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过程中,思想火花的迸飞对灵感(“灵感”一词的拉丁语本义即“吸气”“吸入”)的产生有着重要意义:它先是点燃思想,接着点亮思路,而且正好是最恰如其分的心中一亮,有过灵机一动体验的幸运儿都能明白。“人会摆出祈祷时的脸,驻足不前,”尼采在《快乐的科学》中写道,“当思想‘来临’时,人甚至会在街头默立几个钟头……这都是‘值得’的。”
尼采在正午的光明中所想到的,不仅合情合理,还是一种启示,对于整个生命阶段有着独特的意义:因为启蒙时刻是当下片刻的启示,会继续发展,成为对未来可能性的预见。我们自己也能看到这一点:可以这样说,每个人的存在都包含默默成功的阶段,此时他的生活遵守着他所预想的秩序。确定性的重要意义凸现出来,人所怀有的期待正是在这种确定性的笼罩下明确其现实要求。一个人若是以友善的观察者身份来观照自己的生活,他就会发现,重新开始的阶段会一再出现。重新开始相当于改过自新,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至少算是亡羊补牢。他差不多可以确定,另一个时期开始了——也许成就伟业,也许一事无成。但这种认识就像一个崭新的生命,披着美好的阳光,似乎被赋予了各种可以加以利用的机会。它所反映的世界观光彩灼灼,诗人和思想家都会在这片光中找到心灵的故乡,于是敢于孤注一掷。满足的一刻会在这美好的阳光中渐渐成形,灵感会孕育出理念,正如罗伯特·穆齐尔的小说《没有个性的人》中的主人公乌尔里希:“一个理念,其实就是你,是某个特定的状态。某种东西向你呵了一口气,就像自那嗡嗡作响的琴弦突然迸出一个乐音,你面前仿佛出现了海市蜃楼,自你心灵那一团乱麻中理出了一条无尽的线索,世间一切美好仿佛都各归其位。就这样,某个独特的理念应运而生。但不多一会儿,它又会变成你已经熟知的其他理念,或者相似的,它归于那些理念之下,成为你观念、性格、秉性或心态的一部分,收拢了飞往别处的翅膀,默默地日臻完善。”
启蒙时刻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其大小强弱也不尽相同,正如纠缠着我们的感觉,对每个人来说也是不同的。因此,试图为它制定某个评价标准,其实没有太大意义。我们希望能把握住它,实际上对它怀有恐惧;但假使能从烦琐的事务中,从冗杂的负担、压力中,从消极的负能量中挣脱出来,得以继续前行,我们还是会很高兴,就算只有一瞬间,而在那一瞬间没有狭隘的自我,只有绝对的满足、物我两忘的出神和充满智慧的洞见。
在上午的温柔光线中所呈现出的,就像一场欢乐的思维游戏,它会在正午的光明中趋于成熟,最终成为理性。时间仿佛静止了,生活既不以苍老示人,也不以幼小悦人;它恰恰在当下的光中为自己辩护。真理如今成了人的负担,使人内心最深处也不得安宁;而它在自身中休憩,坚守着自己的合理性。尼采谈起正午的光明,就像在谈有的人在回光返照那一刹那的澄明:过去的都不作数了,当下的也正在消亡,而未来不过是一页空白。这样的确定性可以理解为幸福,即不必再依赖于某种条件的满足,而仅停留在对生命梦想的倾心上:“对生命那忙碌而瞬息万变的拂晓时分知足的人,其灵魂会在生命的正午时分突然产生寻找安宁的奇特冲动……他会被静默包围,一切声音都变得遥远,而且越来越远;阳光陡然直射向他。他会看到,身形巨大的潘神沉睡在一片隐秘的林间草地上,一切自然之物都随他沉睡着,脸上现出永恒之色……他什么也不想要,什么都不关心,他的心静止了,只有眼睛还活着——这是一种眼睛醒着的死亡。这一刻,人会看到许多他前所未见的东西。极目远眺,一切都被织进那光线的巨网中,并被埋葬其中。他会感到幸福,但这是一种多么沉重的幸福啊!终于,林中起风了,正午过去了,生活把他扯回自己身边。那种盲目的生活的追随者紧跟其后,横冲直撞:愿望,欺骗,遗忘,享受,毁灭,易逝……”
