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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目共睹 歌德:伟大的整体

但首先,歌德面临着一项新的工作:1779年1月,他接管了战争委员会,就任相当于防御部部长的职位,隶属于某支令人胆寒的军队。在他就职时,军队有五百三十二名步兵,一支小小的炮兵,还有三十名骑兵。1782年,歌德被授予贵族头衔,得以被正式称为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枢密公使馆参赞——虽然他已经是了。然而他的生活几乎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他的名望越来越高,承担的国家责任越来越重,但这些并没有让他感到更快乐。于是,该发生的事自然而然地发生了:1786年9月3日,歌德去了意大利。他为此思考了很久,动身前准备了更久。歌德的决定,几乎无人知晓。他的仆从菲利普·塞德尔在魏玛坚守岗位,向来打探消息的好事者做出模棱两可的回答。歌德请求公爵让他休一个时间不定的假,后者批准了。

歌德被数不清的责任吞没了。一开始,他不再为爱情花费徒劳的精力。然而后来,他认识了比自己年长7岁的贵族女士夏洛特·冯·施坦因,随即与她发展出了一段不一般的关系。这段爱情与他至今经历过的都不同:它发生在当下,却仿佛带着某种隐秘的记忆,让歌德追忆起过去。他整日思考,然后,他的诗情再次焕发了。

歌德的生活之魂在意大利再次苏醒了。从9月28日到10月14日,他都在威尼斯,之后他去了罗马——他心中真正的目的地。在罗马,他住在一个德国艺术家聚居区,这让他可以混在其他人中间。此前让他倍感困难的事,如今变得轻而易举。1787年2月到6月,他去了意大利南方旅行,看到了庞贝古城、咆哮的维苏威火山;踏上了西西里岛,在一座植物园的意外逗留让他迸发了“原植物”这一灵感,这成了他对所有生命形式的认知模型。歌德走得很远,这让他一步步从渺小走向了伟大。他的感官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为他提供了丰富的材料,让他看待一切都有了新的角度。杰作已经不算什么了,令人眩晕的灵感、无法抑制的冲动都变得无关紧要,只有这些过后留下的东西才重要——那些隐藏在现象背后的本质,那些现实中的理想化身,那些普遍中的特殊,那些经过时间考验的永恒存在。他在寄往魏玛的信中写道:“我生活在……这里,带着清醒和安宁,这些我早已感知不到了。我学着按照事物真实的样子去观察和感知它们,忠实地保持目光的明亮,不被蒙蔽,彻底放弃了一切非分之想,这些对我大有裨益,让我在宁静中感受到了最大的幸福。每天都有新事物令我惊奇不已,每天都有新鲜的、伟大的、奇特的景象,这整个经历都是我长期思考和梦想的,却从未能凭借想象力而实现……现在我回到自身,就像人们在各种场合喜欢做的那样,我发现了一种情感,它让我感到无尽的愉悦,我甚至不惮于承认这一点。凡是认真环视这里的人,凡是用眼睛去看的人,一定会变得坚定,会前所未有地真实领悟到坚实的意义……”

歌德白天旺盛的精力令人印象深刻,这一点让他变得不可或缺。1775年11月22日,他在寄往法兰克福的信中写道:“我的生活就像一场雪橇之旅,伴着叮叮当当的喧嚣极速滑行,沿着起伏的滑道上上下下。上帝才知道,我经历这些历练到底是为了什么。这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新的动力,一切都会变好的……”1776年6月,他以枢密公使馆参赞的身份正式参与魏玛的政务工作。他的年薪是1200塔勒,隶属于最高政府委员会,即枢密委员会。他的工作与诗学完全风马牛不相及:他要拟定新的防火规章,接手了公爵的道路修建管理处——这个部门有大量工作要处理,因为道路和街道状况极其糟糕;相应的,他还要负责一个与之临近的职能部门,即水利建设委员会,推进排水设施建设,保证其能满足洪水来袭时的排水需要。外交事务也离不开他,另外,他还要组织魏玛的文化生活。

