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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所有的土地上都有好人 莱辛:对理性的信仰

由此,莱辛开始了自己不安分的作家生涯:1755年到1758年,他再次回到莱比锡,然后又去了柏林,却没有留在那里。让朋友们大吃一惊的是,他变换了立场,成了驻布雷斯劳的普鲁士将军陶恩齐恩的团部秘书。他的理由是,自己选择的这个永久职位不需要投入太多精力,这样可以保证他的写作时间。喜剧《明娜·冯·巴尔赫姆》正创作于这一时期,同时诞生的还有一部美学论文,题为《拉奥孔,或称论画与诗的界限》。

莱辛写了许多东西,不久后便成了有影响力的德语文学评论家之一。他为评论家和诗人的交流提供了很好的建议,时至今日仍然很有意义:“人们会根据一个人的能力来评价他,他们不会苛责一位天赋欠佳的诗人,会对平庸者保持友善,对伟大的诗人却不讲情面。假如一位伟大的诗人不能在任何时候都保持同样的创作水平,时不时地漏掉几行乏善可陈的句子——对一个平庸的诗人来说,这些句子也许是亮点;但对于一个伟大的诗人来说,这是不可忍受的。”

莱辛又一次回到了柏林,接着踏上了旅程,终于在1767年成了汉堡的戏剧顾问。他编写的《汉堡剧评》将戏剧从当时僵化的条条框框中解放出来,确立了新的标准。作家莱辛扩展了评论家莱辛的岗位职责,后者坚守着如下原则:“假如我是艺术评论家……那么我的论调是这样的:对初学者保持友善,甚至力捧;对大师的欣赏保留怀疑,而对其怀疑报以欣赏;对笨拙的人表示挽留和鼓励;对自吹自擂的人施以讥讽……如果身为艺术评论家,却对所有人持同一论调,那么他倒不如根本没有论调。尤其是那些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的人,其实是粗野亵渎了那些他本该以礼相待的人。”

莱辛决定成为专职作家,这是个大胆的决定,因为此时他已经在莱比锡欠了些债,必须在自己的债主面前谨慎行事。他去了柏林,为许多不同的报刊做记者,其中就有《福斯日报》的副刊《幽默王国新闻》。莱辛本人非常幽默,这一点很引人注意,但并不能讨所有人喜欢。无论如何,他可以从严重的经济困境中解脱出来了,甚至在1752年通过了硕士学位考试,结束了学业。在那里,他表现出了对西班牙医生和哲学家胡安·瓦特的欣赏,并将后者作为自己的偶像:“他是个果敢的人,从不按照卑鄙的想法行事。他判断和处理一切自有一套方式,让所有想法自由萌生,他是自己的主人。”成为自己的主人——这也是莱辛的愿望,然而在那个时代却很难实现。那个时代已经习惯于屈从当权者的强权统治很久了,其实是太久了。当权者之一是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他出于同情接受了启蒙思想,喜欢说法语,邀请首席诗人伏尔泰到自己的宫廷做客。莱辛并不为此所动,他已经看透了权力的运作机制,不惮以精巧的讽刺说出他们的名字:“统治者在那儿豢养了一批华美的客人,/每晚都需要他们,当他被国家大事的烦恼所扰,/想在逸闻趣事中平复心情时,就会去找自己/那群滑稽的顾问。想做个文化的保护者,他还缺不少呢!/我再也不会觉得自己能如此胜任/这样卑微的角色了,就算要/ 为此授勋。/我毕竟要接受国王的统治,他当然/更强大,而且一点儿也不自以为是呢。”

莱辛在汉堡遭遇了失败,首先是剧院关门了,接下来他成为出版商的计划也落了空。1770年,陷于困境的莱辛再次接受了一个固定职位——成为沃尔芬比特尔的图书馆管理员,这个职位虽然守着全欧洲藏书最可观的图书馆之一,却拿着一份仅比糊口略高的微薄工资,而且还要看自己的雇主不伦瑞克公爵的眼色。在此期间,那些他早先认为代表着知识和枯燥学问的沉重负担的书,如今成了他迟到的心灵连接。他认识到,书本需要得到尊重,人们只要对它们致以足够的敬意,就能再一次唤醒这些“死去的社会学家”,让它们焕发出新的生机。图书管理员莱辛这样描述他的工作信条:“我是图书宝藏的看守……现在,一旦我从由我看管的宝物中发现了我认为还不为人所知的东西,我就会将它们公布出来……至于这个是否重要、那个是否不重要,这个是否有好处、那个是否有坏处,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有用和有害都是相对的概念,就跟大和小的区别一样……”

