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3月9日星期二
13岁,4个月,27天
乔治叔叔给我回信了。除了维奥莱特,只有他愿意回答孩子们提出的问题。这样一来,艾蒂安知道的东西就比我多多了。
刚才,多多因为“瞌睡虫”2而在浴室里洗了眼睛。维奥莱特跟他说,瞌睡虫每天晚上都会来,于是,一旦眼睛发痒,他就要去洗它们。我跟他解释说,让他眼睛发痒的不是瞌睡虫,而是睡意。大家说瞌睡虫来了,其实是说想睡觉了。他回答说:不是的,是瞌睡虫!多多仍旧身处形象的帝国。而我写这本日记,则是为了摆脱这个帝国。
我亲爱的孩子:
1937年2月27日星期六
……你问我是不是“在受到惊吓或刺激后开始掉头发的”。孩子,我是在大战期间变成秃子的,而且不止我一人这样。有一天早上醒来,我发现帽子里有一把把的头发,第二天还有,第三天还有。几个星期后,我就秃顶了。医生说这是脱发症,他说会再长出来的。说得好听!……
13岁,4个月,17天
现在你问我,“作为秃子界代表”,我“头顶会不会打寒战”。我告诉你吧,至少有过一次,那时战争刚结束不久,我去剧院看莎拉·伯恩哈特演出。你想象不出莎拉·伯恩哈特的声音有多美。……
问题:我们对别人的感情会影响我们的味蕾吗?
至于你问我的其他问题,有关“月经什么的”,我没法回答你。我的孩子,女人对男人来说是个谜。不幸的是,反过来并不一定成立……
但是我喜欢这葡萄果酱,尤其因为它是维奥莱特的葡萄果酱。而且我相信这正是妈妈不喜欢它的原因。
朱丽叶和我亲切拥抱你。代我们向你母亲大人问好,随时欢迎来巴黎向我们展示你的肱二头肌。
5)啊!我忘记了,还有它的温度。要是把果酱罐放在窗台上过夜,再把面包片浸到热牛奶中,热和冷的对比实在妙不可言。
乔治叔叔
4)它的质地。介于果酱和果冻之间。会化但不滑。维奥莱特也用桑葚做这种果酱。
关于生理期,他说的话只是在委婉地告诉我,这不是我这个年龄的人应该问的问题。我有点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在收到他回复之前,维奥莱特已经大概给我解释过是什么意思了。我会问她这个问题,是因为费尔芒坦说的一句话,他说他姐姐“来事了”,“惹不起”。剩下的,我照抄了字典。
3)它的覆盆子味。但没有覆盆子那么酸。
月经。《拉鲁斯词典》:
2)它的颜色。几乎发黑的紫罗兰色。当我把涂了果酱的面包片浸到牛奶里时,面包上就会出现一道色带,从黑紫罗兰一直到淡淡的蓝色,中间是深深浅浅的红色和紫色。太漂亮了!
“月经包括:(1)标志着青春期来临的初潮;(2)与女性生育期相关的经期;(3)闭经或绝经期。”
1)它的香味。紫葡萄。我看到自己和蒂乔、罗贝尔、玛丽安娜在葡萄架下。阴影是热的。它散发出覆盆子的香气。大家感到很惬意。
“月经周期,或者前后两次月经第一天之间的间隔,根据不同的女性,在二十五至三十天不等。”
可我喜欢葡萄果酱的一切。它的香味,它的颜色,它的味道,它的质地。嗅觉,视觉,味觉,触觉,它带来的快乐占了五种感觉中的四种,除了快乐还是快乐!
“在怀孕期间,通常来说在分娩时,月经几乎总是会停止。”
妈妈搞不懂为什么我会喜欢维奥莱特的葡萄果酱。她声称宁可饿死也不吃一勺这“恶心的东西”!她要求我把果酱罐放在自己房间里。我可不想在厨房看到这么令人倒胃口的东西,你听到了吗!一闻到它的气味我就想吐!
13岁,5个月
1937年2月25日星期四
1937年3月10日星期三
13岁,4个月,15天
我还记得乔治叔叔和爸爸之间的一次对话。那时爸爸已经下不了床了。他几乎不再吃东西。乔治叔叔请他坚持住。他甚至有点在求他了。他眼里含着泪水。不可能了,爸爸说,老弟,我是身体里面变成了秃子!跟你那光溜溜的脑门一样,再也长不出东西来了。乔治叔叔和爸爸感情非常好。
你还想吗?想什么?发烧,你还想吗?为什么我还想发烧?因为这样就可以不去上学了啊!多多非常开心,因为他又可以上我的床了。他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如果你还想发烧,那就得把体温计弄热,不过不要把它放到平底锅上,它会爆炸的,最好轻轻拍它,不是放进身体的那头,是另一头,圆的!你用指甲轻轻拍它,温度就会上升,你可以在被子下面拍,就算妈妈监视着你也没关系,不过不要太用力,否则水银会变成虚线,明白了吗?(他沉默了一会,马上又继续说。)还有吸墨纸那一招,你知道吗?把一张干的吸墨纸放进鞋子,塞在脚底和袜子之间,只要一走路,人就会发烧。你在胡说些什么啊?发誓是真的!谁跟你说的?一个朋友。
13岁,5个月,6天
1937年2月20日星期六
1937年3月16日星期二
13岁,4个月,10天
爸爸早跟我说过了!可是知道是一回事,经历是另一回事啊!我醒过来,从床上惊跳下来。我的睡裤全湿了,两手黏糊糊的!床单上也有。其实到处都有。我的心狂跳不止。脱睡裤时我才想起爸爸说过的话。射精,儿子。如果哪天夜里发生了,不要害怕,不是因为你又开始尿床了,而是,未来就此到来。别慌张,与其慌张不如立刻习惯,因为你的一生会不断地制造出精子。刚开始时不太能控制:摩擦,快感,然后“扑”的一声,全部释放!逐渐习惯后,开始学会克制,最后终于能在这件事中获得最美妙的享受。
腿还是软绵绵的,但烧已经退了。医生放心了。他说要是猩红热的话“早该爆发了”。“爆发”这个词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每次维奥莱特说起她丈夫,总是说“他情感爆发向她表白那次可爱极了”!(他死于战场,1914年9月,战争才刚开始,他就牺牲了。)战争也会“爆发”。
睡裤像上了胶的纸一般贴在我的腿上。洗澡时,多多也来到浴室。他一定得说上两句。他无比兴奋。没关系的,是精虫,这是生孩子用的,一半在男生身上,另一半在女生身上!
1937年2月19日星期五
13岁,5个月,7天
13岁,4个月,9天
1937年3月17日星期三
我的身体也是维奥莱特的身体。维奥莱特的气味就像是我的第二层皮肤。我的身体也是爸爸的身体,多多的身体,马奈斯的身体……我们的身体也是别人的身体。
在皮肤上风干的精子碎裂了。简直像云母一样。
1937年2月18日星期四
13岁,5个月,8天
13岁,4个月,8天
1937年3月18日星期四
敷药膏,喝漱口水,涂消毒剂,休息,是的,但最好的药方,是在维奥莱特的气味中入睡。维奥莱特是我的家。她身上夹杂着蜡、蔬菜、柴火、黑肥皂、漂白水、陈年酒、烟草和苹果的气味。当她把我裹到她的披巾里面时,我就回家了。我听到她的话在她胸脯深处沸腾,然后我就睡着了。醒来时,她已经不在那儿了,但她的披巾还盖在我身上。这是为了防止你在睡梦中迷路,我的小壮士。迷路的狗总是能沿着猎人衣服的气味回家。
其实我已经不记得爸爸的脸了。可是他的声音,哦!是的!我记得他跟我说过的每句话。他的声音像一阵风。他总是贴着我的耳朵轻轻说话。有时我在想,我是真的记得爸爸的话,还是他还在我身上说话。
1937年2月17日星期三
13岁,5个月,18天
13岁,4个月,7天
1937年3月28日星期天
维奥莱特在桌布上摊开一块布,在上面倒上煮好的亚麻面糊,撒上一点芥末,把布的四边折叠起来,然后把它贴到我脖子上,于是我就能舒坦一刻钟。这个东西让我发痒、发热、发烫,像有千万根针刺穿了我的喉咙,但喉咙显然没那么疼了,因为现在你只想着发烫的部位了。苦难的替代就是这样的,我的孩子!(爸爸说。)要想忘记痛,试试更痛的!(维奥莱特说。)最难受的是圣米歇尔教堂的修女给我涂消毒剂。她把一根小棒子一直插到我喉咙深处,我立即就吐在了她的围裙上。我把她臭骂了一顿,她再也不想上我家来了。然后妈妈又来大呼小叫:你不想治病吗?你想得蛋白尿病吗?想得风湿病吗?这些病会死人的,你知道吧!最后会攻击心脏!如果是维奥莱特给我涂消毒剂,就一点问题也没有:张大嘴,我的小壮士,继续呼吸,不要合上喉咙里的阀门。跟你说了不要合上阀门!(她指的是声门。)好——嘞。要是小便变绿了你可不要晕倒,这是消毒剂里面的蓝色素在作怪!完全正确:亚甲蓝与尿液的黄色混合在一起,会让小便变成绿色。幸亏她提前告诉我,因为会让我晕菜的,正是这一类的意外。
我又把人体解剖图嵌到了穿衣镜的槽里。既然应该像这个样子,那就让我像这个样子吧。
整整一个星期,我的房间成为了医务室。维奥莱特在厨房烧漱口水,然后在爸爸那张小游戏桌上配药。她把桌子摆在窗边,又在上面盖了一块白色桌布。圣米歇尔教堂的修女向她演示了怎么做膏药。不要舍不得用料,我的孩子。(其实维奥莱特都可以做她奶奶了!)