在思想史上,这样的时刻通常是那些被传为佳话的伟大顿悟,譬如神经质的苛求、灵光一闪、持续的低语怂恿和回应……这些会使人意识到真理,即“奇妙的理智之光”(笛卡儿)的存在。“一种真正令人喜悦的、让人着迷的、使人深信不疑的灵感”——托马斯·曼的小说《浮士德博士》中的魔鬼曾这样形容它——“(就是)某种灵感,毋庸选择,也无须改善或加工,只是将一切都作为强制的幸福照单全收,脚下骤停或疾走,从头发丝到脚尖都被一场崇高的思想暴雨浇透了,喜悦的眼泪汇成河流,从眼中夺眶而出。”这种被突如其来的思想支配所引发的剧烈反应并非惊恐所致,托马斯·曼在此显然是在致敬尼采。尼采谈到灵感时,主要在说他自己的体验。“不必倾听,也不必寻找,”他在《瞧,这个人》中写道,“拿来就可以了,不必去问,是谁在赠予;思想就像闪电,一闪而过,事出有因,且不容犹疑——我从来没有选择……一切都出于最有力的强制,但这就像身处一场强烈的风暴中,被自由、无条件的许可、权力、神力等这些东西裹挟着……看起来似乎是真实的……好像这些东西都是自己冒出来的,自愿提供某种启发性的譬喻。”
不久后,尼采就将袭上自己心头的这一感受发展为确定的信念。意识产生、发展,膨胀成错误的自信,而现实原则即使无效,都无须对其有所忌惮。他反复用“漫游者”来譬喻人生在世。他走着自己的路,但要依附于白昼的光明。这光能让他看到东西,却也令他目眩神迷。尼采在他清醒尚存的生命尽头承认,自己“疲于白昼,苦于光明”,认为不同的认识结果源于白天光亮的变化。他将自己在山中的所得从暮色初降带到了亮堂堂的第二天,成了“上午的哲学”,即认识的预备阶段,相信理性源于事物自身,可以直接发挥作用:“漫游者也许会经历这些,但接着,其他地方和其他日子的欢乐早晨会给他报偿。接下来,当漫游者们怀着类似上午的精神静静坐在树下时,那些纯粹、美好、明媚的事物从树梢和树叶的掩映中倾泻而下,这是给所有自由精神的礼物,无论他们所处山间、林中,还是孤独而自安,都和他(尼采)一样,时而快乐、时而沉思,既是漫游者,也是哲学家。他们自早晨的隐秘中诞生,思忖着在钟敲十到十二下之间,白昼如何有着如此纯粹明澈、容光焕发的面庞——他们在探寻上午的哲学……”
当然,本书所讲的这些启蒙时刻,看起来更加平淡无奇——它们就像是那些伟人附带的脚注。若不是带着兴趣去寻觅,它们几乎不可察,常常只有在回忆时才能浮现出来。因此我们将它们以倒推的方式加以梳理,放到各种人物的生平故事里讲给读者,当然同时也注重其中有据可查和积极的一面,我们在其中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我们会与某个陌生的、熟悉的、对我们有所启发的灵魂不期而遇,”女诗人布里吉特·克罗纳沃尔这样写道,“在最幸运的情况下,常常会产生错误的结论。这正像两个个体之间的爱情,他们本来不需要对方也能过得很好,在相遇后却会产生疑问,自己这么久都是怎么过来的。然而,即使是在似乎最随意的离题闲话和最阴郁的胡思乱想中,我们也能察觉到某种魔力,或者说某种信念,它可以战胜生活的不幸。”
当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尼采回首往事,忆及那些使他意识到自己的一生注定要如此度过的时刻,他都会想起在一座高山上发生的事情。当时他站在一处毫不起眼、极易错过的观景点,向山谷看去:“我向下看,越过起伏的山峦,看向奶绿色的湖泊,视线穿过冷杉和肃穆的云杉,身旁怪石嶙峋,地上花草缤纷……万物都沉浸在宁静和黄昏的富足中。左边的山崖和雪原漫过广阔的林带,右边两座锯齿状的可怕冰峰高过头顶,浮现在夕阳蒸腾起的薄暮中,一切都那么磅礴、安宁又明亮。而这一切壮丽景象却让人不寒而栗,在看到它们的一刹那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