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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月亮

“那个迷宫的梦吗?”

谅子眼望窗外这样想着。

“是啊,高墙组成的迷宫,我在里面转得晕头转向,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作为作家的职业习惯,谅子常常忍不住会听听旁边的人们在谈论些什么。尽管或许有些不道德,然而既然对方在这种场合下以这样的音量对话,也是觉得即便被人听到也无妨吧。

“你从小学起就经常做这样的梦吧。”

飞机上,旁边座位的两个年轻人攀谈起来。

“是啊,不过我最近新买了一本解梦字典,在里面有了些新的发现。”

“喂,我昨天又梦见了哦,那个奇怪的梦。”

“是吗?”

准备好了行李,安排好了行程,一切都已妥当,即将动身的时候,谅子却发现自己怀上了佑一的孩子……

“那里面说,经常梦见迷宫的人,上辈子是一只老鼠。”

她开始计划离开钏路,去往另一座城市。

“……哈哈,这样的话你也相信吗?”

谅子望着遥远的地平线,胸口像挨过一记闷拳。

“相信啊!别的地方不是也有类似的传说吗?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的人,却随手画出了遥远国度某个房间的样子——那是他上辈子留下的记忆。”

——得逃离这个厄运连连的地方。无论去哪里都好,只要不留在这里,只要把这里的回忆彻底抹去。

“也就是说人在转世的时候会把记忆继承下来?”

得逃离这个地方。谅子这么想着。

“啊,大概如此,不过看那样子似乎也不是完全的遗传,只是把前世印象最深刻的画面以某种方式复刻出来而已。”

将自己所有的积蓄统统拿出来还清债务之后,谅子的生活又跌到了谷底。

“说得煞有其事呢。”

——完全被那个男人骗了。

“不仅如此,有时甚至连动物都符合这个规律呢,因为人类转世以后未必还是人嘛。前阵子不是听说有只蝴蝶,翅膀上的花纹是欧洲某座城市的轮廓吗?想必它的前世,一定深爱着这座城市吧。”

“佑一?那个赌鬼?不是上个月就被辞退了吗?”谅子特地去问了佑一公司里的同事,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总觉得有些牵强啊……”

——实在有些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

“哈哈哈,很有趣不是吗?”

谅子听罢,愣了好久。

两人有说有笑的,不一会儿便又开启了别的话题。

“出海?”为首一人冷笑道,“那家伙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每次出海尽想着借钱赌博,现在实在没有办法了,就丢下女人自己一个人跑了。遇上这么个人,你也真是倒霉。”

——转世?

“佑一现在正在出海,若是你们过段日子再来,或许……”

谅子听着他们的谈话,开始漫无边际地想象起来。

巨大的金额下面,确实是佑一的签名。

——如果阿健有转世的话,会是在哪里呢?仍然是人类吗?还是……

“抱歉打扰您。只是您的未婚夫欠了我们一屁股债,现在找不到他,只能麻烦您来还清了。”话语听上去虽然客气,可是那阴险浮夸的神情却使人不寒而栗。其中一个男子从口袋拿出一张纸,摊开在谅子的面前。

发现自己有了孩子以后,谅子马上就为他起了个“阿健”的小名,希望他能够健健康康地长大。尽管生活又回到了一贫如洗的状态,但是谅子仍然一心想把孩子生下来。

“请问你们是……?”谅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千万不能成为母亲那样的人。

“谅子小姐?”

母亲抛弃保子时决绝的样子至今仍历历在目,这使得谅子对亲情的执念异于常人。

佑一出海后的某天下午,谅子工作结束后回到家,发现门口站着几个身穿花衬衫的高大男子,看上去不像善类。

为了好好生产,谅子在怀孕期间停止了打工,待在家中用写小说得来的稿费支持生活。每天读书、写字,闲下来时为孩子起各式各样的名字,设想以后该如何抚养他长大、培养什么样的兴趣爱好。虽然暂时没有了收入来源,但是她对生活反而充满了希望。往日因贫穷带来的阴郁随着孩子在肚子里每天的变化而渐渐一扫而空。谅子定期会去市里最好的中心医院进行检查。在能力所及范围内,她想要为孩子付出一切。

现在回想起来,两人依依不舍地道别时,佑一的神情似乎已经有些不对。

一次常规的B超检查后,医生的神色显得有些凝重。

那对于谅子来说的最后一次出海。

“21-三体综合征?”

谅子的生活终于回到了久违的宁静。谅子白天打工,晚上同佑一约会,打工之余随手写的小说投稿到各大编辑社,也在这段时间里有了回音。编辑联系到了谅子,准备为她出版第一本长篇小说。一切都向着美好的未来发展,就在那次出海的前一天,谅子便同佑一订了婚。

“是的,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小儿唐氏综合征……”

不仅是为了母亲的遗愿,谅子自己也渐渐对佑一产生了好感,两人开始正式相恋。

“这个病……严重吗?”

