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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与它原本的样子不同了 契诃夫:与人类的相似点

契诃夫因这封信备受鼓舞。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得到了认可,这给了他勇气去考虑以前不敢想的事。这件不敢想象的事,就是成为一名作家,整天埋头写作,不再生产消耗品和廉价娱乐;但他是否能凭借他的描述能力触到人类生存的本质,迄今为止他还没有把握。他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清醒的现实感,被一封过分热情的回信迷住了:“您的来信友好而热情,是快乐的使者,它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我几乎喜极而泣,现在我感到它已经在我的灵魂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您可以以此衡量您的来信对我的自信产生了多大的影响。它的意义比任何学位证书都重要,对于一个崭露头角的作家来说,这是现在和未来的报酬……我无法判断我是否应该得到如此高的报酬……到目前为止,我在文学创作上一直表现得轻浮、漫不经心、不审慎。我不记得自己为任何一个故事埋头写作超过二十四小时……我就像记者报道火灾一样去写我的故事:机械地,半自觉地,从不考虑读者或我自己。”

契诃夫生命中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1886年3月,他收到了当时属于高雅文学一派的著名作家迪米特里·格里格洛维奇的来信。契诃夫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充其量是一个有些小聪明的幽默作家,格里格洛维奇则有不同的看法。他相信契诃夫的天赋,并建议他最终做出明智的选择:“您拥有真正的才华,这可以使您超越新一代作家的圈子……当我谈到您的才华时,是出于个人欣赏。我已经六十五岁了,但是我仍然热爱文学,并且满怀热情地留意着文学的发展,因此我很高兴发现令人兴奋的新事物。如您所见,我激动得无法自已,真想握住您的双手……但是请停止写这些小聪明的习作吧。我不清楚你的财务状况,如果不是那么乐观,那么请您就像我们当时那样,宁愿挨饿,也要将您的想法为成熟完美的作品保留起来,不要一蹴而就,要在灵感迸发的幸运时刻进行创作。这样的作品的价值将比在报纸上四处散布的一百个美丽的故事高一百倍……”

这些都该画上句号了。契诃夫在一位受人尊敬的同事的鼓励下——今天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了——决心成为一名严肃的、有思想的文学家。但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以前以幽默作家和篇幅小、收效快作品的艺术家的身份从事写作,虽然他并不是自愿的,而是出于经济原因——他必须养活一大家子人。而且大概因为他们习惯了坐享其成,不想再失去他的赡养费,他不能也不会逃避这样的责任。他必须找到一个两全之计,既可以让他的文学创作更加严肃、工作更有保障,同时又不会耽误当前的赡养业务。他作为医生的收入也不高,因为他喜欢治疗穷人中最穷的人,而他的教养使他无法向对方开口要账。相反,契诃夫本人对疾病也未能免疫:尽管他没有经过诊断,但长期以来他一直怀疑自己有肺结核。万能药是不存在的,对此,唯一的办法是勇敢抵抗。契诃夫一生不得不与结核病纠缠斗争,他也知道自己终将屈服。如果有人询问他的病情,他会很乐意回答。但鉴于他习惯了自我封闭,这个话题对他来说是可疑的。不过,他的文学作品逐渐变得值钱了,他可以为自己和家人争取更合理的利益了。

契诃夫摆脱了自己可怕童年的阴影,这一点着实令人惊讶。他很难被打倒,善于察言观色,会用兴致勃勃的欢快心情武装自己,这是他的面具和盔甲。在家庭中,他是其他人的精神支柱。即使是脾气暴躁的父亲,也总会在他三儿子的善良品格前心软。安东·契诃夫高中毕业后,开始在莫斯科学习医学。自从他的幽默才能和表达技巧为人所知以来,他以惊人的速度创作了许多简练的短篇小说和幽默作品。虽然每篇稿件的稿酬很少,但是被采用的稿件总量很大。于是,在搬到莫斯科去之前,契诃夫已经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尽管父亲的非法伏特加酒馆运作良好,但位于塔甘罗格的杂货店却破产了,现在父亲明显变得不那么趾高气扬了。由于疾病缠身而且年纪渐长,他的脾气也变好了。契诃夫于1884年5月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尽管他总是用带着揶揄的语气谈起此事,但他的确为此感到自豪。医学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他不仅已经完成了医学的学业,而且将继续研究它;而文学也是如此。因此,毋庸置疑,他同时从事着两份主要工作,认为二者是相辅相成的:“医学是我的合法妻子,文学是我的情人。当我厌烦了这一个,我便去找另一个过夜。这听起来有伤风化,但至少不会无聊。这就是我不会因为不忠而失去它们两者的原因。如果没有医学,我几乎不会在闲暇时把过剩的思想奉献给文学……”

