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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坎坷的婚姻之路

她见到了我,愣了一下,我立即机敏地上去和她打招呼,说自己今天要去中山公园看一个亲戚,“顺路”来看看她。(这是一眼就看穿的谎言,中山公园一部21路就到了)于是她恢复了常态,我们聊了几句天气好坏之类后,我请她替我挑两块绢头(手帕),说这也是我此行的目的。(买手帕四川路那么多店不去,跨越虹口、黄浦、静安、长宁4个区跑到天山)南山就拣了两条手帕给我,我付了钱后,再说了一会话,见她开始忙了就告辞。此时,她对我的态度已经蛮不错了。

第二天一早我换乘2部公交车来到了长宁区的天山路,也找到了这家天山路上最大的商店。不过天山百货店尚未开门,我只得在天山路一带瞎逛,马路两边都是新造楼房,当年被称作“天山一条街”,新栽的梧桐树已长成一片绿荫,总算有点春意。终于,开门营业了。我走进商店,找到了南山所在的柜台。

危机消除了,我们开始了交往。

我在横浜桥边站了一会,吹过来一阵夹有臭味的夜风(当年横浜河正在变向臭水沟),却让我明白了今晚的症结所在。“相亲”的全过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觉得谈话还是成功的,她不是还笑了吗?毛病出在她起身告辞时,我没有站起来,像个老爷似的坐着不动;又没有采取补救措施赶紧下楼送她,所以留下一个印象不佳的评语完全是咎由自取。10年之前我就犯过类似错误。把“邂逅”化为回忆。但那时我是个毛头小伙,可以原谅,如今到了而立之年,还如此愚不可及,真正朽木不可雕也。不过事情还能补救。明天我上中班(下午3点到厂),上午有空;而南山说过明天她在店里,她是天山百货商店营业员。

雨中行经常说的“缘分”是存在的。如果那天我不是上中班,我上午就不能去天山,我如果下午去的话,就见不到南山。她下午不在商店而是到公司去了,当年她经常去上级公司开会。

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十分沮丧。春天早已来临,黑夜中的四川路却闻不到一丝春天的气息,路旁所有店铺都黑灯瞎火、打烊了,本来就很少的行道树在昏暗的路灯下见不到一点绿色,暗处的树叶变成了褐色的噩梦。

隐忧

去“天山”

和那时所有“谈恋爱”的青年一样,我们的约会内容是荡马路、逛公园和看电影;不见面时就是通信,那个年代不可能“电话诉衷情”,那时只有公用电话或者工作单位电话。

“我问过南山了,她对国庆侬的印象不大好。”

当年的电影实在糟糕。样板戏都是号召斗争的、里面的人物永远不恋爱的。这种电影当然不看。至于阿尔巴尼亚电影和朝鲜电影这类“进口大片”,比国产片稍好一点,因数量不多,只看过一两部。所以大都是看记录片、科教片,有一部介绍火山爆发的外国科教片给我的印象很深。

雨中行回来了,一脸心事重重,她对我和胡伯母说:

我给南山寄了许多信。据她说见到我信上的字吓了一跳:“哪能迪个大学生字介蹩脚!”(1)以前她也收到过不少男性“粉丝”的信,个个字都比我好。不过她承认这些粉丝的信内容没有一个比我精彩。可见关键时刻内容比形式重要。

由于她走得突然,我没有思想准备,又是一个行动远远落后于思维的人,所以她走时我没有站起来,我站起来时她已经在过道边走边和胡伯母道别(她坐在桌子外侧,一步就到后间),雨中行送她下楼梯出去了,没人提醒我应该送送她。

有时从公园里出来,或者马路荡得久了,我总要请她上饭店或者点心店去坐坐,她总是谢绝;甚至建议到她提及比较爱去的南京路“喜临门”去品尝蛋糕咖啡,也不行。这一来钱是省了,但也有点担心——还和我保持距离嘛。尽管胡伯母叫我放心,说:南山就是这种脾气、勿欢喜让人用铜钿咯(2)、伊是热水瓶外头冷里厢是热额。那些日子我常到1304号去向老太太汇报,老太太已正式替代雨中行成为我俩的月老,毕竟她有无比丰富的人生阅历。

“辰光不早了。我路远呀。姆妈再会噢。”

有一件真正的烦心事。南山是“组织”的“培养对象”!虽说她是营业员,却不大站柜台,经常被调到公司去搞“运动”。什么“清队”、“一打三反”她都参加专案组;近来老是在公司政宣组帮忙,什么时候她入了党,就要“以工代干”脱产当干部了。而我是一个“准贱民”,她能接受我吗?

