有可能吧,至少能给人带来些希望。”俊树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俊树来到办公室,发现桌上摊着几张照片。

“老师相信吗?这些牛鬼蛇神的事情。”

“照片中是一个叫明子的学生吧?”

“是啊,这条河流。”

照片中俊树和明子在一起约会的场景清晰可见,自己已经和明子很久没有联系,想来是刚认识那段时间被拍到的吧。

明子身穿绛红色大衣,缓缓地走在俊树身边。两人没有肢体接触,那距离却始终游离在暧昧的边缘。

“没有错,是明子。不过只是单纯的见面而已。”

“某种神秘的力量吗?”

“这种说法,恐怕很难服众……而且这个女孩子,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上课了吧?”

“所以,怀有强烈执念的话,奇迹就不必等到下一世了。为了在今生就实现它而努力吧!”这结论听上去倒还算是积极。

“我这就去询问她的情况。”

虽然教的是古典文学,不过俊树看上去似乎对这样玄乎的事情更加投入一些。有时让人搞不懂他是确实自己信以为真,还是不过把这些作为一种笑谈。

“似乎已经在学校里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尽管我十分相信你,不过若是不能尽快处理好你们的关系的话……或许会面临被辞退的风险。”

就是这样的一些故事。

“我明白,请您放心。”

“卡夫卡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从小就饱受疾病的困扰吧。”俊树接着说,“再加上父亲从小待他残暴,卡夫卡的心里,想来一直怀有‘希望变得无比坚强,以抵御一切攻击和伤害’这样的念头吧。从这个角度看的话,变成甲虫,拥有一副坚硬粗犷的外壳,也是某种执念的实现。”

净堂川的水清澈见底,好像空气一样透明、纯净,经不得一丝一毫的污染。俊树觉得这样重要的事情最好还是当面说的好,便约在了这个地方见面。

明子听着这匪夷所思的论断,瞠目结舌,想要辩解却又一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讲了几个类似于“卡夫卡变甲虫”的故事缓和了气氛后,俊树开始切入了正题。

“当然,所有人都会这么想。然而根据考证,布伦特确实在一次去卡夫卡家里之后,就中邪般地再也没有和卡夫卡有过任何联系。小说里也提到自己因为目击主角变成甲虫的瞬间而感到恐惧万分。说起来,卡夫卡的外形——根据他挚友马克斯·布罗德的描述——身高、肩宽、皮肤黝黑,与甲虫也不无相似之处。在1922年出版的《现代文学动物寓言集》中,卡夫卡甚至被直接形容为‘只吃草,不吃肉的动物’;除此以外,卡夫卡的情人,也曾在信中声称卡夫卡‘完全没有生活的自理能力’,这恐怕也是由于时时会变成甲虫而不得不需要身边有人来照顾的缘故。总之,或许那并不是经常发生的事,不过卡夫卡曾经确实变成过甲虫的事,未必不具有一定程度的可能性。”

“学校里的那些流言,听着不太好受吧。”

“把身边熟悉的人放入小说的虚构环境里,这种事也是常有的吧?”

“无论怎样,都会有人说闲话的吧。”

“没错。卡夫卡的《变形记》创作于1912年,然而早在1909年,就曾有人写过一篇题为《甲虫之人》的小说,讲述都市人忽然之间变成甲虫的故事。从小说中的人物外形、环境描写来看,原型都毫无疑问地指向卡夫卡,而作者本人也是卡夫卡的发小,布伦特。”

明子显然还在气头上。

“真实经历,指的是……变成甲虫?”

“这段时间过去就好了。”

“不仅如此哦,”俊树煞有其事地说,“有学者发现《变形记》的故事来自于真实经历。”

“为什么,我们又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的?”

“说起来,这篇小说倒是也符合‘现世的奇幻巨变’这种设定。”

“……”

“没错,就是《变形记》。”

“学生和老师之间可以成为朋友的吧?这不是你第一节课说过的话吗,‘希望可以和你们成为朋友’之类的……”

“唔……写《变形记》的那个?”

俊树心下一沉。

“恩,弗朗茨·卡夫卡。你知道的吧?”

他们确实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不过,要说自己真的不曾动过更进一步的念头,也是自欺欺人。

“更有意思的?”她问道。

“更何况……就算和老师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对吗?老师现在也是单身状态吧?我也……”

唯有明子似乎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俊树。

“够了,”俊树说,“我们现在的状况太危险了。”

俊树聊到兴头上时,谁也拦不住他。所有问过问题的学生们都经历过这样的时刻,本来只是想简单聊聊,不知不觉就被他带到了天南地北,并且看着他热情的样子,又是自己的老师,怎么也不好意思去打断。虽然不能说完全是俊树的错,不过确实因为这个原因,几乎没有人敢在课余时间找他。

“俊树老师,对我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呢……”

“还有更有意思的呢。”

“无论是什么感情,恐怕都必须要割舍了。”

“有意思……”

“可是你自己不也说过,只要怀着执念,就可以发生奇迹吗?那些胡言乱语的东西就放任他们去说不行吗?”