年轻的莱辛明白,完全没有书,当然也不行。于是,这个二十三岁的青年后来到沃尔芬比特尔做了图书馆管理员。和书打交道与和人打交道一样,必须要洞察对方的本质,以发现与自己志同道合的。莱辛不断尝试,为自己找到了好的榜样。有疑虑时,他喜欢喜剧胜过悲剧,书也是这样:“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严肃的书丢在一边,看看那些极其轻松或许也实用的书。我最先拿起来的就是喜剧。这好像难以置信,但我真的从中受益匪浅。我明白了如何区分优雅却死板的表演和粗野却自然的表演,懂得了如何辨别真正的和虚假的道德;看到恶习的滑稽可笑,和认识到其卑鄙无耻一样,都会使人远离恶习。”莱辛在自己的剧本《年轻的学者》中,进一步向公众传达了这一认识,正如年轻的女仆莉泽特向傲慢自大的饱学之士达米斯所解释的那样:“您不可能整天躺在书本上。书本,它们是死掉的社会学家!不,我崇敬的是活着的社会学家。”

尽管在外界看来,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相当安逸,但莱辛一辈子都是个敏感不安的灵魂,这份工作对他来说并不比之前平静。他此后变得爱与人争辩,而且在他参与的那些争吵中也不再保持优雅客气,而是变得更尖锐爱挑衅。不管怎样,争论的吸引力还是下降了,莱辛发现自己毕竟还是处在最好的社会环境中,也不会变年轻了。年龄危机第一次缠上了他,这显然是任谁都不可能愉快的。他尽力保持冷静,然而这并非易事。冷静需要努力才能获得,同时还要经受住长期的诱惑。莱辛努力克服自己的敏感,与自己冷静对话。若非迫不得已,他决定不再听任自己被任性和愚蠢激怒了,那些情绪只会激起他条件反射般的抗议,就好像他还是个年轻人。“我,我不愿再生气或动不动陷入恼火中了,我想要尽快恢复平静,安稳入睡,我对此的担忧超过了世界上的一切——现在,我亲爱的暴脾气!你藏在哪里呢?你自由了,出来吧,乖乖地撒欢去吧!快去做你想做的事,让我咬牙切齿,拍打额头,咬住下唇!……但我今天不愿有这样的感受,尽管我很想这样。”

1746年,莱辛去了莱比锡,在那里学习神学和药学——但这两门课都不能使他满足。在此期间,他发现了自己对戏剧的热爱,还写了一个剧本(《年轻的学者》)。两年后,这出戏的首演获得了成功。生活经历必须先于书本,莱辛很清楚这一点:阅读是一件消磨时间的事,偶尔会让人变得更聪明,但很少能触及心灵;如果读的东西给人的印象完全是复杂难懂,那么它只会让人头疼。在图书馆里白白浪费一下午之后,他明白自己必须有所改变;父亲为他规划的人生,他无法继续了。在给母亲的一封信中,他明确了这一点:“我上学很早,而且我深信不疑,自己所有的幸福都在书本之中。我来到莱比锡,来到一个可以从方寸之地看到整个世界的地方。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月过着隐居的生活,这是我在迈森时从未有过的经历……但这并没有持续很久,我就睁开了双眼:我该说这是我的不幸还是幸运呢?我就这样确定了接下来的生命该如何度过。”实际上,莱辛决定他的未来方向的时间比信里说的要早,而且他足够自信,根本不需要详尽论述这一切的可行性:“我学习认清世界。书本会教给我很多,但永远无法让我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冒险从我的房间向下望去。我的天哪!我发现我和其他人是多么不同啊……”

