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说,孟献子和这五个人做朋友,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家世、富贵、权位,纯粹就是好朋友。这五个人看孟献子,也不管他的家世,只认为孟献子这个人够格、够条件做朋友,有味道,所以成为朋友。如果他们心目中有了孟献子家世的观念,也早就不和孟献子做朋友了。
孟献子是鲁国当年的第一位大权臣,是百乘之家。古代的百乘之家,富比诸侯,权位等于鲁国的副国君。但是他在友道上了不起,他有五位真正的朋友。照理说,这样的家庭,朋友应该有很多,如战国时孟尝君门下有三千客,这都是朋友啊!都靠他、吃他的。而孟子和孟尝君是先后同时代的人,为什么孟子没有说孟尝君在友道上了不起,而只提孟献子有五个朋友?孟子说,孟献子五个朋友是有道德、有学问、不求功名富贵的。君王想和他们交往做朋友,他们也不来,却和孟献子做了朋友,这就可见孟献子之不平凡。孟献子和他们交朋友,只是因为他们有道德、有学问。他们五人本身既无财富,也无权位,也没有把孟献子家的富贵放在眼里。
易其心
“友也者,友其德也。”交朋友是为道义而交,不是为了地位而交,不是为了利用人而交,也不是为了拜把兄弟多,可以打天下,或如江湖上人“开码头”“扬名立万”而交。交朋友纯粹是道义之交,不可有挟带的条件。常有年轻人说:“我们同学很多,将来可成为一帮。”这就是挟带了条件,已经不是真正的友道,只是利害的结合。
交朋友之道,要“易其心而后语”,要彼此知心。但是知心很难,《昔时贤文》说:“相识满天下,知心有几人?”所以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我们也可以说,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真有一个知己的,尽管我们都有家人、父子。但夫妇为夫妇,不一定是知己;兄弟是兄弟,父母是父母,也不一定是知己。
在相反的一面,“不挟长”就是并不因为对方有长处,想去沾一点光。“不挟贵”,也不是因为对方有地位、有钱、有权势才去交这个朋友,企图得什么便宜。例如,民国初期五四运动后,因为胡适之是倡导五四运动的人物之一,因而出名,便有一个文人在文章中写道:“我的朋友胡适之。”其实胡适之并不认识他,直到现在,“我的朋友胡适之”这句话还常被人引用,去讥评趋炎附势、脸上贴金的人。“不挟兄弟”也就是说,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却口口声声说:“他是我的老朋友,我们熟得很。”这叫作交浅言深,也是不好的作风。
所以知己只有友道,友道就是社会之道,有人把五伦之外加一伦,那是不通的。朋友一伦就是社会,过去家庭一伦也是社会。我们中国文化标榜的知心朋友,从古到今只有一对,就是管仲与鲍叔牙两个人。以后的历史虽不敢说没有,但的确很少。如果大家懂得他们两人全始全终的历史,就可以知道知心不容易了。
第三要“不挟兄弟而友”,就是说朋友就是朋友,友道有一个限度,对朋友的要求,不可如兄弟一样,换言之,不过分要求。一般人交友,往往忽略这一点,认为朋友应该一如己意,朋友事事帮忙自己,偶有一事不帮忙,便生怨恨。在另一面,对一个朋友不帮忙还好,越帮忙,他越生依赖心,结果帮他忙反而害了他,所以“不挟兄弟而友”。