13岁,5个月,19天
1937年2月16日星期二
1937年3月29日星期一
13岁,4个月,6天
我做到了。我去找了费尔芒坦,请他给我展示一下练肌肉的器械。一开始他对我不屑一顾。他认为我的情况属于不可救药的类型,他是不会屈尊来教我的。即使我帮你做数学作业也不行?他不再笑了。出什么事了?你想练“小老鼠”来吸引小妞吗?(我想他说的是肱二头肌、三角肌和上提肌吧。)你想练出一身“古罗马胸甲”吗?(可能是腹肌:直肌、斜肌,还有锯肌。)这样的话,你得做仰卧起坐,多做俯卧撑!费尔芒坦只比我大两岁,却已经是个真正的运动健将。一般来说,在足球、俘虏球这种集体游戏中,他的队伍总是能赢。他是不少俱乐部的会员,想让我也跟他一起去。不可能。我得先走出我的衣橱。不参加集体运动,但伏地挺身可以,是的(他把伏地挺身叫做俯卧撑),还有仰卧起坐。这些都可以一个人做。还有跳绳、单杠、长跑。再请他教我骑自行车(维奥莱特可以把她的自行车借给我),教我游泳。马奈斯已经给我做过示范,但当他把我扔进小水塘里时,我只会模仿青蛙漂浮在水面上。费尔芒坦教我跑步、骑自行车、游泳,作为交换,他让我给他写作文,做英语作业。我表示同意。
起先妈妈以为我在演戏,好不去上学。其实不是的,我真的得了咽峡炎。头两天还发高烧了。四十多度!感觉像穿着潜水钟生活在浓汤里(用维奥莱特的话说)。医生怕我得猩红热。卧床十天。一开始感觉有一只手想从身体里面掐死你,阻止你吞咽。包括吞咽你自己的唾液。实在太难受了!我们可是不停歇地在制造唾液啊。每天能制造几升?所有这些以升计算的唾液都被我们吞下,因为吐出来是不礼貌的。生唾液,吞唾液,这是身体的功能,与呼吸一样自动。没有这种功能,我们就会像鲱鱼一样干死。我在想,只是记录身体在我们无意识情况下做的事,就得用去无数本本子。我们身上是不是有无数自动功能呢?我们从来没有关注过它们,可是只要其中一种功能出了毛病,我们满脑子想的就全是它了!以前每次看到我过分自怨自艾,爸爸总会引用塞涅卡的一句话: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背负着最沉重的包袱。可是当身体某种功能出问题时,的确是这样的!我们成为了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得咽峡炎的头几天,我整个人都变成了我的喉咙。人会聚焦,爸爸常说,一切问题由此而来!在人的眼中,框框之外无物存在。儿子,我建议你打破条条框框。
13岁,6个月,1天
1937年2月10日星期三
1937年4月11日星期天
13岁,4个月
伏地挺身(俯卧撑)的要旨在于使身体与地面形成大约15度的角度,从脚尖到绷直的手臂都保持在一条直线上,随后弯曲肘部,直至下巴碰到地面,然后再挺身,这样一直做到手臂没有力气为止。身体必须保持紧绷,背部不能弓起,在肘部弯曲时膝盖不能触碰地面,胸部只能稍稍接触地面。也可以把脚搁在床沿上,加强对手臂的锻炼。这是最基本的伏地挺身。还有很多其他种类的。费尔芒坦一一给我做了演示。在音乐中,这可以叫做同一主题的变奏。击掌俯卧撑:前臂把身体推得足够高,这样就能在落地前击掌。(不要马上试,你的头会先着地,你会把牙齿磕掉的。)背后击掌俯卧撑:同样的做法,只是推力要更大,这样才能有时间在背后击掌。(你想都别想。要不然就在垫子上做。)还有更难的,旋转俯卧撑:身体在落地回到开始姿势前自传一圈。单手俯卧撑,换一只手再做。还有三指俯卧撑(登山运动员练习指骨的绝佳办法),等等。
可是,外面等我的只有维奥莱特。她出来买东西,顺便过来接我。我的小壮士,你的害怕全写在脸上了!在脸上?你的脸比鸭蛋还白。没有吧!当然有!我们的脸告诉我们的,比我们的话还多。看看马奈斯,气血一上来,能持续一整天。而且我听到你的心跳了。她什么都没听到,但她是维奥莱特,她是猜到的。回到家,她让我吃了下午茶(面包,葡萄果酱,冰牛奶)。我让她以后别再来学校接我了。你想自己保护自己对吗,我的小壮士?是时候了。不要怕任何人,如果你鼻青脸肿地回家,我会给你疗伤。
给丽松的注释
看到爸爸因为我的楷体受到嘲笑,我心里难过极了。(我的楷体也是他的,所以他们嘲笑的是他。)我想模仿吕利耶有点刺耳的声音来回答他,但我的脸红了,我屏住呼吸阻止眼泪流下来,我什么都没有说。铃声响了,我一阵恐慌。走出教室,在外面碰到所有人,不!只是想象了一下场面,我就已经动不了了。真的动不了了。我的腿拒绝带我走。我就一直坐着。我没有身体了。我又回到了我的衣橱里!我假装在书包里、在课桌里找一件丢失的东西。太丢人了!最后,对这种羞耻感的反感给了我站起来的力气。不管怎么样,他们可以瞧不起我,有什么关系。他们甚至可以打我或者杀了我,我都无所谓了。
亲爱的丽松:
您说话时这样强调关键词的读音,您这是把我当成傻瓜了吗?吕利耶先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问我。一边问一边模仿我说话的口气,结果,毫无疑问,大家都笑了起来。您觉得您的历史老师需要依靠您,才能判断废除南特敕令是一个代价昂贵的错误吗?另外,您不觉得您这个年纪的男孩用代价昂贵的错误这种词有点太矫揉造作了吗?您是不是有点赶时髦啊,我的朋友?我希望您更简单一些,不要用您的知识压垮我们。
接下来的四本日记(1937年4月—1938年夏)你肯定会跳过。只能在里面看到记录我肌肉增长情况的表格(肱二头肌、前臂、上半身、大腿、腿肚、腹肌……)。在少年时代初期,我把时间都花在量自己的身高体重上了。手里拿着一把卷尺,我成了我自己的人种志学家和我自己的野人。今天这一切让我发笑,但我想我那时是真的下了决定,要长成拉鲁斯解剖图的样子。自从被童子军营开除以来,每年放假维奥莱特都会带我到布里亚克,在那里度过假期。在布里亚克,我在农田和树林里干活,以此代替健身运动。看到一个城里来的孩子这么热爱农村生活,马奈斯和玛尔塔吃惊不已。他们从来没想过,我都是根据严格的肌肉训练标准来选择农活的:砍木头是为了锻炼肱二头肌和前臂,装草料是为了锻炼大腿、腹肌和背阔肌,追赶山羊、奋力游泳是为了把胸廓练得发达一点。今天我觉得有点愧对马奈斯和玛尔塔,因为我向他们隐瞒了自己的真实目的。维奥莱特没有上当,但对我来说,没有比和她分享一个秘密更让人开心的事了。
1937年2月5日星期五
告诉我,丽松,因为我从来没有跟你们提起过我的童年,我突然意识到,你可能不太能够理解这个多灾多难的开端:去世的父亲,脾气暴烈的母亲,被遗弃在衣橱里的年轻身体,才十三岁就已经用老学究的口吻一本正经写作的男孩。
13岁,3个月,26天
