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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抓住了他 狄德罗:知识的吸引力

《百科全书》笼罩着浓浓的精神缺失的惆怅,却出乎意料地获得了成功。在很短的时间内,每一卷都卖出了超过两千册,这样的结果显然超过了最乐观的预期。因此,这部新辞典可以说是获得了广泛的认可,而且仅从这一点迹象就能看出,它是面向各个社会阶层的,特别是逾越了传统意义上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划分。在这一过程中,狄德罗自己也起了决定性的作用,鼓励人们敢于尝试突破不同职业领域特殊的语言界限,寻求共同的理解,使人类各思想和行动领域的沟通变得可以理解。这样的计划只有在乌托邦才能实现,所有世界公民共同参与社会事务,大家都说同一种语言。《百科全书》热烈拥护的正是这一理想,这也意味着哲学在其反复的交流努力中得以实现。

《百科全书》仿佛是将命运、强制性的任务和不起眼的机遇汇集在了一处。狄德罗接手了这个巨型的辞典项目,成为其合作出版人,至少在万塞纳被逮捕蹲班房时,不得不将目光放得长远一些。回顾往事,让这位现在的著名作家有了远见,他明白了自己在将来的日子里,应该努力满足人们对他的期待。他依然享有的自由,是思想的自由,他可以在其中栖身,思想可以经历种种奇遇,这是现实生活也许无法与之相比的。出版工作对狄德罗来说,并不仅仅是份苦差事;他看到的更多的是它所提供的机遇。因为思想的奇遇是一种无畏的尝试,它为目前从没想过的东西赋予姓名,很可能还会将它们收入《百科全书》。在他们的计划中,《百科全书》已经涵盖了当时的新知识,被寄予了雄心勃勃的期待:“我们如今发现了多少当时被人忽视的真理啊!真正的哲学那时还躺在摇篮中。无限几何还不存在,实验物理尚未现身,没有辩证法,理性批判的法则还完全不为人所知……学者们无法被激发积极性,缺乏研究和竞赛的精神。另一种精神虽然也许没有什么成果,但也很少见,即坚韧不拔和条理性,它还没有屈服于文学的各个部分。”

然而,要实现知识的传播,实际工作中排在第一位的只有努力,将看起来无关的人类工作领域相互联系起来。这一点尤其适用于手工业者,《百科全书》的责任人正是要激发他们对某种决定性东西的兴趣:“我们转向巴黎那些谦逊的手工业者和我们的王国。我们努力到他们的工作坊中探访、询问,根据他们的描述写下记录,理解他们的想法——这其中正藏着他们独特的专业表达,列出这些表达的目录并对它们加以解释。进一步说,我们的论文都来自这些手工业者,(带着几乎是必不可少的谨慎)在和其他手工业者冗长、频繁的谈话中,逐渐完善那些其他人不齐全、不清晰,有时甚至是完全错误的分析。”

和之前一样,狄德罗过得并不轻松,但他的生活却有了某种明确的连续性。虽然他不得不忍受着一成不变、毫无乐趣的婚姻生活,同时面对出版工作的负担长吁短叹,但监狱里的日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他最重要的一段经历,他由此意外明确了自己未来的发展目标,以及对自己提出的要求。他正处于一生的节点上,这让他在幻想中专注于自身——既是展望,也是回顾:生于1713年法国的一个外省地区,一个谦逊而固执的家庭,狄德罗——这个手工业者的儿子——首先接受了神学职业教育,这也是后来成为教会敌人的狄德罗自己觉得最好笑的地方。和其他许多人一样,狄德罗从乡下到了巴黎,在那里一直待到1742年,度过了生命中的一段时期——这在他后来的传记中成了一个盲点。他有超过十年的时间都从事着作家代理人的工作,这要求他能够及时隐没自己:几乎没有人认识他,而他自己在其他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不会羞于自我介绍。他努力让自己的这一段生活经历不为人知,让这一生活阶段保留在秘密的黑暗中。有一段文字幽默地概括了他这一成长阶段:“我来到巴黎,想要穿上政府官员的法袍,在索邦神学院的博士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我邂逅了一位天使般美丽的女士——我想与她共枕眠,我确实与她共枕眠了,然后有了四个孩子。于是,我不得不放弃了我热爱的数学。荷马、维吉尔,我一向将他们揣在口袋里随身携带,我还深深迷上了戏剧。我能参与《百科全书》的编纂真是太幸运了,所以我为此献上了自己二十五年的生命。”

