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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基石 柏拉图:火花

笼罩在尔虞我诈和权力争斗阴影中的雅典城邦,兴起了一股反对派势力,他们反对与苏格拉底这一名字有关的自由哲学探讨。他们宣称,“苏格拉底们”致力于败坏道德,腐蚀本就岌岌可危的集体宗教道德基础。这位大哲学家似乎对这种人身威胁不屑一顾,依旧毫不动摇地进行自己的哲学研究。于是,顺理成章地,他的敌人们对他提出控告。尽管他们的言辞荒诞到闻所未闻,他却安之若素,好像这只不过是为陈词滥调的指责所做出的新答复。虽然他预感到了,自己的案件会长期受到“特殊关照”,不经讨论直接成为决定生死的判决,但他却觉得自己有义务展现出无畏和坚强,哪怕是最后一次。苏格拉底被定了罪,并被判处死刑。柏拉图在其对话录《斐多篇》中记录了苏格拉底最后的时刻:“而苏格拉底说:‘你们这些杰出的人在干什么呢?我已经特意支开了女人们,以防她们做出同样的傻事。因为我一直听说,当一个人死亡时,别人应该保持静默。所以请你们平静下来,勇敢一些吧。’听到这话,我们为自己感到羞愧,把眼泪流在了心里。他来回踱着步,当他感到自己的脚步开始变得沉重,他直直地躺了下来……不久他就开始抽搐,他的……眼睛……唉,埃克格拉底啊,这就是我们这位朋友的最后时刻。我们一致认为,他是我们当时极力效仿的最杰出的人,也是最睿智、最公正的人。”

苏格拉底与柏拉图之间的师生关系持续了八年——这是雅典历史上卓有成果、毫无压力的八年。然而一旦涉及雅典政体,冲突显然不可避免了。伯罗奔尼撒战争以斯巴达人的胜利结束后,三十个贵族掌握了雅典的政权。在这些贵族中,有一些是年轻的柏拉图的亲戚,毕竟他出身于一个富有且极有影响力的大家庭,但他对新的掌权者寄予的希望却落了空。他不得不承认,现实政治有一套自己的规律,公民大会的决议在它的惯性影响下与崇高的理想背道而驰,无法达成一致。他后来一再强调这一点。他的第七封信是现存最有价值的自传式证据,其中写道:“我以为,他们(那三十名贵族)会从不公正的现状中吸取教训,从而将一种公正的生活方式引入国家管理,因此我对他们抱有热切的期待,想看看他们会做出怎样的成效。但我现在却看到,这些人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认同了之前的宪法,将其作为黄金法则颁布。我有一位年纪稍长于我的朋友,苏格拉底——我毫不怀疑他是当时所有活着的人中最公正的,他们派苏格拉底和其他人去找一位公民,用强权逼迫他走向死亡,只为让苏格拉底与他们一起为非作歹,不论苏格拉底是否愿意。然而苏格拉底没有听从。他宁愿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也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因为我看到了这一切,我的心中充满了厌恶,于是我退出了当时糟糕的统治阶层。”

目睹了自己导师的死刑后,柏拉图踏上了旅途。他拜访了许多地中海地区的希腊人居住地,给富有的统治者的儿子们当家庭教师,却没有收获自己想要的成果。他回到雅典,在城市近郊当时的一处圣地开办了一所私人学园。他在那里教授自己的哲学,不无谦虚地声称,自己教的东西并不仅仅能传授知识;如果能够系统地运用它,还能培养出更聪明,甚至更优秀的人。柏拉图在其代表作《理想国》中说,他所提倡的精英哲学家培养应该持续十五年之久,其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要用于学习数学和自然科学,剩下的时间用来进行真正的哲学训练。而他对此唯一的期待就是理念,即对一切知识的永恒本质产生的一切认识都能够经过辩证思考形成概览:“能够概览全貌的人,才拥有辩证思考的能力。而做不到这一点的人,就不是……因此我说过,(学生)中间最有辩证思考能力,而且在学习、战争以及所有规定中表现出坚定不移的品质的人,即使再过三十年,也能在杰出的人中脱颖而出,获得更大的荣誉;你一定要留心,要在雄辩术中检验他们,看看他们中有谁的眼睛和其他感官会对存在本身和真理表现出兴趣。”

