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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从小学到初中

我想不到朱倩倩这么会讲话,会一二三归纳我的毛病。我刚想解释几句,她却拿起书包走了。

第三,她用家乡话说了我什么——她大概是广东人,这句话用今天的流行语就是花心大萝卜的意思。她说有一回上体育课时,肖学荇笑着喊我“少爷兵”,我一点也不生气,还和她有说有笑——侬不是顶讨厌人家叫侬少爷兵吗?看到肖学荇骨头就轻啦?(肖学荇是班上的小美女,有一双大眼睛和长长的眼睫毛、皮肤雪白)她说她最恨我这一点。

升学考试

第二,我不关心人!一次放学后,她肚子疼趴在课桌上哭,邹德川等几个女生都围过来问,我却背起书包走了,对她什么话也没有。(这件事我压根没有印象)

我报考什么学校是由父亲决定的。学校当然越近越好——可以回家用午餐。最近的公办中学是复兴中学和培青中学,复兴中学名气比培青响多了,父亲担心我考不上,他就带我去东宝兴路培青中学去报了名,我们是一早去的,人不太多,父亲认为他的选择十分英明,高兴地上班去了。不料父亲下班回家脸色不大对劲,原来下午他抽空去了学校(他在武进路银行上班,离学校很近),发现报名的人增加了许许多多,总共有近千人的样子,估计不少家长和父亲抱同样心理,结果是都撞在一起了。

第一,我是个小气鬼!她带来的零食总是和我分享,而我呢,从来没有请过她。有一次她看见我课桌里有包花生米,她以为我会分给她,结果没有!其实这是我下午要在兄弟结拜仪式上用的,我自己也不吃——但没让我辩白,她只顾自己说下去。

当年考初中只能选择一个学校,公立学校全市同一天报名,志愿无法更改,只能去碰运气了。考试那天父亲神色凝重地送我去考场,还在横浜桥附近弄堂口一家西餐摊头上陪我吃了一顿白脱(黄油)面包加一杯牛奶的“豪华”早餐,就让我去精武体育馆参加考试了。那年有那么多人报考是学校始料不及的,学校又不大,所有教室作考场也挤不下,只得借体育馆作考场。

有一天放学之后朱倩倩突然叫我不要急着走,她有话对我说。于是我们装着理书包,等教室里没人了,她才开口,把我数落了一番!内容如下:

录取名单是张榜公布的。我去了培青中学,在校门旁的红榜上见到了我的姓名,很开心地回去报告了家人,阿爷还担心我是不是看错了?父亲下班后特地去看了榜,确认我是考上了,一家人欢天喜地。

快毕业时,朱倩倩不理我了,也不大笑了。我浑浑噩噩地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放在心上,仍然一如既往地和潘大德、范延生、赵凌云泡在一起:男生总是和男生在一道——天经地义。

接下来要庆功了,首功之人是阿宁哥哥。父亲打算带阿宁和我上饭店去吃一顿,接着再看一场京戏(阿宁喜欢看武打京戏)。不料阿宁表示不去,原来他认为报名考培青归根到底还是对他的辅导成果缺乏信心,他早就讲过国庆(9)考复兴、虹口没有问题的。我父亲只得竭力对他打招呼,阿宁父母也对阿宁的倔脾气说了一通,他才答应去了。这天我们3人在“老半斋”用晚餐,然后就去“中国大戏院”看京剧:是李元春、李韵秋演的“白猿斗八仙”。

我和朱倩倩很少讲话,只是在课间休息时讲上一两句,放学之后各自沿不同的方向回家。

阿宁哥哥后来是江南造船厂的高级工程师,我总以为有点可惜:他应该去当教师的,他有教师的天赋。

男孩和女孩·3

毕业之前的远足

“小跳蚤”真可恶!