孔子说“易其心而后语”,这个“易”就是交易的易,不是容易的易。“易其心”是彼此换了心,就像古人一首非常有感情的词:“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孔子的看法,是要能“易其心”,才能讲朋友之道。
第二要“不挟贵”,自己有地位,或有钱,或有名气,因此看见别人时,总是把人看得低一点,这也不是交友之道。
定其交
孟子说,交朋友之道,第一要“不挟长”,不以自己的长处,去看别人的短处。例如,学艺术的人,见人穿件衣服不好看,就烦了;读书的人,觉得不读书的人没有意思;练武功的人,认为文弱书生没有道理。这都是“挟长”,也就是以自己的长处为尺度,去衡量别人,这样就不好。
“定其交而后求”,我们在社会上交朋友,人与人之间要“定其交”,要有交情。
友其德
记得我们年轻时把朋友分类,一种是一般的朋友,见面之交的都是朋友;一种是政治上的朋友,就是有利害关系的朋友,除了利害关系,政治上没有朋友;另有一种是经济上的朋友,所谓通财之谊,能做到通财之谊就很难了;最难得的是道义之交,那是更难了。我们一生能不能交到一个没有一点利害关系的朋友,都是大问题,包括了政治、经济、普通等一切的朋友在内,能够全始全终的有几个?如果有,那就是可以相交的朋友。朋友的交情能够“定其交”,才可对他有所要求。
朋友之道
譬如管鲍之交,管仲开始跟鲍叔牙做生意,结账的时候,鲍叔牙也不问赚了多少,管仲就自己装了起来。人家告诉鲍叔牙,管仲太不够意思,两个人做生意赚了一千万,才给你鲍叔牙一百万!鲍叔牙不但不以为意,还说:“他那是因为穷!他需要钱,我不需要。”这多么难?管仲那个做法是乱来的,拿了就拿了,用了就用了,管仲的心情鲍叔牙了解。
(选自《论语别裁》《中国式的管理的出发》)
最后管仲要死的时候,齐桓公对他说:“你死了以后,我想把这个宰相交给鲍叔牙来做,如何?”管仲说:“千万不可交给鲍叔牙,他绝不能当宰相。”他就这么爱护鲍叔牙,也只有鲍叔牙懂得,管仲不要他接位,是为了顾全齐桓公,也为了顾全鲍叔牙。这种胸怀多好,多高超,也只有知己才懂。如果像现在的人,你不做国防部部长,应该交给我,却交给别人,那还够朋友吗?当年你当部长还是我建议的,要我当部长你却要反对!不骂你祖宗十八代才怪!所以只有知己才能爱人以德。
当领导别人,或与人交往的时候,部下、同事狂一点没关系,有时还蛮欣赏其狂,就怕不够狂,有本事不妨狂一点。如果是狂而荡,就问题严重了,狂到不守信诺,乃至把公家的钞票用光了,对什么事情都乱来,就要不得。有才的人多半狂,爱才就是懂得欣赏其狂,不要希望别人和自己一样,自己不喜欢的,不必要求别人也这样做,但是要提防他,不可失诸荡,这个狂就是人才。自我傲慢,有个性就是矜。自矜值得欣赏,一个人没有个性、不傲慢就是没有味道,每个人都有他独立的个性,但要有适当的限度。假使傲慢变成愤戾之气,到处怨恨,没有一个人、一件事使他满意的,即使他单独自处,也会跟自己过不去的,那就过于愤戾,这很不好。愚、老实没有关系,可不要故作老实,伪装老实,所谓貌似忠厚,心存奸诈,那就大成问题了。这狂、矜、愚三条,有相对的六点,外在是观察别人,内在是反观自己修养的准则,都要注意的。
过去我们念到“定其交而后求”,很滑头地加了一个小批:“有酒有肉皆朋友,患难何曾见一人!”真有患难的时候,何曾有一人来帮助你啊!