来自外界的认可正在不断增加。1888年秋天,他获得了久负盛名的普希金奖。像往常一样,他谦虚地评论道:“能获得这个奖当然很荣幸,如果我说我对此并不兴奋,那我就是在撒谎。我觉得自己毕业了……昨天和今天,我像一个陷入爱情的疯子一样跑来跑去,无心工作,只想着这一件事。当然,毫无疑问,我不能把这奖归功于我自己。有的年轻作家比我更优秀、更年少有为……”

契诃夫原本可以自己写这个故事,但是那与他的自我离得太近了。他选择了陌生化的文学手法,在时间上与叙事保持距离,同时又保留了明显的特征,寥寥几笔便勾勒出自己童年所受的折磨,这不仅是回忆性质的作品,更包含了对他未来的影响。他在1895年出版的短篇小说《三年》中写道:“我记得,父亲开始教育我,或者更直白地说,殴打我,那时我还不到五岁。他用棍棒抽打我,扯我的耳朵,敲我的头。每天早上醒来时,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今天会被打吗?我被禁止玩耍和淘气。我们不得不去做早弥撒和中午礼拜,亲吻牧师和僧侣的手,在家读赞美诗……现在,当我走过教堂时,我会突然想起我的童年,那种惶惶不安如影随形。”

现在,契诃夫成了俄罗斯最受尊敬的作家之一。从他身上,人们再也看不到文学小丑的影子,他将人类和超人类编织成精美的缩影,也认识到人之为人的其他特质。当然,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作家的契诃夫所传达出的信息实际上可以说是令人失望的:不存在毫无疑问的真理。人要为自己负责,他认识到的真理,即使似乎得到了更高的认可,也不会帮助他在尘世的生活中获得永久的尊严或可敬的地位。但是与火速蔓延且脆弱的真理性认识打交道,可能仅仅是俄罗斯一种特殊知识分子疾病的变体,人们可以称其为进步开明的厌倦和频频获奖的无聊。契诃夫在对1889年1月首演的剧作《伊万诺夫》的阐释中,对这位俄国情感艺术家的描述如下:“他的过去像大多数俄国知识分子一样美好……现在总是比过去更糟。为什么?因为俄国式的兴奋具有特殊的性质:它很快就被疲惫所取代……他感到身体上的疲惫和无聊,但不了解他的病情……他在外界寻找,却找不到原因;他开始在内心寻找,发现了无限的内心感受。像伊万诺夫这样的人,因为缺乏解决问题的能力,反而会在这种负担下崩溃。他们感到困惑,张开双臂,神经紧张,怨天尤人,犯下愚蠢的错误,最后,他们放任自己脆弱无力的神经崩溃,失去了立足之处,进入‘破碎’和‘无解’的行列。”

这就是契诃夫认为关于自己值得一提的一切,这些对他而言还算有价值。他的自我仍然被掩盖起来,他称之为“部门”,尝试在其中进行微妙的自我管理。他认为其他人不会对他的部门感兴趣。即使经过最激烈的思考,自我也永远无法完全被理解和看透。如果不想陷入不必要的危险,那么在涉过自我这片雷区时必须谨慎。契诃夫喜欢观看世界而不是自己,这不仅与个人气质有关,也与出身和经历有关。他几乎没有童年,青春期很艰苦,而且时时处在贫困中,笼罩在忧郁苦闷的气氛下。然而,这些却让他养成了一种阳光的心态。他很有趣,即使在最有失体面的情况下,也知道如何找些乐子。他基本上没有什么值得大笑的理由:父亲之前是一位虔诚的农奴,经常殴打他的妻子和六个孩子,却在有钱有势的人面前卑躬屈膝。他在塔甘罗格经营着一家杂货店,赚的钱甚至填不上生活必需的支出。拮据的家庭生活影响了契诃夫的一生。曾经有一位作家向他征求写作意见,他提议道:“您写一个这样的故事吧,讲一个年轻人,他是农奴的儿子,做过商店店员、教堂歌手,读过高中和大学,被培养成了上等人;亲吻过教皇的手,屈服于别人的思想,感谢每一块面包,经常被殴打,不穿雨鞋就去上学……在人类面前不必要地伪装自己,只是出于自卑——您写写这个年轻人是怎样一滴一滴地把奴隶的血挤出自己的身体,当他在一个美好的早晨醒来时,怎样发现血管中不再流淌着奴隶的血液,而是真正的人类的热血……”

