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散步中,尼采还想着拜罗伊特。1876年的8月1日,夏季庆典彩排就要在那里开始了。无法参加这次盛会的想法并没有让他过于难过。瓦格纳的音乐已经刻在了他的脑海中,伴着他在黑森林中漫步。其他的一切,无论是那位音乐大师亲临现场,还是大师的仰慕者们摩肩接踵地涌进拜罗伊特的盛况,对尼采来说,都不重要。尼采保持着那种近乎游戏般的前瞻性思考,他认为不同的心情和天气状况会引发不同的结果,但基本趋势是积极的,它试图勾画出一种存在方式,这种存在方式由好运决定,由知识维护,而这种知识年复一年地为揭示核心真理做着准备。白日梦和具体的计划混在了一起,同样虚幻,也同样现实。漫步者喜欢向它们征求建议,因而它们产生于漫步者欢快的安宁中,这让它们变得合理。尼采意识到,他还年轻,还没有理由抱怨。他确实饱受疾病的折磨,但这并非不可治愈。他并没有受到真正的命运打击。1869年2月,当他在还不满二十五岁就成为巴塞尔大学的古典语文学副教授时,人们甚至叫他“幸运儿”。他必须承认,在这所大学的工作事务很费神,有时甚至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但能够在巴塞尔大学得到尼采的教职,是许多有才华的人梦寐以求的。保持谦逊是不言而喻的,而必要的知足会让自己内心平静。
尼采的幸福观相当于知足常乐。这种幸福很脆弱,因为它被粗暴打断了。病人和此前一样遭受着痛苦,尽管他努力不再只是被动地承受疾病的折磨。他试图抵抗,而且在思想领域中成功了,但他在实际生活中遭遇了困难,因为纠缠着他的胃痉挛和恶心太强烈了,以至于他有所保留的乐观主义情绪几乎支撑不住了。尼采没有遵照威尔医生的肉食疗法,因为这对他来说,营养过于丰富,而品类太过单一。他将自己的食量减半,感觉自己明显好多了。7月25日,他给在纳姆堡的母亲和妹妹写信道:“有一些关于我的最新消息。自威尔医生上次检查后,胃扩张的问题已经减轻了。总的来说,我比最初那段时间感觉好多了。但我依然患有胃炎,表现为糟糕的口气——尤其是上午——和疲倦的感觉。几天来,我的胃口一直很差,所以我把肉类从午餐和晚餐的食谱上去掉了。我常常在森林中一边散步,一边和自己聊得兴起,所以没有一刻感到无聊。沉思着,深思着,期待着,信仰着,一会儿沉浸在过去,更多的时候在憧憬未来——我就这样生活着,同时也治愈着自己……”
8月初,尼采给搬到拜罗伊特的朋友罗德写信道:“我也和威尔医生长谈了一次,昨天我再次因为剧烈的头痛卧病在床,下午和晚上又被剧烈的呕吐折磨。对于胃扩张那种容易诊断的病,我们已经在两周的疗程中取得了相当可喜的进展。我的胃确实收缩了。但是由于它对神经的影响,彻底痊愈还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要严格遵守疗养方法,保持耐心!我有一段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天气凉爽,空气清新,我总是独自一人到山里和林间散步,我说不出那有多么放松和快乐!我不敢说,我真切地看到了有哪些期盼、可能性和计划都成了现实!接下来,几乎每天,我都能收到一封有益且充满关切的信。我总是带着骄傲和感动想,它们是属于我的,我亲爱的朋友们!真希望可以散播出好运!最让我受尽担心、烦恼和折磨的,是我看到人们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事情残酷发展!于是在我看来,我似乎是幸运的,还从未遭到痛苦最沉重的打击。我也从没有与命运的愚蠢和恶意真正苦苦纠缠过,根本没有资格将自己看作真正不幸的人中的一员。所以,我想说,我其实真的希望能传递出一些好运……今天是周日,许多波恩多夫的本地人围坐在花园一周,喝着啤酒,纯净的微风从林间吹来,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声糟糕的铜管乐。假如隔着两小时的路程,这音乐也许还令人可以忍受,甚至会让人想起圆号的声音。我在这里没有熟人,过着完全优雅而自由的生活……这里到处弥漫着绝望!而我本人并没有绝望!我不在拜罗伊特!……我最亲爱的朋友,我时常在散步中指挥着我脑海中的整个管弦乐队,跟着乐曲轻声哼唱……”