莱辛对某些事情的评述并不是很乐观。在他看来,人最终还是要努力,独自守在决定性的时刻:“我其实不过是个磨坊,而非巨人。我远离村庄,守着我的位置,孤零零地立在沙丘上,不趋向任何人,不帮助任何人,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无论风往哪个方向吹,只要有东西堆在我的石盘上,我都会借助风力磨碎它。只要能保证我的叶片正常运转,我就不会对整个广阔的环境再要求哪怕一指宽的空间了。这些叶片只有在转动中才能得到自由。蚊虫会到处乱飞,但调皮的小男孩也不会总想在下面跑来跑去了。我的叶片一定不愿被某只手拨动,任何力量都不会比驱使我的风更强大了。当我的叶片在空中转动时,风是它唯一的推动力——就算是我,也无法让风刮得温和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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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旅行过后,莱辛从自己的孤独状态中解脱了出来,然而宫廷的气氛更让他瑟瑟发抖,唯一能有所帮助的只有屡试不爽的讽刺了:“在宫廷里……(我)做了些别的事情。这些事做了并不会有什么帮助,但一直搁置却可能有所损害。于是,我深深鞠躬,动了动嘴。”1776年,他被任命为枢密官,与订婚多年的伊娃·柯尼希结了婚。1777年的圣诞节,莱辛的第一个儿子降生了,然而只活了短短二十个四小时。十四天后,他的妻子也去世了。他用自己的方式来缓解悲伤:“我真不愿意失去他,我的儿子!他是多么聪慧啊,多么聪慧!……如果他不聪慧,又怎么会抓住第一个机会离开呢?……我的妻子去世了,如今我也有了这样的经历。我很庆幸,自己不可能再有同样的经历了……我很欣慰。”因此如果有安慰,那么这安慰只来自他自己:“死亡不可怕,而去世只不过是迈向死亡的一小步而已,因此也并不可怕。”

诗人莱辛就是这样一位勇敢的人。他从不屈服,坚定地信仰着人类内心的理性、同情心和远比冰冷的书本知识更有意义的心灵教育。莱辛的父亲是一位牧师,早已为莱辛计划好了飞黄腾达的未来:他的儿子将成为著名的传教士。为此,他首先亲自教导儿子(“人们可以确信,莱辛还在牙牙学语时,就已经被敦促着做祷告了”),接着把儿子送进了当地的高级学校,成功拿到了迈森负有盛名的圣阿弗拉贵族学校的奖学金。他的儿子很争气,证明了自己的优秀;但根据全体教师的评价,他时不时会表现出嘲讽的态度。他的校长不仅不吝惜赞扬,还找到了一种恰当的比喻:“他是一匹马,必须用两倍的草料才能喂饱他——对于别人来说太困难的功课,对他而言只是小儿科。我们几乎不能再需要他做什么了。”

就在他几乎恢复平静的时候,莱辛再次被迫变得好斗。他与有影响力的汉堡主牧师葛泽发生了争吵,后者大费唇舌地宣扬自己的虔诚,恨不得将“自己的人们”“抓着头发拖入天堂”。在与葛泽的争吵中,莱辛首先提出了一个建议——“亲爱的牧师先生!我请您不要再在白天瞎折腾了”——再次撞上了伟大的话题。他所说的上帝,不需要名字,不需要恭敬的描述,人们也不必在他面前躬身。基督教从前代表着一个欢乐的信息,而在教会管理者的监管下,它逐渐被拆分成了信仰的仪式和祈祷的规矩,这让他对上帝的信仰变成了一件沉闷的事情。莱辛本人关于信仰的理念,被写入了著名的剧本《智者纳旦》(1779年)中,这也成了他的遗嘱。“我知道,”莱辛的纳旦这样说,而这实际上是莱辛本人在说话,“我知道好人如何思考,知道所有的土地上都有好人。”

对于诗人来说,要写得简单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因为复杂的东西总是层出不穷。如果一个诗人编织的是晦涩的句子,人们一下子难以读懂,就会认为他比其他人深刻。想要简单写作的人,必须有勇气:他要不忌惮抛头露面,因为他所说的一切,都可能成为别人反过来攻击自己的武器。

德语文学史原本只是一个飘忽的发展过程,不需要盖棺定论的评判。但诗人和评论家莱辛为德语文学史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其他作家冥思苦想,让思绪飞得更高,或者更接近原始的秘密。但莱辛是个幽默的人,他为理性赋予优美的姿态,让我们沉重的忧虑变得轻盈。人不应该为自己的财产建筑防御工事,尤其不应该为所谓的真理竖起屏障。只有寻找的人,才能找到真理;而拥有真理的人,也会被剥夺:“真理并不是为了被人拥有或争夺而存在,重要的是人在真理背后付出的那些真诚的努力,正是这些造就了人的价值。因为人的能力并不倚仗对真理的占有,而是凭借对真理的研究而扩展的……占有会带来沉寂、懒惰和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