你瞧,我来自某个生命的终点。我父亲是世界大战还给普通生活的无数活死人中的一个。心中全是恐惧,肺已被德国毒气摧毁,还在徒劳地试图继续活下去。最后几年(1919—1933)他做出了一生中最英勇的斗争。在这复活的企图中,我出生了。我母亲想通过怀我来拯救她丈夫。孩子会对他大有裨益,孩子就是生命力!我猜想最初他对这个计划可能既没有体力也没有兴趣,不过母亲给他打了足够多的气,所以我得以在1923年10月10日出世。全然的失败:因为我出生的第二天,父亲又陷入垂死状态。母亲无法原谅我们的失败,既无法原谅他也无法原谅我。我不知道我出生前他们的关系怎么样,反正母亲喋喋不休的责备今天还在我耳边回响。父亲“太自闭”,“不够努力”,“对什么都不在乎”,成天“坐在那里”,把她“孤零零地”丢给生活,她“什么都得考虑什么都得做”。对一个濒死者的这些辱骂是我童年时期的日常“音乐”。父亲对此一声不吭。可能出于同情吧,毕竟侮辱他的是个不幸的女人,但更多的是出于疲惫,出于虚弱,而她却把这种虚弱当做冷漠的一种阴险的表现。这个女人没有从这个男人那里获得她期待的东西,对一些性格焦虑的人来说,这足以让他们生活在怨恨、蔑视和孤独之中。然而,她还是留了下来。她没有离开他。那时人们不会离婚,或者很少离婚,至少比今天少,或者我们家没有离婚的传统,或者她不会离婚,谁知道呢。
刚才在擤鼻涕时,我想起一件事,多多小的时候,我曾试着教他擤鼻涕。但他不会呼气。我把手帕放到他鼻子底下对他说,来吧,呼气,于是他的气就从嘴里出来了。要不然他就完全不呼气,他在身体里面呼气,他像球一样鼓起来,却什么都出不来。那时,我以为多多有点弱智。但这不是真的。是因为有关身体的一切,人都得学,绝对是一切:学习走路,学习擤鼻涕,学习洗澡。如果别人不告诉我们怎么做,我们就什么都不会。最开始,人什么都不懂。完全不懂。像野兽一样野蛮无知。唯一不需要学习的,是呼吸、看、听、吃、小便、大便、睡着和醒来。就这样还要打点折扣!我们能听到,但要学会听。我们能看到,但要学会看。我们会吃,但要学会把肉切成小块。我们会大便,但要学会拉到便桶里。我们会小便,但当我们不再尿在自己脚上时,就要学习瞄准。学习,首先是学习控制自己的身体。
我的出生没有令她的丈夫复活,我母亲马上视我为没用的东西,一个废物,严格意义上的废物。她把我扔给了他。
1937年1月30日星期六
可我很爱那个男人。我当然不知道他快要死了,我把他的萎靡不振当成了某种极度温柔的表现,并因此而爱他,因为爱他,所以模仿他的一切,直至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理想的小活死人。跟他一样,我很少动,我几乎不吃东西,我的举止都以他那极其缓慢的动作为标准,我渐渐长高,却没有血肉,总之,我努力不让自己拥有身体。跟他一样,我沉默寡言,一旦说话就带着一种温柔的嘲讽,一面向一切事物投去悠长的目光,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无力的爱。我的一个睾丸固执地拒绝露面,仿佛我下定决心只活一半似的。尽管不情愿,八九岁时,一场手术还是让它就了位。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认为自己在这方面是个“独眼龙”。
13岁,3个月,20天
我母亲把父亲和我叫做她的幽灵。“真受不了这两个幽灵!”我们听到她在“砰”地一声摔上门后说。(尽管留在原地,她一直在逃离,所以我记忆中会有一扇扇摔上的门。)所以,最初的十年我是在一个日渐萎靡的父亲的陪伴下度过的。他常常看着我,仿佛心存深深的歉意,因为他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却要把他的孩子留在这里,这个孩子是人类的乐观从他那里强取豪夺来的。然而,他决不能让我赤手空拳。尽管虚弱,他仍然开始教育我。而且不是一点点,这点你不用怀疑!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是一场狂热的赛跑,一面是他自己意识的消亡,一面是我的意识的怒放。他去世后,他的儿子必须会读,会写,会性数配合,会数数,会计算,会思考,会记忆,会说理,会适时闭嘴,却不停止思考。这就是他的计划。玩?没有时间。另外,用什么样的身体玩呢?我属于人们常在公园沙坑边上看到的那种小孩,你知道的,就是那种软绵绵的、不知所措的、被同伴的活力吓傻的小孩。“他么,”我母亲会一边指着我一边说,“他是幽灵的影子!”
可能死亡就是这样的。如果我们不那么害怕,这种死亡的滋味其实很好。可能我们每天早上醒过来,只是为了推迟死亡降临的美妙时刻。爸爸去世时,他最后一次睡着了。
可我有着怎样的脑袋啊,我的女儿!而且很早就这样了!在识字以前,我已经把无数寓言故事熟记于心。父亲和我长时间地“秘密会谈”,一起评论这些故事的寓意。他把这些“秘密会谈”叫做我们的“小哲学”练习。很快,他又加入了伦理学家们的箴言,孩子们很早就能从这些思想的水彩画中获益,前提是有人在旁边陪伴着,他就是这样做的,一边悄声道出他的评论,因为他的声音日渐变弱——在生命的最后两年,他只能呢喃着说话了。可我觉得还有一个原因:他喜欢以友好的悄悄话的方式,把这些永恒的真理介绍给我。所以,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拥有丰富的普世知识,我很珍惜这些知识,把它们当做一种独一无二的爱的遗产。在你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布鲁诺和你常常嘲笑我,因为你们会听到我一边系鞋带一边背书,或者一边洗碗一边背书,像哼小调一般,有时是蒙田的只言片语,有时是霍布斯的三两句话,有时是拉封丹的一则寓言,有时是帕斯卡的一个思考,有时是塞涅卡的一句箴言(“爸爸在自言自语,爸爸在自言自语!”),你还记得吗?啊,那是从我的童年时代冒上来的小哲学的泡泡。
1937年1月19日星期二
到了六岁,该把我送去学校时,父亲坚持要把我留在身边。我妈妈请来的反对这个计划的督学——他叫雅尔丹先生——看到我们悄悄话的水平和广博的知识面后大为震惊。他给了我们自主权。父亲一去世,在我照规定通过初一入学考试后,母亲就直接把我交给了国民教育部门。你可以想象一下我是怎样的学生。比起我的知识量,比起我像书本一样的写作或说话方式(像王子的谏臣一样低语,用令人恼火的楷体强调讲话的精髓),我的老师们尤其佩服我的,是我那堪比公证人的完美书写,这是父亲严格教育的结果。字迹要清晰,我父亲说,不要让人觉得你是想通过难以辨识的字迹来掩饰还没有掌握的思想。至于课间休息,如果老师们没有把这条玻璃蛇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你可以猜想得到我的同学们会给我安排怎样的命运。
13岁,3个月,9天