尼采看到的这个美好前景,就像抢在正午之前闪耀的光芒,幸运地在瞬间的确定性中变得完全合乎理智,而且从纯粹的当下被释放出来,让整个世界的轮廓熠熠闪光。尼采在施坦纳浴场附近的森林中预感到了这种幸福即将降临,但它很可能只不过是空洞的许诺;它仍然被寻常的欢乐所吸引,人们同样可以借助这些欢乐变得与众不同。而且它是如此谦卑、知足,就像一位刚刚略有好转、正在康复中的病人那种微薄的希望一般,别无所求。在尼采于1875年7月21日写给格尔斯多夫的第二封信中,他写道:“从昨天起,一个美丽的浴池成了我的快乐之源。它就在酒店的露天花园里,我可以独自使用,因为对于那些凡人来说,这个池子太冷了。我从早上六点钟起就在那里了,然后我会起身,散步两小时,在早餐前回来。昨天临近傍晚时,我漫步在美丽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森林和树木掩映下的山谷中,走了三小时,沉浸在各种充满希望的关于未来的可能性中,这是我长久以来都不曾抓住的幸运的眷顾。现在还有必要有所保留吗?我面前摆着一只美丽的篮子,里面盛满了我之后七年要做的工作,而实际上,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情绪高涨。我们必须利用好自己的青春时光,不断学习那些有益的事情。渐渐地,它就会成为一种社会性的生活和学习……现在,假期过后,我的家庭生活开始了,它是我深思熟虑后选择的生活和工作,能够让我有所成就。现在我已经非常落后了,我们的教育带来的巨大空白……我不得不靠自己的后天努力去填补,而每天的进步有限……我们任重而道远,只能缓慢攀登,但必须一直前进,才能超越我们固有的文化,拥有广阔自由的视野。我们必须攻克许多艰难的科学难题,尤其是那些实际上要求严格的。但这种安静的前进正是幸福降临到我们身上的方式,而我也别无所求……”
想象一下这位成长中的哲学家在森林中指挥乐队演奏的样子:尼采的知足常乐并没有把他的自嘲排除在外,反而向它提出挑战,好抵消一部分自己想象出的亮丽外表中,那些不切实际的虚幻感。仅有概念的白日梦、理念、精心挑选的幻象,几乎每天都让他从病中清醒过来。为了让它们适应现实,需要不断地用嘲讽来测试。这样的嘲讽要指向个人,同时也要很好地将整个世界纳入其中。施坦纳浴场的特殊氛围还有另一个作用:尼采发现,身处真正的以及臆想的病人之间——尽管有时令人沮丧——也是一种奇特的体验。他无意中听到的谈话,话题大部分都围绕着生理缺陷。人们深深着迷于身体上的不幸,尽管这种不幸会将整个生活变成一本独特的病历。在威尔医生的监测下,自命不凡的病史出现在了理性的思考中;而这位威尔医生则沐浴在他那些搪瓷餐具的耀眼光芒中,试图用严格的食疗计划揭示存在的秘密。
每日的林中漫步对尼采大有好处。他身处宁静中,不再为任何事烦扰。在巴塞尔所负的责任似乎变得遥远了,这让他可以重新考虑自身的可能性,他拒绝相信这些可能性已经随着自己日常的病痛折磨而流失殆尽了。对未来的确定性又回来了——他在身体饱受摧残的时刻,几乎已经放弃了对未来的信念。如今,这种确定性再次显现出来,使他相信自己还年轻;正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自己眼下还有大好的时光。他感到一种奇特的快乐,一种难以名状的信心,这让他产生了如进行思维游戏般的新的生活构想。他面临着新的任务,而他已打算接受。这不需要制订细致的目标或艰难的规划,因为它不会因没有遵循这些就与原意背道而驰。他在接近一个必定会被揭示的真理,即使他的意图一再被挫败,他依然在朝着它前进。
