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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一天(1936年9月)

格雷古尔和他的朋友菲利普跟小范妮开了一个愚蠢的玩笑,这玩笑让我想起这本日记的起源,那令它诞生的创伤。

1987年12月28日星期一

喜欢清理东西的莫娜下令一把火烧掉那些老古董,这些东西大部分是马奈斯一家留下来的:跛脚的椅子,发霉的床绷,长了蛀虫的小推车,废轮胎,简直是一场奇臭无比的巨大火刑。(不过总的来说没有清理阁楼那么恐怖。)她把这件事交给了男孩们,男孩们于是决定重演一遍圣女贞德的审判。我正在做事,思绪突然被小范妮的尖叫声打断。小范妮被格雷古尔和菲利普“雇佣”来饰演圣女的角色,整整一天他们都在跟她吹嘘贞德的功绩,而六岁的范妮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他们用天堂的种种美妙来诱惑她,使她看到牺牲时刻临近,竟然高兴地拍起手来。可是,看到他们打算把她活生生扔进火堆,她立即尖叫着朝我飞奔而来。(莫娜、丽松和玛格丽特都在城里。)她的小手因极度恐惧紧紧地抓住了我。外公!外公!我对她说“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没事了”,试图让她平静下来(怎么会没事呢,事情甚至很严重,但我当时不知道他们的“封圣”计划)。我把她抱到腿上,发现她身上湿乎乎的。不仅如此,她还尿在了裤子里,她因为恐惧而弄脏了自己。她心跳快得吓人,呼吸十分急促。她的牙关咬得那么紧,以至于我开始担心她会不会面部痉挛。我把她丢进放好热水的浴缸,她就在那里,在两声残余的啜泣之间,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了那两个小呆瓜为她安排的命运。