1788年6月18日,歌德回到了魏玛,这座城市却没有表现出对浪子归来的喜悦。歌德怀着痛苦的心情写道:“我从多元的意大利回到了死气沉沉的德国,明朗的天空变得阴郁昏暗。朋友们非但没有安慰我、重新接纳我,反而把我推向了绝望。我痴迷于最遥远的、几乎未知的事物,我对失去之物的惋惜悲叹好像冒犯了他们,我怀念每一种归属感,可没人懂得我的语言。”冯·施坦因夫人此前就经常表现出冷漠的态度,此时更加冷漠了。她怪罪歌德的原因并不仅仅因为他逃往意大利:歌德和一个市民家庭的俭朴姑娘——比他小十六岁的克里斯蒂娜·福尔皮乌斯——谈起了恋爱。而让施坦因夫人大为光火的是,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这段关系。不久后,他就与克里斯蒂娜同居了,保持着类似婚姻的关系——魏玛人一定对此习以为常了。1789年的圣诞节,这对恋人的儿子奥古斯特降生了。歌德与法国大革命这一欧洲大事件保持着距离:“……我不可能是法国大革命的盟友,因为他们的那些暴行与我太近了,每一天、每一分钟都令我愤怒,而那时还根本无法看出,这场运动会带来什么好结果。”歌德在政治中也是个现实主义者。对他来说,如果一个国家的宪法规定的权利有限,但整个政体运行良好,那么这就好过一个将尘世天堂许诺给自己公民的社会。

1775年11月7日,歌德踏入了魏玛这座至今仍与他的名字紧密相连的城市。1775年9月,卡尔·奥古斯特成年了,从自己的母亲安娜·阿玛利亚手中接过了政权。歌德与公爵近乎父子般的亲密感情维持了一生。即使到了晚年,诗人以温和的目光追忆过去时,也只愿看到自己这位最高级别雇主好的一面:“我到魏玛时,他刚十八岁。但在那时就能看出,他已经长出了蓓蕾和萌芽,假以时日定会长成一棵大树。不久后,他就与我结下了最诚挚的友情,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会表现出完全的兴趣。我比他年长十岁,这一点对我们的友谊很有好处。他会整晚坐在我身边,与我进行深刻的谈话,内容包括艺术、自然,还有各种随口提到的好话题……他就像名贵的葡萄酒,处于浓烈的发酵过程中,没有完全了解自己的力量;我们经常聊到几乎声嘶力竭。我们会骑着狩猎的马穿过牧场、墓园,涉过河流,登上山坡,连续数日在山区中穿行,累到筋疲力尽;每晚在开阔的天空下野营,或者在森林中围在篝火边——他喜欢这样。继承公爵的爵位,对他来说毫无吸引力;他希望能靠自己的力量去奋力争取、去攻克,直到最终得到,这对他来说才有意义……我不否认,一开始他让我忧心忡忡。然而他天生就是能成大事的人,很快就厘清了思绪,把自己塑造成了最好的样子。因此,同他一起生活和工作,真的是一种快乐。”

与弗里德里希·席勒的友谊,给了歌德持续不断的慰藉。将两位诗人维系在一起的,与其说是个人生活领域的经验交流,不如说是一种时而立足现实,时而超越时代的对话。席勒和歌德将现实抛在了身后——更确切地说,是甩在了身下。他们高高腾起,丈量着理想的天空,寻找着现象世界所立足的永恒。然而,他们却又脚踏实地:对于那些根据他们的权威观点来看,显然天资欠佳的诗人所提出的批评意见,他们总是表现出不友好甚至粗暴的态度。1805年5月,席勒去世后,歌德的“根基动摇了”。

