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丽松:
2010年8月3日
你现在已经到家了。你刚参加完我的葬礼,肯定有些忧郁,但巴黎等着你,还有你的朋友、你的工作室、几幅正受你折磨的画、你的各种计划安排(包括你装饰巴黎歌剧院的计划)、你的政治热情、你家双胞胎的未来、生活、你的生活。到家时,你会很吃惊地看到R律师寄给你的一封信,用公证人的措辞通知你,他代为保管了一个你父亲留给你的包裹。好家伙,来自已故的爸爸的礼物!你肯定会跑去找他。公证人会交给你一个奇怪的礼物:简直可以说是我的身体!不是我的血肉之躯,而是我偷偷写了一辈子的日记。(只有你妈妈知道,而且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你一定会很吃惊吧。我爸竟然还写日记!爸爸你怎么了?那么优雅、那么难以亲近的你竟然会写日记?而且还写了一辈子!不是私密日记,我的女儿,你知道对于统计灵魂波动这种事,我向来很有成见。在日记中,你也不会看到任何言论提及我的工作、我的观点、我的会议或那些被艾蒂安浮夸地称为我的“斗争”的事,也没有只言片语提及父亲的社会形象和当今的世界。不,丽松,只是我的身体日记,真正意义上的。你可能会分外吃惊,因为我过去并不是一个十分“强壮”的父亲。我不认为我的儿女、我的孙儿女们曾看到过我光身子的样子,他们很少看我穿泳衣,也从没撞见过我正对着镜子秀肱二头肌。我也不认为自己——唉!——在表达温情方面很大方。要让我跟你们——布鲁诺和你——谈论我的小病小痛,我宁愿去死。一言成谶,不过反正我的时日也已到头。过去,身体不是我们聊天时的话题,而且在布鲁诺和你身体发育期间,我也没管你们,你们只能自己面对问题。千万不要认为这是冷漠或一种特殊的羞耻心的表现。出生于1923年,我仅仅代表了我这个时代的小资产阶级:到现在还在使用分号,从来不会穿着睡衣来吃早饭,只在洗过澡、刮过胡子、穿上白天的正装后才肯露面,而且正装里面必须穿上背心。身体是你们这一代人的创造发明,丽松。至少从它的用途和人们用它制造的景观来说是这样的。可是对于我们与身体的关系,也就是对于作为惊奇之口袋和排泄物之泵的身体,今天的沉默与我那个时代的沉默一样沉重。仔细研究一下,会发现没有人比暴露得不能再暴露的色情演员或脱得最彻底的身体艺术家更顾及礼义廉耻。至于医生(你上一次看病是什么时候?),今天的医生,他们对待身体的办法很简单,就是不再触摸它。身体现在对他们来说只是脑力游戏:X光检查身体,超声波检查身体,扫描身体,分析身体,生物学的身体,遗传学的身体,分子学的身体,生产抗体。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越是分析这具现代的身体,越是暴露它,它就越是不存在,越是被取消。它的存在与它被暴露的程度成反比。我的日记写的是一具身体,我自己的身体;它是我们的同路人,是我们的生存机器。说“日”有点言过其实了,别期待看到详尽的记叙,它不是对日复一日的生活的总结,更多的是对一次又一次惊奇的记录——我们的身体在制造惊奇方面毫不吝啬——,从我十二岁起一直到我生命的第八十八也就是最后一个年头。记录不时被长久的沉默打断,你会看到,在这些人生的沙滩,我们的身体令自己被遗忘。可是每次我的身体在我思想中现身时,它总会发现我手执一支笔,在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当日的惊奇的降临。我用手边能找到的资源,尽可能分毫不差地记录下种种征兆,但并不标榜科学。我深爱的女儿,这就是我的遗产:它不是一本生理学论文,它是我的神秘花园,而这花园从很多方面看是我们最不具特殊性的领地。现在我把它托付给你了。为什么偏偏是你呢?因为我很爱你。活着时没能告诉你实在遗憾,死后请允许我享受这份小小的快乐。要是格雷古尔还活着,我可能会把日记留给格雷古尔,它会逗乐这个孙子,引起他身上的医生的兴趣。我是多么喜欢这个小家伙啊!格雷古尔那么年轻就去世了,你如今已是祖母,你们俩是确保我获得幸福的包裹,是我漫长旅行的盘缠。好了。倾诉结束。你可以随意处置这些日记;如果觉得父亲送给女儿的这个礼物不合时宜,就把它扔进垃圾桶,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在家庭内部流传,如果觉得必要,也可以把它出版。如果出版的话,注意不要公开作者的身份——反正它也可以是任何人的日记,把人名和地名改一改,我们永远不知道哪些部分可能是敏感的部分。别指望出全集,这样你就脱不了身了。而且随着时间流逝,一些日记已经遗失,而大量日记的内容十分雷同。跳过它们。比如我想到了童年时写的那些记录引体向上个数和腹肌块数的日记。再如年轻时写的那些,其中我像性的专业会计师一样,列出了艳遇的清单。总之,这些东西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理,照你的意愿做就是好的。
D.P.
爱你。
我的朋友,我那亲爱的、不可替代的、让人抓狂的老朋友丽松在送出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礼物方面很有一套。比如这个占据了我房间三分之二空间的半成品雕像,比如一连几个月挂在我家走廊和餐厅晾晒的油画。因为她说她的工作室太小了。您手上捧着的,是她最近送给我的礼物。一天早上她跑到我家,把我的桌子清理一空——我刚准备在这张桌子上吃早饭——,往上面扔下一堆本子。这堆本子是她那刚过世的父亲留给她的。她的红眼睛说明她为了读这些东西一宿没睡。这也是我在接下来一个晚上做的事。丽松的父亲在世时是个沉默寡言、愤世嫉俗的人,跟字母I一样正直,头顶世界级老智者的光环,却从来不拿名声当回事。我见过他五六次,对他很是敬畏。要说有什么事我绝对无法想象会发生在他身上,那就是他整整一生都在写这些文字!惊讶得合不拢嘴的我最后征求了朋友波斯特尔的意见。他曾给丽松父亲看了很长时间的病(他也是马洛塞纳1一家子的医生)。波斯特尔即刻回复了我:出版!不要犹豫。把它寄给你的出版社,然后出版!但是有个难题。要请出版社出版一位小有名气的人物的手稿,又要遵照作者意愿不公开身份,这可不是件容易事!我利用了这位正直可敬的作者的好意,我是不是应该感到一丝歉疚?请读者自行评判吧。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