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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朋友

“是啊,你仔细听歌词。”

“真好听啊。”

小黑随即沉默,整个房间顿时只有玉置浩二一个人深沉的声音:

“玉置浩二的《Friend》。”我说。

已经是朋友了,以真心相认的朋友

“这次又是什么音乐?”有一天他问。

即便只能相互凝望

不过小黑能够喝酒这点着实让我高兴了好久,天下还有什么比和最好的朋友一起喝酒聊天更幸福的事情呢?更何况我们后来还养成了一边喝酒一边听音乐的习惯,家里的CD播放机每到晚上都会流转出Bobby Caldwell或者Pet Shop Boys的歌声,等到这些音乐都听完了,我就继续寻找新的唱片,一如当年只要发现新的书就会去和小黑分享一样,我们在这幽暗的空间里编织着彩虹般的友谊。小黑依然时常为自己的存在问题感到烦恼,但由于酒精的存在,这些烦恼以非语言的方式向我的心里持续抒发,彼此的灵魂都离对方更加接近。

也依然是最好的朋友

这样看来,小黑是个酒量很差的人呀!

如果不是玲的出现,也许我们现在依然还会保持着那样的关系,也或许没过多久依旧会有第二个玲、第三个玲。虽然谁也不知道究竟哪一种假设才能算得上更好,不过当现实已经给出答案的时候,任何假设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虽然很难理解,但是杯子里的酒确实一下子就没了,而且和小黑在一起,再难理解的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

玲是我高中时的女朋友,也是我第一个女朋友。我从家里考到T市的高中后,因为住宿舍不方便和小黑交流,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便宜的单人间,房租就靠平时在便利店打工来补贴。就是在那里,认识了一起打工的玲。

“是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应对酒,就是这样一种——特别的感觉,我真的有喝到酒吗,哈哈哈……”他已经开始有点口齿不清。

玲大我两岁,在旁边的大学里学影像设计,有一头充满女性魅力的栗色卷发,笑起来只有一边有酒窝,但依然有着棉花般的亲和力。第一眼见到她时没觉得有多特别,但只要稍微接触一段时间就会不自觉地被她吸引。有时她温柔关心我的样子会让我想到远在家乡的母亲,也许这是我很轻易就对她放下所有防备的原因之一。

“你会喝酒?”

我们在认识三个月之后确立了恋爱关系。就像之前说的,明明除了对小黑以外我几乎对所有人都持有一种天然的防备心,但在她面前,却始终无法张起那张隔绝心灵的网。我把我孤独的童年,残暴的父亲一一和她分享,除了小黑的事情以外,几乎把所有的心事全都倾诉一空。总觉得无论对她说什么,她都能用甘霖般的话语将那些悲痛的记忆从我心田里抹去。这让我想起我刚刚认识小黑的时候,但是两者之间又有微妙的不同,也许是因为和玲之间夹杂着男女之爱的缘故吧。总之,和她交往的时间里,我们相处的时间比和小黑都多得多。在母亲和小黑之后,她是我人生中遇到的最亲近和依赖的人。

“啊,我喝了一口酒。”

“抱歉啊小黑,这几天冷落你了。”我回到房间里,对小黑说。

“你不会……”我吃惊地看着杯子,里面已经只剩下了冰块。

“哪有,看见阿原那么高兴的样子,我也激动得不得了啊。还是第一次见到阿原跟真正的人类朋友关系那么好呢,哈哈。”

“啊……”小黑发出从未有过的呻吟,“有点晕眩。”

“说得我像个外星人一样嘛。”

刚收回手,杯里的冰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确实啊,仔细想想的话,如果阿原一辈子唯一的朋友只是我这个不明物体的话,也不太现实吧?毕竟你还是人类,还得要在真正的人类中找到心灵所属的地方才好呀。”

“没错。”我把杯子放到桌上说。

“不过确实是第一次遇见玲这样的姑娘。”我说,“没来由地,就给我一种很安心的感觉,好像一张又低又矮的床,没有任何凌厉的棱角,只有厚厚的床垫、宽大而蓬松的鹅绒被和松软的抱枕,整个人可以充满期待地趴倒下去,深深地陷在里面。”

“说不上来,虽然看不见,但我确实感受到了这东西的与众不同。这就是酒吗?”

“虽然不曾体验过,不过听上去的确是很幸福的状态。”

“嗯?”