从1773年到1775年这段时间,是歌德高产的几年。但他写下的一切并非都流传了下来,这主要是因为他对自己很不满意。歌德有个习惯,他会时不时重新严格审视自己的作品,保留那些让他满意的文章。至于剩下的,他会毫不犹豫地付之一炬。这时的歌德已经跻身社会名流,常有客人拜访,人们想亲眼见见他,亲口与他交谈。歌德被蜂拥而来的女士们包围了,他乐于与她们发生风流韵事,带着愉悦的心情写下了这些经历。但接下来,他对爱情认真了起来,因为他认识了法兰克福银行家的女儿,时年十六岁的莉莉·舍纳曼。这段感情开始时,和别的普通调情并没什么两样,却渐渐变成了“深沉的激情”,让心情压抑的艺术家——几乎已经年迈的歌德再次感受到了渴望爱情带来的哀愁。与莉莉的这段爱情已经发展到了订婚的阶段,然而矛盾却日益激化——并非来自相爱的双方,而是来自两方家庭的挑拨。歌德本来就是一个感情羞怯的人,他按照惯例选择了逃避。他和施托尔贝格兄弟——这对兄弟同为诗人和翻译家,共用一个名字写作——一起去了瑞士旅行。在回法兰克福的路上,他经历了命运真正的转折。萨克森-魏玛-埃森纳赫的公爵卡尔·奥古斯特将他召唤到了魏玛。歌德的自传《诗与真》也以这次命运转折结束。他将自己从以往的一切中剥离出来,弃绝了莉莉、爱情,以及不久前才定下的计划,前往魏玛,在那里开始了新的生活。歌德用自己的剧本《埃格蒙特》中一句有力的话向过去的生活告别:“孩子啊孩子,别再继续了!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精灵,鞭打着时间这匹白驹,驾着我们命运的轻盈马车驶过,什么也没有留下;而我们,只有勇敢地紧握住缰绳,控制车轮前进的方向,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时而躲开这里的石块,时而绕开那里的滑坡。至于它将走向何处,谁知道呢?它从来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

在此期间,欧洲还有另一股风潮:拿破仑成了新的强权代表,德意志的小公国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即使是普鲁士这种德国主要权力中心,也无法与之抗衡。普鲁士军队在耶拿战败后,法国人涌进了魏玛。歌德这个最希望置身事外的人,却切身经历了这段他最不愿看到的不愉快的政治动荡。有一次,两个喝醉了的士兵开始闹事,想要揍他。这时,克里斯蒂娜挺身而出,挡在了自己的男人面前,而歌德在这种情况下完全束手无策了。这个女人的勇敢,她一直以来的忠诚和深深的关爱,终于让歌德考虑已久的想法成熟了:他要娶克里斯蒂娜·福尔皮乌斯为妻。1806年10月19日,两人在魏玛城堡教堂成婚。这段超过十八年的同居生活,对他们当时所处的环境来说略显超前,但两人最终修成正果,成了合法夫妻。

他邂逅的这段不幸的爱情,将他推出了原有的轨道,但其实这并非不幸,恰恰相反:这段爱情为他提供了文学素材,他只需要稍加构思,把它写出来即可。当年秋季,他出版了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这让他一举成名。书中的主角维特有着过于丰富的情感,爱得太热烈,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来,在痛苦的美好和最忧伤的幸福中崩溃了。一个人如果像维特一样,他就无法以普通的方式理解这个世界,他经历的一切都带着持续的极度期待。以贯穿全书的强烈情绪起伏来衡量,维特的结局透露出一丝幸灾乐祸般的清醒。读者甚至可以推测,作者本人一定已经受够了爱情带来的迷醉感和过度的多愁善感,想呼吸新鲜空气。

此时的歌德将那部超过一千页的著作《论色彩学》视为自己的代表作。在这部作品中,他的观点与物理学的无冕之王——英国的艾萨克·牛顿相左。牛顿认为,原始的白光中已经包含了其他所有颜色(这一点已经被现代研究所证实);而歌德认为,色彩是在光的晦明变化中产生的,是光明和黑暗共同作用的结果。由此,他提出,可见物有着不为人知的本质,其呈现出怎样的现象依赖于人的眼睛:“眼睛的存在要感谢光。眼睛本身不过是一种冷漠的动物性的辅助器官,是光让它成为与光明相适应的器官。于是,眼睛为了光而在光中形成,好让内部的光与外部的光相遇……这让我们想起古代一位神秘学家的话,即下面这几句德语诗:如果眼睛不像太阳,/我们如何看到光?/如果我们不沐天恩,/我们何以在天国的极乐中沉迷?”

