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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科学是人性的 休谟:混乱的生活方式

《人性论》的前两卷出版时,大卫·休谟二十八岁。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当时已经辛苦工作了不止十年。如今,他的贡献并没有得到承认,这位自封的哲学家感觉自己“垂垂老矣”,需要寻求治愈。这次,他选择回到家乡的原野中去。当我们这位未来的哲学家再次置身于熟悉的环境中,他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就好像他从没有离开过一样。而在他看来,此刻苏格兰的乡下僻壤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宁静、迷人。

此处这几句一笔带过、看似欢快的闲聊,在现实中却伴着苦涩的失望,它的阴影伴随了休谟很长一段时间。他不仅没有得到自己暗自希冀的声誉,更令人受伤的是,他的得意之作也无人注意;他为这个世界献上的哲学思想几乎完全被无视了,这让他悲愤交加。自己所有心血最终凝结成的三卷沉甸甸的作品,如今看起来似乎完全付诸东流了——它们就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既然没有取得被人认可的成果,那么付出的努力只不过是徒劳。休谟一定对此越发无法认同,毕竟他的本意是为当前根基不稳的哲学打下坚实的地基,为这普遍不可知的世界提供某种确定性。他在人类思想的整个领域穿行而过,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一切认知过程都需要感性认知和理性思考相互平衡,共同发挥作用;这个过程的作用模式会不断重复,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有理由推测,这其中存在着超越时代的规律性。然而在现实中,与宏观的规律相比,独立事件占据着无可动摇的主导地位;它们从总体上构成了经验,而经验——正如休谟不厌其烦强调的——是生活的一半。“自我”的概念属于哲学中更时髦的神圣领域,它对来源于经验的指责毫不在意;然而,就连“自我”的实用性也在逐渐减弱,被热衷于和人类开玩笑的想象力戏弄。“就我个人而言,每当我尽可能客观地在脑海中勾勒‘我’时,它都会不可避免地与这个或那个特定的感知(O.A.B)联系起来,比如冷或热、明或暗、热爱或憎恶、兴致勃勃或无动于衷。我从未在没有感知参与的情况下找到过‘我’;除了感知,也从未留意到别的东西……当我告别了一些满足于这种自我的玄学家之后,我终于敢当着其他所有人的面儿说,他们只不过是一小撮乌合之众……各种感知以快得难以察觉的速度相继涌现,永远处于流动变化之中……想象力有时能让我们由原因推知结果和作用,有时使我们相信外部对象的持续存在,即使感官已无法感知到它了。这两种效应在人类的头脑中同样自然而必要,它们准确无误地发生着;但在特定的关系中,它们却又直接相互抵触,以至于我们根本不可能从原因中推测出符合规律的正确结果和作用,同时还能对物质的持续存在深信不疑。对理智而言,没有比想象力的自由翱翔更危险的了,也没有什么能让哲学家们更执迷不悟了……”

然而,尽管休谟努力把全部精力集中于享受自由的时光,试图忘记那场万众瞩目的失败,这一切却没能奏效:他再次投入工作中。也许正是在这段时间,休谟意识到强制休息并不适合他,便开始了《人性论》第三卷的写作。这一卷主要论述的是道德问题,于1740年10月在伦敦出版。身为怀疑论者,休谟在这一卷中将人的道德也做了辩证讨论。

1737年夏天,休谟回到了英国,随身带着一部厚厚的手稿,这就是1739年出版的两卷《人性论》。当时,此书的出版是一场大失败。休谟在送自己的作品排印前,已经努力保持镇定,以防止自己过分期待论文在公众中会引起怎样的轰动。但这些都是徒劳,休谟完全相信这部作品会带来举足轻重的影响:他会从哲学上的自学者一跃成为哲学家,为基本原则辩论厘清脉络——当时的辩论并不能带来启蒙,反而会让人更加迷惑。因此,当得知自己的处女作并未获得任何反响,只不过激起了一星半点恶意的吹毛求疵时,我们的作家受到的打击更大了。批评者似乎说不出什么有理智的话,除了某个访谈中提到的“这个言之无物、粗鲁笨拙的苏格兰人”“无论他获得了什么,立刻就被忘掉了”。在他1776年出版的自传式随笔《我的生活》中,休谟写道:“从没有一部文学作品会比我的《人性论》更加不幸了:它是个死胎,完全入不了出版界的眼,连一点点小声议论的热情都没能被激起。但我生来是个充满希望的多血质乐天派,于是我迅速从这次打击中恢复过来,以巨大的热情在乡下继续我的研究。”