那些破碎和无解的人为自己的身份沾沾自喜,最终组成了欧洲虚无主义雄辩的沉默大军。契诃夫虽然与此保持了距离,但自觉也属于他们。然而,他的职业道德禁止他被他们同化。他不去抱怨,宁愿被人抱怨;他认为作家不应将自己视为讨论中拥有话语权的主导者,而应将自己视为辩论开场的书记员。但是,这种疾病的病因在于人的内心,而不在于人的智力。它永恒的病理描述如下:“我们没有短期或长期目标,我们的心是空的。我们没有政治,我们不相信革命,我们没有上帝,我们不怕鬼……甚至不怕死亡或失明……这是否是疾病——它与名字无关,而是关于对我们处境的承认……对我们来说,这个时代充斥着脆弱、酸涩、无聊……我们缺少‘某种东西’……”

俄国作家安东·契诃夫更喜欢第二种写作方式,这种写作方式建议作者要克制,让事情自己说话。他喜欢回避自己,自我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三十二岁的契诃夫在1892年写的一份简历中就已经表现出了言简意赅的特点:“我于1860年出生在塔甘罗格。1879年,我在塔甘罗格读完了高中。1884年,我在莫斯科大学医学院完成了大学学业。1888年,我获得了普希金奖。1890年,我穿过西伯利亚,去了萨哈林岛,然后从海上返回。1891年,我去了欧洲旅行,在那里喝了很好的葡萄酒,吃了牡蛎……我从1879年开始写作……我也染指过戏剧领域,尽管有限……十三岁时,我初尝爱情的神秘。我与同事、医生和作家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单身。”

1904年7月15日,安东·契诃夫在德国温泉小镇巴登韦勒与世长辞。长期以来,他与抗结核斗争已经变得不平等了,最终以两次心脏病发作告终,他的自我还是关闭了。他之前说过:“我只是我生命的管理者,而不是主人。”这适用于每个人,即使我们喜欢采取主人的态度。契诃夫是一位出色而节俭的语言作曲家,他不仅谱写出了一首包含各种变调的,关于冷漠的思想者的曲子,也描绘了笼罩在荒原和俄国乡村,尤其是笼罩在灵魂国度之上的忧郁情绪。这种忧郁仍在传播:“太阳还没彻底落下,大地就已经笼罩在黑暗中了,白天的忧伤都被忘却和宽恕了,荒原随着呼吸渐渐涨满了胸膛。也许是因为草在黑暗中迫不及待地生长,它们发出了白天所未有的欢快和新鲜的窸窣声……黄昏时还能看到各种事物,只是它们的颜色和轮廓让人难以辨认。一切似乎都不同了。如果你驾车前行,忽然看到前方的路上站着一个影子,像僧侣,手里握着东西,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影越来越近,越变越大,已经到了马车跟前,于是你发现,那影子不是人类,而是一丛灌木或一块大石头。这些呆呆等待的影子站在山丘上,躲在石冢后,或从灌木丛中向外窥视,它们都有和人类相似的特点,让人生疑。”

我们通常认为,诗人必须在内心寻找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丰富多彩,极富个性,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有辉煌也有阴霾,有可能被转化为文学,但这种转化并不一定有效。而外部世界在诗人内心的反映却是另一回事,它是滞后的,就是说要经过阅读、理解和拆解的过程,其中可能包含着辛劳和享受——是否真的有享受,还值得商榷。有时,作者想呈现的东西太多,读者在阅读时负担很重,读得头疼。其实,诗人也可以将自己抽离出他所描述的世界。这样的诗人不是文学的厨师(他们不通过更换配料来创造出非凡的原创菜品),而是一名专攻重现艺术的艺术家,像记者一样报道在他看来值得展示的事件,而且暂时对此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