如果缺少由知识分子制定的规则,这样的目的就无法达到。毕竟哲学家决定了体力劳动者是否足够清楚地表达了自己,能让脑力劳动者也明白他们的想法。不管怎样,《百科全书》所遵循的趋势是万分可敬的。在最初的成功过后,《百科全书》的出版者再次回归了平淡的日常生活,他预见到,自己即将面对的不仅有夫妻间为了鸡毛蒜皮的争吵——这通常让人厌烦,还有反反复复的工作烦恼:审查官员随时准备伺机而动,不可靠的印刷工一定在暗中监视,拖拖拉拉的作家们需要不时加以提醒,过于激进的文章要提前进行删改。狄德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个卑微的仆从,在主人的威逼利诱下,监视着自己的同胞。现在,他虽然仍然是个仆从,却还要盯着其他仆从,这是一种可疑的特权,他本人宁愿放弃。然而,他一定也发现了,逃避对他而言并不容易:长期合同把他和这个辞典项目紧紧捆绑在一起,这是他的主要收入来源。狄德罗作为一家之主,别无选择。不过,这样的情况也产生了一种积极影响,并不令人生厌,甚至几乎是不可觉察的。狄德罗得到了仅有的一次机会,将自己时代的知识收入心底,用自己最具有原创性的方式来思考——这一过程脱离了日常事务,只有在事后才能显出成效,即在书籍或出版物中表现出来。

于是,1749年11月,狄德罗被释放了。他在狱中度过的一百零三天,恰好帮助他适当扩大了此前相对谦逊的名声。他重获自由,然而这自由倒不如说是某种可疑的消遣:一方面,《百科全书》卷帙浩繁、极端费时的编纂工作再次占据了他的全部时间;另一方面,他不得不回到夫人安托内特的身边,而他从很久以前与她结合时,对她就没有亲切真挚的爱意。当时有人读过一封学生告状信:“有一段时间,狄德罗先生经常去拜访普伊苏夫人,据说,她谈吐极为风趣……虽然这位情敌有多丑,狄德罗夫人就有多美,但狄德罗夫人依然醋意满满。每次她怀疑自己的丈夫是从普伊苏夫人那儿回来时,她就对他不停地恶语相向。而且这位女士(指狄德罗夫人,O.A.B)还是个泼妇,她骂不绝口,永远在发牢骚。所以可以想象,我们的哲学家在家里待遇如何。为了结束这样的闹剧,狄德罗先生——这位聪明的男人——向自己妻子的意志屈服了,和普伊苏夫人断绝了一切联系。也许您现在会认为,狄德罗先生的迁就是为了能让一切重回正轨……那就大错特错了。普伊苏夫人和她的情敌一样,都不是性情温和的角色。她决定复仇,尝试了一切可能性,最终真的找到了机会。几天前,她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散步,路过狄德罗先生家,瞥见狄德罗夫人正站在窗边,正巧对上她的目光。她开始谩骂,想把狄德罗夫人引到街上……这样的诽谤就像一个信号,拉开了一场两个女人之间激烈却滑稽的战役的序幕……您认为我们的狄德罗面对这场闹剧会怎么做呢?他根本不敢在无数观众的眼前现身,这些人是不可能放过他或他的妻子,以及他所谓的情人的。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沉浸在关于婚姻的安逸和女人的角色的道德思考中……”

狄德罗作为《百科全书》的受聘编写者和编辑,被誉为18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他凭借天才的设想获得的认识,甚至提前了一百年,比如通过达尔文的研究,他的想法才有了科学的证据:“动植物界的个体生命出生、成长、生活、衰老,最终消亡。放眼全部生命,难道不也如此吗?如果我们没有接受过动物诞生于造物者双手的信仰教育,如果我们能对它们的起源和终结产生哪怕是最轻微的怀疑,那么连最自负的哲学家也无法预测:动物的世界从诞生起就包含其所特有的,分散在大量物质中的混合的元素,它们的结合只有在条件允许时才有可能;从中诞生的胚胎经历了无数的成形和发展阶段,依次习得运动、感知、理念、智力、思考、清醒、感觉、激情、表情、动作、声音、清晰的声音、语言、法律、科学和艺术。几百万年的时光飞速掠过这些发展阶段,以后也许还会有更多的发展和成长阶段,但那些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