这是孔子当时的感叹,事实上我们知道,这三点等于是观察人的六个大原则。我们读到这种地方,要特别注意,这是对于一个人的看法。很多人都讲究看相,这就是相法,不过这个相法不是看五官和掌纹,而是看神态,看他的做人做事,就看出来了。
成功要靠朋友
下面孔子讲了这三个缺点。古代的人狂,这个狂在古代并不一定是坏事,不是现代观念的狂,如果现代对神经病、精神病叫作狂,那就糟了。古代的狂就是不在乎,但是有一个限度的。孔子说,古代的狂不过放肆一点,不大受规范;现在的人糟糕了,狂的人则荡,像乱滚的水一样,兴波作浪。古代的矜,比较自满自傲,但有一个好处,因为自己要骄傲,自己把自己看得很重,于是比较廉洁自守,人格站得很稳;现在骄傲自矜的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看不惯,有一种愤怒暴戾之气。古代比较笨的老实人,还是很直爽的;现在更糟了,已经没有直爽的老实人,而社会上那些笨人都是假装的笨人,是一种狡诈的伎俩。
中国人讲朋友之道还有两个原则:一、朋友有通财之谊。朋友就是社会,社会上彼此有困难要互相帮助,就是通财之谊。这个在前面已经讲过。二、朋友要劝善规过。我有过错,你能指出来,忠告我。所以孔子谈朋友之道说:“益者三友,损者三友。”
他说上古时候的人有三点毛病,是社会的病态,也是人类的病态。但到了现在,“或是之亡也”,“或”为“或者”的意思,“是”为“这个”的意思。这就是说,如今看来也许这三个毛病都变得更坏、更糟糕了。用一幅画来作比喻,古人的画画得这么好,但其中还有三个缺点;不过现在的艺术家,比起古人那些缺点来更差了,还够不上古人认为是缺点的那个水准。也就是说,古人认为是缺点的,比现在认为是优点的还要更好得多。
什么是益者三友?对你有益的朋友有三种:友直,对你讲实话的人;友谅,能够包容你、包涵你的人;友多闻,学问见识比你广的人。这三种是好朋友。
孔子又说:“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大家试想,一个人如果没有通财之谊的朋友,没有劝善规过的朋友,也没有群众,那么你的人生便很艰难了。
孔子以这三点观察人,所以他说“人焉廋哉?人焉廋哉?”这个“廋”是有所逃避的意思。以“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这三个要点来观察人,就没什么可逃避的了。看任何一个人为人处世,他的目的何在?他的做法怎样?前者属思想方面,后者属行为方面。另外,再看他平常的涵养,他安于什么?有的安于逸乐,有的安于贫困,有的则安于平淡。
中国人的朋友之道还包括老师。在中国文化中,往往师友并称,所以说师友同道,古人称弟子为师友之间。人有许多上不可对父母讲的话,下不可对妻子儿女讲的话,只能对朋友讲。这就是朋友之道,也可见友道的重要。
孔子说:“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孔子观察人谈原则。“视其所以”——看他的目的是什么。“观其所由”——知道他的来源、动机,以法理的观点来看,就是看他的犯意,刑法上某些案子是要有了犯意才算犯罪。“察其所安”,再看看他平常做人是安于什么,能不能安于现实。一个人做学问修养,如果平常无所安顿之处,就大有问题。有些人有工作时,精神很好;没有工作时,就心不能安,可见安其心之难。
(选自《孟子与万章》《易经系传别讲》)
孟子也喜欢看相,不过他没有挂牌,他是注意人家的眼神,光明正大的人眼神一定很端正;喜欢向上看的人一定很傲慢;喜欢下看的人会动心思;喜欢斜视的人,至少他的心理上有问题。这是看相当中的眼神,是孟子看相的一科,也可说是看相当中的“眼科”吧!