60岁,2个月,18天

于是我一下子被带到了这本日记的创始之日。1936年9月。我十二岁,很快就十三岁了。我是童子军。之前我是“狼崽”幼童军,“狼崽”之类的动物名称因《丛林奇谭》这本书而流行一时。所以我是童子军了,这很重要,因为我再也不是幼童军了,再也不是小毛孩了,我长大了,我是个大人了。暑期将尽,我在阿尔卑斯山某处的一个童子军营地。我们正与另一伙偷了我们旗帜的人作战。我们必须将旗帜夺回。游戏规则很简单。我们每个人将自己的围巾背在背上,用运动短裤的皮带夹住。我们的对手也是如此。大家把这条围巾叫做“命”。此次突袭我们不仅要收回我们的旗帜,更要带回尽可能多的命。我们也把它们叫做战利品,并把它们悬挂在皮带上。谁带回的命最多,谁就是令人生畏的战士,是“王牌猎手”,就像一战期间的那些飞行员,他们会根据自己打下的敌机的数量,用德国铁十字勋章来装饰飞机的龙骨梁。总而言之,我们在玩战争游戏。因为我不是很强壮,所以冲突一开始,我就丢了命。我掉入了一个埋伏圈,两个敌人把我按倒在地,第三个抢走了我的命。他们把我绑在一棵树上,这样我就不会“死”了还试图加入战斗。然后他们就把我丢在那里了。在森林中央。被绑在一棵松树上,松脂黏住了我的双腿和我赤裸的胳膊。我的敌人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前线部队离我越来越远,间或听到的说话声越来越弱,后来就什么都听不到了。森林的阒静向我的想象力扑来,宁静之中躁动着种种可能的声音:噼啪声,沙沙声,叹息声,咯咯笑声,穿过乔木的风声……我心想,之前被我们的游戏惊扰到的动物现在要重新现身了。当然不会是狼,我已经是大人了,不会再相信狼吃人的故事,不,不会是狼,更可能是野猪,比如说。野猪会对一个被绑在树上的男孩做什么呢?可能什么都不会做,它不会去管他。但万一是带小猪的母猪呢?然而,我一点也不害怕。在这种情形下,一切都有待发现,我只是考虑了通常会出现的问题。我越是努力想获得自由,绳子就收得越紧,皮肤上黏上的松脂就越多。松脂会变硬吗?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我无法挣脱束缚,童子军个个都是打死结的行家里手。我觉得很孤单,但我不认为别人永远找不着我。我知道这不是个人迹罕至的森林,我们经常在里面碰到采欧越桔和覆盆子的人。我知道冲突一结束,就会有人来给我松绑。即便敌人们忘记了我,我自己的部队也会发现我不见了,他们会报告大人,然后我就得救了。所以我不害怕。我耐心地忍受着自己的痛苦。我的理智轻而易举地控制了我的想象力就当时的情形展开的种种联想。一只蚂蚁爬到我鞋子上,接着又爬到我光着的腿上,带来一阵痒痒的感觉。这只孤独的蚂蚁动摇不了我的意志。单独看,我认为它没有什么杀伤力。就算它咬我,就算它钻到我运动短裤里,钻到我内裤里,那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能忍受这种疼痛。在森林里被蚂蚁叮咬并不是罕见的事,这种痛感是大家所熟悉的,可以克制住,它是酸涩的,而且转瞬即逝。这就是我当时的精神状态,像个平静的昆虫学家,直至我的视线落在一个蚂蚁窝上。这个蚂蚁窝在另一棵松树脚下,离我的树有两三米的距离。一个松针垒成的巨大的丘陵,内外攒动着黑色的、野蛮的生命。一种极其恐怖的静止的蠕动。当看到第二只蚂蚁爬上我的凉鞋时,我的想象力开始失控。现在已经不是被叮咬的问题了,这些蚂蚁会爬满我的全身,把我活活吃掉。我的想象力没有向我展现细节,我没有对自己说这些蚂蚁会沿着我的腿往上爬,然后吞掉我的生殖器和肛门,或者从我的眼眶、耳朵、鼻孔钻进我的体内,顺着我的肠和窦从里面吃掉我,我没有看到自己成为被捆绑在松树上的活人蚁穴,从死亡的嘴巴里吐出一串串搬运工——它们正忙着将我一点一点运输至三米开外那个蠕动着的可怕的“胃”里,我没有想象这些酷刑,然而它们全都在我惊恐的叫声里,我紧闭双眼,张大嘴巴,开始呼喊。这呼救声可能覆盖了整个森林,以及森林那头的世界,我的声音在这尖叫声中断裂成成千上万根针,这是重新变成小男孩的我的声音,而我的整个身体都在用这声音呼喊。我的括约肌也和我的嘴巴一样没有节制地喊叫起来,被我释放的东西沿着腿流了下来,我能感觉到我的运动短裤渐渐满了,我在流淌,腹泻的气味混合着松脂的气味,更加剧了我的恐惧,因为气味——我心想,气味会令蚂蚁陶醉,招来其他动物,于是我的肺散落在我的呼救声中,我全身都是眼泪、唾沫、鼻涕、松脂和大便。然而,我看到蚁群对我不屑一顾,它们仍沉重地在自己的地盘上努力,为自己数不胜数的小事情操心,我看到除了那两只流浪的蚂蚁之外,其他数量可能达到上百万只的蚂蚁完全忽略了我,我看到、察觉到甚至明白了这一点,但一切为时已晚,恐惧大获全胜,占据我身心的东西已经不再顾及任何现实,我的整个身体都在表达被活活吞噬的恐惧,这种恐惧完全是我自己思想的产物,根本不需要借助蚂蚁的合谋。我当然隐隐约约地知道这些,后来沙普利耶神父——他叫沙普利耶——问我是不是真的认为蚂蚁会把我吞掉,我回答说不是,他要我承认是不是演了一出闹剧,我回答说是,他问我是不是觉得用尖叫声惊吓散步的人——他们最后给我松了绑——很有趣,我回答说我不知道。像个婴儿一样一身是屎地被带回到同学面前,你不觉得羞耻吗?我回答说我觉得羞耻。他一边问我这些问题一边帮我清洗,用水柱冲去最大的屎块,甚至没有脱掉我的衣服,也就是军装,我再提醒你一下,童子军军装,我再提醒你一下,你有没有花一秒钟时间想一想,那对散步的夫妻会怎么想童子军?没有,对不起,没有,我没有想过。那么,说真话,你还是觉得这出闹剧很有趣,对不对?不许撒谎,不要告诉我你没有从中获得一点乐趣!你觉得很有趣,对不对?我不认为自己当时很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那时我还没有开始写这本日记。在接下来的整整一生中,这本日记给自己制定了目标,那就是要区分身体与思想,从此以后保护我的身体,让它免受我的想象力的侵扰,保护我的想象力,让它不再受身体那不合时宜的反应的困扰。你妈妈会怎么说啊?你有没有想过你妈妈会怎么说?没有,没有,我没有想到妈妈,在他问我这个问题时,我甚至心想,在呼救时,我唯一没有喊的是妈妈,妈妈是我唯一没有喊的人。

我唯一没有喊的是妈妈

我被开除了。妈妈来接我的。第二天,我开始写这本日记,我写道:我不会再害怕了,我不会再害怕了,我不会再害怕了,我不会再害怕了,我永远不会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