根据哲学史作家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说法,这种传教热忱太显而易见了,苏格拉底甚至不需要特意寻找接班人,因为接班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有这样一个故事。苏格拉底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膝盖上有只天鹅的雏鸟。他眼看着雏鸟迅速长出了羽毛,有了飞翔的力气,在空中越飞越高,欢快地大叫。几天后他就遇到了柏拉图。对此,他曾说,柏拉图就是那只雏鸟。柏拉图首先在学院中开展自己的哲学研究,后来在克罗诺斯花园里……当他想要用一部悲剧参加戏剧比赛时,他依照苏格拉底的劝告,在狄奥尼索斯剧院前烧毁了自己的作品……从那时起,他就成了苏格拉底的忠实听众。”

如柏拉图所预见的那样,精英哲学家理所当然不那么受欢迎。他那关于更好的知识的理想概念——实现哲学家的统治——极其大胆,直到今天还被认为带有极权主义倾向。柏拉图的老师苏格拉底把他从文学的道路上截走,引他走上了哲学的道路,却似乎对这一隐患视而不见。苏格拉底在自己这位最著名的学生的著作中化身为思想自由的代表,获得了长久的生命力。然而,随着柏拉图对自己的思想越来越坚信不疑(甚至有了狭隘的倾向),这种思想自由也越来越被他认为是无关紧要的。他初识苏格拉底时发生在他身上的那种觉醒,如今被他认为是不足为奇的;当前提条件得到满足,而其他年轻人也做好了准备,为什么这束光照不到他们身上呢?“如果能够长久地专注于某个外在对象或自己的内心,就像心灵突然被迸起的火星点燃,并且可以不借助外力,持续自燃,那么我知道,当我说出或写下这句话时,我会以最谨慎的态度来对待它;倘若它一定会让我后悔,那么我就会写得很糟糕。假如它要求我以某种大多数人能理解的方式写下来或说出来,那么除了将人类整体载入伟大神圣的史册和使一切事物的本质为人所知外,我们的生活中还能有什么更美好的呢?”

生于公元前427年的柏拉图,直到三十岁这一相对微妙的年龄,才第一次遇到苏格拉底。这次相遇带来了何种直接后果,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我们可以猜想,它一定给年轻的柏拉图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位原本只不过沿着早慧的道路前行的小男孩,如今被这种印象攫住了。于是,柏拉图和苏格拉底的第二次会面——据编年史史学家研究,发生在七年后——成了一次决定性的经历。苏格拉底被一群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簇拥着,对自己的哲学思想侃侃而谈,这时,柏拉图闯了进来。这次会面预示着诗人柏拉图将就此退出诗人的舞台,而此时,他本人对此一无所知。这就像一见钟情,柏拉图看着那位人群中的哲学家,听着这个智者所讲的一切,确信从这一刻起,应该为自己的一生施加一种完全不同于之前的重量。思想的自由翻飞曾经造就了诗歌,它将遥远的事物紧紧相联,因而万物都以令人感动的方式从属于世界上人类的共同家园;然而如今,它的目标和方向显得徒有其表,是那么肤浅。柏拉图绝不是一个敷衍了事的人,他走上了哲学这条路,也许不算早,但也不算太晚,还带着皈依者般的传教热忱。这一点就连苏格拉底也无法否认。

从这种声明中,人们很容易听出某种轻松、满足而欢快的语调,然而这对于柏拉图来说却是陌生的。他可不是快乐哲学的发明者。第欧根尼·拉尔修指出,这位哲学家终其一生,从未被人看到其大笑过——也许他只在自己学园的地下室里大笑吧。但不管怎样,相比于存在的轻盈,他显然更接近生命的严肃。生活本来也确实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天赋,只需要去感受、去享受就够了。人总是这样,即使面对高于自己的神灵,也忍不住嘲弄一番,而柏拉图认为这一点尤其值得谴责:“对笑俯首称臣是非常不得体的,假如荷马这样写诗,他绝不可能受人景仰:‘看着赫菲斯托斯在整个大殿上蹒跚着斟酒,喘息着走来走去,这个幸福的人被无可消解的笑意激怒了。’我认为,即使这些都是真的,它们也不适合讲给孩子或心智尚未成熟的人听。得体的做法是对此加以隐瞒,或至多在向神灵献上某个巨大且罕见的祭品后,对那极少数的人略微提一下。”