父亲的死使我成为了双重的孤儿。我失去了他,连同他一起失去的还有他的存在痕迹。像所有寡妇那样——无论是痛苦得发疯还是被自由陶醉——,父亲去世的第二天,母亲就抹除了能令她想起这个男人的一切痕迹。他的衣服送到教区,他常用的东西扔进垃圾桶或卖场。这一次,我真的成了他的幽灵!我被剥夺了关于他的一切触摸得到的记忆,像没有躯体的影子一般在屋里游荡。我吃得越来越少,我不再说话,同时心里生出一种对镜子的恐惧。我觉得自己血肉那么少,以至于镜子里的倒影看起来很可疑。(机灵的你经常指出我对镜子和照片的不信任态度,我想这大概是童年恐惧的后遗症吧。)夜里比白天更夸张,一想到要从镜子前经过,我的血液都凝固了。怎么也无法把一个念头从头脑中赶走,即镜子中有我的形象,其实灯全部熄灭的时候,根本看不到镜子中的自己。总之,亲爱的女儿,你父亲十岁时体重很轻,情况很糟。就是在那时,我母亲帮我报名参加了“狼崽”幼童军,随后是法国童子军,打算一蹴而就地让我拥有肉身。户外活动和“身体精神!”(她这样说时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会给我带来很多好处。如你所知,这个计划完全失败了。对于以一个睾丸开始的人生,这样的领域肯定不是能有所建树的领域。
我喜欢做的一件事是在快要睡着时醒过来,然后体验再次入睡的美妙滋味。在入睡的那一刻醒过来,这真是太帅了!这种入睡的艺术是爸爸教给我的。好好观察自己:你的眼皮变得沉重,你的肌肉放松了,你觉得自己想的东西已经不完全是“想”出来的了,好像你已经在做梦,同时又知道自己还没睡着。好像走平衡木一般走在一堵墙上,随时有可能掉入睡眠的一边?没错!一旦你觉得自己要掉入睡眠了,马上摇头,把自己弄醒。待在墙上。你的清醒状态会保持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你可以对自己说:我马上又要睡着了!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承诺。然后再把自己弄醒,再享受一次这种感觉。如果有必要,一旦觉得要掉下去了,你就掐自己!尽可能回到水面上来,最后再让自己被淹没。我听着爸爸小声给我上入睡课。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因为他的关系,这是我每天晚上向睡眠提出的要求。
不,真正给了我身体,直至让我成为一个有胆识的男子汉,可以毫无顾忌地享受身体的能力的,是维奥莱特。维奥莱特给我们家做家务、洗衣服、做饭,她是马奈斯的姐姐,蒂乔、罗贝尔和玛丽安娜的姑妈。我母亲以一种闻所未闻的速度损耗着家政人员的耐心;刚受雇没多久,他们就已经逃之夭夭了,还被扣上了种种罪名。直到有一天,维奥莱特接过了班,排除万难坚持了下去,因为她秘密地收养了那个幽灵一般在屋里游荡的没长大的孩子。我是在她的羽翼下成长起来的。法国童子军机构本来的作用是把我从妈妈身边带走,这个计划失败后,维奥莱特就成了唯一能长久地帮助妈妈摆脱我的机构,因为她会带我到她弟弟马奈斯和弟媳玛尔塔的农场度假,包括漫长的暑假。维奥莱特是我童年时代唯一的爱,但她最初只是一个权宜之计。你会看到,这本日记常常提到维奥莱特,即便在她去世后也是如此。
1937年1月18日星期一
行了,自传性的说明到此为止。你又可以回到严肃的事情上来了。在马奈斯和玛尔塔的农场。1938年夏天。你会发现,我的状态好了很多。
13岁,3个月,8天
14岁,9个月,8天
男孩有三种撒尿方式:1)坐着撒;2)站着撒,不卷“袜子”;3)站着撒,卷“袜子”。(“袜子”就是包皮。字典已经证实。)把“袜子”卷起来,就能尿得很远。不过妈妈没有教过多多这个,这实在难以置信!话说回来,这种事难道不该天生就会吗?如果天生就会,那多多为什么没有自己琢磨出来呢?要是维奥莱特没教我,我会怎么样呢?有些男人会不会因为从来没想到把“袜子”卷起来,于是一辈子都尿在自己脚上呢?整整一天,我一边听老师们讲课一边在想这个问题。吕利耶老师、皮埃拉尔老师、奥夏尔老师。他们知道那么多关于“世界进程”(妈妈会这么说)的知识,但他们可能从没想过要把自己的“袜子”卷起来!比如说吕利耶先生,他长着一副想把一切教给全世界的样子,但我相信他总是尿到自己脚上,并且对此困惑不已。
1938年7月18日星期一
1937年1月11日星期一
为了克服恐高症,我请求马奈斯允许我把床安在放水果的阁楼里。(四米高。)玛尔塔同意了。上去没问题,梯子是竖直的,朝上看就可以了。下来却是另一回事了!一开始,我像个疯子似的紧紧抱着梯子。有一次我曾在中间一根横杠上停留了整整五分钟!在下面等我的罗贝尔朝我大声喊,不要看下面,深呼吸。目光与横杠保持同一高度!要不然就彻底放手,这样下来得更快!
13岁,3个月,1天
14岁,9个月,19天
多多把我叫醒了,半夜里。他在哭。我问他为什么哭,他不肯告诉我。于是我问他为什么把我叫醒。最后他终于告诉我了:同学都嘲笑他,因为他撒尿撒得没有他们远。我问能撒到哪儿。他说不远。妈妈没教过你吗?没有。我问他现在想不想学。想。我问他在撒尿前有没有卷好他的“袜子”。他说:什么我的袜子?于是我们走到阳台,我向他展示了怎么卷“袜子”。这个窍门是维奥莱特在帮我洗澡时教我的,那时我还小。她说:卷好你的袜子,别让它给我们找麻烦!多多的小“头”露了出来,他尿得很远,一直尿到贝热拉克家停在楼下的霍切奇斯车顶上。跟人行道的宽度一样远。他高兴得一边尿尿一边笑。抖动让尿喷得更远。我怕吵醒妈妈,用手捂住了多多的嘴巴。他又在我手里笑了一会。
1938年7月29日星期五
1937年1月10日星期天
在珀吕夏家跳麦堆,这完全是另一回事!上周我还不敢,还是恐高的问题。玛丽安娜嘲笑我:蒂乔就跳得很好!才五岁!罗贝尔说:你不喜欢沙滩吗?罗贝尔把这个游戏叫做去沙滩,因为麦子“像沙子一样金黄,反过来也说得通”。在爬上梯子前我们得先把衣服脱掉,这样麦子就不会粘到衣服上了。跳麦堆是被禁止的,衣服上的麦子是个让人百口莫辩的罪证。如果马奈斯或珀吕夏在我们身上发现一颗麦粒,就会把我们的屁股揍开花(罗贝尔的话)。屋脊高七米,大梁高五米,麦堆最高处有两米。我们爬上梯子,我们沿着大梁跑,然后我们往下跳。在虚空中下坠三米!尤其不能喊叫!要是他们听到了,要是被他们逮到我们光着身子跳进他们的麦堆,他们会把我们的两个屁股蛋打得开花!(还是罗贝尔说的。)直到上星期我都无法在大梁上跑动,连站在上面都不能够。蒂乔可以在上面雀跃,随后一头栽进麦堆,我却只能匍匐前进,然后闭着眼睛往下跳。第一次是被玛丽安娜推下去的。我吓得直叫。我们埋在麦堆里,一动不动地至少呆了五分钟,蒂乔想马上再跳,罗贝尔拉住了他,并堵住了他的嘴。然而没有人听到我的叫声。接下来的三次我不得不自己一个人跳,以此作为担保。不能喊!在大梁上站直!跳时睁开眼睛。从三米高处往下跳,内脏都蹦到了嗓子眼,身体在麦堆里砸出一个吱嘎作响的洞,裸露的皮肤被不久前才打下的麦子的热气包裹,多么新鲜的抚摸……感觉太好了!现在,我跳得流畅多了。经常和蒂乔两个人一起玩。可是,我觉得眩晕感一直都在:我们可以控制眩晕感,但它永远无法被克服。
13岁,3个月
14岁,9个月,21天
艾蒂安和我玩了晕厥游戏。感觉很好。对方站在你后面,把你抱在怀里,用尽全力勒你的胸。你则把肺里的气都吐光。一次,两次,三次,对方使劲全身力气勒你。当你肺里一点空气都没有时,你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你晕头转向,然后你便晕厥了。很奇妙的感觉!感觉自己离开了,艾蒂安说。是的,或者说覆灭了,或者说沉没了……总之,真的非常奇妙!