尼采无法抗拒这一切。他对轻蔑的态度和不失礼貌的讽刺乐此不疲,但他也赞扬了使他的痛苦有所减轻和治愈的医疗手段。显然那里的人们对他很用心,而且外界也很关注他。他收到了许多信件,朋友们纷纷询问他的健康状况,家人也对他表示关切,这些都被他看作自己存在价值的体现——这几乎像是人们想要补偿以前对他亏欠的关心。尼采非常感动。在给自己住在勒拉赫的女性密友玛丽·鲍姆加特纳的一封信中,他写道:“您不会相信,将有怎样的冬日阳光照在我的灵魂上,它和煦而令人欣喜,几个月后就会到来。我第一次感到被包裹着的安全感。我的爱有了极大的增加,我因此而被保护着,不再像之前那个巴塞尔的流亡者那样容易受伤和感到被抛弃。您一定不会相信,我在这短短的一生中被爱宠坏了。我相信您也注意到了,我在这段关系中夹带着一些从小就习惯的东西。但我很有可能再也得不到更好的了。而现在,毫无疑问,我拥有了更好的!这太新鲜了——对此,我时常感到惊讶多过喜悦。现在,许多想法在我脑海中生长,每个月我都会对自己毕生的使命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我却没有勇气告诉任何人。这是一个安静而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过程,要一步一步来——这是我能走得长远的保证。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天生的攀登者——您看,我现在可以骄傲地聊起这些了。我的病再也不会让我烦恼了,它们不过是要求我在以后的生命中,以某种特定的方式来生活,但我的生命本身不存在任何限制……”
第二天早晨,他感到不适,头疼得厉害。一阵夏季暴雨倾盆而下,浇在山上,山谷里升腾起薄薄的雾气。尼采并没有任由自己消沉沮丧,他已经习惯了受打击,并且相信自己在施坦纳浴场可以得到帮助。7月19日,他写信给格尔斯多夫:“我亲爱的朋友,这是我从施坦纳浴场发来的第一条消息:我找到了一位杰出而细心的医生!至少我希望是这样。这地方本身坐落在美丽的黑森林山谷中,布局规整,树木茂盛。它让我想起弗利姆斯,但其间散布的林间小道平平整整,可以通往各个方向……让我饱受折磨的病症被诊断为‘慢性胃炎,伴有明显的胃扩张’。这种扩张还带来了淤血,使得头部供血不足……我目前的状况很糟糕……这是一件必须重视的事情,而现在的我又到了必须求助于真正的专家的关键时刻了。胃酸的过量分泌似乎与大脑和神经有关,但也许间接地受到带来淤血问题的胃扩张的影响……我在宁静中默默地做些事情,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学习一些必要的东西,比如‘贸易学和世界贸易的发展’。不要告诉别人……这里几乎每天都在下雨,但我就这样在雨中穿过森林。雨中的森林总是美丽而安静的……”
与此同时,伊丽莎白·尼采再次回到了巴塞尔。她联系了哥哥,而她的哥哥也欣然表示欢迎。这个妹妹虽然聒噪,却能把他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尼采此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如果想要实现自己在施坦纳浴场的森林里筹划的未来计划,就需要有人来帮自己打理生活。伊丽莎白与尼采是亲兄妹,有时他甚至可以和妹妹提起关于自己的病带来的小尴尬,她可以帮他摆脱日常琐事的烦扰。她愿意,且也明白怎样准备威尔医生不遗余力宣传的专业肉糜食谱,医生建议尼采在疗养结束后,继续坚持按食谱安排饮食。尼采也决定尽可能遵照医嘱,他考虑购置一台绞肉机,还琢磨着自己是否能负担得起威尔医生向所有病人和疗养者推荐的那些价格不菲的搪瓷餐具。1875年8月11日,伊丽莎白·尼采收到了哥哥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我亲爱的伊丽莎白,你就这样回到了我们的家。这真好,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还是对爱我们的所有人来说!你看,我的信纸快用完了。只要开始将就,就会有更多将就的时候……鲍曼女士按照我的意愿给我寄了一台灌肠机器——抱歉。我把它送了回去,因为我发现它不能用。鲍曼女士又给我寄了回来,但它也并没有变得更好用,因为它的设计有缺陷。威尔医生和我一起研究过,对此我们得出了一致的结论。这期间的拖延让我有些生气,现在我终于从别处弄到了一台新的……你看,我还留在这里,没有到拜罗伊特去!而且我有理由待在这儿……胃扩张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它影响不大。但真正的胃病还藏在别处。现在威尔医生自己也认为,和伊莫曼的结论一样,也许问题出在胃的神经反应上,他认为这是个长期问题。而我很高兴,现在可以憧憬井然有序的家庭生活了……顺便说一句,天气好极了,森林散发出树木特有的气味,我常常去散步,以最彬彬有礼的优雅姿态聊天,也就是自言自语……威尔医生说,每个水管工人都能买到牛排机器……那我们只需要为厨房再添置些搪瓷餐具就够了……”