狄德罗热爱历史,尤其是那些粉饰了自己生活的历史。他按照自己的座右铭行事:一无所有的地方,必须有所创造。一般来说,真理会立即摆脱其发现者,超越其局限,开始自主发展。然而奇怪的是,狄德罗却常常能及时琢磨出,如何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真理。在万塞纳的监狱中,他决定成为一名重要人物——这一自我意识的觉醒正好与他的幻想产生了共鸣。伴随着他鹊起的声名,这位哲学家也在逐渐成长。在此期间,他的成就获得了更多支持的声音,这对他来说尤为重要:这其中就有伟大的《百科全书》的出版商们。他们来自当时最有野心的辞典企业,不久后就根据首次临时编纂的成果,收录了60660个词条。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共同担任这一庞大项目的出版者,这占据了他超过二十年的时间。《百科全书》最初的出版计划并不大,只是一套现有的引自英国的两卷本参考书的译本,其规模却在它的编纂者手中逐渐庞大。这也许有赖于它在准备阶段就表现出的巨大的经济效益:超过四千名订购者签下了预购的订单,于是这一项目的主要责任出版商布雷顿认为,必须破釜沉舟了。也正是他进行了坚决的干预,他们才将自己最重要的同事从监狱里放了出来。

尽管狄德罗思路依然清晰,但随着年纪渐长,他越来越被工作所累。他的身体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问题。偶尔,他会对这些加以密切关注,兴趣甚至超过了散落在他写字台上的那些《百科全书》词条。在疑心病的问题上,伏尔泰显然最有发言权,他可以为想象中或实际上的病痛提供极其生动的描述——狄德罗自然与他这位著名的同行相去甚远,但他肯定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生命是有限的,与死亡有关的念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而且理所当然地占据了他的头脑。促使他在此期间仍坚守职责的,是他确信:尽管死后不存在什么仁慈的应许之地,既没有灵魂的天堂,也不存在地上的天堂,但彼岸是存在的;我们很难像在此世一样,对它做出评价,只能笼统而泛泛地去想象它的存在——尽管启蒙运动的乐观主义和进步思想占绝对优势,而且促成了科技的发展。

因此,狄德罗对自己不光彩的行为也没有多想,因为他的命运似乎一下子好转了。首先,对他的监禁在一点点持续放松,他可以将自己的牢房改造成研究室,可以会客或随意与外界通信。接下来,让他本人也感到惊讶的是,他在一夜之间成了名人:反对派对他的命运很感兴趣,认定他为法国自由精神不屈的象征人物。社会名流纷纷进行干预,首先就是伏尔泰,他对这位被囚者的早期作品几乎一无所知。狄德罗受宠若惊,自己竟然从一个相对无名的诗人和思想者一跃成为公众同情的对象。他的好心情回来了,于是他热衷于在书信中介绍自己的情况和迄今为止的生活——当然多少有些加工,尤其是自己辉煌的青年时代。那时,他在一所规模不大的乡村耶稣教会学校读书,而且很早就发现该如何评价自己对女性产生的影响:“我在外省的受教育时代是这样的:两百个孩子被分成了两个部队,有的孩子受了重伤,被送回家,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了……看到他们乱蓬蓬的头发和破破烂烂的衣服,你会被吓一跳。我年轻时就是这样……尽管如此,我还是吸引了我们那里的女人和姑娘们。那时,我不修边幅,不戴帽子,有时甚至不穿鞋,只披着一件夹克,光着脚。但她们喜欢我这个铁匠的儿子,胜过那些行政官夫人的儿子,那些衣着光鲜、发型时髦、脸上像刚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精心扑了粉的小绅士……她们从我的纽扣眼儿就能看出,我的学业进步有多快。相比于愚蠢、懦弱、虚伪、娇生惯养的小马屁精们,她们更喜欢开朗直率、用拳头代替彬彬有礼的年轻人。”