“好想让你们认识一下啊。”我突发奇想。

“有点不一样。”他说。

“我和玲?”

“看,就是这个。”我把杯子晃动出冰块的声音,然后满足地喝了一口,“不过在你听来应该就是一般冰块的声音吧。”

“是啊,就像之前妈妈那样。毕竟作为我生命里的重要部分,不知道你的存在也就无法了解真正的我。”

“是啊,最近刚学会的。借助它,我大概可以感受小黑的生存状态。等我一下。”一边说着,我去客厅里的冰箱找了几块冰块放进玻璃杯里,然后往里面倒上点从朋友那儿带来的威士忌,一边摇晃着杯子一边走回房间,像在做着某种国家机密实验。

“但是她一定会觉得你疯了吧?我的存在你还是不要对任何人说的好,绝对会影响你的生活的。”

“喝酒?”

“怎么可能,妈妈不就接受了吗?”

“不过呢,”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房门,“一般这个时候,只要喝点酒就什么烦恼都解决了。”

“那不一样,妈妈是独一无二的,别人对你的感情再深也无法到达那样的地步。”

小黑一时没有回答,大概他正在设想透明切片的场景,并觉得我的话也十分难以理解。

小黑的坚决态度史无前例,这让我多少有些始料未及。我们沉默了几秒钟,还是我先开了口:“小黑如果实在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逼你。只不过我真的是第一次遇见想要为之付出全部真心的女孩,你也知道这对我而言是多么重要,所以,希望小黑能够理解我的心情。无论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真实想法。”

“虽然确实和你的存在状态不太一样,不过我想,有些寂寞的心情是共通的吧。”在当时,“寂寞”是我学会使用的最高级的词汇之一,“所以小黑的想法,我多少能够理解一些。我一个人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也常常会感到寂寞,尤其是门口踏进去的第一步,好像一下子被头顶上的门框切成了透明切片,既觉得解脱,又同情自己。小黑大概也是类似的情绪吧。”

“但是正是因为她对你如此重要,”他说,“所以如果因为我的缘故她离你而去的话,我会十分自责的。”

对于还是中学生的我,当时完全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如果就此回答“没错,确实无法体会”也未免太伤人。我便只能以自己的方式,用和他同样的措辞,故作艰深地应和道:

“怎么可能怪到你头上!”我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只能说明她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好,离开也罢。更何况实在不行,我也可以用一句‘我是开玩笑的’来糊弄过去,总之,弥补的办法多的是,绝对不会对你造成困扰的。”

“没有实体,无法看见这个世界,也无法和世界彼此影响。虽然身在其中,却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虚空,很难说这样的存在有什么意义。日复一日地意识到自己还必须继续如此存在下去,难免会产生无力感。不过这种心情,阿原大概无法体会吧。”

又隔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我才听到黑暗中一个仿佛金块沉入海底般的声音——“好吧”。他不带任何语气地说。

“欸?”

实行时间定在周六的晚上,因为我们在那天下午的排班是在一起,晚上九点下班后一起吃个夜宵,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提出回我房间的邀请。虽然从没有过类似的经验,不过我下意识觉得,约女孩子回自己房间这种事情,似乎不太适合提前计划好,还是装作临时起意会更合适些。哪怕是自己的女朋友也不例外。

“毕竟还是非常无力地存在着。”那天他说了这样的话。

那天晚上顺理成章地到来,越是临近下班时分,我的心就跳得越快,玲也看出了一些不同,问我怎么了,我只是随便搪塞了过去。

小黑也偶尔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那是在我升上中学后不久。

“今天忽然想喝点酒。”和玲在常去的拉面馆吃夜宵的时候,我问老板要了一瓶烧酒。

我们之间聊天的内容从书本渐渐扩展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学校发生的有趣事情啦,蛮不讲理的老师啦,新学会的游泳啦,总之所有的事情都会跟小黑分享。母亲每次进我房间的时候,也不忘和看不见的小黑打一声招呼,简直就像是我们家的亲人一样。

“心情不好吗?”玲说。

从这一天开始,生活终于渐渐安宁起来,我在生活中多了一些朋友,性格也比以前开朗了许多。不过只要一个人回到家里,总会先把灯关上和小黑聊几句,然后开始写自己的作业。无论身边多了多少朋友,小黑永远是最重要的那一个,我心中一直这样认为。