毕业之前老师带着我们去了一趟吴淞,那时不叫春游叫“远足”。坐小火车去的,大家在车厢里乐翻了天,又唱又叫。一个叫王五力(绰号“污里头”(10))的同学像模像样地指挥大家唱歌,唱的就是苏联儿童歌曲:快乐的小队。

朱倩倩仿佛梦醒了,她缩回了手,红着脸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当年的吴淞镇没什么楼房,即使有,也只是两层楼,是一些饭店茶馆。路也是石子路,上海人叫“弹格路”的,没啥好白相。我们最感兴趣的是到吴淞口眺望注入长江的黄浦江、江上的军舰和大轮船、无数的木船和机帆船;蓝天白云下许多海鸥飞来飞去,不时传来它们欢快的叫声——这是今天你到吴淞绝对听不到的声音。

邹德川发现了这一切。她大声地叫朱倩倩:“侬哪能啦?侬只手!”(8)

午饭是野炊。级任先生带几个年龄较大的女生到镇上买来了卤菜和洋山芋(土豆),借来了铁锅、菜刀和碗,她们把菜洗好切好,就在杂草丛生的荒地上支起了锅;我们男生到处去收集枯树枝和干草,居然烧成了一锅卤菜洋山芋汤,每人一碗。主食是夹色拉的小罗宋面包,每人两只;色拉、面包都是在市里买好带下去的。我觉得汤和面包都很好吃,统统吃光。有的女生只吃得下一只面包,但汤都是喜欢的,只有一个男生毛庭瑶汤也不喝面包也不吃,比女生还挑食。班主任俞先生横劝竖劝,他就是不肯吃,硬是饿了一顿。朱倩倩吃了一个面包就饱了,余下的一只她给了我,所以我吃了三只夹色拉的小罗宋面包,肚子都胀了。

我的邻座朱倩倩一如既往地做“白日梦”。有一次课间休息时,她的右手支着脸出神,左手却伸过来搭在了我的手臂上。我感觉到了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在我放在课桌的右臂上,尽管我是一个不懂人事的小傻瓜,却也明白这是一种善意,我并不抽回手臂,也不开口。

饭后我们在军营附近的空地上分成两组玩军事游戏。所谓军事游戏,即弄堂里常玩的“官兵捉强盗”也叫“逃加山”是也,大家奔啊、跳啊,不知不觉就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打那之后,潘大德和邹德川开始了漫长的“休战”,他们不吵也不好,彼此严守“三八线”,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后来也出游过,但是小学毕业前这回“远足”是最开心的一回。

为了兄弟情谊我只得陪大德去“虎穴追踪”了(范延生和赵凌云不愿意去趟这场浑水),讲心里话我有点怕“小跳蚤”——她有一张刀子嘴!放学后我们远远地跟在邹德川和另一个女生后头(该女生家可能在邹家邻近、她们总是一起回家),沿着四川路向北,经过溧阳路到了山阴路口,忽然她们没了踪影。我猜一定是机灵的“小跳蚤”发现了我们,躲起来了,我们在山阴路走了一圈,一无所获。在回来的路上,大德说等他长大了当上将军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兵把“小跳蚤”抓来,然后“碎尸万段”!

毕业时的不愉快

潘大德并没有向班主任老师投诉,他知道老师们都不喜欢他,而邹德川却是班主任宠爱的好学生。他和我商量要到邹德川父母那里去告状,要她家长赔偿损失。问题是如何找到她家长呢?大德打算放学后去盯邹德川的梢,要我陪他一道去跟踪——只有这样才能找到邹家和邹德川的父母。

毕业是件高兴的事,这意味着我们要成为中学生了。但就是有人不让我们开开心心地毕业。

一天下午潘大德和邹德川之间又爆发“战争”。大概潘大德先去惹邹德川的,火冒三丈的“小跳蚤”把大德的文具盒(上海人叫铅笔盒子)重重地摔在地上。潘大德的文具盒是他的宝贝,里边没有任何文具,而是放着“蚕宝宝”和桑叶,盒子上还有气孔——不至于让蚕闷死。摔的后果很严重:几条蚕死了。潘大德当场就哭了,差一点要动手打邹德川,不过他忍住了。班上有条不成文的原则:男生之间可以打得头破血流,但男生不能打女生,打女生是很坍台(7)的行为。所以潘大德要邹德川赔,而邹德川认为是大德先惹她,拒绝赔偿;几个女生都帮邹德川说话,这场纠纷不了了之。