与人交往最重要的是分寸感
中国这套学问也叫“形名之学”,在魏晋时就流行了。有一部书《人物志》,大家不妨多读读它,会有用处的,是魏代刘劭著的,北魏刘昞所注,是专门谈论人的,换句话说,就是“人”的科学。最近流行的人事管理、职业分类的科学,是从外国来的。而我们的《人物志》却更好,是真正的“人事管理”“职业分类”,指出哪些人归哪一类。有些人是事业型的,有些人绝对不是事业型的,不要安排错了,有的人有学问,不一定有才能,有些人有才能不一定有品德,有学问又有才能又有品德的人,是第一流的人,这种人才不多。
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功名看器宇”,就是这个人有没有功名,要看他的风度。“事业看精神”,这个当然,一个人精神不好,做一点事就累了,还会有什么事业前途呢?“穷通看指甲”,一个人有没有前途看指甲,指甲又与人的前途有什么关系呢?绝对有关系。根据生理学,指甲是以钙质为主要成分,钙质不够,就是体力差,体力差就没有精神竞争。有些人指甲不像瓦形的而是扁扁的,就知道这种人体质非常弱,多病。“寿夭看脚踵”,命长不长,看他走路时的脚踵。我曾经有一个学生,走路时脚跟不点地,他果然短命。这种人第一是短命,第二是聪明浮躁,所以交代他的事,他做得很快,但不踏实。“如要看条理,只在言语中”,一个人思想如何,就看他说话是否有条理,这种看法是很科学的。
孔子说这个人做朋友了不起,历史上有他的专门著作——《晏子春秋》。
有人说,清代中兴名臣曾国藩有十三套学问,流传下来的只有一套——曾国藩家书,其他的没有了。其实传下来的有两套,另一套是曾国藩看相的学问——《冰鉴》。《冰鉴》所包含的看相的理论,不同于其他的相书。他说,“功名看器宇”,讲器宇,又麻烦了。这又讲到中国哲学了。与文学连起来的,这“器”怎么解释呢?就是东西。“宇”是代表天体。什么叫“器宇”?就是天体构造的形态。勉强可以如此解释。中国的事物,就是这样讨厌,像中国人说:“这个人风度不坏。”吹过来的是“风”,衡量多宽多长就是“度”。至于一个人的“风度”是讲不出来的,这是一个抽象的形容词,但是也很科学,譬如大庭广众之下,而其中有一人,很吸引大家的注意,这个人并不一定长得漂亮,表面上也无特别之处,但他使人心里的感觉与其他人就不同,这就叫“风度”。
晏子是大政治家,可以说是孔子的前辈,年龄虽然差不多,但比孔子出道早。《古文观止》上有一篇,辑自《史记·管晏列传》,提到晏子的车夫有一天回家时,夫人要求离婚。车夫问什么原因,他的夫人说:“我今天在门缝中看到你驾车载晏子经过门口,晏子那么矮,做了宰相,名震诸侯,还是简朴无华,自居人下的样子,而你身高八尺,只是他的仆役,却显得意气扬扬、自足自满的样子。你竟是这样没有出息、不长进的人,所以我要离婚。”
一个人思想转变了,形态就转变。譬如我们说一个人快发脾气了,是怎么知道的呢?因为从他相上看出来了,他心里发脾气,神经就紧张,样子就变了。所以,看相是科学。有人说,印堂很窄的人度量一定小,印堂——两个眉尖中间的距离——很宽就是度量大,这是什么道理?有人天生的性格,稍遇不如意事,就皱眉头,慢慢地,印堂的肌肉就紧缩了,这是当然的道理。还有人说露门牙的人往往短命,因为他露牙齿,睡觉的时候嘴巴闭不拢,呼吸时脏的东西进到体内,当然健康要出问题。还有很多这一类的道理,都是这样的。但是古人看相,很多人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问他什么原因,他说:“是书上说的。”实际上,这些东西是从经验中得来的。
晏子的车夫听了这番话,就马上改过,力学谦卑,第二天驾车就变了。晏子看见他突然一反常态,样子变了,觉得奇怪,问明了原因,晏子就培养他从此读书,后来官拜大夫。从这个故事可知晏子有他了不起的地方,孔子尤其佩服他对于交朋友的态度。他不大容易与人交朋友,如果交了一个朋友,就全始全终。我们都有朋友,但全始全终的很少,所以古人说:“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到处点头都是朋友,但不相干。晏子对朋友能全始全终,“久而敬之”,交情越久,他对人越恭敬有礼,别人对他也越敬重;交朋友之道,最重要的就是这四个字——“久而敬之”。