狄德罗在生前就开始使眼色,告诫人们警惕彼岸的存在。但他也受到了光明希望的鼓舞,即只有艺术家、诗人和思想家,只有这些真正的天才,也许还有极少数正派的政治家不会被完全遗忘:“所有这些哲学家、官员还有热爱真理的人们,那些麻木群众、可怕教士和疯狂暴君的牺牲品,在临死时会得到怎样的安慰呢?他们希望,偏见可以消失,彼岸可以用耻辱冲刷他们的敌人。啊,神圣的彼岸啊,你是受压迫的不幸者的精神支柱。你秉持公正,不歪曲事实,为人讨回公道,揭穿伪善的面具,将暴君丢入泥淖,你这安全而给人以安慰的思想啊,从不让我受窘。对宗教人士来说,你是彼世;对哲学家来说,你是后世。”

狄德罗的声明不一定是出于他自以为还保有的名誉,但无论如何,这份声明也没有出人意料之处。当时的知识分子经常会被拘捕,而他们也乐于如此;但通常他们也很快会被释放,这一切通常是悄无声息进行的,多数情况下得益于有影响力的保护者的干预。这样的声明,显然是在监狱里签署的,仅仅用作意向告知,其内容在被释放的当天就会被善意地遗忘。

狄德罗很狡猾,他喜欢嘲笑别人,还喜欢揭穿幻象,他当然不会如此天真,只把后世作为评估尘世行为的最高审判标准。要让剩下的生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忍受,也必须对现实加以考虑。如果能更加仔细地审视自己的情况,这位哲学家就会对自己完全满意:他是个著名的人物,作为作家有些争议,作为《百科全书》的出版者,他却是当之无愧的权威;他有几个孩子,尤其是有个极其疼爱的女儿;他有位妻子,在她面前,他总是带着敌意保持沉默;他可以靠工作养活自己;最后,只留下很少的文学作品。这样的分析却不能平息他的不满,正相反,有时这些会突然成为苦涩的翱翔,成为简短的存在报告。不久后,狄德罗的同行叔本华从中得到了忧郁的乐趣:“出生真是愚蠢,伴着疼痛和哭喊;不确定性的万物、错误、贫穷、疾病、邪恶和激情;一点点回到愚蠢;从婴儿的撕咬变成老人的唠叨;在无赖和骗子中生活,在给人把脉的庸医和糊里糊涂的僧侣间死去;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为何而来、向何处去;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来自我们的父母和大自然最重要的礼物——生命。”

1749年,当时三十六岁的哲学家和诗人德尼·狄德罗就尝到了这种界限的味道。他出版了五本书,其中两本是关于哲学怀疑论的论文,还有一本三流小说,作者本人认为这些书相对无害,却被别人指为不可饶恕。在决定性的问题上,人们认为,这毕竟又到了树立典型的时刻,那么狄德罗作为一系列其他批判性头脑的代表,一定对此深信不疑。于是,他被捕入狱,被关在万塞纳,接受了详细的审讯。这让这位哲学家陷入恐慌,甚至已经声明,他会收回自己的作品,保证将来会像羔羊一样温顺:“在《哲学思想录》《八卦珠宝》和《盲人信札》这些我的书中可以看到,我内心的自负从笔端倾泻而出。但我可以凭名誉保证(我也确有些名誉),这是最后且仅有的一次……参与这些作品准备工作的人们都与此有关,所以不应该隐瞒。我会将出版者和印刷者的名字口头告知他们。此外,只要您要求,我一定告诉这些人,您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名字,希望他们以后能像我做出的决定一样,学聪明些。”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令人沮丧的负面看法,狄德罗的晚年作品,如小说《拉摩的侄子》《宿命论者雅克》和哲学杰作《达朗贝尔的梦》,都显现出了令人惊讶的现代主义特征。这位哲学家年纪越大,就越不愿相信他那个觉醒的时代引以为傲的知识爆炸:狄德罗没有在教会的预备军团中得到安慰,他成了存在主义者,用冷嘲热讽和越来越倦怠的讽刺来为存在的艰辛注解。他在生前最终享有的盛誉,几乎符合他年轻时的大胆预期——那时他正走在通往大都市的路上;但即使是这样的事实,也没能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释然。他的朋友们劝他,一次漫长的旅行也许会有所帮助,于是他最终接受了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再三的邀请。叶卡捷琳娜二世也是狄德罗一位坚定而慷慨的敬仰者,她甚至在狄德罗抱怨自己长期经济困难时,为狄德罗买下一座图书馆,好让他在财务上能有个喘息的机会。