1938年7月31日星期天
1936年12月28日星期一
我觉得晕,但我不在乎。所以我们可以阻止感觉麻痹我们的身体。感觉像野兽一样被驯服。对恐惧的记忆甚至可以增加快感!这个结论也有助于克服我的恐水症。现在我每次扎进小水塘,感觉就像刚驯服了一只野猫。跳麦堆,空手抓鳟鱼,喂马斯图夫时不怕被咬,把弟弟妹妹们从草场带回家,这些都是被战胜的恐惧。爸爸会说,这些都是你的阿尔科拉桥3。
13岁,2个月,18天
14岁,9个月,25天
昨天晚上,妈妈的礼物是一个问题:你真的认为自己配得到圣诞礼物吗?我又想起童子军的事,于是我回答说不配。其实是因为我不想要她的任何东西。乔治叔叔给了我两个哑铃,每个重两公斤,约瑟夫给了我一个可以锻炼肌肉的器械,叫拉力器,五根橡胶弦连着两个木头把手。得抓住把手,拉开拉力器,然后尽可能多拉几次。在使用说明书上有一个男人的照片,买拉力器之前和买拉力器后6个月的对比。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的胸廓是原来的两倍,他的上提肌令他的脖子粗壮如公牛。可是,他每天只不过拉十分钟。
1938年8月4日星期四
1936年12月25日星期五
恐惧不能给你任何保证,它会把你暴露给一切!但这不代表我们不必谨慎。爸爸过去常说:谨慎是勇气的智慧。
13岁,2个月,15天
14岁,10个月
在记录之前,要让自己先平静下来。
1938年8月10日星期三
1936年12月8日星期二
两条鳟鱼,第三条从我手里溜走了。去年我还不能把活的鳟鱼抓在手里。因为我觉得很恶心。我会马上扔掉它们,好像它们的生命会让我触电。话说回来,我捉一两条,罗贝尔能捉六七条。哪天要是蒂乔也加入行动,一定会把整条河都扫荡一空的吧!
13岁,1个月,28天
14岁,10个月,10天
从圣米歇尔教堂回来时我吐了。呕吐是最让我恼火的事。像一只口袋一样被翻转。我们的皮被翻过来了。而且还一阵一阵的。同时还撕扯着你。你在抵抗,但别人把你翻转了。里外调了个个。就像维奥莱特剥兔子皮一般。皮的另外一面。这就是呕吐,它让我羞愧难当,它让我怒不可遏。
1938年8月20日星期六
1936年12月6日星期天
两种疼痛的概念。
13岁,1个月,26天
今天早上挤牛奶时,一头奶牛撞翻了牛奶桶。罗贝尔跪在地上把牛奶引到沟槽里。等他手拿牛奶桶站起来时,一块木板钉在了他膝盖上。原来他之前跪在一颗钉子上了!他只是把木板拔下来,随后又投入了劳动。我跟他说应该立刻消毒,他说不碍事,挤完牛奶再说吧。我问他疼不疼,他说有点。四点,我在切面包准备喝下午茶时切到了大拇指腹。血流了出来,我立即就想呕吐,头也开始发晕,我让自己靠着墙倒下来,坐在地上以防晕倒。罗贝尔和我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如果问妈妈,这种差距是哪里来的,她会回答:“他们那些人没有一点想象力,仅此而已!”她经常这样说维奥莱特。(比如维奥莱特在女儿去世时没有哭,妈妈就这样说她。)所以我晕倒的原因竟然是我的高度文明!说得好听!跟我同龄的罗贝尔和他的身体是友好相处的,道理就这么简单。他的身体和他的思想是一起长大的,它们是好伙伴。它们不需要在每次出意外时重新认识对方。如果罗贝尔的身体流血了,他不会大惊小怪。如果我的身体流血了,我会惊讶得晕倒。罗贝尔知道自己身上有很多血!他会流血是因为他生活在一个身体里。就像杀猪时猪会流血一样!而我呢,每次得碰到新情况,我才知道我有一个身体!
我们的声音是风穿过我们身体时奏响的音乐。(我是说,当它没有从我们的下面出来时。)
14岁,10个月,13天
1936年11月24日星期二
1938年8月23日星期二
13岁,1个月,14天
水果阁楼的梯子被一根绳子代替。主要是为了防止蒂乔爬上来。目前没有脚的辅助,我只能爬到一半。
我要描述的不仅仅是强烈的感受、极度的恐惧、疾病、事故,而是我的身体感觉到的一切。(或者说是我的思想让我的身体感受到的东西。)比如风轻轻抚摸皮肤的感觉,当我堵住耳朵时宁静在我身上制造的噪音,维奥莱特的气味,蒂乔的声音。蒂乔已经有大人的声音了。一种沙沙的声音,仿佛他一天抽三包烟似的。才三岁!等他长大了,他的声音当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尖,但会是同一种沙沙的声音,每个字都带着笑。这点我十分确信。就像维奥莱特提到生气的马奈斯时会说:随便他怎么大呼小叫,他的声音是不会变的!
14岁,10个月,14天
1936年11月22日星期天
1938年8月24日星期三
13岁,1个月,12天
蒂乔是儿童时代的我的反面。绝对的体力型。一点没有这个年龄的孩子一般都有的小胖菩萨相。是一只由神经、肌肉和肌腱组成的蜘蛛。静时一动不动,然后瞬间就会活蹦乱跳起来。从来没有慢吞吞的动作。他太迅速了,以至于根本无法预见到他的活力会引发怎样的灾难。不出三个星期,他就能爬上绳子,到达我的阁楼。上个星期他突发奇想,跟踪一只獾来到它的老窝。马奈斯用铲子挖土,像解救狗一样解救了他。獾非常生气,但竟然没有抓他!也没有咬他。如果蒂乔是只狗的话,獾肯定已经把它肚子撕开了!(野兽也能感觉到童年吗?)蒂乔浑身脏兮兮的,但笑得很开心。每天都有诸如此类的丰功伟绩。然而,每个晚上,他都像个乖孩子一般,要求我讲一个故事。他听着,在自己的床上躺得笔直,乱蓬蓬的黑发下,眼睛睁得大大的(昨天晚上是《小拇指》),整个人都表现在脸上了:不安,不耐烦,气恼,同情,大笑出声,然后,突然间,他就睡着了。
我认真想过了。如果我如实描述自己的感受,那么我的日记将成为我的思想和肉体之间的大使,将成为我的感觉的译者。
14岁,10个月,18天
1936年11月20日星期五
1938年8月28日星期天
13岁,1个月,10天
在小水塘判断错误。扎进水里时角度太直,腰部发力又太迟。结果就是:手掌心和膝盖的皮都擦破了。在水下时没什么感觉,一出水面就疼死了!(“刺疼”实在是一个贴切的词。)当维奥莱特说要用马奈斯的苹果烧酒给我清洁伤口时,我忍不住问她会不会很疼。当然了,不然你以为呢?马奈斯的烧酒可不是劣等货色!把腿伸出来。我伸出腿,整个人紧紧抱住了椅子。你准备好了吗?(蒂乔兴致勃勃地注视着维奥莱特的举动。)我咬紧牙关,闭上眼睛,示意准备好了。维奥莱特擦了伤口,而我竟然什么都没感觉到!因为我没有叫,她反倒叫起来。真正痛不欲生的叫声,好像她被活活剥皮了一般!起先我惊呆了,后来蒂乔和我就笑起来。随后我就感觉到膝盖上挥发的酒精带来的清凉。酒精带走了一部分疼痛。我对维奥莱特说,这个办法对另一个膝盖肯定不灵,因为现在我已经知道她的诡计了。打赌吗?把另一条腿伸出来。这次,她发出了另一种叫声。一种尖锐得难以想象的鸟叫声,直刺我的耳膜。同样的效果。又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我的小壮士啊,这叫“听觉麻醉”。在给我清洁手上的伤口时,她没有喊叫,但她的沉默比她的叫声更让我吃惊。在我开始有所感觉时,清洗已经结束了。
回想了一下所有我害怕的东西,我写下了下面这张感觉清单:对虚无的恐惧碾碎了我的蛋蛋,挨打的恐惧使我浑身瘫痪,对恐惧的恐惧令我成天焦虑不安,焦虑令我肠胃打结,情绪(即使是美妙的情绪)令我起鸡皮疙瘩,思念(比如说想念爸爸)使我眼眶湿润,意外让我惊跳(甚至一扇砰地关上的门),一慌乱就尿裤子,一有点伤心就哭鼻子,一生气就呼吸困难,一羞愧就变矮小。我的身体对一切都有反应。不过我始终不知道它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所以,如果我们能够成功分散思想对疼痛的注意力,伤员就感觉不到疼痛了。维奥莱特跟我说,她是在照顾马奈斯的时候发明这个方法的,那时马奈斯还小。马奈斯小时候怕疼吗?她笑起来:即使是马奈斯,也有小的时候。