但中国人还有另外一套看相的方法,叫“神相”或“心相”,这就深奥难懂了。“神相”,不是根据“形态”看,而是看“神态”的;还有一种“心相”,是以中国文化的基本立场,绝对唯心(非西方唯心的哲学),所以有几句名言:“有心无相,相由心变。有相无心,相随心转。”
许多朋友之间的关系搞不好,都是因为久而不敬;初交很客气,三杯酒下肚,什么都来了,最后成为冤家。
讲到观察人的道理,我们都知道看相算命,尤其现在很流行。这两种事,在中国有几千年历史,在世界各地也一样,如意大利相法、日本相法,等等。由此可见,任何国家、民族都很流行。讲中国人看相的历史,那很早了。在春秋战国时就多得很,一般而言,中国人的看相,自有一套,包括现在市面上流行的麻衣、柳庄、铁关刀,乃至现代意大利、日本人研究出来的手相学、掌纹学,许多新的东西都加上,也逃不出中国相法的范围。
讲到这里,我想到中国人的夫妇之道——“相敬如宾”。宾是客人,对于客人无论如何带几分客气,如果家人正在吵架,突然来了客人,一定暂行停战,先招待客人,也许脸上的怒意没有完全去掉,但对客人一定客气有礼。夫妇之间,最初谈恋爱时,在西门町电影院门口等了两小时,肚子里冒火,对方来了,还是笑脸迎上去,并且表示再等两小时也没关系。如果结了婚,再这样等两小时,不骂一顿才怪!因为是夫妇了嘛!所以夫妇之间,永远保持谈恋爱时的态度——相敬如宾,感情一定好。不但夫妇之间如此,朋友之间也如此。扩而大之,长官对于部下,部下对于长官,也是这个道理。
所以大家立身处世,要知道,有的人有学问,往往会有脾气,就要对他容忍,用他的长处——学问,不计较他的短处——脾气。他发脾气不是对你有恶意,而是他自己的毛病,本来也就是他的短处,与你何关?
这个“敬”的作用是什么?好像公共汽车后面八个字的安全标志:“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少碰为妙。
真的,一等人,有本事、有学问,又能干,所谓没有脾气是说不随便发怒,不为情绪所迁。二等人,就是一般人,古今中外都一样。有本事,一定有个性,有脾气。但是真正的大领袖,没有脾气,所以能容纳一切。末等人,本事是没有,个性强得很,这种人多啦!
普通人交朋友,恰恰与晏子相反,时间久了,好朋友变成冤家,这对五伦中的友道实在有亏。尤其是我们这一代青年,对任何人都不大相信,友道根本上已成了问题。必须亟图匡正,以便维系“久而敬之”的交友原则。
很多人都欣赏杜月笙,他虽不是读书出身,但有一种温文儒雅、老老实实的神态,看起来弱不禁风,却做了社会的闻人,他有包容三教九流的本事。因此,他有三句名言:第一等人,有本事,没脾气。南方话讲有本事就是能干。没有脾气不是没有个性啊!第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气。末等人,没有本事,脾气比谁都大。
中国人交朋友,讲“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句话出自《增广昔时贤文》一书,过去这是一本很重要的书,我们十来岁就已经会背了,原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好朋友不是酒肉朋友,不是天天来往,平常很平淡。但这并不是说冷漠无情;朋友碰到困难,或生病之类的事,他就来了。平常无所谓,也许眼睛看看就算打招呼了,可是有真热情。
如何认清一个人
这个道理,诸葛亮的文章里也有提到。诸葛亮除了功业以外,千古名文只有两篇,就是前后《出师表》,另外留下来的有几封家书。诸葛亮的书信都很短,可见他公事很忙,没有时间说很多话,可是意思都很深远。譬如给他儿子讲交友的信中说,君子之交“温不增华,寒不改叶”。“温不增华”,是说春天到了,花已经开了,不要再加一朵花,锦上添花的事不要来。这也就是“上交不谄,下交不渎”的意思。朋友得意时,不去锦上添花,朋友倒霉时,也不要看不起他,跟平常还是一样。朋友之间的感情不能像天气一样冷热变化,要永远常青,四季常青,这才是交朋友之道。
(选自《列子臆说》《南怀瑾讲演录:2004—2006》《中国式的管理的出发》)
交友之道实在很难,太亲近、太熟识了,自然会变得随便,俗语所谓的熟不知礼,就是这个意思。由于熟不知礼,太过随便,日久便会互生怨怼,反而变得生疏了。所以古人由经验中得来的教训,便很感慨地说“虎生犹可近,人熟不堪亲”,也就是这个意思。
总之,做法上要分清楚,取舍之际,像用兵一样,应用之妙,存乎一心,你们好好揣摩吧!