“也不是,只是心血来潮了而已。你要来一点吗?”喝了几口酒以后,紧张的心情似乎有所好转,我也能开始冷静地组织语言了。

“是啊。”我笑着一并回应着两人的话。

“就你一个人喝的话会很孤单吧。”玲笑着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上了酒。

“伯母真是个开明的人啊……”小黑在房间里评论道。

“我说,今晚要不要回我家?”在类似的话题后面,我紧跟着问了这么一句。

“害怕?不会啦。阿原和他说话时的表情很幸福啊,所以那个小黑一定也是个很好的孩子吧。那样的话,我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们互相觉得自己是彼此心中最好的朋友就足够了,不是吗?”

“欸?”

“欸?”母亲的反应有些出乎我所料,“妈妈不觉得很害怕吗?我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不行吗?”

“是吗?”她说,“阿原已经找到自己的好朋友了呀。”

“也不是不行……”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只不过我从来没有做过,也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我有些失望,但还是把小黑的事情告诉给了她听。她的表情先是充满了难以置信,之后又慢慢变得缓和。

“啊,不是,你误会了。”我说,“只是想带你见个朋友。”

“果然你没有办法听到吗……”

“见个朋友?”她困惑地问,“啊,宠物吗?”

母亲茫然地望着四周,问道:“你在和谁说话?这房间里没人呀……”

“也不是啦,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朋友。”

“伯母好……”小黑的语气中显得有点犹豫。

她表情凝固了几秒,僵硬的笑容停在脸上,好像一时间思维出现了短路。

“嗯,就在房间里。”我走到房门口,把门关上,然后朝着空气说,“小黑,这是我的妈妈。”

“总之,你去看了就知道啦。”我拉着她的手说。

“欸?他现在就在房间里吗?”母亲惊讶地问。

她无奈地笑了笑:“你今天好奇怪哦。”

“并不是没有人给我温暖哦,”我摇着头说,“我找到了一个很好的朋友,刚才就是在和他说话。”

“是吧?因为终于要邀请你去我房间了嘛。”

那一刹那,我突然觉得应该让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认识一下,就这么脱口而出了下面这句话。

半推半就地,她跟着我走上了回家的路。等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没有了犹豫的样子。

“所以呢,如果有心事一定要和妈妈讲哦。过去这些年里没能给你家的温暖,想想实在是对不住阿原。”

打开门,她正要伸手去找墙壁上的开关,我制止了她。

我一边擦眼泪一边点着头。

“不开灯吗?”她问。

“不过,阿原放心,”母亲摸摸我的脑袋笑着说,“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过那样的日子了,也再不会见到那个混账男人了。”

我把门关上,说:“嗯,不开灯。”

我想起过去那段在父亲暴力统治下的黑暗日子,想起那啤酒瓶碎裂、木椅摔到地上的声音,想起自己一个人只能躲在被子里蒙头流泪的场景,不觉又哭了出来。

黑暗中我听到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也许此刻她的胸口跳动得比我还厉害吧。回想起来才发现,原来她和我想的不是同一件事。真是一种微妙的错乱感。

“也难怪,”母亲说,“在那种父亲身边待了这么久,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吧。”

“小黑,你在吗?”我像往常一样跟他打了招呼。

“没有啦……”我苦笑着说,不过现在想起来,傻子都能看得出我的口是心非吧。

空气里一片寂静。

无论什么时候,母亲都是那样温柔啊……

“小黑?”

“有什么心事吗?”母亲走到床头,蹲下来抚摸着我的额头。

玲虽然没有说话,但我还是从她松开的手里感受到了犹疑。

我下意识觉得小黑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让她知道。

“嗯,我在……”小黑终于开了口,但他的语气显得十分不自信,恐怕还是在担心着我。

“妈妈……”我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自己在自言自语罢了……”

“啊,太好了,这是我的女朋友,玲。”

母亲把房门打开了一条缝,正怯生生地看着我。

“你好,玲。”

“你在和谁说话呢,阿原?”忽然一个声音闯入了我们的对话,我听了一惊,连忙起身,只见地板上一道微光从门外延伸了进来。

“你好,小黑。”

意外重逢的我们就这样激动地在房间里聊了起来。

“欸?”我和小黑同时叫了出来,“你能听得到声音?”

“怎么会,这可是你的梦想呀!”