与此相悖的时代,离我们现在并不遥远。18世纪准备好了各种诱捕陷阱,迅速逮捕那些不合作的诗人和思想家。在错误的时代说了正确的话,这在当时足够将知识分子收入大牢;他们会因为自己从未做过的事遭到逮捕、审讯。告密成了一种受欢迎的手段,不仅可以抹黑自己不喜欢的人,告密者本人还能从某些达官显贵手中获得好处。法国——这个18世纪欧洲最先进的国家——在这个问题上也没能免俗:启蒙运动在法兰西大地上已经取得了一些重要的阶段性胜利,甚至也许比在任何其他地方的影响更为深刻,尽管如此,其受到的抵制也很强烈。抵制者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向自由精神表明其界限,一旦温和的限制未能起效,他们必要时会用监狱和地牢的墙壁来说话。

1773年6月,他出发前往圣彼得堡,在荷兰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在10月8日抵达目的地。此时的狄德罗觉得自己比之前的境遇更糟糕了。尽管得到了大量新鲜印象,尽管与女沙皇相谈甚欢——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心情好时能够忍受谦恭的异见,在自己的宫廷中以周到的礼仪对待自己的客人——狄德罗还是深深地思念着自己的家乡:1774年3月,他就踏上了归途。他认为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已时日无多了。在给自己的女友索菲·福兰德的信中,他写道:“按年计算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接下来要按天过了。收入越少,怎样充分利用收入就越重要。也许我满打满算还剩下十年……我曾经认为,人心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硬。但事实绝不是这样。有时我想,我的感知力甚至更强了。任何事情都会让我感动,一切都离我更近了。我将成为你所遇到过的最丢人的哭哭啼啼的老人。”

在有些时代,写作是件危险的事情。文学一旦遇上强权,就会展现出一种奇特的怯懦,试图在理性的审判席上检验自己是否够格。尽管力量对比悬殊——统治者的手段无论如何要比思想和文字可能带来的影响有力得多——强权者还是会有所顾忌;他们会觉得自己被挑战了,被逼入困境,失去安全感:当人们将鼓舞他人的作者带到城堡和防线之后,他们糟糕的良心会感到深深的不安。今天,人们相信,至少在有教养的欧洲中心,自己离国家和政治力量对他们思想和写作上的直接影响,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对作家的人身和生活威胁并不存在,他可以牢骚满腹,也可以沉思缄默,只要他愿意;而且他批判的苗头越抽象,就越受照章运行的国家机器当权者的欢迎。

狄德罗预测自己还有十年寿命,这被证实是正确的:在痛苦和肺痨的折磨下,他度过了漫长而悲惨的几个月,于1784年7月31日在巴黎逝世。有趣的是他的经济状况。尽管狄德罗的赞助者叶卡捷琳娜对他当时的一篇政治文章很不满意,她依然为自己的被保护人提供了一笔丰厚的退休金,至少比他本人的健康状况要稳定得多。仿佛是为了补上他欠下的高贵谢幕,狄德罗在朋友们面前完全是一副勇敢的欢乐姿态,他为自己常祈祷的后世留下了一部值得钦佩的作品,至今仍然受到各个阶层的喜爱。他在矛盾的游戏中从未丧失过恶作剧的乐趣,最终还在世人心中留下了一幅画像,只要愿意,人们可以毫不费力地认出这位大师。“终其一生,他既热爱真理又谎言不断,既忧郁又欢快,既明智又愚蠢,既善良又邪恶,既聪明又迟钝,却从未有一刻能彻底忘记他从父母、教父、接生婆和保姆那里学到的东西。童年时代懒惰、无知、好胜,青年时漫不经心、放荡不羁,知天命时野心勃勃、沉默寡言,花甲之年富于哲理,唠叨起来没完。去世时,他头戴婴儿帽,心中仍有恐惧,担心自己会被魔鬼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