1936年11月19日星期四
14岁,10个月,20天
13岁,1个月,9天
1938年8月30日星期二
我想写自己的身体日记,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大家都在说别的东西。所有身体都被遗弃在带镜子的衣橱里。别人也写日记,比如吕克或弗朗索瓦丝,他们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写,情绪啦,感觉啦,友情啦,爱情啦,背叛啦,没完没了的解释啦,他们对别人的看法啦,他们认定的别人对他们的看法啦,他们玩过的地方啦,他们读过的书啦,可是他们从来不谈身体。今年夏天在弗朗索瓦丝身上我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她给我读了她的日记,说要“绝对保密”,其实她给每个人都读,艾蒂安跟我说的。她每次都是有感而发,不过之后几乎从来记不起是出于哪种感受。你为什么要写这个?我记不得了。所以,对于写下来的东西的意义,她已经不是十分确定。至于我,我希望今天写的东西在五十年后还是同一个意思。完全同一个意思!(五十年后,我就六十三岁啦。)
睡觉时发现蒂乔在我的床上。所以他爬上绳子了!我不忍心把他赶走。那怎么办呢?必须把他捆起来,然后顺着绳子送他下去。他睡得像只小狗那么沉。平时他跑来跑去,边跑边叫。睡觉时才像个儿童。连炸弹都弄不醒他。我的睡眠一直都很轻。即使在很累的时候,我的思想也保持着警觉。而且醒来时经常觉得像是有一把钳子要把我的心从胸腔里挖走!你跟你妈妈一样,弗朗索瓦丝说,容易焦虑。这是真的。不过在这里比在家好多了。
1936年11月18日星期三
14岁,10个月,23天
13岁,1个月,8天
1938年9月2日星期五
爸爸过去总是说:一切对象首先是兴趣的对象。所以我的身体是兴趣的对象。我准备写自己的身体日记了。
维奥莱特撞见我光着身子在水塘下面的小水洼里。刚刚采完桑葚,我在洗澡。我的手和胳膊红得像杀手。她看着我:我看到你的小喷泉周围长起了水芹。(从来没人谈论我们的体毛。除了维奥莱特。)胳膊下面也有吗?我抬起胳膊,让她自己看。她已经不认识我的身体了。当你长大时,那些最熟悉你的人不再了解你最私密的东西。一切都变成了秘密。然后,人一死,一切又都重现了。最后一次给爸爸清洁身体的是维奥莱特。
1936年11月14日星期六
14岁,10个月,25天
13岁,1个月,4天
1938年9月4日星期天
但我会保护你!为了保护你,我甚至可以与自己作对!我会让你长出肌肉,让你的神经变得坚强,每天都照顾你,然后对你所有的感觉感兴趣。
马奈斯建议我练拳击。你很灵活,动作很快,肌肉很棒,等你长大了,你的手臂长度会很好,你应该练拳击。他在参军期间曾经是全军冠军。这项运动最有意思的地方是躲闪。马奈斯在谷仓地面上画了面对面的脚印。我们都站到自己的脚印里,我必须尽量用拳头打到他。来吧,来打我,尽量碰到我。游戏规则就是这样。我在我自己的脚印里,他在他自己的脚印里,我伸出拳头就能够到他,我必须打到他。无法碰到他。起先,我的动作慢悠悠的,他不停地说,再快一点!再大力一点!再快一点!出拳再大力一点!尽量碰到我!再来!再来!完全没有办法。他躲过了所有的拳头。要么他就后仰,我的拳头挥出后根本碰不到他(这让手肘很疼),要么他就蹲下,我的拳头从他上面经过(这让我失去平衡),要么他就扭腰,我就打偏了(这让我被迫走出自己的脚印)。有时,他仅靠左右转脸就能躲过我的拳头。于是我又没打中。擦过,但没打中。而且双手在整个过程中一直交叉放在背后,双脚一直站在脚印里。我的拳头只能碰到空气。如果我声东击西,他就会笑着闪避:小滑头,来吧!跟一个幽灵打拳击实在太累人了!你喘着气,你的肩、肘、肌腱生疼,你火冒三丈,你精疲力竭。而对手会选择这个时刻予以回击。三两下轻拍,马奈斯就碰到了我的肝、下巴和鼻子。他的灵活和快速简直难以想象。而维奥莱特还说1923年以后他体重增加了一倍。1923年是他参军的年份,也是我出生的年份。
事实是,我们完全没有关系。解剖图里的人体是个成年运动员。他有着宽阔的肩膀。他笔直地站立在肌肉发达的双腿上。而我呢,什么都不像。我是个又白又软的小孩,胸部凹陷,瘦骨嶙峋,肩胛骨下面都塞得进信了(用维奥莱特的话说)。但是,我们还是有一个共同点:我们俩都是透明的。可以看到我们的血管,数得出我们有几块骨头,不过我的肌肉一块也看不到。我只是皮、血管、软塌塌的肉和骨头。没有一点结实的东西,妈妈会这样说。这是真的。这样一来,谁都能夺走我的“命”,把我捆在树上,把我丢在森林里,用水柱冲洗我,取笑我,或者说我什么都不像。要保护我的不是你吗?你会任我被蚂蚁吃掉!你会在我身上拉屎!
14岁,10个月,27天
我走出房间,蹑手蹑脚地来到书房,打开《拉鲁斯词典》,用尺子裁下那张人体解剖图(没人会发现,《拉鲁斯词典》对妈妈来说只有一个用途,就是在餐厅吃饭时,把它垫到多多屁股底下),再回到房间,锁上门,把自己脱得精光,把那张解剖图嵌到镜子的槽里,然后对比了我俩,解剖图里的人体和我。
1938年9月6日星期二
然后我就有了那个想法。
一个五岁的孩子爬上了四米高的绳子,这件事我能跟谁讲呢?谁都不会相信我。可是这是蒂乔现在每天晚上都会做的事。除此之外他很乖。讲完故事后立即就会睡着。醒来时就和我一起打马奈斯挂在我房梁上的木屑袋。马奈斯用木炭在上面画了自己的脸:把我擦掉。这是规则。得通过训练擦去这幅画。这张肖像画惟妙惟肖!他的乱发、他的眉毛、他的小胡子足矣:的确是马奈斯。
在我看来,我的影子的确像是某个被遗弃在镜子里的男孩。这种感觉绝对真实。把布拉下来时,我很清楚自己会看到谁,但我还是吃了一惊,好像这个男孩是尊雕像,在我出生前就已经被扔在那里了。我看了他很长时间。
14岁,10个月,28天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我把衣橱上的布拉了下来,我照了镜子!我下定决心要结束这一切。我把布拉下来,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然后我照了镜子!我照了镜子!就好像第一次看到自己一样。我在镜子前待了很长时间。镜子里的人并不是真正的我。是我的身体,但不是我。连朋友都不是。我反复对自己说:你是我吗?你是我吗?我是你吗?是我们吗?我没有疯,我十分清楚自己是在跟印象玩游戏,仿佛那不是我,而是某个被遗弃在镜子深处的男孩。我问自己,他在那里多长时间了?这些小游戏会让妈妈气急败坏,但它们完全吓不倒爸爸。我的儿子,你没有疯,你是在和自己的感觉玩,就像其他同龄的孩子一样。你在向它们提问。你会无止境地向它们提问。即使当你变成大人,变成老头,也将一直如此。记住:整整一生,我们都应该努力相信我们的感觉。
1938年9月7日星期三
1936年11月12日星期四
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维奥莱特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13岁,1个月,2天
给丽松的注释
说到洁净,有一天,我用马毛手套给爸爸擦背时,他问我: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类污垢最后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当我们清洗自己时,我们玷污的是什么?