一段时间的交往之后,谅子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医生沉默了几秒,“根据我们的判断,建议在生产前终止妊娠。不过最终决定还是取决于您,谅子小姐。”

“嫁给他也不错吧……”

“……不行,我绝对做不到。再大的困难我也要把阿健生下来。”

佑一比谅子大几岁,在一艘商船上做海员,每年有超过一半的时间需要出海,戴着一副高度眼镜,为人看上去忠厚老实。家境虽然谈不上殷实,不过比起谅子来确实要好不少。

“如果确定这么做的话,那么在生产当天还要为胎儿进行一次手术矫治,不过矫治即便成功也需要大量的后续治疗措施……这对母亲的精力、财力会是一次非常大的考验,希望您能够做好一定的准备,谅子小姐。”

料理好后事,谅子忽然感觉悲从中来。本来美满的家庭,几年之间竟只剩下了自己一人。谅子望着当时的月光,感到形单影只。

谅子的身子已经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起来。

——无论生前多么讨厌,这个人终究还是自己的母亲啊……

“……如果……不做手术的话,可以吗?”

遗书里的话并不多,这是最关键的一句。

“恐怕今后的日子会更加艰难,根据现在的检查情况看来,甚至有死亡的可能性……”

“去见见佑一吧,要是能嫁给他就最好了。”

“怎么会这样……”谅子垂下了头。

虽然母女间的交流始终不多,然而谅子的母亲却一直在为她物色合适的夫婿。谅子心里也明白家里的情况,只是出于对母亲一贯的抵触情绪,自然也处处和她作对,从来不去见母亲介绍的男人。直到有一天,母亲又生重病,卧床不起,为了不让自己成为谅子的负担,没过几天便留了封遗书,投海自杀。

“关于该病症的情况及相关手术等说明在这本资料中都有,您可以仔细查阅。不过从我们的角度,还是建议终止妊娠,虽然是个很艰难的决定,不过谅子小姐务必还请考虑一下。”

自己改嫁的机会实在渺茫,母亲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

谅子看着高昂的手术费用以及繁杂的治疗药物,感到头痛欲裂。

嫁个男人,家里就有个支柱,如果再生个男孩子,假以时日家境也会渐渐好转。尽管自己或许是等不到那一天了,然而就是为了谅子,也希望这样的梦想能尽快实现……

——到底该如何抉择?

这是母亲最常对谅子说的话,也是她最大的心愿。

答案或许已经很明显,只是……

“要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啊……”

眼泪夺眶而出。

谅子走进了机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起飞前想翻会书看看,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她闭上了眼睛,往事一幕幕在心头浮现。

“阿健,阿健……”她反复呢喃着,“……对不起……”

无数个夜晚,就这么在月光和书本的陪伴下静静度过。

最终作出了痛苦的决定,谅子在手术同意书的末尾用颤抖的手写下自己的名字,并按上了重重的指印。走出医院,浓浓的夜色像是要吞噬人间所有的幸福。

虽然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不过对于母亲残忍无情的举动,谅子始终无法原谅。她开始不愿意与母亲亲近,除了十分必要的对话外,也不和母亲说一句话。实在感到孤单的时候,就用打工的零钱买书来读,时间久了也会自己开始抽空写些东西,聊以排遣。她常常看着窗外洁白的月光,祈求自己赶快摆脱这贫穷的困境。

——若是真的存在阿健的转世……那该有多好。

——再怎么贫穷,怎么可以送走自己的孩子呢?

谅子在飞机上这样想道。

母亲的举动给幼小的谅子心里留下了巨大的伤害。

——会对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抱歉吧?会抱紧他痛哭流涕吧?……

“明天开始我和你一起去打工。”

尽管是迫于无奈的选择,事情也已过去了十几年,然而谅子对阿健的愧疚之情却丝毫没有减少。每次想起,都仍深深地感到自责。

母亲没有理她,从橱柜里拿了两人份的餐具放到桌上。

——阿健会恨我吧?

“你怎么可以这样!”谅子叫道,“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谅子总是会有这样的想法。

“吃饭吧。”

做了人工流产以后,谅子就从钏路来到札幌,发了疯似的投入到工作中去,渐渐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不仅在东京买了房子,还拥有了一家工作室。生活的水平与从前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慢慢地站起来,端出刚做好的简陋饭菜。

——如果真的把阿健生了下来,自己的命运将会完全不同吧?无限的精力全都投入到对他的照顾中,或许直到现在都仍在和贫穷作着无尽的抗争……

“你说什么!”