第二根羽毛“风趣”展示完毕,我打算进入文学话题,这是本人自认为的强项。所以将要亮出的羽毛就叫“博学多才”。此时谈话已被我完全主导,不愧为当年查理所封的“沙龙骑士”。我刚刚把欧·亨利短篇小说的话匣子打开,才起了个头,忽然南山起立告辞,边对大姐告别边走出去,于是雨中行也跟了出去。我听到后边老太太的声音:“走啦?再白相一歇好来?”

隐瞒真相是不可能长久的,也不符合我的做人原则,是告诉她一切的时候了。

在谈天说地中,我“不经意地”透露鄙人是学物理的大学毕业生,大凡女生见到物理课都有点望而生畏,这就是我亮出的第一根羽毛:“聪敏”,太笨的人物理专业毕不了业。当然不能吹麦克斯韦方程、测不准原理之类的专业内容,否则,不仅听众会昏昏欲睡,弄不好还被人认为是一个“书蠧头”。所以接下来我聊的全是工厂里的好笑见闻,不仅雨中行被逗笑了,南山也笑了,正好我转过身去,见到了她的笑容:好一口雪白崭齐的贝齿。我还注意到她穿的是深藏青色两用衫、里头是一件红白格子衬衫(后来知道这叫作朝阳格,当时是很时尚的),又雅致又得体。

峰回路转

雄鸟为了吸引雌鸟会展示自己的歌喉和羽毛,尤其雄孔雀见了自己中意的异性会开出绚丽夺目的彩屏,所以聊天就应该是我“开屏”的过程。此时的我已非当年吴下阿蒙(见前文“邂逅”、“恋爱岁月”),在漂亮姑娘跟前再不会怯场,照样谈笑风生。

这天晚上我从南山家里出来,没有忘记和她的老爸道别,他对我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他已经视我为“毛脚女婿”了。南山送我去乘21路公交车,当我们走到愚园路车站时,我请她再陪我走一段,说有重要事要告诉她。

雨中行坐在我们对面,背对西窗,聊天在我们3个人之间进行,老太太退出了谈话圈子,不知隐身在哪个角落里。

暮夏的愚园路人迹稀少,显得十分幽静;高大的法国梧桐沉默无语,和南山一道倾听我的心声。我从安大的饥饿经历一直讲到“文革”中我为何被批斗,毫无保留地把我的审查结论和当前处境都告诉了她。她一言不发,只是听着、听着……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到北京西路泰兴路了,我终于讲完了。灯光下我看到她的脸发白,但眼里却充满了怜惜和同情。

危机

车子来了,她轻轻地提醒我:

姑娘在桌子外侧坐定,脸也对着西窗,她已经猜到今夜的主题了,所以显得拘谨,略带一点矜持。我转过脸看了她一会儿,见到了一个秀美的侧面:长长的眼线、端正的鼻梁、微微上翘的嘴唇和天然微卷的秀发;当胡伯母端上一杯茶时,(难得的待遇)她有礼貌地站起来,身材又高又苗条。鄙人才1米70,对我来说,她是高了点。

“侬好上车了。”

“迪位是阿拉一个亲眷,南山。”

一连3天我都在紧张、不安和期待中度过,在家里还哼起了一段京戏:“一天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

“南山,迪位是阿拉的老朋友国庆。”(升级变老朋友哉)

突然,我接到了传呼电话,叫我到1304号去。刚好这天是厂休有空,我立即赶到1304号,见到了满脸春风的胡伯母。老太太一见我就开了一句英文,是好消息的意思。她告诉我,南山来过了。南山那天夜里哭了一场,但她还是决定和侬国庆好下去。

等的时间不长,人就到了。姑娘对老太太、雨中行亲热地嘘寒问暖,又提到贵阳姐姐什么事,一阵欢声笑语过后,雨中行替我们介绍:

“伊还讲伊会得管牢侬,不让侬再闯祸!”