我们的大队辅导员是算术老师,姓顾,是个尚未结婚的男青年,大家称他小顾先生。他对女生和颜悦色,对男生却很凶;由他来给我们毕业班学生打品德分数,相当于后来的毕业鉴定。

男孩和女孩·2

那一年教育界全面学苏联,分数从过去的百分制改为5级记分制,品德分也是5分制,据说品德得2分的毕不了业,不过这不大可能——毕业那年大家都很争气,既没人闯祸,也没人不用功导致补考,级任先生多次表扬过大家,还说过我们全班都是好学生,不好的早已留级了。

朱倩倩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她从来不会叫我“少爷兵”。

那一天开班会,级任先生俞老师先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苏联7年级男生,有一天回家显得心事重重,饭也不吃,也不回答母亲的发问,甚至还流眼泪——“大家猜猜为什么?”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猜:有猜他不及格的,有猜他被人打了,潘大德说:“阿是因为斯大林死脱了?”他立刻被参加班会的小顾先生狠狠地瞪了一眼!最后俞老师揭开谜底:这个苏联学生的品德被扣了分,只得4分,所以他很难过。俞老师又讲顾老师和她研究决定:我班同学大部分都是品德5分,但也有少数同学品德要扣分,只能打4分!接下去就让小顾先生宣布扣分学生名单,大家开始紧张起来……

朱倩倩的脸尖尖黄黄的,眼睛也不大,在班上绝非小美女;她有一对酒窝,笑起来很可爱,所以她爱笑。有时上课时她会两手撑着脸莫名其妙地笑,而老师并没有讲什么好笑的话,我估计她在做白日梦了,谁知道女生的白日梦是什么。我自己也是一个思想开小差常做白日梦的家伙:我的梦和武侠有关。

小顾先生故意读得很慢。赵凌云听到自己名字时,当场哭了;只有潘大德被叫到名字时笑嘻嘻地朝我吐了吐舌头。共有八九名同学被扣分,全是男生。我是最后被叫到名字的,后来朱倩倩说我的脸变得发白了。好家伙,我们“四兄弟”有3人被扣分,而班上几个大龄男生——班上真正的“大王”刘银康、李承他们却平安无事。因为小顾先生有点怕他们。

潘大德那里是硝烟弥漫,我这里却风平浪静。朱倩倩和我之间并无“三八线”也不拌嘴。她爱吃零食,而且十分大方地请我共同分享:糖炒栗子啦、奶油话梅啦……有一次她请我吃香港带来的美国苹果干,太好吃了。我工作后在水果店买过苹果干,完全没有当年的味道。

在小学最后两天,朱倩倩对我很好,因为她知道我不大开心。她请我吃一种蜜饯新品种——“加应子”,她说这是上海新出来的蜜饯。从此一生我都喜欢“加应子”。

和邹德川“开战”的后果是一些女生以后叫我“少爷兵”。本来我的绰号是“肉馒头”,因为我每天的早餐是一只肉包子,又是一张胖圆脸,所以同学这样喊我,结果现在又多出了一个令我深恶痛绝的外号。

小学毕业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朱倩倩。一次在马路上碰到俞老师,我转弯抹角问到朱倩倩的近况,俞老师说朱倩倩随她父母一道去香港了,那是1955年左右的事。