歌德回到了法兰克福。他收到了出任法兰克福陪审法庭律师的录用通知,也代理了一些案件。1771年,他创作了戏剧《戈茨·冯·贝利欣根》,其主角是一位古代法兰克骑士——关于这位骑士,我们主要记住这个特定的脚注就够了——他是个刺儿头,好古恶今,但在战场上表现勇猛,从不会输。当时的人们希望看到这样的人物,而作为艺术形象出现的戈茨,甚至超越了人们的期待,引起了更热烈的反响。歌德不关心戏剧原则,这部作品的情节以疾风骤雨般的速度发展,单单这一部作品,就包含了五十九个地点及场景的转换,打破了舞台布景的纪录。《戈茨》在1771年底完稿,让歌德一举成名。他由此明白了,自己想要成为诗人,其他任何身份都不行。然而,1772年初,他还是到韦茨拉尔的帝国最高法院实习。在那里,他和公使馆书记员约翰·克里斯蒂安·科斯特纳成了朋友。而后者的未婚妻夏洛蒂·布夫,昵称小洛蒂,深深吸引了歌德。他相信,坠入爱河会让自己的幻想自由驰骋——想象和亲历的情感世界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了。小洛蒂倍感压力,科斯特纳也很不舒服。这样的紧张关系在当时的社会风俗中,是无法缓解的。于是,在这种情况下,歌德想起了自己解决矛盾惯用的策略:他收拾行李,在夜晚的雾气中离开了韦茨拉尔,绕道回到了法兰克福。

1814年夏天,歌德游历了莱茵河与美因河流域的古迹,在那里度过了愉快的几周时光。1816年6月6日,克里斯蒂娜·歌德因肾脏疾病医治无效而去世了。歌德再次尝试用工作来转移悲伤。《意大利游记》和《法国的政治运动》出版后,他专心创作《浮士德》的第二部分(第一部分早已于1806年完稿了)。此外,他还从事自然科学和美学研究,写作了几部散文剧本、一些诗歌和论文,还有大量的信件。歌德的写信人身份,成了一种值得研究的现象:他的信有时烦琐冗长,有时一语中的,但其中的建议总是很明智,甚至透着饱经沧桑的智慧;如果他愿意,他会在信中袒露自己的内心。歌德很喜欢回顾往事:“一个人活得久,意味着他经历得多——爱过的人,恨过的人,无关紧要的人,王国,首都,当然还有森林和年少时种下的树。我们经历着自己,完全认清了自己,却依然心存感激,尽管留给我们的只有肉体和灵魂的礼物。我们醉心于所有这些短暂易逝的东西,永恒对我们来说只存在于每一个当下的瞬间,所以我们并不为那逝去的时光而惋惜……我们应该一直向前看,只要对于我们来说是白天;这样也会有太阳照着其他人,他们能让自己光彩夺目,同时用明亮的光照亮我们——所以我们无忧无虑,不为未来担心!在我们的祖国,有着许多省份……”

歌德度过了一段备受呵护的童年时光。他接受私人教师的教育,是个好学生,虽然算不上天才。学习对他来说并非难事——没错,他后来谈起自己的一生,会说自己想从中得到“更多,还要更多”;在他看来,学习只是简单的练习,其中的乐趣远远多于负担。对生命的好奇,对生活方式、奇遇和机会的好奇,一直伴随歌德到了高龄。十六岁时,年轻的歌德就达到了——按我们今天高雅的说法——接受高等教育的资格,于是进入大学学习。他遵从父亲的意愿,去莱比锡学习法律。与法兰克福相比,他发现莱比锡既广阔又开放,着实舒了口气。但他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法学课程显然是一场场折磨,而说到在莱比锡执教的文学巨擘格勒特和戈特谢德,就算他出于最好的意愿评价,也很难认同他们。他在莱比锡真正学到的——至少他回顾个人生活时这么认为——是一种技艺,即不沉溺于无谓的幻想,为具体问题寻找尽可能具体的答案。歌德发展出了一种很有用的才能,一开始就与目的紧密相连。他画画,是为了练习绘画的技艺;他写诗,因为诗歌可以帮助他领悟自己的经历和见闻。1768年6月,歌德生了一场病,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咳血将他从睡梦中惊醒,多亏隔壁一位医生的迅速抢救,他才保住了命。从此刻起,只要涉及疾病,他就更敏感了。他将此归为自己“一定程度上的忧郁症特质”,据说这些特质“永远不会消失”。于是,他回到了法兰克福。1770年,他恢复了健康,前往斯特拉斯堡,在那里完成了他的学业。他在那里认识了诗人和神学家约翰·戈特弗里德·赫尔德。虽然后者只比他年长五岁,却已经算是蜚声文坛了。他给了歌德一些重要的建议。歌德发挥了一些在后来日臻完善的个人经验:他看重的不是看向内心,而是征服外在世界(“如果你想为自己的价值感到快乐,/那么你必须赋予世界存在的价值”)。尽管这期间有着种种偏离正轨的经历,比如与阿尔萨斯塞森海姆的牧师的女儿弗里德里克·布里翁的爱情逸事(“我走了,你还站着,看着地面,/用湿漉漉的目光看着我:/啊,被爱是多么幸运!/而爱人,神啊,是多么幸运!”),他最终还是完成了学业。虽然成为博士勉强了些,但他还是被授予了神学硕士学位,硕士在当时并不比博士逊色多少。