“是啊,活泼可爱的,百灵鸟般的声音。”

“哈哈哈,不要说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情啦。”

“……你听到的是这样的声音吗?”我感到有点不对劲。

“一整座城市的话……多少还是会有亮光吧,”我沉思了一会儿说,“况且如果是以宇宙为目标的话,那些恒星也是会发光的呀。”

“我说阿原,这个玩笑并不是很好笑。”玲的语气严肃了起来。

“是的,虽然我看不见光,但我能感受到现在的处境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所以你其实还是听不到他的声音对不对……”我失落地说道。

“就是说即使黑暗的程度没有那么彻底你也可以出现吗?”

轻微的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出她那仿佛看着怪物般看着我的眼神。

“而且不仅如此,”他继续说,“我现在还可以接受一些微弱的亮光了哦。”

“你是认真的吗?”她说,“你说这里有个人?在跟你说话?”

“这太棒啦!”我叫道。

“是这样的,只是常人可能听不见他的声音……”

“我也刚发现呢,”他说,“我现在已经有一整座城市这么大了,所以你只要不离开这城市,无论去到哪里,我们都可以像现在这样说话啦。”

“也许你该去看看心理医生,”玲摇着头说,“对不起,我早该想到的,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的童年,一定会有些许后遗症的……对不起。”

“真的是你!”我从床上跳了起来。

“不是这样的,玲!”

“嘿嘿……”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对不起,阿原,我得一个人冷静一会儿。”她惊恐地看着我,一边后退着用手打开门,跑了出去。

“小黑?”我低声问道。

“玲!”

那天晚上,我躺在新房间的床上,刚关上灯准备入睡,一种熟悉的感觉忽然袭来。

“我就说会这样的!”小黑这时叫道。

新的住处是做生意的舅舅置办来的房子,原先是租给别人,得知母亲离婚后他便把房子给了我们母子俩暂为居住。那个地方没人知道我有一个那样的父亲,所以转去了当地的小学后,周围同学也对我十分热情,只不过开学第一天,我还沉浸在离开小黑的悲痛之中,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应对新同学的好奇,也许在他们的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孤僻的人吧。

我愣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去追她。过了好久,我把门关上,一个人躲回被窝,就像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把自己的头都盖起来,不同的是我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哭泣,但我什么话也不想说。而小黑仍在房间里,只是和我一样,一言不发。

无尽的寂寞充斥于漆黑的房间中,谁都看不见谁,但谁都知道对方的心意。直到天光渐渐明亮,房间里某种沉重的实体慢慢消散,灰尘飘浮在晨光里,一切又变得轻盈和透明起来。我顶着黑眼圈和红眼眶,背起行李,跟着母亲离开了家。

“快去找她吧。”不知道过了多久,从被子的封闭空间中传来了小黑的声音,“她在打电话跟闺密哭诉呢,现在找她还来得及。”

“但是谁能比得上你呢……”

“哭诉?”

“到了新的地方,可要多多交朋友呀。”

“是啊,‘虽然那种震惊和恐惧仍未褪去,但内心最深处还是期望他现在来找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回事’——这是她对闺密说的原话,因为她在房间里关了灯,我全都听见了哦。”

从原来的家离开的前一晚,我躺在床上彻夜未眠。要下决心离开小黑是件很难的事,但是要让我说服母亲别离开这个房子,抑或是我们留下,让父亲离开,那更是天方夜谭。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无论再怎么舍不得,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在那个最后的夜晚,小黑的语气也比平时忧郁了许多。

——是啊,整座城市的黑夜都在小黑的控制范围内呢,其中发生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吧。

母亲终于忍受不了父亲的欺负,提出了离婚,决定带我离开这个家庭。

“但是……”

我们是这么好的朋友,却在相识仅仅一年的时间后,就不得不遭遇离别。

“说什么‘但是’!她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不是吗?那就去把她追回来啊,她看不见我有什么关系,她不承认我的存在有什么关系,只要你看得见不就好了吗?即便你和她继续恋爱,也会像之前那样,总找得到机会进入漆黑的地方和我聊天的。不是吗?”