潘大德显然认为这是老师对我们的变相惩罚,他把对老师的不满都发泄到邹德川的身上:第一,课桌中央画一条“三八线”,过线“格杀勿论”——过线的笔和小橡皮之类必被大德扔到地上;第二,坚决不和她“啰嗦”,迫不得已要开口也不是好声好气的。邹德川这个大眼睛大头娃娃是个伶牙俐齿反应迅速的小姑娘,她对大德采取针锋相对以牙还牙的方针,对大德过线的东西也是立即扔掉,如果大德的手臂过了线会被她用尺猛敲一下。(这把尺是她带来专门对付潘大德的)下课时大德和她吵架老是“吃瘪”,他就叫她“小跳蚤”作为她骂他“小活狲”、“臭活狲”的回敬。我当然要帮潘大德啦,我就说邹德川这只跳蚤非同一般,乃是美帝国主义扔在东北搞细菌战的跳蚤(当年报上登过、老师也宣传过),邹德川马上叫我“少爷兵”,美国少爷兵在朝鲜战场上强奸妇女。(这也是报上刊登的,当时报上天天宣传美帝国主义是万恶之源)

今天想起来,从小学到大学十多年中,朱倩倩是唯一的待我好的女生。真的。

老师把我和潘大德调开了,我的邻座换了女生朱倩倩,潘大德则和另一个女生邹德川同桌,两个老师眼中的差生就这样分开了。

了不起的中学生

男孩和女孩·1

就读的培青中学前身是一所教会学校,1950年代初和所有教会学校一样都被政府接管变成了公办学校。学校不大,东侧的三层楼房是唯一的教学大楼,初中高中的教室全在这所楼内;顶楼是会场,能看到很粗的木梁,这幢教会建筑又高又有气派,不知为什么,20世纪六七十年代被拆除,新盖了一幢丑陋无比的火柴盒楼房,叫作横浜桥小学;西侧是小食堂、室内体操房和一些办公室。校内操场不大、只能打排球,我们有时到精武体育馆去上体育课;不久学校在横浜河边弄到了一块荒地,就作为体育场,上体育课开运动会都在那里。这块地后来造了房子变成了虹口区工人俱乐部。

潘大德1959年复兴高中毕业后进了不知是北大还是复旦的数学系,范延生是北郊高中毕业考上了华东化工学院(即今华东理工大学)。潘大德上初中时家从四川北路搬到水电路去后,我就很少见到他,那时的水电路在我们心目中是一条遥远而冷僻的马路。

上课点名老师总是根据点名册的顺序喊名字:1号周耀南、2号方月英、3号张岸年,接下来4号就是我,我又和张岸年同桌,所以岸年兄和我超过半个世纪的交情就是那时开始的。这些年岸年从美国回来必定来电话约我见面请吃饭,永远是穿得山青水绿、一身名牌,连皮带也必是意大利品牌。人也是白白净净、一头黑发,看起来只有50多岁样子。我不禁想起50多年之前他的光景:身上穿的他父亲西装改的上衣,质地不错是呢绒,因为永远是这件上衣所以全是油渍污斑,靸拉着一双不合脚的旧皮鞋,一副邋遢相。这也难怪:他父亲曾是国民政府县长,早已被关入了大牢,一大家子兄弟姐妹全靠他母亲一个人。他母亲还没有工作,真不知道他们这一大家子是怎样活过来的,后来岸年说就靠卖家里东西。

潘大德的绰号叫“小活狲”(小猴子)。他人长得瘦小,也异常地活泼好动,虽然在老师眼里他和“闷皮”的我都属于“差生”,我却知道“三哥”是我们4人中最聪敏的。他的语文很糟,做“造句”做得同学要笑的。但他算术特别好,由于他上课不专心(老和我讲话),算术老师老叫他到黑板上解难题,但永远难不住他,把老师郁闷得摇头无语。后来潘大德考上市立复兴中学,我考上市立培青中学,我们两个差生的表现都让级任先生(6)吃了一惊!