亲爱的丽松:
小时候,维奥莱特给我洗澡时,总会跟我描述路易十四宫廷里的肮脏,好像她是从那里出来的一样。啊!那里的气味太丰富了,相信我!那些人喷起香水来,就像是要毁尸灭迹。维奥莱特还喜欢拿破仑写给约瑟芬的信(那时他刚从埃及战场回来):“不要洗澡,我马上到。”总之一句话,我的小壮士,我们其他人,我们并不是得香得像朵茉莉花似的,别人才会爱我们。不过这话可不要对别人说!
你又可以跳过下一本日记了。你只能看到这个句子的无限重复。维奥莱特真的去世了。对于孩子时代的我来说,她不应该去世。有我保护着她呢,你瞧。我从她那老年人的力量中汲取的力量使我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她的保护人。只要我生活在她身边,她就不会有任何事。可她仍然去世了。她去世了,而我当时在她身边。只有我。我是她死亡的唯一见证人。一个下午,她坐在她的红帆布折叠椅上等我,我在河里逆流而上逮到了五条鳟鱼(她教会了我徒手逮鳟鱼的本领,把它们紧紧按在石头上,不要害怕蛇,小动物是不会吃大动物的),那个下午我把五条活蹦乱跳的鳟鱼扔进了她的篮子(她负责杀鱼,把它们放在石头上,一下子杀死),她却死了。在我逮到第六条鱼时。我发现她时,她已经从折叠椅上摔下来,喘不过气来,像我刚刚扔下的那条鱼一样寻找着空气,我跑向她,我叫着她的名字,我拍她的背,我以为她吃东西噎着了,我解开她的上衣纽扣,我把我的衬衫浸到河里,然后给她做冷敷,而她一直在追赶她的气息,捕捉令她窒息的空气,空气本该救她的命,现在却要将她闷死,她的眼睛因为生活的这种背叛而露出惊愕的神情,她的双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树枝,她无法跟我说话,甚至无法告诉我她快要死了,只有冰冷的手指,含糊不清的叫声,嗓门的可怕撕裂,嘶哑的、逐渐变青的死亡,因为她快要死了,她和我,我们俩都知道。维奥莱特我不要你死!当时我喊的是这句话,不是救命,不是帮帮我们,而是维奥莱特我不要你死!我反复喊着这句话,直到她的眼中突然没有了我,她那近在咫尺的眼睛突然什么都不看了,她突然之间在我怀里具有了一个已经亡故的女人的重量。于是我们俩都不再动弹。她的身体吐尽了所有令她窒息的空气,而我就这样让时间流逝。罗贝尔和玛丽安娜找到我们时,第六条鳟鱼还活着。
妈妈又对多多使出了“干净手帕”这一招。她当然等到了午饭时分,所有人都到齐时。多多正把俄式冷盘端过来。妈妈问他“可不可以”放下盘子,然后非常温柔地把他拉向自己,好像要爱抚他似的。但她没有做出爱抚的动作,只是拿出了手帕。她用手帕擦多多耳朵后面,擦他的肘窝,擦他的膝弯。多多全身僵硬地站着。当然了,手帕(妈妈向所有人展示了手帕!)没那么白了。指甲也不得体。这么脏的小男孩,卖什么乖啊!去把自己收拾干净,小伙子!然后一边指着多多一边对维奥莱特说:您看着点,好吗?尤其让他不要忘了肚脐那里!给你们十分钟时间。在这些充满恶意的时刻,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总像个活泼的小女孩。
妈妈带我回家后,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用唯一的一句话填满本子:“维奥莱特死了”,无限重复。你现在看到的就是这本本子,我的第八本日记。这本写满后,我又写满了另外几个本子,这是我当时的计划,接下来的所有日记,只写这一句话,维奥莱特死了,一本接着一本,屏着气写,直至耗尽自己的全部力气。从书写的认真程度来看,那是一种平静的决心,维奥莱特死了,已经是我今天的笔迹,成竹在胸,字母的圆弧部分饱满细长,一种严格的第三共和国的叫声,一页页整洁的书写,为一种剧痛服务。我呼喊着“维奥莱特死了”,直到力气耗尽,笔从手上掉下。不是因为写字写累了,而是因为肚里空空。因为我在绝食。妈妈没有来参加维奥莱特的葬礼,妈妈谈起已经去世的维奥莱特,口气还和从前维奥莱特在世时一样,我觉得妈妈污染了我对维奥莱特的记忆——我没有污蔑任何人,我怎么想就怎么说!——,于是我开始绝食,因为我不想再跟妈妈生活在一起。我那时并不知道我母亲没有思想,她是数不胜数的人群的一分子,他们“凭良心”把模糊的感觉称作“意见”、“信念”、“确信”甚至“情感”和“思想”,其实这些模糊的感觉是非常暴力的,它们为他们的评判提供了武装。维奥莱特很狡猾,维奥莱特很粗俗,维奥莱特不称职,维奥莱特可能偷过东西,维奥莱特心不在焉,是个酒鬼,不懂节制,维奥莱特身上有臭味,这是维奥莱特应有的下场,而我再也不愿意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寄宿或死亡,这就是我当时的口号。而绝食是我施加压力的手段。
1936年10月10日星期六
14岁,11个月,3天
13岁,生日
1938年9月13日星期二
要是爸爸看到妈妈发脾气的这一幕,他会在我耳边说:一个完完全全什么都不像的男孩,听我说,这太有意思了吧!一个完完全全什么都不像的男孩,他到底该像什么呢?像《拉鲁斯词典》上的人体结构解剖图吗?爸爸每次强调一个词时,简直让人觉得他是用楷体说出来的。随后他会沉默,留给我足够的时间思考。我会想到《拉鲁斯词典》里的人体解剖图,是因为爸爸和我,我们曾花了很多时间一起用这张图来研究解剖学。我知道人是什么样的。我知道脾动脉在哪里,我叫得出每一块骨头、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的名字。
绝食,你吗?明天再说吧!她错了。我坚持住了。其实绝食也没什么可怕的。我没有作弊。我没有偷偷吃东西。太饿的时候,我就喝一杯水,就像领圣餐前太饿可以喝水一样。吃饭时间一到,她就会把同一盘饭菜端给我,就像多多每次不喜欢吃她给他做的东西时,她就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他。如果你觉得我们可以浪费粮食,那你就想错了!她真的什么都不明白。有些人很有意思,他们可以一面自以为什么都知道,一面却那么不了解人。不过我不想对她感兴趣。我再也不会喊妈妈了。
1936年10月5日星期一
14岁,11个月,4天
12岁,11个月,25天
1938年9月14日星期三
自从我被开除以来,妈妈的气一直没有消。今天晚上,我还没打肥皂,她就把我从浴缸里拎了出来。她强迫我看浴室镜子中的自己。我还没把自己擦干呢。她抓着我的肩膀,好像我企图逃跑似的。她的手指弄疼了我。她不停地说,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自己吧!我抓紧了拳头,闭上了眼睛。她叫起来,睁开眼睛!看看你自己!倒是看看你自己啊!我觉得冷。我咬紧了牙关防止牙齿打架。我整个身体都在发抖。你不看你自己,我们就不出浴室门!看看你自己!可是我没有睁开眼睛。你不想睁开眼睛?你不想看看你自己?总给我演同一出戏?好极了!想不想我告诉你你像什么?我眼前的这个男孩像什么?你觉得他像什么?你像什么?想听我告诉你吗?你什么都不像!完完全全什么都不像!(我一字不漏地抄下了她对我说的所有话。)她摔门而去。当我睁开眼睛时,镜子上已经起雾了。
最后一次上厕所。现在我真的空了。我的胃(还是肠?)咕噜噜直叫,因为我的消化器官在空转。一个人如果真的饿了,他睡觉时就会蜷缩成一团。我们以胃为中心把自己合了起来。好像挤压胃就能忘记空洞感似的。一整天只想着吃的。唾液变成甜的了。我想我可以吃下任何东西。多多想让我带他一起去寄宿学校。他说他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1936年10月4日星期天
14岁,11个月,5天
12岁,11个月,24天
1938年9月15日星期四
比列恐惧清单更傻的,是列解决方案清单。我从来不照做。
昨天晚上,我吃了我的被子。这不是作弊,只是想让嘴里有点东西。我想我可能睡觉时还在咀嚼。多多趁机威胁了我。他让我发誓带他一起走。他说,如果你不带我一起走,我就把所有最好吃的东西都拿过来,然后在你面前吃掉。我们一起笑了。
——害怕尿裤子吗?你的恐惧比你的屎尿更让人恶心。
14岁,11个月,6天
——害怕疼痛吗?最让你痛的是你的恐惧。
1938年9月16日星期五
——害怕镜子吗?照镜子。
今天早上,她想亲我。我从床上跳下。我不想让她碰我。可是我晕头转向,然后就摔倒了。她想把我扶起来,我滚到床下,让她够不到我。她说她应该把我送到疯人院,而不是寄宿学校。她还说我在演戏,你偷偷吃过东西,我看到你了!她一直在重复这句话,好让自己安心。这是多多告诉我的。
——害怕同学吗?去跟费尔芒坦说话。
14岁,11个月,7天
——害怕妈妈吗?当她不存在。
1938年9月17日星期六
解决方案清单:
食物就是能量。我没有能量了。我是说,我的身体没有能量了。至于意志,还好,一切照旧。我不会吃的,也不会说话,直到她同意送我去寄宿学校。随便哪一所,都无所谓。
这样把我害怕的东西列出来实在太傻,因为我什么都怕。不管怎么说,恐惧每次都来得很突然。一开始根本没想过会害怕,两分钟后,你已经害怕得要发疯了。这就是我在森林里的遭遇。我能想象自己会害怕两只蚂蚁吗?都快13岁的人了!在蚂蚁之前,当别人攻击我时,我甚至没还手就扑倒在地。我让别人夺走了我的“命”,然后让别人把我捆在树上,就像我真的死了一样。我怕死了,真的死了!