道德通常是被各个时代称颂的高尚行为或精神财富,是内部矛盾犹存的社会中,人们共同生活的指导。然而休谟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人类的普遍经验在艰难地向前发展,同时无可避免地裹挟着犯错的可能性,而道德正是普遍经验的组成部分。理智无法强行干预基于伦理道德做出的决定,道德为这种决定提供的理由,更多的是根据事后反馈做出的。也就是说,当一个人面对明显的正邪抉择时,他只要按照自己的良心,就可以独立做出判断。休谟发现了人性中最不起眼的一种道德,即同情,这是他一直极为重视的。他认为同情的作用在于,调整和安排普遍道德内容的构成。这种作用即使不具有决定性意义,也是十分关键的:“我们要承认,同情的力量比我们的自私自利要弱得多;而对我们远远听闻的人产生同情,要比同情生活在我们身边、与我们亲近的人困难得多。然而正因如此,我们更应该冷静评判,在涉及人的个性的谈话中忽略所有这些不同,让我们的感受更加普遍化、社会化。此外,在这些方面,我们自己的立场也常常变换。我们每天都会遇到与我们处境不同因而无法达成一致的人,我们会固守某个立场、我们自己的某种惯性思维方式。因此,在社会中交流感受、对话沟通,有助于我们形成一种普遍而微妙的标准,由此对不同品质或风俗表现出认同或反对的态度。”

最终,休谟差不多就是个一事无成的学生,连糊口的基本需求都几乎无法顾及——他职业生涯的失败几乎是可预见的。于是,在这种情形的驱使下,他去了当时欧洲的文化堡垒法国。这位未来的哲学家,此时依然展现出了他一向的勤奋。他几乎总是随身带着笔记本,不知疲倦地用一幅幅素描填满它们。他在兰斯住下来。这是个他喜欢的城市,要想久住就会花费高昂。为了能在法国多逗留一段时间,休谟不得不把自己所有的积蓄拼凑到一起。这些积蓄花光后,他搬到了乡下,在日渐衰败的伊万多庄园中住了一段时间,受到了友好的招待。那场好不容易才挺过来的病,让休谟获得了新的自我认知,至少让他停下来安静休息了——这是他一生的转折点。而此时的乡村生活,对休谟这个有耐心的苏格兰人来说,也太过平静了。从小房间的窗户望出去,满眼的田园风光只让休谟觉得寒冷——正如后来的证据所显示的,休谟真的缺乏对自然风光的感受力。不断飘向故土的思乡之情,内心深处涌起的情绪——这些犹疑不定,他都只在日记本上才吐露一二;除此之外,他都专注于自己的哲学研究,努力完成自己选定的使命。从这时起,他更加明确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将成为第一部奠基性的作品。

休谟此时的个人处境正值得同情,虽然同情他的人只有他自己,因为他的作品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而成为爱丁堡大学教授的愿望也落了空。此时的休谟一定意识到了,自己需要开辟新的资金来源。恰巧住在离伦敦不远的圣阿尔班斯的马奎斯·冯·安南达尔为他提供了一个机会:这位身居高位、流言蜚语缠身的绅士刚满二十五岁,正在寻找一位家庭教师,他承诺的报酬可称得上丰厚。休谟接受了这一工作。和马奎斯最初的交往很顺利,马奎斯的管家文森特以前做过上尉,待哲学家也很友好。然而不久后,这融洽的气氛就变了:马奎斯的古怪渐渐显露,他唯一期待的事就是给新进入他生活圈子的人找麻烦,而文森特上尉似乎也有着同样的趣味,总是兴致勃勃地袖手旁观。几年后,马奎斯被诊断患有精神疾病,被剥夺了行为能力。