当中学生最大的好处是发了学生证,有了进图书馆的资格。我告诉父亲一件我十分得意的事,我在图书馆看了一本俄国书《雾海孤帆》。“书里的一个警察称一个中学生为中学生先生!”我父亲见到我的神情竟然笑了——1949年之后父亲的眼神老是很忧郁、很少笑的。

赵凌云住在永乐坊他姑妈家里,他和表妹吴蓉都是我们班里的同学。我从未见到过赵凌云的父母也没听他提过,大家猜他父母可能不在人世了。我们4人中他最“苦命”。小学毕业后他们表兄妹都没考上初中,一年后赵凌云仍未考上,直到1955年他才考上和田中学。(1955年私立中学全部变公办,又大大发展了一下,新设了许多中学,所有的小学毕业生全部升学,连弄堂里阿桃也考上了初中)所以赵凌云就不大乐意和兄弟们往来——心情不好吧?1958年他初中毕业后就去了铜官山冶金安装公司工作了。1960年他们公司在合肥有业务,我在街上遇见他,他拿出二哥的架势把我拉到他单位食堂请我美美地吃了一顿,这可是吃他省下的口粮!这可是大饥饿时期!

我和岸年去苏州河畔的河滨公园玩,那里有一些儿童游戏器材,我俩童心未泯玩起跷跷板来。来了一帮和我们个头差不多的孩子要我们让给他们,我们不免和他们争了几句,但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只得下来,我对岸年说:“阿拉中学生,不和他们一般见识!”

范延生在我们4人中年龄最大所以是大哥,他在家里众多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二(有一个大姐),所以颇有兄长风范。他讲话不快不慢、四平八稳,从不过激,小时候就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他住在吟桂路,家里藏书颇丰,他曾借给我《乌拉波拉故事集》、法国小说《苦儿流浪记》、意大利名著《爱的教育》等许多好书,他家成了我的私人图书馆。

“对!阿拉不和小学生一般见识,让拨伊拉(11)!”

班级里同学都是三三两两形成了各个小集体。我和范延生、赵凌云、潘大德是“四兄弟”,曾经在余庆坊1号的晒台上举行过“结拜”仪式:买了点花生米、牛肉干之类的零食;一人一杯白开水以水代酒,碰杯并宣布我们义结金兰,从此就是兄弟了。既未弄香烛之类的“封建迷信”物品,也没有搞叩头这种“封建礼节”,因为我们都是反帝反封建的少先队员!

那帮孩子的确是小学生,他们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们这两个中学生神气活现地离开。

“四兄弟”

“全盘苏化”的教育

阿宁哥哥大概继承了他妈妈的聪敏,他不仅自己学习好,而且很会当小老师。他立刻就发现只需辅导我算术,别的学科他不必操心。当年考初中要考语文、算术、自然、历史和地理,阿宁只抓我算术,而且重点放在我的薄弱环节——四则运算应用题上。每当我有点进步,他会给我一点奖励:几张香烟牌子啦,几粒“三北盐炒豆”啦,他有一回拿一份1952年虹口中学入学算术试卷给我做(当年没有统一升学考试,各个学校试卷都不一样),我居然做得很令他满意,他奖励我一本连环画,是武侠故事:“大破笔架山”。

初中的第一天就领到了教科书,全是大开本的令人肃然起敬的书,有数学、语文、俄文、植物、历史、地理等。印象中植物和世界古代史(历史)大概是苏联中学教材的中文版:植物书内都是米丘林、李森科的学说和冬小麦、春小麦、燕麦、苹果、马铃薯之类的俄罗斯农作物,找不到中国的稻米茶叶的介绍;连乔木、灌木的实例也是苏联的植物;世界古代史从古代四大文明到古希腊罗马和中世纪,也全是苏联史学界的理论体系。

结果可想而知,黄伯伯平安无事地回家了。经过核实,贪污巨款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不过黄伯伯也被批评了几句,关照他今后要实事求是,要经得起考验,黄伯伯听了只有苦笑。