当我从四川路拐入“一线天”时,不经意地望了望狭窄的夜空,竟然见到了一颗闪烁发光的星星。大概是幻觉吧。我进了1304号,和雨中行、胡伯母交谈了几句,就在桌子里侧的椅子坐下,脸对西窗,等待姑娘的到来。

我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从那时起南山的命运就和我紧紧连在一起了。

然而雨中行并没有告诉姑娘今夜的主题。她不知是写信还是打公用电话要姑娘来1304号白相,“姆妈想侬来”。雨中行一直认为男女初次会晤必须很自然,她不喜欢一本正经替人做媒。

能不能结婚

相亲是对我而言。我完全清楚今天晚上要和一位可能成为我终身伴侣的姑娘会面。她的来历我也完全清楚,她是胡伯母贵阳儿媳的妹妹,在百货公司工作,这些都是胡伯母原原本本告诉我的。雨中行特别强调,她是“文革”前的高中毕业生!大姐永远是把人的文化素养摆在第一位。

1972年秋天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花前月下”的秋天。和所有热恋中的青年一样,相见时感觉时间怎么那样快!不在一起时日子怎么如此漫长?

相亲

我记得南山第一次来我家的情景。那天是我生日,我母亲做了好多菜等她来和我们一道吃晚饭。在这之前母亲逢人就讲今晚儿子女朋友要上门,所以南山来时,我家的左邻右舍都出来“恭候”,甚至我们用餐时也会有人借故进来张望。母亲很喜欢我女朋友,她希望我快点结婚,越快越好。

1972年春天一个晚上,我去1304号。雨中行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她们要安排一次会面,让我和一位姑娘相识。“她们”包括胡伯母,大概人是雨中行先想到的,胡伯母十分赞成。(陪老太太聊天是有回报的——未婚男性注意了)雨中行讲了点姑娘的情况,胡伯母作了长时间的补充,听得出她是很喜欢这位姑娘的。

秋天很快地过去了,冬天是谈婚论嫁的季节,我们俩开始筹划结婚的事。登记结婚必须先要到工作单位去开证明材料,对南山这当然不是问题,而对我恐怕就是麻烦事。我虽然在玻璃厂已经待了一年半,但人事关系还在学校里,本来听说早就要转到工厂了,不知什么缘故拖到现在迟迟不动,这就意味着我必须到学校去开证明。他们会开给我吗?

雨中行大姐虽然一直未婚(不知是否恋爱过——不便打听),对朋友们的终身大事却很关心。当时我就知道:囡囡和青云、查理和芬芬还有谁都是雨中行很自然地促成的。尤其是查理如何结识他的太太我更是记忆犹新。当芬芬姐妹俩第一次来1304号时,大家在雨中行的带领下向芬芬“隆重推出”一位杰出男士查理(该杰出男士因远在宝山某校任教未能出席),我煞有介事地告诉芬芬:由于查理音乐上造诣太高,人称“宝山音乐之父”。

一个关键人物在关键时刻登场了。

1971年夏天,我从干校农场回到市区“战高温”之后,我常去1304号,也无需别人陪同。如果雨中行去上班,家里只有胡伯母(小辈统统在外地),就听听老太太开讲旧上海二三十年代的奇闻轶事。这才了解老太太是位风趣、健谈的人,知道的事真多,对京剧也相当懂,绝对内行。

这天厂休,我请来的一位朋友正在替我油漆旧家具,准备结婚派用场。突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个不认识的留平顶头的中年男子,自我介绍是学校工宣队的,找我谈点事。

外人到1304号很有点到家的感觉,那里的气氛轻松、自在,完全是主随客便。不是像到有些人家去拜访:主人十分客气,上茶冲麦乳精(上咖啡是1980年代以后才流行开的),于是客人规规矩矩坐好、小心翼翼聊天;有时主人留你用餐,特地多加两只菜,弄得你边吃边懊恼——忘了买点水果之类的礼物来,失礼了。在1304号绝无这般虚套,你去了不一定给你倒茶(尤其人多之时),但口渴了你可以自己去找个杯子倒水,在1304号吃饭一点不拘束,主人吃啥你吃啥。

没等我开口请坐,他径直找了一张旧沙发坐下。对我奉上待客的茶水视而不见,自己摸出一支烟点上,然后讲了来意。他讲,根据中央精神,大学还是要办的;不仅在干校的教工要回来,你们这批在工厂战高温的人也要回来,包括你这样(他停顿了一刻,显然在斟酌字句)——犯过严重政治错误的人,也要回校,以发挥你们的专长。

“宾至如归”

这是好消息。在谈话中我知道了他姓李,是不久前来学校的工宣队员,目前是学校人事组织部门的领导。于是我不失时机地提了一个问题:

如果能未卜先知,我应该大拍雨中行的马屁。她就是未来改变我命运的人。因为她的牵线搭桥,我结识了我的太太。

“李师傅,像我这样的人能不能结婚?”