施坦纳浴场的首席医师约瑟夫·威尔医生享有一定的声誉,他编写过一本有科学依据的食谱,被认为是养生食疗的专家。在他的食谱中,他通常主张食用肉糜,而且只能用搪瓷餐具盛放食物。尼采认为他的医生有些异想天开,但依然信任他,因为威尔行事有方,态度从容有感染力。他的话很有说服力,尼采已经准备好遵循他的医嘱和建议了。在施坦纳浴场的第一天让他希望满满,然而第二天,他就被一些保龄球俱乐部成员吵闹的歌声惹恼了。他甚至一改谦卑害羞的态度,亲自大声要求他们安静些。
慢慢地,尼采有些不耐烦了。他认为威尔医生对他进行的治疗基本已经结束了,已经做出了关键性的诊断,剩下的只是医生有意要推广自己的食疗生活方式。尼采在施坦纳浴场的森林中看到的美丽光芒必须兑现。他怀着美好的心愿和计划,准备好信守诺言。他当然知道会遇到阻力,然而他心意已决,要保持耐心,在必要时用自己的方式克服困难。没有忽略伟大的幻象中隐藏的真正哲学诡计,他觉得自己可以变得自信。
施坦纳浴场建于1870年,由一家配备水疗设施的酒店、一栋附属建筑和一个带有室内保龄球场的啤酒馆组成。它是一处私人组织经营的产业,希望将游客带到南部黑森林地区,同时吸引疗养者来这里长期居住,满足这些客人想通过水疗和食疗来减轻自己或真实或臆想的痛苦的心愿。施坦纳浴场刊登在报纸上的广告中写道:“浴场的所有者威尔医生为您提供舒适的新式游泳和水疗设施,让您在利于身心健康的地方享受云杉针叶浴、盐水浴、硫黄浴及其他药浴,在令人心旷神怡的林间小路上尽情漫步。敬请光顾波恩多夫。”
生命的一切都自有安排,这已经成了他坚定的信念。任何想走正道的人,都背负着一种责任,他们不仅时刻要注意普通的道路标记,还要领会命运的眨眼示意。而此时,尼采认为自己领会了这一点。作为教授,他接受了一个不受欢迎的职位,而且努力在能力范围内去适应自己的工作。他的病的外部诱因就是饱受折磨和有所留恋之间的反复冲突,因此这病几乎就因他自身对所处的过度紧张的环境产生了自然反应而起。只要他敢于跳出来,用一种有据可循的全新责任意识来看待这件事,他完全可以控制这些病症。尼采等了很久,抱怨着老天的不公,现在他看到了实现自己存在价值的可能。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至少足够自信要把握住这些机会。作家卡尔·福克斯在一封信中曾抱怨,文学评论界轻视了他(指尼采)的作品。尼采在给他的信中写道:“我在这里学着变得更勇敢了——事关全局时,在某些方面谨慎行事可能是最勇敢的事情了。因此,不仅是现在,将来我也会十分谨慎地生活,这对我的一生来说就是勇敢;令我最恐惧的事情甚至不是死亡,而是失去生命的力量,苟延残喘。在山中和林间漫游时——我总是独行,和自己聊得尽兴——我常常想到您,想到您时至今日经历的那些难以想象的痛苦。我问自己,您以献身精神完成的那些事,并非依靠他人的乐善好施,为什么已完成的一切会反过来伤害您。请您不要生气,我想起了我们性急的朋友利斯特的那句话,好像是一种火烧眉毛般的迫不及待为您抢到了某些成功。人们不该等着命运注意到他们想要什么。五分钟后,它会自动提出邀请。我想,莎士比亚就是这样‘万事俱备’。也许我在这里说的这些有些‘马后炮’的意思,而不是从被好运眷顾的生命中得出的理论。但您可以相信我,我所说的完全是我内心所想,是我珍藏数年而未曾吐露过的想法。但当我接受它们时,我已‘万事俱备’。这种‘保护’还并不是愿望……只是在一定条件下类似设想的东西,‘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就是对你的祝福’。您很难相信我抱着怎样伟大而美好的设想。为了它,我可以瞬间做好准备……”