只有语文课除了有高尔基的作品之外大多数是中国人的文章,但语文课类似政治课:毛泽东的《反对党八股》、《反对自由主义》、《纪念白求恩》,陆定一写长征的《老山界》等都是重点课文。今天想想也真难为我们的语文老师:为了上好《纪念白求恩》,老师大讲白求恩的生平历史,足足讲了一节课;为了上好《老山界》,老师大讲红军长征史,足足讲了两节课还未讲完;然后是中心思想、段落大意等等。其实小学语文也是政治课,我小学学过一篇课文至今还背得出几句,是一个部队宣传队创作的快板书:

“打虎队”到127号来追查这笔巨款的下落,黄太太跳起来了。黄太太毕业于武汉一所女子高中,在太太们中是出了名的精明强干和有文化,她义正词严地告诉“打虎队”:这是乱讲!我不和你们这些人废话,我找你们领导去。于是黄太太立刻叫了一辆三轮车到了外滩银行总部(人民银行上海分行),居然找到了分行领导。她口齿清楚、条理分明、一五一十地讲了黄家的经济状况和不可能贪污的事实,最后她还告诉领导:她决定写信给在北京的二哥讲这件事,她二哥是我党一位参加过长征的高级干部,其地位之高连银行领导也是要肃然起敬的。

乌龟碰石头硬碰硬,

黄伯伯在“三反”运动中曾经是嫌疑对象,他被关在单位里不让他睡觉,几个人“车轮大战”审问他。一个老实胆小的银行职员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他糊里糊涂承认自己拿过公家几百万元。“打虎队员”乘胜追击继续“挤牙膏”,黄伯伯把金额上升到几千万,为了让“打虎队”满意,他又加到了几亿、十几亿、几十亿,最后达到一个天文数字:他所在营业部的全部资金都到他口袋里去了,银行一点钱也没有了,可以关门歇业了。对如此荒谬的“赫赫战果”,“打虎队”竟然会心满意足地向上级汇报,黄先生就留在了单位里等待处理了。

七十四师碰上解放军,

我父亲请他同事的儿子来辅导我功课。这位我称为黄伯伯的同事住在余庆坊127号,湖北人,他的独生子阿宁据说是虹口中学的优等生,我叫他阿宁哥哥。

三万人马消灭得干干净!

阿宁哥哥

分数全部改为苏联学校的5级记分制,3分相当于过去的60分为及格。(此乃本中学生的最爱:我只需3分)每周开一次全校大会(名曰周会),校长不大讲话,总是教导主任“训话”,讲什么早已忘记,只有一句还记得:“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学校还请过一位少年儿童文学家丘陵来校作报告,他讲苏联少先队员和苏联学校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报告结束时丘陵先生告诉大家这些内容来自他翻译的苏联小说,名字叫《中队齐步前进》,即将出版发行。

没过多久,1953年夏天我考上了市立上海培青中学,是6取1的比例。这让级任老师大跌眼镜。帮助我的“小老师”沈芝霞却是公立私立都没考上,在弄堂里她一见到我就避开,我知道这回是我让她很丢面子。

近来网络上见到一些爱国人士反对“全盘西化”,却不知我们这一代人早已受过“全盘苏化”的教育,苏俄应该也属西方,那时怎么不见你们出头反对呢?屁也不敢放一声呢?谅你们不敢!

我们当年小学毕业升初中是要考试的,而且还挺难考的。先是考市立(公立)中学,公立学校学费便宜多了(学费至少比私立初中少一半),考不上市立中学的参加第二批考私立初中,私立初中考不上(有些私立名校也很难考)就只能进补习学校或者明年再考了。