母亲大人的话一点不错,我第一次到四川北路1304号是跟海豹、查理去的。从北往南过了武进路,经过几家店铺,突然拐进了一道裂缝——这里头有住家?老实说,从武进路到海宁路这段四川路我走过无数次,从来没有发现过这条夹弄。天空一下子变得无比狭窄,又一下子无比黑暗,我糊里糊涂跟着他们进了类似门的什么空间(是门应该有锁、应该敲门,却一概全免),上了吱嘎作响的楼梯,楼梯尽头豁然开朗、大放光明。我见到了多多猫(从崇明农场回来度假。那时她和海豹去崇明不久)、洞察人间一切世事的胡伯母、笑容可掬的雨中行(她那天休息没有上班)。

他又摸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一口,还想了一会,然后开口:

“晓得的,没有妈我国庆人都没得!好了吧?”

“既然是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嘛,可以结婚。”

“没有我你朗格认得我同乡的儿子海豹?朗格认得盖(介)绍人?朗格认得你老婆?”

我高高兴兴地送李师傅下楼,到门口时他叫我不要送了,临走时还说了一句:

说是“新朋友”,其实有的朋友很早就认识。海豹的妈妈和我母亲同属四川路上的“四川帮”,都是四川老乡。所以,1950年代当海豹兄妹还是小不点时我就熟知他们;查理则是1967年在海豹家中结识的。所以,尽管母亲大人托人替我介绍女朋友均未成功,在我结婚前夕她仍很得意地提醒我:

“你要结婚开介绍信,来组织组找我好了。”

我和老同学老朋友都不来往了,一来是免得连累他们,二来是担心这些老的人际关系已在“组织”的掌控之中。然而鄙人决非“安分守己”之人。我的生活里出现了许多新朋友,他们知道我的情况但仍然和我走得很近,他们就是查理、海豹和他的女朋友多多猫、海豹的新疆老同学(学长)4d、阿栾。正是他们,使我在严酷的岁月里心智得以健全,没有丧失思维的活跃和沟通能力。

(“文革”期间学校人事处和组织部合并,称“组织组”)

“敌性内处”的经典解释是:帽子拎在“群众手里”,随时可以给你戴上。我头上悬着无形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应该处处小心,“夹紧尾巴做人”,以防从准贱民到贱民这种灾难发生。

登记

四川北路1304号

我和南山商量好,在同一天去单位开结婚证明,然后马上去登记。

邹阿姨和我母亲都是四川人。

南山是到天山百货商店的上级单位区百货公司去开证明的,她和公司所有干部都很熟,一个人事干部什么也不问就把证明开给了她,还笑着说:你到公司来发喜糖别忘了要多发一包给我啊。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的“培养对象”会选一个有问题的人。

倒也碰到过一位不计较我政治问题的姑娘。她是一个会计,不过我实在对她没有感觉,接触两次就算了。介绍人是母亲的老朋友邹阿姨,她为此很生气,对母亲发了牢骚:“国庆这个样子了,还要挑三拣四,要不得!”

我碰到一点麻烦。当我步入学校组织组办公室时,李师傅正在和人谈话,那人也是去“战高温”的教师,自然不便打扰,我去了里边一间,但我知道李师傅已经看见了我。里间办公桌旁坐着老赵,“文革”前他就是人事干部;这种1950年代靠历次运动入党的人多数心眼很坏。没法子啊,他是做具体工作的,开介绍信、开证明是他的专职,只能找他。

我到了玻璃厂我母亲很高兴。她认为我人在上海市区了,能找到女朋友了,于是到处托人替我介绍对象。我远不如母亲乐观。这年头姑娘找对象要考虑对方的家庭出身,出身不好的人寻女朋友都会遇到阻力,何况我本人还倒过霉呢。

当我说明了找他的原因时,他惊讶地抬起了头:

定案之后,我就随学校大部队去了市郊农村从事农业劳动,半年后又随学校大部队去了奉贤和南汇海边的农场“五七干校”务农。这样矛盾就来了:学校广大教师是臭知识分子,是要通过劳动改造世界观,但他们毕竟算革命群众啊。我等没有群众身份的人也混在群众里一道干活,岂非不太公平?于是学校工宣队找到了一个以示区别的机会,把我们这些“有问题”的人送去“战高温”,算是清除出学校——上层建筑——了。

“你要开结婚证明?”