此外,有如清人张问陶的诗:“事能容俗犹嫌傲,交为通财渐不亲。”又如俗语说的“仁义不交财,交财不仁义”,“交为直言亲转疏”,等等,也都是从经验中得来的教训。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如此?最基本的原因,是人的心理作用犹如物理一样,挤凑得太紧,就会产生相反的推排力。因此要在彼此之间保持相当的限度和距离,以维系永恒的感情,这便是礼,也就是敬的作用和好处。
在外面做事那么多年,有时候也借钱啊! 求人须求大丈夫。好朋友,问他借钱:“有钱没有?我急要钱用。”“没有!你去帮我借!”这是好朋友。不是我有困难,等人来追问,可怜我,这个我不干!
所以我们处朋友,如能像晏子那样,彼此相交愈久愈恭敬,交情自然就会长久了。孔门弟子子游也说:“朋友数,斯疏矣。”这也同样是教人在朋友间相处不可以太过于亲密,更不可以有太多的要求。
像我十七岁出门,碰到过几个动乱的大时代,在家时样样都富裕,出门以后,到处闯荡,我的个性啊,向来不求任何人,哪怕是朋友、同学、长官,一封介绍信、一张明信片都不肯用,要自己出去闯,那各式各样的苦头,连带种种的经验都来了。经验多了,我觉得到每个地方,大家都欢迎我,因为知道我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比如今天我去看一个人,一打招呼,谈了几句话,一看脸色不对,讲话不对,马上知道了,就走了,避开了。“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晓得人家心里不高兴,还在那里死皮赖脸等,那给人家印象更不好了。有时,一到那里遇到吃饭了,主人殷勤招呼:“喂!来!来!吃饭。”“吃过了,谢谢!谢谢!”出来时实际上肚子里饿得很,口袋里一毛钱都没有,但要挣个面子,总不能给人留下一个坏印象,好像我来吃你的,揩油的。这些是我年轻时在外面的经验,为了达到做人、做事成功的目的,你给别人的印象不能搞坏了啊!
其实,推而广之,岂但交友之道如此,就如夫妇之间许多的事故,也无非太过亲密,才会发生反作用的。所以古礼教人处夫妇之道,也要相敬如宾。宾,就是客,也就是朋友的意思。一个人如深知此中的利弊,实在会觉得可怕!不过,如能渐渐从学养上做到一个“敬”字,又会觉得有无限的机趣,才真能体会到人生处世,确是最高的艺术。
我看人很多,古今中外成功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的一套格调,而且都很严肃,生活上有他们严谨的一面,这点值得大家多多注意。
(选自《论语别裁》《老子他说》《易经系传别讲》《孔子和他的弟子们》)
所以古代的教育先从洒扫、应对、谈吐、待人接物上训练,“正其衣冠,尊其瞻视。”这个衣冠、仪态很重要,这不是说穿我身上的长袍这个格调,而是穿你们自己的,清洁、整齐第一。出去让人一看,印象很好。一瓶花也一样,总要插好一点嘛!常常看到现代青年人的穿着,好好的衣服穿在身上,东一块,西一块,就像什么印象派的图画一样,莫名其妙。办公地点也一样,桌上乱堆,堆得一塌糊涂,都是懒啊!懒得整理啊!一个公司看看办公室干不干净,已经看出一半了。从小看大,看它没有生气,就没有发展啊!