“那当然。希腊神话中的皮格马利翁就是。爱上了自己雕刻的雕像,付出全部身心去照顾之后,雕像终于获得生命,与皮格马利翁结为夫妻。爱的执念也是可以改变现状的,未必非要死后才能逆转。”

“啊,这不是俊树和明子吗?果然是在约会啊。”远处传来偶遇者议论的声音。

“真的吗?”

“啊,你说得太响了啦,这种事怎么可以说出来嘛……”

“也未必要限定于转生啊,没有任何伤亡就凭空发生的奇幻巨变,这样的故事也还是有的。”

“没关系啦,听说他很快就会被辞退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不过转生这样的事,原意就是死后才可能发生的吧?”

“哦,真的吗?”

“不不不。”俊树对于自己的固有主张总是有些较真,“无论如何,死了以后再发生的事,怎么也不会美好的。今生的遗憾就是遗憾,哪怕拖到下辈子弥补,那美好也是下辈子的事。对于今生来说,遗憾已经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了。”

“据说院长都已经找过他谈话了。”

“或许是用词不对,嗯……凄美?”

“啊,这样他们就可以无牵无挂地私奔去啦!”

“美好?是说化蝶的那个部分吗?”俊树说,“我可不这么觉得。”

“‘无牵无挂’?哈哈哈,你可真是会用词。”

“《梁祝》的结尾,终于还是保留了一点美好啊。”明子在某一节课后对俊树评论道。

说说笑笑的,那群人远去了。

不过若有学生来主动说些什么,他是一张口就停不下来的那种类型。总之,在确定是自己该说话的场合时会尽情发挥,而若对自己是否该说、以何种身份和态度去说持有疑问的话,则是完全保持缄默。

俊树看着他们,感到胸闷难忍。明子也露出失落的神情。“明子,我们还是不要再联系了吧。”

明子在当地的学校里念东方古典文学,俊树是她的老师。尽管在讲台上妙语连珠,不过在课堂之外,如果没有学生提问的话,俊树几乎不和学生们进行多余的交流。

明子这回没有辩解,只是低下了头,紧紧抱住了俊树。

说是博学,不过大多还是些这样的奇闻逸事啊。尽管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作为故事听听确实十分有趣。自己所喜欢的,不就是俊树的这一点吗。明子总是这样想着。

“对不起……”她低语道。

“据说明智光秀在山崎合战失败后,曾逃亡至此,走投无路之际,选择跳河自杀。尽管始终找不到尸首,然而当地村民却还是声称自己刺杀了落魄的光秀,如此以讹传讹,所有人便都以为光秀死了。谁知几日之后,光秀竟奇迹般死而复生,并且顿悟佛道,化名南光坊天海隐居于世。后人便将此川命名为净堂川,有净魂升堂之意。盂兰盆节的时候,每户人家都会把祭祀用的供物放在河中送魂,也是因为相信这条河流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

俊树抱着她,亲吻着她的额头。明子的红色大衣在深沉的黑夜里显得艳丽而孤独。月光照在净堂川上,静静地望着发生的一切。

“说来听听。”身边的明子一如往常地对俊树的博学感到兴趣十足。

第二天,两人一齐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打遍了他们朋友的电话也杳无音讯,只听说昨天有人在净堂川附近见过他们,然而河水平静地流淌着,岸上也没有任何异样。

“这条净堂川,可是大有来头呢。”俊树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深蓝色呢子大衣,又要开始卖弄起自己的学识来。

当人们快离开时,从河中忽然跃起两条漂亮的鲤鱼,“扑通”一下又钻入水中。稍大一点的鲤鱼长着深蓝色的鱼鳞,小一点的则浑身绛红。它们来回交织,尽情遨游,在那个没有流言蜚语的地方,在那个自由和纯净的地方,畅快地享受着美好的一切。

净堂川在清冷的月光下静静流淌,细碎的光芒铺在河面上,宛如无数纯洁的精灵。尽管拥有这样美丽的景致,不过由于宣传不力的缘故,净堂川的名气倒并不响亮,不过也正因为此,反而少了许多聒噪的游人,使得河边常常保持着幽静、浪漫的气氛,成为了当地情侣亲人散心的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