“小集团”成员大都是安大的老同学,牵连面很广,最后倒霉的人却不多。在安徽工作的田振义兄作为“小集团”的头被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我和初人兄被上海市公检法军管会定为“反革命性质、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俗称“敌性内处”;工大的一位同事老高,是交大毕业的“摘帽右派”,不幸却因和我们走得很近而重新被戴上了帽子。

没等他把刁难我的理由说出口,我立刻说已向李师傅汇报过了。老赵一溜小跑到外间,我也跟到门口,看见老赵弯着腰向李师傅请示(李师傅坐着)。李师傅说了一句什么,老赵依旧点头哈腰说了一些,李师傅不耐烦地大声命令:

我原本是上海市业余工业大学的物理教师,在“文革”搞“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时被“清理”出来,“隔离审查”了10个月——也就是关了10个月。“罪状”是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恶毒污蔑三面红旗(造谣说安徽农村饿死过人);另有一条罪状是认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不但不能反修防修,“反而会加速修正主义的到来”。这条罪状被认为是我们这个“反革命小集团”的“反革命纲领”。

“开给他!”

坎坷的根源

老赵一声不吭地回到办公桌边,铁青着脸但很爽快地把证明开给了我。只是在给我开证明时厉声说道:“你的情况告诉了对方没有?不讲你自己要负责啊!”

这是1995年12月为吾妻四九华诞(虚岁50)而作。

我回答我已经告诉对方了,立刻走出里间;当我经过外间出门时,李师傅仍在专心致志和人严肃地谈话,我为了不打扰他,就走了。

走完这人生的旅程。

1973年我回到学校时,李师傅已经调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工厂派来的。李师傅,我欠你一句:“谢谢!”对于你,也许只是举手之劳,正是你的举手之劳改善了我的命运。你是我命里的“贵人”!

你会继续伴着我,

当天下午我们就去街道办理结婚登记。说来奇怪,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横扫了一切法律(包括宪法),婚姻法却岿然不动。所以从1972年12月22日我们拿到结婚证之后,我们就是合法的夫妻了。

现在是下山的光景;

一式两份的结婚证上,右页盖有“上海市长宁区江苏路革命委员会”的公章,左页的语录赫然在目:“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就预示了:南山的大麻烦要来了。

我们更要互相搀扶,

黑云压城城不摧

如此靠近。

那年头结婚证还兼买家具证明的功能。新婚夫妇凭新开出的结婚证可以到家具店购得木床、大橱或五斗橱(二者只能选一)及木椅之类(一年之前的结婚证明还不管用,必须近期的)。要想多置家具,只有自己想办法弄木材请人打造,所以当年业余木工、油漆工大行其道。我们购置了一张床和五斗橱、两把椅子,商量好在1973年2月5日春节年初二举行婚礼。

你的心还是和我

1973年元旦刚过,公司领导找南山谈话,开给南山证明的人事干部也哭丧着脸坐在旁边,显然挨过批评了。领导一上来就告诉她:你上当了!你知不知道对方的政治背景?他是一个宽大处理的反革命分子,组织上已经去他单位查过档案。你办了登记手续没有?当南山回答已经登记过了时,领导几乎跳脚。(反革命分子狡猾狡猾的!)他又批评南山:这几年组织培养你不容易;你也参加过专案组、审查过坏人,怎么阶级斗争观念这样差。我们正考虑把你正式调到公司来,你这个样子我们多被动。

走过了大半的路程;

第二天公司开大会,主席团成员名单上仍有南山。她坐在台下不上去,大会主持人在麦克风前喊:南山同志呢?南山同志请上主席台就座。南山却溜出了会场。

你陪着我

公司领导继续找南山谈话,“苦口婆心”地对她进行“教育”。要她“回头是岸”,撤消婚约!至于如何取消,组织上会有办法的,只要她同意。又表示,组织还是信任她的,对外会保密的。南山的回答是不撤消婚姻,还说了一句让领导大失所望的话:“我觉得伊是好人!”