——某种程度上,就像是自己抛弃了阿健,去一个人逍遥了似的。阿健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送走了……”

下了飞机,感受到钏路熟悉的空气。谅子仿佛回到了那段不忍回想的岁月,心中感到一阵寒意。

谅子左右看了看狭窄潮湿的屋子,问道:“保子呢?”

夜空中,一轮满月挂在当空,在薄雾的笼罩下,似乎正隐隐透着红光。

母亲没有回答。

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坐到后排座位上,直接前往预订的酒店。

“怎么了?”

一路上驶过币舞桥、驶过造纸厂,路灯和车灯照亮了谅子熟悉和陌生的一切。

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谅子从鱼市场打工回来,发现母亲一人坐在椅子上,直愣愣地看着窗外。

远望着大海,往事仿佛又在眼前。

变故发生在谅子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在出海过程中遭遇海难不幸身亡,连尸首都了无踪迹。身体虚弱的母亲抱着谅子和她两岁的妹妹保子,流下了无助的泪水。一家之长骤然离去,母亲又体弱多病,谅子不得不承担起整个家庭的重担。从那时起,谅子便辍学打工,留母亲在家抚养保子。然而没过多久,父亲留下的积蓄渐渐所剩无几,谅子打工的收入对于家庭来说也不过杯水车薪,一家人面临着生存的巨大困难。

母亲曾经拖着病体到处打听合适的女婿的地方、父亲死去的那片海域、最后一次见到保子时港口边的老家——方位仍记得清清楚楚,只是那些土地上如今盖满了陌生的建筑。

谅子出生在钏路的一户渔家,父亲是当地的渔民,每年都会在纸上详细记录海水的潮汐情况,并且根据时令早起捕鱼,直到很晚才回家。虽然是很辛苦的差事,然而当时的收入也还算可观,并且总有吃不完的新鲜海鱼,谅子的童年便在这还算衣食无忧的环境下平安度过。

市中心的钏路医院依然健在,谅子看着低矮的招牌,对阿健的愧疚又开始浮上心头。

在谅子的内心里,尽管确实有想要永远回避家乡的一部分情绪,不过除此以外,想要回去看看的念头也随着这刻意压抑的情绪暗暗生长着。

背负了这样的罪孽,对方又是对自己那么重要的人,谅子或许一辈子都无法从这阴影中解脱。

说起来,她的犹豫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只是一直没法找到特别合适的借口拒绝,所以才半推半就地答应了这样的行程。

——如果真的存在转世的话,无论如何都想找到他。

“唔……”谅子陷入了沉思。

——真的会有吗?这样的事……

“说起来,钏路是谅子的家乡吧?来东京这么久,偶尔回家看看,不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嘛。”

——可是他甚至都不曾来到过这个世上,即便真的转世,也没有什么所谓前世的记忆来供他复刻吧。

“不不不,没什么……”

“今天的月亮,好像有点奇怪欸。”出租车司机的话打断了谅子的思绪,“也可能是从后视镜看不太清楚的缘故吧。”司机自言自语道。

“有什么问题吗?钏路。”

谅子转过头去,从后挡风玻璃中看着窗外的夜空。的确是有些奇怪。

“要去钏路吗?”

星星的排列疏密有致,像是按照某种规律似的。月亮的红光也越发明显起来。

“啊,没错。从东京飞往钏路,停留两天。举办完签售会以后,再坐飞机去札幌,做一个读者见面会。接着会在旭川或者函馆也办些类似的活动,不过那个时间还要根据到时候的人气来定……总之大致的行程就是这样。”

谅子凝望良久,忽然感到心头一颤。

“什么?钏路?”两周前的一天,谅子接到出版社编辑打来的电话。

她伸出手指,沿着星星的排列缓缓比画着:“井……野……谅……子……”

其实早已别无选择了吧。谅子长叹了一口气,开始办理一系列登机手续。

分布最密的星星,组成了这样的四个字。而旁边饱满的月亮嵌在空中,像是一圈巨大的红色指印。

临行前最后一秒突然决定不去的话,自然不是不可以,不过那样所造成的影响未免也太过恶劣了些。

“阿健……”谅子鼻子一酸,把手贴在车后窗上,像是要冲破阻隔去拥抱星空。

尽管所有的行程安排都已确定,她还在犹豫着。

可是汽车一路向前奔去,没有一丝犹豫。月亮停在空中,目送谅子驶向更美好的远方……

——真的要去吗?

直到雾气渐浓,遮住了彼此的视线,再也无法相望。

冬夜的羽田机场有一种大衣封锁不住的寒冷。谅子将下巴向围巾里埋了埋,双手插着风衣口袋朝着机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