1823年夏天,歌德再一次遭遇了爱情——他打心眼儿里认定这就是爱情。他在玛利亚浴场休养期间,爱上了一位名叫乌尔莉克·冯·莱韦措的姑娘。这位姑娘比他年轻半个世纪。她对歌德的名声和作品几乎一无所知;在她眼中,歌德只是个很照顾自己的友好的老绅士。歌德却觉察到自己对她的情感完全不是父亲式的关心。最终,他向冯·莱韦措小姐求了婚,这让所有当事人极其尴尬。人们想办法拖住他,不敢告诉他,他遭到了拒绝。无论如何,他总归认清了现实,在成为一出悲喜剧的主角之前,及时宣布了放弃。但那种挥之不去的绝望让歌德成了诗歌的主人,再次显示了他是这个领域的大师。他写下了著名的《玛利亚浴场哀歌》,为自己的爱情保留了更高的权利,让它成为新的游戏、新的幸运,超越了时间的局限:“……回归心灵吧!在那里你会发现她更多的迷人之处,/她会在那里幻化出各种形象:/一个身影幻化出许多个,/上千个她,一个比一个可爱。”

约翰·沃尔夫冈·歌德的父亲一方来自一个有着坚实经济基础的图林根家族,家里的其他人有的从事手工业,有的从事农业,还有的以开旅店为生,但所有人几乎都是出了名的争强好胜。歌德的祖父弗里德里希·格奥尔格·歌德继承了家里的裁缝事业,最终在自由的帝国城市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定居。祖父在那里入赘了一个开旅店的富有家庭,多亏这一机智选择,他获得了可观的家产,并传给了他的儿子,即歌德的父亲约翰·卡斯帕尔·歌德。歌德的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喜欢沉思的人,他学习过法律,后来曾尝试在法兰克福城市的政治中有所作为,但徒劳无果。1742年,他买下了皇家顾问的头衔,这让他在书面上成了一位有地位的名人,但在现实中,这个头衔并没有为他带来任何额外的好处。歌德的父亲很失望,在三十二岁时做了让步,成了一名自由学者——这可以确保他衣食无忧。1748年,歌德的父亲与比自己小很多的时年二十岁的卡塔琳娜·伊丽莎白·特克斯托尔成婚,后者是法兰克福一位地位颇高的城市官员的女儿——恰好是其丈夫的对立面,两人之间的差异显而易见。卡塔琳娜·歌德不喜欢耽于幻想,她立足生活,显示出相当的母亲的智慧;而且,尽管她生下的六个孩子中,最终只有两个活了下来——约翰·沃尔夫冈和小他一岁的妹妹柯尼利亚,她也从未丧失这种智慧。歌德将自己从双亲身上看到的对立面表现在一首著名的诗中,让人感觉出,在双方的影响下发挥创造性有多么困难:“我从父亲那里得到了身形,/对待生活的认真,/从母亲那里,我得到了乐观/和创作的欲望。/父辈钟情于最美好的事物,/这一再纠缠着我;/母辈热爱首饰和黄金,/身上金光闪闪。/如果这些不能/从整体中分离,/那么谈论创造力/还有什么意义?”