交相辉映。

南山单位怎么会“事后诸葛亮”地去我学校调查?后来听说是在开证明好几天后,学校有人给长宁区百货公司打电话通报情况。老赵在给我出具证明时问过我对方单位,这是必需的例行公事,要写在证明上。打电话的人十有八九是老赵。

瑰丽的晚霞和你的白发

过了几天南山接到通知,要她到区委区革委会去,区有关领导要找她。

我们却不再年青;

接见南山的是一位戴眼镜操北方口音大约40多岁的女领导,和颜悦色中透着点威严,一看就知道是老干部。她说了许多道理:她说我们党是主张自由恋爱的,但一定要从革命的大局出发,一定要讲阶级、讲阶级斗争!你的成分是好的(南山父亲是工人),过去的表现也是好的,为什么要和一个政治上没有前途的人结婚?当然你们单位也有责任,对青年阶级斗争教育没有抓紧,你的问题讲到底就是两个阶级争夺青年的斗争!我们如果不管,就是路线问题!

路渐渐地变得平坦,

南山一直沉默不语。女领导忽然想起什么,把声音放轻:“你是不是和那个男的有事了吧?这里没人你说好了。”

都是一洼艰辛。

南山红着脸回答没有。女领导很满意,她说看来你这个小同志还是比较严肃的。

每一个脚印啊

你考虑过没有?要是你和他有了孩子那也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所以领导上为你考虑希望你做到两点:一、解除婚姻。男方不同意没用!我们会出面解决。二、断绝和男方来往。你看行不行?

跳过了危险的陷阱,

沉默的南山终于开口:“不行!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绕开了苦难的沼泽,

谈话不欢而散。

轻轻地走进了我的生命。

结婚

你带着鲜花和绿叶

不听“组织”的话,其后果可想而知。南山从此天天在天山百货商店站柜台,“以工代干”的门永远对她关上,她再也去不了公司,永远是一个普通营业员。但是我们的婚姻保住了,尽管发给我们结婚证的江苏路街道属于长宁区管辖,长宁区委和区革委会不能追回结婚证或者判定我们的婚姻无效,毕竟还有婚姻法。

伴随着青翠山谷的清新;

5年以后,学校给我平了反。此时南山已经调到虹口区四川北路一家百货店。应她的要求,学校不仅把平反通知书寄到她现在的单位,还发给了她老单位长宁区百货公司。她说,就是要让老单位那些人知道:她嫁的人是好人!而他们的判断是错的!虹口百货公司的领导找南山谈话,大大地赞扬她一番,夸她有眼力,找了个反对四人帮的革命知识分子。(平反书上认定我“‘文革’中因反对四人帮而受到迫害”??)不过南山满足于相夫教女,对自己的“仕途”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了。

一阵温暖的南风

1973年2月5日晚,在我家摆了两桌酒席,算是婚宴,参加的是亲戚长辈还有“月老”胡伯母;同时在南山家有五六桌婚宴(连吃3天),岳父大人嫁宝贝女儿大力地操办了一通。2月6日晚,我们请朋友来家随意地吃了一顿晚餐,来的人有“红娘”雨中行,还有查理和芬芬姐妹、多多猫和海豹、小丁和一对画家夫妇。

两旁是沼泽和陷阱。

虽然南山在长宁区百货公司熟人如云,她却不发喜糖。有许多同事知道她结婚却不敢向她讨糖(怕领导不高兴),只有那些特别要好的大胆同事向她祝贺时,她才悄悄发糖给她们。我所在的玻璃厂就不同了,熟的不熟的人都来向我道喜讨糖,不仅是老王、傅师傅、徐生浩、小张、小顾、邱师傅、老杨、各位高温美女、高师傅,甚至大组长夏师傅和其他师傅我都发了糖。那几天车间里真是喜气洋洋。

眼前的天空阴暗、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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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孤身一人,

(1) 哪能迪个大学生字介蹩脚:沪语,这个大学生写的字怎么这么差。

在坎坷不平的小路上,

(2) 用铜钿:沪语,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