那天关于小黑的年龄问题,最后还是没有讨论出来。不过如果以宇宙为最终体的话,他现在应当是黑暗的婴儿般的存在吧——或许连婴儿都算不上,胚胎?总之,小黑就是这样一个温柔、善良的小孩。

我把头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深吸一口气,脑中回想着和玲在一起的每一个画面。

“那……希望你能早日实现梦想,变成宇宙!”我平复了下心情,随口祝福了句。

“快去吧,”小黑说,“不是你说的吗?不管情况有多糟,你都会想办法糊弄过去的,如果因为这件事情而让你们分手,我会一辈子都过意不去的。”

我忽然觉得此刻与我对话的这个生命体变得神圣和伟大起来,在一个十岁小孩的意识里,“宇宙”确实是一个大到能产生魔力的词语。

也许真的被小黑说动了,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打开门,朝着玲的家里奔去。

“只是随便说说啦,不过如果真的能无限生长下去,也不是不可能呀。”

那天我在玲的家里聊了好久,从解释到道歉,从安慰到表达自己对她的心意,直到天光大亮才渐生困意。最后还是以“只是开个玩笑”之类的意思把此事带过。玲用她的方式反复验证了我并没有精神上的问题,并要我保证将来不再开这样的玩笑,这才算解决了这件事情。那天我抱着她一起睡着,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变成宇宙?!”我惊叫起来。

虽然自己曾说过如果玲无法接受小黑,那我也不会继续和她在一起,可是当事实真的发生的时候,却发现内心还是渴望着她的温存。现在虽然并不是十全十美的结果,不过仔细一想的话,其实只是又回到了带玲认识小黑之前的生活模式而已,因此也并不算太坏。

“也许吧,我在想,以后会不会变成夜空,变成宇宙。”

第二天睡醒已是下午,我们一同吃了晚饭后,便各自回了自己家。

“意思是,你也会长大?”我惊讶地问。

“一晚上没回来,真是对不住小黑了啊。”我一进房间就趴到床上说,“不过好在还是挽回她了。”

“这个实在是记不清楚了……我对于时间的概念很模糊,只记得以前只能在封闭的贝壳大小的空间里存在,后来慢慢能到汽车后备箱的大小,而现在我已经充斥到一个房间这么大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

“小黑,你记得你究竟存在了多久吗?”

“小黑?”我抬头问道,“只有我一个人哦,玲不在这里,你可以说话的哦。”

关于他的年龄问题,我们确实讨论过。

依然是死一般的沉默。

“嘿嘿……”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笑了起来。

“小黑你在吗?”我坐起身来,再度重复道。

“那当然,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空气已经变得不对劲。我强忍住自己不好的预感,定下心来感受四周,怎么也找不到那熟悉的存在感。这里彻底变成了普通的黑夜。

“真的吗?”

小黑离开了。

“你在说什么呢,小黑,”我说,“对我来说,你就是不可或缺的朋友啊。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在这个家里根本待不下去。”

这个可怕的事实如咆哮的洪流般朝我席卷而来,我“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蹲坐在地上一面捶着地板,一面口齿不清地说着“小黑快回来”之类的话。现在想起来,那依然是我生命中最痛彻心扉的时刻。

“每次听到别人失落的样子却无法安慰,搞不好还会把别人吓一跳,这种滋味当真不好受。如果可以,我也想成为一个有用的朋友啊。”

失去小黑的痛苦我花了好几年才算缓过来,那段日子里,我像曾经的父亲一样每天喝酒,听着我们一起听过的唱片,听着玉置浩二唱着“那一句再见虽然没有说出口,在你的影子里,我的眼泪依然滴了下来”,陷入长久的忧郁中。

“比起自己能看到无数风景,能够让别人更快乐其实是一件更让自己满足的事情吧,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小黑没有表情,不过从他的语气听来,他说这话时的眼神应当十分清澈和坚定。

虽然很难获得本人的求证,但是我后来想来想去,小黑离开的原因,十有八九是觉得自己的存在影响到了我与正常人类的交往。如果把这些想法和我说明,一定会被我的执意挽留所打动而无法下定决心,所以不如就这样不辞而别。虽然不清楚在黑夜尚在的情况下,他是以何种形式离开了我,不过结果都是一样的。

“欸?”我感到不解。

还有一点让我在意的是,玲后来对我说,那天晚上她根本没有和闺密打电话。所以这也一定是小黑为了劝我把她追回来而编造的谎言。

“我更想成为那个风的孩子。”小黑用很自然的语气说。

“毕竟你还是人类,还得要在真正的人类中找到心灵所属的地方才好呀。”