休谟将此作为一个研究课题,说起来容易,证明起来难。因为人性这个研究对象太宽泛了,各种近似话题层出不穷,几乎每天都在将休谟的研究引向各个他意料之外的领域。人性虽然可以描述,却更像是作家的任务。而一旦认可了普遍法则和规律性的价值,人们就会接受它们对人类思想和感受的权威性,此时的人性就成了一个更难处理的话题。为了找到确定的规律,人们必须屈服于自己的理性——按照休谟的说法,理性是从丰富的观察中得出具有普遍适用性的结论。如果缺少足够的经验,缺少由感官得出的关键信息,理性只不过是异想天开的胡闹;它在虚空中来回游荡,和自己纠缠,最终在无聊的反复驱使下,攒出一个伟大的比喻性幻想——这样的理性在哲学史中也许曾经发挥了一些作用,但这些作用放在普遍的视角下,只不过是理想化的童话。

虽然休谟作为思想家,了解这份工作的辛苦,却从没有系统地受过这种折磨,此刻的他深感绝望。在他写给朋友和熟人的信中,他甚至提到了杀人倾向,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表明这种倾向是针对谁的。我们的哲学家究竟是想对自己下手,还是他违背了自己平和的秉性,制订了谋杀计划,想要除掉他的两个施虐者呢?不过,这里没有他走投无路的极端行为:1776年4月,休谟被扫地出门。一方面如释重负,另一方面恼羞成怒,休谟想要回自己应得的剩余报酬——这经历了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整整十一年后才获得成功。马奎斯的法定继承人支付了这笔款项。而马奎斯本人虽然常年体弱多病,却没受什么大影响,他依然活了很久,直到1792年才去世。

就连对那些休谟在其第一段亢奋的研究中牢牢记下的文章,此时他都有了另一番更现实的评价:“现在,既然我有了时间和空闲冷却我被点燃的想象力,我就开始严肃思考该如何推进自己的哲学研究课题。我发现,从古典主义时期流传下来的道德哲学有着同样的缺陷,这在其自然哲学中就可见一斑,即太过理论化,而且与经验相比,更依赖于臆测。每个人在建立自己关于道德和幸福的学说时,都只考虑自己的幻想,不关注人性——而恰恰人性才是一切道德结论的前提。因此,我决定将人性作为我研究的主要对象,这也是我想要引出的所有真理性认识的源泉。”

在这段糟糕的日子里,休谟虽然因为一个疯子和他心理阴暗的侍从心烦不已,却依旧完成了另一部哲学作品《人类理解研究》。在这部作品开头,休谟立即提出了一种同时适用于人类和哲学的宣言,其论调几乎可以说是欢快的:“人是一种理性的生物,因此要从科学中获取专有食物和营养。然而人的智力有限,谈及科学,无论是已涉足的范围广度,还是已获得成就的正确性,都无法令人满意。而人并不仅仅是一种理智的生物,同时还爱热闹,但他无法总是享受这种消遣性的交际带来的愉悦感,无法总是乐在其中。人终究是一种忙碌的生物,注定要因为这种特性以及各种人类生活需求,忙于各种事务或工作。但偶尔,人类的精神需要休息,无法不间断地忍受焦虑和工作带来的重负。自然似乎给人类分配了一种混合的,同时也是最合适的生活方式,并悄悄提醒人类,没有任何附加的偏见,会影响其他工作和消遣的能力。你一旦沉溺于对科学的热爱,科学就会与你对话,但你的科学是人性化的,与忙碌且欢乐的生活有着直接联系。我不想提难懂的思想或深奥的研究,作为严厉的惩罚,它们会把人引向苦苦思索,让人陷入无尽的犹疑,你想要宣布自己的发现,最终却只能换来敷衍的接受。做个哲学家吧,但在你所有的哲学中,请先做个人!”

当休谟相信自己的怪病已经痊愈时,1731年的春天,他的怪病又意外地卷土重来了:他的胃口好得出奇,听起来简直好笑。他可以从早吃到晚,就算到了深夜,其他家庭成员已经躺在了床上,他还会悄悄溜到食品储藏室,好弄点儿最最必需的东西,这样他才能挨过直到早饭前的漫长夜晚——至少不至于饿得太难受。不出几周,原本身材瘦削细长的大卫·休谟就变得壮了些——或者不得不说,他成了一个稳步向肥胖前进的年轻人,看起来很健康,一切关于他身体状况的担忧甚至都显得多余了。终于,他日益强大的胃口开始变差了,而这就是疾病复发的征兆。休谟开始休息,从此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思考阶段:之前经历的纷乱思绪,这时看起来似乎都是必要的考验;正是它们创造了求索已久的清明状态,指明了自己的生活和思考该如何继续。