我不能再躺着了。我不能再睡觉了。我必须出去,必须走一走。吃得越少就越是觉得自己的身体沉重,距离也显得越发遥远。在街上时,我从一盏路灯走向下一盏路灯。到达一盏路灯,我就停下来呼吸一下,看着下一盏,然后重新出发。每一次散步我都得走至少十盏路灯。去十盏,回十盏。等我老了我可能会这样走路,一边数着路灯一边向前。
——害怕因为害怕尿裤子。
14岁,11个月,8天
——害怕疼痛;
1938年9月18日星期天
——害怕昆虫,尤其是蚂蚁;
她找了一个新厨娘:萝朗德。由于她自己再也不来我的房间,所以她打发萝朗德给我送来午饭。她让她做了我最喜欢吃的菜。今天早上是罗勒西红柿酱意面。(用的是维奥莱特瓶子里的酱!)今天晚上是多菲内奶油烙土豆和葡萄果酱炼乳。我一点都没有碰。我只是头上缠着毛巾,像吸氧一般弯腰在盘子上方深吸了一口气。西红柿和罗勒的香气真的会充实身体。饥饿在身体里凿出空洞,香气在其间慢慢散开。肉豆蔻的香气也是。你没有吃,但你已经饱了。萝朗德把满满的盘子拿走了。她可能觉得自己进了一个疯人院吧。多多说我真的十分狡猾。
——害怕同学,尤其是费尔芒坦;
罗勒西红柿酱,八月份我帮维奥莱特一起准备的。不能保存太长时间,我的小壮士,一个半月,两个月,最多了,否则的话罗勒会混到油里,味道就不好了。(那时她声音里的确已经没有太多气息。)我哭了。
——害怕镜子;
14岁,11个月,9天
——害怕妈妈;
1938年9月19日星期一
恐惧清单:
做俯卧撑现在成了难题。我的手臂已经没有力气。连十个都做不到。绝食前,我已经不数个数了。减肥挺好的,我无所谓,但我不想失去肌肉。只是我没有太多脂肪可以消耗。尽管穿着紧身内衣、天鹅绒衬衣、厚毛衣,盖着爸爸的被子,我还是觉得冷。这是饥饿捣的鬼。脂肪融化了,就会觉得冷。维奥莱特不会喜欢看到我这样哭个不停的。别再掏空自己了,我的小壮士,你真的会变瘦的!很久以前,爸爸去世时,为了安慰我,她曾带我去游乐园,我在射箭的地方赢了十二公斤糖。摆摊的老板怒气冲天。这孩子可真是个神箭手,他会让我们破产的,够了!那时我才十岁半!我们让别人开车送我们回家,然后给了司机一包糖。维奥莱特,维奥莱特,维奥莱特……我反复叫着维奥莱特,维奥莱特,维奥莱特,维奥莱特,维奥莱特,我不停地叫,所有的眼泪一起流出来,维奥莱特,维奥莱特,维奥莱特,维奥莱特,直到她的名字失去一切意义。
1936年9月29日星期二
14岁,11个月,10天
12岁,11个月,19天
1938年9月20日星期二
我不会再害怕了,我不会再害怕了,我不会再害怕了,我不会再害怕了,我永远不会再害怕了。
今天早上我把早饭从窗口扔了出去。诱惑太大了。萝朗德没有再给我送任何东西,中午没有,晚上也没有。我在衣橱的镜子里一边看着自己的肋骨,一边想起了爸爸。爸爸当时可能也数过路灯吧。最后的日子,他完全不出门了。我已经记不太清他的样子,但我还记得他的手放在我头上的感觉。他的手在他那极细的手臂尽头显得非常大。而且非常重。他得费很大的劲才能举起它。大多数时候,他把他的手放在我手上,由我把它放到自己头上。但我得扶着它,防止它掉下来。或者我就把头放在他膝上,这样对他来说更方便。他从来不会饿。他会长久地坐在桌子边上,甚至在吃过饭、收拾过桌子后还坐着。我想他是没有力气起身。而且不想说话。有一天,一只苍蝇停在了他鼻子上。他没做任何赶走它的尝试。围着桌子坐着的所有人都看着这只苍蝇。他说:我觉得它已经把我当成我的尸体了。
1936年9月28日星期一
14岁,11个月,13天
12岁,11个月,18天
1938年9月23日星期五
既然应该像这个样子,那就让我像这个样子吧
去上厕所时,我从楼梯上摔下来。她不在。我的胳膊上一片淤青,腿上和胸脯上也是。我全身都疼,尤其是呼吸时。我一次只能吸进一点点空气。呼吸撕扯着我的肺,像撕裂包装纸一般。萝朗德把我抱到床上。淤青让她害怕。尤其是我后脑勺上的肿块。上帝啊怎么会这样!她不停地说,上帝啊怎么会这样!她请来了医生。我没有摔坏,但我的一根肋骨可能裂了。走出我的房间,医生大叫起来。他大声说这“无法容忍”。萝朗德回答说,不管怎么说,这不是她的错。她不停地说:“不管怎么说!”您的雇主在哪里?我怎么可能知道!我睡着了。把我叫醒的是乔治叔叔。假期后他没有回巴黎。他会在约瑟夫和雅奈特家一直待到九月底。他在和艾蒂安一起抓蝴蝶。我跟他说话了。我跟他说了寄宿学校的事。他觉得这个想法很好。你会有很多同伴的。萝朗德进来提醒他,太太回家了。他们把自己关在客厅里,可是他们吵架的声音那么大,以至于我听到了好几个词,甚至还有完整的句子。乔治叔叔的声音:你真是完全疯了!她的声音:这是我儿子!乔治叔叔的声音:这是雅克的儿子!她的声音:雅克不配做父亲!他的声音,非常生气:这是我侄子,你可以相信我,我会做个好叔叔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尖:您这是想教训我?在我家!在我自己家!客厅的门砰的一声响,然后是她房间的门。之后是长长的沉默,我又睡着了。再次把我叫醒的还是乔治叔叔。他对我说:寄宿学校的事包在我身上,你去艾蒂安的那个学校。现在你想吃点什么?最想吃什么?我回答说,一碗冷牛奶加一片涂了葡萄果酱的面包。把餐盘端来时,他让我不要再做这种事:我们不能跟自己的健康开这种玩笑。你的身体不是玩具!把这些吃下去,穿好衣服,我带你去约瑟夫和雅奈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