小黑没有眼睛,看不到东西,我常常为此感到同情。不过就算真有那样的椅子,连实体都没有的小黑,要坐在上面也是不可能的事。

“正是因为她对你如此重要,所以如果因为我的缘故她离你而去的话,那我会十分自责的。”

“要是小黑也能坐上那样的椅子就好了啊。”我说。

……

“这么神奇!”小黑的语气听上去很憧憬。

小黑当时的声音犹言在耳。

“这个作家叫作安房直子,她的故事相当有趣哦。比如这篇,说是风的孩子把天空的颜色、花朵的颜色、大海的颜色涂在椅子上,让天生无法看见事物的女孩坐在上面,她就能够感受到这些自然风景的色彩。”对小黑说话的时候,我尽量避免使用“瞎子”这个词,因为总觉得要是那样直白说出口的话会伤害到他的心。

所以他才那么坚决地要我把玲追回来吧,并且为了今后和她更好地相处,索性让自己退出了我的世界。我不是没有因此恨过玲,但一想到我和玲的这份感情是小黑通过自己的牺牲换来的,就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将她好好守护住。

“今天又是什么书啊?”他的声音虽然低沉,可还是透露出万分的好奇。

以这样的信念,我和玲的感情如今来到了第七个年头。我们在T市租了一间屋子,各自做着自己的工作,下班回家后有时看看电影,有时一起研究料理的做法,尽管还会有吵架的时候,不过总的说来,还算是一种平淡的幸福。在这种生活的浸润下,我也渐渐习惯了没有小黑陪伴的感觉。

“还不错,今天我又发现了一本好书哦。”因为没有什么朋友,所以我每天下课后的时间,几乎都在学校的图书馆度过。和小黑聊的话题,也有不少是当天读书的感悟。

那天晚上,我正在家里准备第二天公司会议要用的资料,桌角的电话忽然响起。

“阿原,今天的学校生活怎么样呀?”每天我回到房间,第一件事就是关上所有的灯,和小黑聊天。当房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苏醒的小黑就知道是我回来了,便主动送上温暖的问候。

“喂,是阿原吗?”

直到小黑出现,我才第一次感觉到友谊的温暖。

我浑身不由得一阵战栗。

诸如此类的言论不绝于耳。人类社会就是这样,一百个人里一旦有三十个人率先站定一致的立场,其余的七十人也会纷纷向那边靠拢,哪怕自己有些独立的想法,也会因害怕被众人孤立而憋住不说。在孩童之间,这种天生的倾向可能更为明显。我从小就习惯了这样的事情,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身边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

那是在记忆最深处尘封许久的——父亲的声音。

……

医院的空气充满了独有的消毒药水的味道。

“还是离他远点比较好,天晓得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会发生什么事情。”

面色苍白的母亲躺在病床上,吃着医院提供的午餐,不紧不慢。父亲带我进来后就一句话也不说,转身离开了。我站在床侧,为自己才刚刚发现这一切而感到惭愧。

“听说他家天天都有玻璃瓶摔碎的声音呢,还有邻居都听得见的叫声,像地狱一样。”

“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你在T市工作那么忙,专程来看我也很麻烦。”母亲一边用勺子搅拌着热汤一边笑着说。

“那家伙有个超可怕的父亲啊。”

“你在说什么呢!明明都累得晕倒了。”

由于家里有这样的父亲,所以一起念书的同学也对我敬畏三分,平时说话都会提心吊胆,更别说来我家玩了。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你看现在不是又好转了。”虽然看上去憔悴,但是说起话来,母亲还是显得精神十足。

当然,后来我明白,“能够与黑暗对话”,确实是一件异于常人的事情,和“地球是圆的”有本质的不同。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与小黑(这是我给那个“黑暗”起的名字)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准确说来,应该是唯一的朋友。

也就是几天前的事情。母亲在招待过来做客的朋友时,忽然晕倒在地,被朋友送去医院后,诊断为心肌劳损,需要住院恢复观察一段时间,虽然目前看来没有什么大问题,很快就可以出院,但是作为独生子,在这种时候怎么也得去探望一下。这是父亲在电话里和我说的话,他当时并没有告诉我,他是除了母亲那些朋友以外,第一个来到医院的人,住院和治疗的一系列费用,也是他出的。