借着这句箴言,休谟想努力保留他获得的更多成功。当时,他已经能很高兴地认定,自己一事无成的预兆正悄无声息地反转。他正在成为一名被人认可的作家,他的作品不仅卖得更好了,而且让这种当时相当难懂的科学慢慢得到了认同。一开始,人们赞赏休谟,只是因为看到了他的副业:休谟还从事过历史研究,撰写了大卷的英格兰历史,读者众多;他还进行了相应的经济研究,就政治秩序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同时代的人们惊讶地发现,他们忽略了一位渊博的天才。随着这种认识日益深入,大卫·休谟的哲学家身份也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人们从他作品的边缘,慢慢回溯到他工作的真正核心——哲学,并决定毫不吝啬地用赞美之词追捧他。

就其狂热的努力而言,休谟在此时取得的成就只有怀疑和令人沮丧的迷茫。于是,他用患病来逃避这种心态。一种奇怪的皮疹让他大伤元气,而内心的不安也在折磨他,使他常常分泌过多的唾液。这让这位受阻的哲学家非常尴尬,因为就算只想满足基本的表达需求,他也会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休谟成了家族的耻辱,他给外人的印象,似乎总与那种保守虔信的哲学圈子里常常谈起的传染病绑在一起。问诊的医生也无法诊断出他身体上任何的疾病症状,于是推测——对于当时的时代来讲,这是个极其大胆的诊断——这位年轻人的痛苦,也许来自“他灵魂的神秘泉源”。他建议——这一建议多少没有那么大胆了——病人要更坚定对上帝的信仰;无论如何,他还给病人开了市场上刚兴起的“抗癔病药丸”。

休谟成了名人。他所感受到的新的友好让他很高兴,然而没过多久,这种友好变得夸张起来。为了达成平衡,防止妄自尊大,他会听取还存在的少数反对意见。这些意见主要来自保守派的神学理论,休谟虽然没有被批判得一无是处,却因为坚持无神论而受到了谴责。这些反对意见在当时只是形成了一种恶毒的不安气氛,毫不避讳地对这位老当益壮的哲学家品头论足:“他的外表嘲讽了每一种面相学,即使是这门科学中的最杰出者,也无法在他沉闷的面部表情中发现他的智力,哪怕是一丝最微小的痕迹。他双眼空洞无神,只要看一眼他那肥硕的样子,人们就会认定眼前是一位满脑肥肠的市议员,而绝非一位拓荒的哲学家。智慧一定从未以这样奇特的形象示人过。”

大卫·休谟的叔叔乔治在其父亲逝世后,以第一监护人的身份提出了家族对他的职业建议。而休谟对这一提议表现出了迟疑不定、勉强同意的态度,这位刚满十八岁的前法学专业大学生认为,这样自己就能拥有自由的道路了:整个思想的世界都向他敞开了,他可以比以往更投入地研究已形成的思想体系,并从中获益,通过自己的努力进一步丰富整个哲学体系。这种使命感具有极大的诱惑性,在最初的半年里一下子点燃了休谟的激情,让他变得极度亢奋;但很快,休谟就发现,它变成了一种折磨人的冒险:离近了看,休谟所进入的思想体系就像是建筑学上的怪兽,不断系统地将人一步步引入各种岔路,让人无法专注于一个方向对它进行研究。休谟在发现了自己不足的同时,再次踏入了错误的岔道:他越来越搞不清真理和智慧意味着什么——这在伟大的哲学家们身上是一定不会发生的;既然只有他混淆了,看上去一定是自己太累了。

1763年,休谟作为肥胖而著名的思想家再次被邀请到法国。他在那里受到的殷勤款待,连他自己也觉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人们以各种方式对他大加尊崇。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以英国大使的身份在巴黎行使职权。因为外交部一时未能以常规方式找到合适的人选,最终决定由他来补上外交事务的空缺,而他也由此提升了自己的国际地位。吹毛求疵和喋喋不休的反对声虽然还在高涨,但都被他反弹了回去。一部分法国哲学家前去拜访了他们的著名同行,首先就是让-雅克·卢梭。卢梭也被人认为难以相处,不久后却和休谟来往密切,其密切程度让人几乎误以为那是爱情。两人有时彼此赞赏不已,有时又相互抱怨。卢梭突如其来的情感爆发,让休谟这个内向含蓄的苏格兰人也忍无可忍。休谟曾这样描述他们之间的一次和好:“他坐在我的大腿上,双手绕过我的脖子,用最大的诚挚亲吻我,他的泪水沾湿了我的脸颊。他喊道:‘你可以原谅我吗,我珍贵的朋友?我收到的那么多证明都足以表明你的心意,我却报以这样愚蠢而不当的行为。然而我并非没心没肺,我的心明白你的友谊。我爱你,尊敬你,你对我的好意绝没有浪费一星半点。’”