那时反苏即反共即反革命,不必等到1957年反右,1955年肃反就要被无产阶级专政了。

这场风波的好处是:沈芝霞不到我家来了。由于有女生来当我的小老师,我在弄堂里阿桃这帮小伙伴眼中很丢面子,也被班级里几个捣蛋鬼作为笑料。因此我并不对沈芝霞作任何澄清,她不来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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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7点刚过,父亲就回家了,只比平时迟了1小时。在共进晚餐时,父亲告诉我们事情经过:今天提早下班叫大家坦白交代贪污问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可能就在此时由积极分子组成的“打虎队”分别去各个同事家。我父亲报告领导,经过认真回忆,不论解放后还是解放前从未贪污!领导只是让他再坐一会儿,不久就批准他回家了,什么事也没有。有两位同事回忆自己解放前揩过公家油,结果被留下继续交代,因为上头认为:既然解放前揩过油解放后完全可能继续揩油甚至贪污了。

(1) 哪能:沪语,怎么会。

那3个人大概醒悟“好男不和女斗”颇有道理,悻悻地走了。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后来我父亲说他们还要去几个同事家,没有时间在我们家耗了)祖父(阿爷)胆战心惊地讲:给记凡关来(5),国庆阿爸回勿来呐!但母亲和阿娘认为他一定会回来。

(2) 一眼:沪语,一点。

母亲和“打虎队”越吵越凶,隔壁房间的祖父祖母都过来了,祖父胆子小什么也不敢说,祖母(我们宁波人叫阿娘)倒是为自己儿子辩白了两句,却被来人推了出去。“打虎队员”学着南下干部的腔调开起了国骂(其实他们并非山东人),我妈妈也以“砍脑壳的”川骂回敬。

(3) 阿是:沪语,是不是。

什么事也没有

(4) 邪其呒没劲:沪语,非常没劲。

沈芝霞吓得脸色发白,赶紧收拾书包离开我家。我母亲还不忘叮嘱她:明天再来哦,再来做功课哦。

(5) 给记凡关来:宁波方言,这下糟了。

我母亲告诉他们:这是没有的事!家里没有多余的钞票,我先生也绝不会贪污!这些话把“打虎队员”给气坏了。有一个人一拍桌子,气势汹汹地喊:“你家男人都坦白交代了,你还在帮他抵赖!”我母亲的四川嗓门比他还大,竟然和他们吵了起来。

(6) 级任先生:相当于今日之“班主任”。

这天下午和往常一样,沈芝霞到我家来一道做作业复习功课,因为明天要测验了,时间比平常长了许多,天渐渐黑了,我母亲进屋来开了灯,她已经准备好晚饭等我父亲下班回家。就在此时我家来了3个不速之客,一进来就自我介绍是人民银行“打虎队”的,声称我父亲已经承认了自己是贪污银行资产的“大老虎”,贪污所得就放在家里,要我母亲交出来!

(7) 坍台:沪语,没面子。

放学之后沈芝霞就到我家来和我一道做作业(我拒绝到她家),我做不出就问她,她会大惊小怪地说:“侬哪能(1)算术课一眼(2)阿不听!阿是(3)思想又开小差啦?”问得我邪其呒没劲(4),还担心她会向算术老师去告我的状。谢天谢地,第二天她倒没有。

(8) 侬哪能啦?侬只手:沪语,你怎么啦?你的那只手!

小学高年级的男女生界线划得很清楚,彼此不大搭界的。如果有男生在女生中“扎堆”,会被大家视作“娘娘腔”;反过来,喜欢和男生一道玩的女生,一定会被女生们看成“十三点”或者“痴头怪脑”。所以我对女生来帮助自己这件事是相当不高兴,而沈芝霞却十分起劲,因为这是老师给她的光荣任务。

(9) 国庆:作者小名。

我在班里属于不用功读书的“差生”。按照级任先生(班主任老师)的说法:我既非“捣蛋鬼”、更非“皮大王”,是一个长不大的“闷皮”孩子,上课思想永远不集中。于是派沈芝霞来当我的课外“小老师”,一来是她家和我家最近,二来她是少先队小队长。

(10) “污里头”:沪语,大便。

早已消失的多伦路小学是我的小学母校。弄堂里有我的同班同学,是住在我家对门52号的女生沈芝霞,她比我大两岁。

(11) 让拨伊拉:沪语,让给他们。

“三反”运动到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