玛利亚浴场的风波过后,歌德终于和自己达成了和解。生活的风暴——尤其是爱情——平息下来:“确实,我在自己漫长的一生中做了一些事,也经历了一些事,不管怎样,它们都让我有理由自豪。但如果我们开诚布公,在我所拥有的一切中,真正属于我的,是去看、去听、去分辨、去选择的能力和兴趣,是将自己的灵魂注入所见所闻,是借助一些技巧将它们重现。我的作品绝不仅仅是我个人智慧的结晶,而应该归功于除我以外成千上万的事物和人,是这一切为我提供了素材。”歌德注视着冉冉升起的新时代,心里充满怀疑:“如今,一切都变得激进,你追我赶,不肯停歇,只要想到了就去做。没有人还认识自己,没有人能弄明白他将飘往何方、自己的意义在哪里这样的基本问题,没有人了解他所加工的材料……年轻人过早地被激起斗志,然后在时间的旋涡中被撕碎;财富和高效被世界所欣赏,被世人所追逐……”在生命的最后十年中,歌德像一个严苛的管理员一样约束着自己。此时,他已经出版了一部自己的作品全集,尽管他并没有封笔。他的勤奋没有衰退,他留下的帮手——包括秘书、抄写员、侍从——各司其职。歌德留下的观念遗产是对价值和人类创造力的表白:“你必须这样,你不能逃避自己!”他知道自己在伟大和整体、在神圣面前不值一提,也有理由期待灵魂不灭:“没有任何生命可以消散得丝毫不剩!/永恒存在于一切事物中,/存在即是永恒:因为法则/保护着活着的珍宝,/宇宙用它们装扮自己。/——真理在很久以前就被发现了,/连成了高贵的灵魂同盟;/古老的真理,抓住它!/感谢智者吧,地球之子,/他绕着太阳走,/为你和你的兄弟姐妹指明了运行轨道。”

德国最著名的诗人是一位命运的虔诚信徒。但他并非宿命论者,不会恭顺地等待灵感突然从脑中迸发;他是一个行动派,相信存在更高的机缘可以被人们认识,并为自己所用。歌德把自己也看作这种主张的受益者,他在自传《诗与真》——这一绝妙书名真是无比合适——中写道:“1749年8月28日中午,钟楼的钟敲了十二下,我降生在了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群星的位置很幸运:太阳位于处女座,正到了一天的最高点;木星和金星友好地看着太阳,水星也没有发生让人讨厌的逆行;土星和火星表现得漠不关心;只有月亮——这时刚好是满月——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开始了自己的行星时。因此,月亮妨碍了我的出生,这一时刻不过去,我就无法顺利出生。这些好的方面后来被占星家们大加赞叹,它们大概就是我形成这样的秉性的根源所在……”

1827年6月6日,冯·施坦因夫人去世;一年半后,1828年6月14日,歌德多年的朋友和支持者卡尔·奥古斯特去世。诗人将此看作他本人大限将至的信号,但他还有最后一件大事没有做完——《浮士德》尚未完成。而此时,他没料到命运的另一个打击也接踵而至:1830年11月10日,他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他的儿子奥古斯特在意大利之行中,于罗马因病去世。奥古斯特·冯·歌德始终生活在父亲的威严下,从未敢放松。奥古斯特资质平平,写不出什么天才之作,因此酗酒度日。他的死属于英年早逝,这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歌德陷入了无止境的痛苦中。然而,歌德还是完成了最后一项壮举:1831年7月22日,《浮士德》的第二部分完稿了。1832年3月17日,歌德口述了自己的最后一封信。这封信是写给威廉·冯·洪堡的,谈到了人的自我教育,歌德指出只有当一个人把他的世界真正变成自己所有的时候,他才可能发现自己:“每一个行为,每一种天赋,都需要一种先天性。这种先天性由自我推动,在不知不觉中促成必要的条件,因而能顺利发挥作用;无论当下条件是否成熟,即使没有计划和目标,最终也能实现自我的发展。——一个人若能越早觉察到,有一种技艺、有一种艺术能帮助他让自己天生的资质得到标准化的提高,那么他就越幸福。他从外界接受的东西,丝毫不会有损于他内在的独立性。最优秀的天才能够吸收一切,也可以献出一切,这些非但不会对他真正的秉性,即我们所说的性格有丝毫妨碍,反而会对它有提升作用,让它足以应对各种挑战。”这段话正符合他个人的人生历程:歌德是一位天才,他不畏惧工作,他那深深植根于好奇心的艺术,便是这一点最好的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