7月16日,尼采到达了波恩多夫,刚好错过了直达的邮车,于是他决定步行前往施坦纳浴场,这意味着“至少三小时的漫步”,而正如他发现的,这对他来说“很有好处”。在他写给母亲和妹妹的第一封信中,尼采报告了自己当时的状态:“我于昨天下午两点到达了施坦纳浴场,一小时后,我结识了备受尊敬的老威尔医生。今天早上,我去波恩多夫找他,接受了详细的检查。这就是我所患的病:慢性胃炎,并伴有明显的胃扩张。现在要让这个小家伙重新变小而且听话,于是我们仔细地标出了它到此时为止的范围,希望一段时间后能看到它缩回合适的边界内。我的食谱如下:每天早晨自己灌肠(抱歉,我不得不以此开始,但我现在的每一天都以这种快乐开始!内容:冷水)……七点钟,一咖啡匙卡尔斯巴德矿泉盐;八点钟,八十克牛排,两片面包干;十二点,八十克烤肉(仅此而已!);下午四点,两个生鸡蛋,一杯牛奶咖啡;晚上八点,八十克带肉汁的烤肉。午餐和晚餐后可以各喝一杯波尔多红酒。也就是说,食量要尽可能少,以防胃部进一步扩张,但食物的品质要高……毫无疑问,这个地方坐落在一个真正的黑森林山谷中,风景优美,空气怡人。待在这里的日子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难熬。这里有大约四十个人,他们来自世界各地,有美国人、柏林人、瑞士人和南德人。对我来说,他们没有什么区别——医生这么说。因为……”
尼采的生活内容因为勇敢的表达而获得了肯定,尽管它非但不具体,反而显得虚幻缥缈。只要积极准备,未来会为他在施坦纳浴场所想的一切带来实现的可能。这当然也意味着,对于存在的惊喜和崭新的规划而言,仍然有着足够的可能性。
这件事几乎不为人知。尼采这位未来的哲学家,当时在巴塞尔大学只是一位不受欢迎的语言学家,因此他饱受肠胃之苦和心理折磨。他的同事,即我们已经提到的医生伊莫曼,将他的病诊断为胃溃疡,打算用硝酸银溶液和强力的奎宁试剂进行治疗。然而治疗并未带来明显的改善,于是尼采决定去温泉疗养地待上几周。人们向他推荐了南部黑森林的施坦纳浴场。这家浴场的创立者是著名的温泉疗养医生威尔,同时他还以膳食搭配师和作家闻名。
就在休养即将结束时,他突然产生了游客般的奇特热情。他参观了罗特豪斯酿酒厂,被这家酿酒厂的规模深深震撼,当场宣布它为“德国最大的酿酒厂”,并且就像他对在巴塞尔的朋友奥弗贝克说的那样,他还“关注了”当地的“养猪场和奶酪厂”。8月12日,尼采比原计划提前了三天动身,回到巴塞尔。他在黑森林中看到的美丽光芒,在粗暴的日常生活中渐渐隐去了。没过多久,日常的琐事再次使他狼狈不堪。之前的一切只给他留下了一段回忆,一条认识的原则,成为一种怀着简单愿望的程序,希望能接受生活的苦难,在伤害中变得坚强。在施坦纳浴场的最后一封信,尼采写给了马尔维达·冯·迈森布克:“我为……蓝图勾画了蓝图,努力使我的生活有所连接——再没有其他事能让我做得更起劲、更热心了……我有一个真正的晴雨表来监测我的健康状况。我们的存在……从来没有遭受过纯粹的生理折磨,一切都是从精神危机中生发出来的,以至于我根本难以想象,我仅靠药店和厨房就可以好起来……因为内心脆弱敏感,我们需要有坚硬的皮肤做铠甲,这是一切病症康复的秘诀。这样,我们才不会被任何东西从外部轻易地吹倒或撞伤……”
对当时在巴塞尔大学任教的年轻教授弗里德里希·尼采来说,1875年的夏季学期实在是责任过重了,以至于时年三十一岁的他越来越感到力所不逮。尼采的一天始于早晨五点钟:他要准备研讨课和课程讲义,这通常会持续到中午十二点;接着尼采要去上排好的课,这让他变得极其敏感,无论如何也积极不起来,不得不注意与大胆激进的理论保持距离,谨言慎行。他的妹妹伊丽莎白当时一直在他身边,帮他料理家务,照顾他的饮食,这对他来说多少是一种解脱。但她的陪伴并非毫无问题:伊丽莎白总是喋喋不休,这让尼采经常觉得很烦。他在1875年6月26日给住在霍恩海姆的朋友卡尔·冯·格尔斯多夫的信中写道:“我度过了一段非常糟糕的日子,而我将来面临的日子也许更糟。即使遵守严格到可笑的饮食计划,我的胃也根本无法被驯服。最剧烈的头痛持续了好多天,没过几天它又卷土重来;我呕吐了几个小时,一点儿东西也没吃。不多久,身体这台机器似乎就像要散架了,而我也不想否认,有几次我真的希望它就此崩溃。我感到极大的困倦,疲惫地走在大街上,对光线极度敏感,伊莫曼曾治好过类似的胃溃疡,而我一直期待着会呕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