说实话,要任何一个人接受这样的存在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过也许是因为我当时还小,对这世界本身还有无数的不解之处,所以无论什么样奇怪的观点,都是在接受范围内的。这就好像当我最初知道“地球是圆的”时,惊讶程度也不亚于此刻。超出自身经验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吧,我当时当真这么觉得。

“但是他安排好了我住院的事情以后就走了,除了一句对不起外什么都没有说。”母亲以她特有的温柔语气说道。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和我对话的,一般来说,他们首先会感到我的存在,就像你一样,无法有这种感觉的人也听不到我的声音。至于生命体嘛……我也不太清楚,我自有意识起也是花了好久才明白自己正是这片黑暗的,你就当我是固然如此存在的吧。”

说起来,在和父亲一起来医院的路上,他也说过抱歉的话。

“但是,”我说,“实在是太难以理解了,‘黑暗’这种东西原来竟是一种生命体吗?并且还可以与人对话吗?”

“那些年,真是对不起你们母子。”他一边开车一边说,“虽然你们可能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但还是想让你们知道我的悔意。对不起,阿原。我是一个糟糕的男人。”

——说起来,刚才开着灯巡视房间的时候,那种“有什么东西在”的感觉确实烟消云散了。

“这算什么啊,”我对父亲那假惺惺的姿态嗤之以鼻,“那个混账东西,居然还有脸出现在我们面前。”

“是的,如果说我有什么实体的话,就是这片彻底的黑暗。一旦有些许的亮光漏进来,我就消失了。”

“也许他也是这么想的,”母亲说,“所以在把你带进来以后就匆忙离开了吧。”

“黑暗?”

自从我们离开父亲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就连他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正经的工作——有没有再娶之类的也不清楚。关于他的一切回忆,我都恨不得统统从脑中删除,更不用说打听他的消息了。

“我就是这片黑暗。”

“不过要不是他的话,或许我也没有办法那么顺利地住院治疗了。”母亲看着窗外说,“单从这件事上来说,还得感谢他才是呢。”

“什么意思?”

“……”

“不对,你一直见得到我。”

“不说这个了,你和女朋友还好吗?”

“可是……我并没有看见你。”我朝着空气说道。

“嗯,相处得还算不错。那么多年了,早就稳定下来了。”

毫无疑问,这不是父亲,也不可能是小偷。是个前所未有的生命体。也许就是传说中的鬼?可是鬼会对我说“不好意思”吗?……不知为什么,明明是超自然的东西,可是在听到他的声音后,我竟没有感觉到应有的害怕。

“你的那个叫小黑的朋友呢?和你们待在一块,没有关系吗?”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那个声音尽管是人声,却并不像是从人体中发出的,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就像整个房间由上至下装了无数个环绕音响,当然,在这个声音里也全然没有音响所带来的电子感。

我的心忽然震了一下。

“啊!”我吓得从被窝里跳了起来。

“没有问题,玲也能看见他,我们三个亲密无间呢。”不知何故,我脱口而出了这样的谎言,也许是觉得听到这话的母亲可能会更欣慰些吧。

“你能看到我吗?”一个低沉的男性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是吗,”母亲果然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太好了,我就没有这样的福气呢。”

“是谁……”我再度鼓起勇气朝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问道。

“欸?”

可是那种奇异的感觉愈发强烈了。并且比起刚才,似乎那呼吸的存在感更为明显,好像是由于担惊受怕而大口喘起气来。房间里没有人,也没有动物,但是一定有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附近,就像厉害的武士能分辨“杀气”一样,我对这种东西的存在十分确定。但正是如此,才感到心惊胆战,心扑腾直跳。我仔细凝视那一无所有的黑暗,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端倪,但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在空气中使我不寒而栗。

“你的父亲,他也可以看到哦,那个类似黑夜的东西。”

这么想着,我又关上灯,钻进了被窝里。

“真的吗?”我不禁大吃一惊。

——可能是我多心了吧。

“嗯,在和我谈恋爱的时候,说过一回,当时觉得莫名其妙,以为只是开玩笑,不过后来听你说了同样的事情,才意识到确实有这样的东西存在。”

在房间里搜寻了好几遍,也没有任何生物的迹象,没有蚊蝇蛇鼠,没有蟑螂飞蛾,更别提有人躲在里面了。

“难怪你没有像别人一样大惊小怪……”我说。同时为命运的相似性感到不可思议。

“谁在那里?”一边这么说着,我打开了灯。

“仔细一想的话,我一晕倒他就来到了医院,这么短的时间里,会是谁告诉他的呢?也就只有那种奇怪的生物了吧。”