击中柏拉图的灵感,也许从文学角度来看,更近似某种消极体验,因为它促使原本潜力非凡的诗人主动转向了其他行业。这灵感有一个名字:苏格拉底。这位哲学家在雅典声名赫赫,他以一种胸有成竹的主持人风格操持着思考这一高级技艺。除了将自己的同乡绕进令人厌烦的原则性讨论中,他似乎什么也没做。对此没有兴趣的人,一瞥之下就能迅速逃离;然而一旦这位哲学家开始向他的听众友好攀谈,再要走开就为时已晚了。苏格拉底精通于提出似乎无害的小问题,而他所持的答案总是有益于认识的,这些答案会引出更进一步的问题,由此延伸出的思考过程,似乎恰好是哲学家事先设置好的。因此,苏格拉底断言,知识只能由人们在无意识中通过共同的努力来获得,而且只有当人们将其提升到严肃思考的层面上时,才能真正实现。

柏拉图哲学的核心是理念说。所谓“理念”,即现象的原型:它们构成了一个独立的王国,无须依赖我们所在的世界而存在,当然迫不得已地,也会与我们的世界有所联系,否则我们就不会感知到现实,也无法获得任何知识了。人类的认识之所以合理,是因为它们如同一段无法消除的记忆,仍然参与各种理念。多亏了理念的神秘共鸣,我们能够知道的越来越多,并且从旧事物中获得新知:“我说的……并没有什么新意,只是从设想开始,设想存在某种自洽的优美、善良、伟大等等,我无法再理解别的深奥理由,而是比如,如果别人告诉我,某个东西是美好的,因为它有一种绽放的色彩或形态或别的什么,我就会放弃别的想法——因为那些只会让我更加迷惑——我会保持简单质朴的看法,甚至固执地认为,美好的东西之所以美好,除了它本身是美好的以外,不可能再有什么外在的原因使它变得美好……”

有时,人们在出发前必须先后退几步。柏拉图被认为是哲学家中的大师,他的名字代表着许多哲学思想——但存在的轻盈绝对不在其列。然而在还没有成为哲学家之前,他其实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时至今日,史学家们津津乐道的仍是他的哲学成就。他当年接受了自己哲学家的身份后,就再也不想提及之前的文学生涯了。他将自己早年在诗学艺术上的成就看作误入歧途,甚至是某种不可原谅的“失足”,因此必须用沉默来掩盖。然而实际上,他的那些作品具有诗意的画面感,尽管只留下些断章,依旧包含着某些惊世骇俗的东西。据我们所能读到的这些来看,柏拉图绝不是一个俗气的蹩脚诗人。正相反,他给我们留下的33首箴言诗全在书写生活的阴暗面和令人望而却步的神秘力量,而这些正是我们这位未来的哲学家再也不触及的东西,他简直是以决绝的姿态一头扎进了光明的理念世界。他淡忘了那些干扰他的东西,坚持着那句时至今日仍有待检验甚至饱受质疑的格言:不该存在的东西不能存在。然而年轻的柏拉图在其诗作中承认,他和我们一样,也拥有某种渴望,搅扰一生,却无法最终实现。即使到了最接近成功的时刻,我们也会再次被拽得偏离目的地。因此可以说,也许根本没有什么能够持续的幸运。无论如何,众所周知,这就是思想的翻飞,即使它长久地表现为倒退,甚至在某些未知的氛围中悄悄溜走,它总还是围绕着圆满的瞬间兜圈子。我们可以在任何地方设想这种氛围,但最偏爱的还是天上:“抬头仰望辰星吧,我的星星,哦,如果我有上千只眼睛/天空,我会用它们俯瞰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