这种天降大任的反转确实发生在了大学生大卫·休谟身上。休谟于1711年降生在爱丁堡,被家里强迫着早早进入了法学专业,以糟糕的成绩勉强毕业,但没有放弃他真正热爱的哲学——其实他把文学也归入了哲学的范围。一有空暇,休谟就尽情满足自己的求知欲。他阅读经典作家——主要是柏拉图、普鲁塔克、塞内卡和西塞罗——只要是看上去能成为他献身于追寻真理和智慧的终身榜样的人,他都读。休谟已经准备好用这些榜样来鞭策自己:他决定,让哲学的指路明灯照亮自己的一生。他对此期待满满,却不一定对失败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放弃了未完成的学业,回到了故乡苏格兰耐维尔的家中,向家人表明了自己的心志——这位热爱智慧的年轻人从此只想投入哲学的怀抱。虽然大家并没有热烈支持,但显然已经看出,休谟对哲学所表现出的迷恋已不仅仅是盲目的叛逆,而是认真的。

大卫·休谟的晚年平静安宁。这位哲学家回到了苏格兰。人们称颂他的睿智,赞赏他有涵养的举止,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满足的气息。他的访客们发现,自己眼前的这位主人正带着温和的善意回顾一生。他取得了许多成就,而其中大部分——正如他所认为的那样——“做得对”。即使后来患病,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陷入一场注定不会再成功的痛苦搏斗,休谟依然没有屈服:他还在撰写自己伟大的晚年作品《自然宗教对话录》。休谟认为自己这部作品的冲击力太大,有意将其作为遗稿出版。1776年8月,这位哲学家去世后,无数的朋友为他哀悼,而同时,他的敌人们也努力地隐藏了自己的幸灾乐祸。两年后,休谟的侄子出版了休谟的遗作,其中就有《自然宗教对话录》。此时,休谟的敌对者再次听到了他的声音:这位哲学家在最后一部作品中,竟然企图损毁公正的天父的圣光。看起来,天父要帮助那些被他赋予生命的人时,更倾向于让他们受苦:人这种生命类型“有着最强烈的需求和最大的身体缺陷。他们没有衣物,没有武器,没有实物,没有住所,没有任何一种让生活变得舒适的先天优势;他们拥有的一切,全是凭借自己的技巧和努力换来的。简言之,自然似乎精确计算并安排了自己的造物不可或缺的一切,像一位冷酷的主人一般,除了满足基本需求所必需的东西,不愿再多赋予人类一丁点儿力量和能力。一位仁慈的父亲会预备丰富的储备,好让自己的孩子遭遇意外也安然无恙,让他们即使是在不被认可的情况下,也能保持快乐和健康……伊壁鸠鲁的老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答:如果一个人有意愿却没有能力阻止坏事的发生,那么他是软弱的;如果他有能力却没有意愿,那么他是恶毒的;如果他既有能力又有意愿呢?那么哪里还会有坏事发生呢?”

人们习惯性地认为,哲学的目的是寻找智慧和真理,而智慧和真理既有用又广受欢迎,据说还有益于人类的精神幸福,那么哲学就不可能有什么危害性的副作用。这通常没错。如果一个人有智慧,那么人们会希望他内心沉稳坚定;而如果一个人在长期的冥想后,触到了真理,他也会因为意外获得了这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认识而万分高兴——当然,真理本身要证明自己足够惊世骇俗。但对于有天赋且感兴趣、想要投身于哲学的初学者来说,哲学带给他们的会是一种基本上毫不令人激动的、踏踏实实的心理预期;当然,这种预期也随时可能被打破,一旦成果延迟,让新手失去了耐心,或者他完全没有做好准备,而哲学似乎已经在无限中尽情伸展——最强大的思想像群山一样连绵蔓延,突然变得不可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