是父亲吗?还是小偷?虽然觉得不像,但是以我当时的经历,我只能做出这样的猜想。

“小黑……”我暗自呢喃道。

那段时间里,我经常会半夜被噩梦惊醒,不过可能是这次的噩梦分外逼真的缘故,我重新躺回床上后,却迟迟无法入睡。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所以我起初并不以为意,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总觉得这黑暗中藏着什么古怪的东西,具有未知但确实存在的重量,以只有心灵能感应到的方式均匀地呼吸着。

“恐怕是我们离开以后,那个所谓的黑暗生物也经常开导他吧,所以现在才渐渐走上了生活的正轨。”

“是梦吗?”我缓了好久才确认了这个事实,额头上早已冷汗涔涔。

后来我们又聊了些别的事情,直到天色将晚,我才离开了医院。

“啊”的一声,我惊坐起来,却发现周围无比寂静,漆黑一片。月光被窗帘挡住,房间里也并没有提刀的父亲。

一路上都在回想着父亲和小黑的事情。

我全身缩在床角,看着那扇门随着他的撞击渐渐松动。突然间,“砰”的一声,父亲的身影闯入了我的房间,凄冷的月光下,我分明看到他的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虽然这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想,不过我愿意相信,以小黑的性格,确实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至于父亲现在表现出来的和善是不是只是因为处境不像当初那么困难,或者也仅仅是一种伪装,我们自然不得而知,不过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我把他那天打来的电话号码记在了手机里。至少,不排除某种之前想也不敢想的可能性吧。

“快给我出来,你这个没用的小兔崽子!”他在门外一边踢一边这样叫着。

我拿着酒杯倚在阳台的栏杆上抬头望着星空,回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情绪万千。

遇见小黑就是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一天晚上,我照例在父亲大动肝火的时候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了所有灯,把自己蒙进被子里,以此作为逃避现实的唯一方式。等到眼泪流干、胸口发闷时才钻出被子,带着满面的泪痕和憔悴的身躯静静地躺到枕头上睡去。房门外的争吵声好不容易渐渐退去,不知什么原因又再度响起了玻璃瓶和家具碰撞的声音,和往日不同的是,这一回父亲破天荒地撞向了我的房门,以前就算他再怎么野蛮残暴,只要我躲进了房间,他就不会强行砸门进来,但今天不知怎么的,只听到他一遍又一遍踢着我的房门。

——那遥远的天空,会不会是已经变成了宇宙的小黑呢?

所以每次看到父亲的双眼忽然睁大,屁股“噌”的一下从座位上离开时,我就会躲进自己的房间里,把房门锁上,听着外面夹杂着母亲的哀号声和父亲的打骂声,在房间里暗自哭泣。也许是我太过脆弱,不过对于一个十岁的小孩来说,这样的场景无论经历多少遍,恐惧和绝望的心境都不会比之前减少哪怕一点点,要说站出来对这样的父亲进行反抗,更是一点勇气都没有。

我忽然这么想道。

那时我大约小学三四年级左右,父亲做生意失败,天天待在家中酗酒度日,等母亲一下班回家就对她吆五喝六,甚至还会大打出手。平安度过的日子并不是没有,不过在回忆中确实如珍珠般稀少,好像母亲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会刺激到他似的。在我年少时的意识里,只要父亲突然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就意味着战争即将爆发,他的下一个动作必然是用啤酒瓶朝桌角砸出一排尖利的锯齿,然后伴随着玻璃碎片落在地上的声音朝母亲走去,尽管大多时候他只是用那可怕的凶器威慑一下母亲,不过当真气急败坏起来也有几次真的用它向母亲刺去过。

正在此时,酒杯里的冰块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我低头一看,里面的酒一下子踪影全无。接着,一股致密、柔软的空气慢慢绕住我的腰间,好像一对老友久别重逢的拥抱。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但是眼泪却悄悄从我眼眶里溢出。

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我刚出生后不久,就已经遇见过了小黑。不过真正和他第一次说话,却是在很多年以后。

“是啊,宇宙是不能轻易说话的。”我笑了笑,对着夜空说,“不过看到你还是老样子,那实在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