柔与谦的哲理
我常常跟同学讲,一个老前辈曾告诉我,他说,“有力长头发,无力长指甲”,年轻人生命力旺盛,头发容易长;营养不够的时候,指甲容易长。所以那个老前辈告诉我,倒霉的时候,少睡觉、勤理发、勤剪指甲。如果在倒霉的时候,没有事做老睡觉,头发、指甲弄得长长的就更倒霉了。也就是“征于色,发于声”。然后啊,“喻”,懂得了。看了别人的现象,看了外界的环境,反省自己,就懂得了。
这个宇宙间有一个真理,“有常胜之道,有不常胜之道”。有永远是成功的,有永远是失败的。“常胜之道曰柔”,柔是常胜之道,谦虚也就是至柔,做人脾气好也是柔。“常不胜之道曰强”,自己好强、好胜,希望永远出人头地,就是不常胜之道。
所以孟子也说:“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一个人事业的成功,不是那么简单的,观察了外面这个环境,看看各种情形、景象。在个人讲,自己虽受了打击,还要修养很好,没有倒霉脸色。
我们看人生,有很多人个性至强,总想出人头地,凭这个个性、做法就完了。所以常胜之道是柔,自认为一切不如人,一切退一步,最后成功的是自己。
天下事,天下人,这些事情就很多了。我有很多年纪大了退休的朋友。刚刚退休的人,开始两三个月,在家里整理东西,还没有完,慢慢来。三年以后苦恼了,开会惯了,办公惯了,忽然没有事做,他就活不下去。像爱打坐修道的,每天多给他事情做,他也觉得活不下去。所以人生就是那么怪,你说哪一样对,哪一样不对?这也可以看到,外形的转变会影响人的心理、思想的转变。
我们中国的上古文化,老祖宗的传统,“故上古之言,强先不己若者”。强就是强,什么叫强?强人、英雄之类的人,总要在不如自己者之前抢先出头。“柔先出于己者”,所谓柔,自己觉得很普通,没有超人之处,就是谦虚、不抢先。“先不己若者,至于若己者则殆矣”,自觉高明、抢在前头的人,遇到比他强的人就危险了。“先出于己者,亡所殆矣”,处处让人在前,知道谦虚,他自己的危险也就不存在了。
这个狗是相反的,所以看到主人衣服穿得不对,不出来摇尾巴,反而拼命地叫。杨布气极了,我养这狗多少年,现在我回来,看我衣服换了就叫,“将扑之”,要把这个狗打死。他哥哥杨朱就说,你打死它干什么?狗嘛!它是禽兽,不懂事,而且其实你也是一样的,假定你的狗一身白毛出门,结果在煤炭洞里滚了一身黑回来,你不把这个狗干掉才怪啊!你也认不得是你的狗啊!外形变了样子,就引起人家怀疑了。
“以此胜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这是什么道理呢?一个人自己能谦虚、保持柔,一切不强先出人头地。“若徒”,徒是空的意思,不是徒弟的意思。“谓不胜而自胜,不任而自任也”,他说这样就是能力不够也会制胜,也能担当天下事。
碰到这样倒霉时,怎么办啊?勤理发,理得干干净净的;勤洗衣服,哪怕只有一件,晚上烫得笔挺。早晨出来还神气,把裤带缩紧一点。肚子饿了,问你吃了没有,吃了。那神气十足,工作容易找到的,碰到有些老板就会用你了。
所以我常说,傲慢的人,根本就是自卑,不自卑的人不会傲慢,因为自卑的人晓得自己没有什么,又深怕你看不起我,故而傲慢。自己很充实的人,你看得起我也好,看不起我也好,因为他心里没有你也没有我,他看天下人就是黑压压的一片,他不管这些。所以凡是傲慢的人都是可怜之人,都有自卑感,因为有自卑感,反过来他就傲慢,他不懂人生,就是这个道理。
像我们小的时候老辈人就告诉我们,年轻人出门,像大学毕业后两三年找不到工作,那个倒霉相——皮鞋破了,西装、牛仔裤已经发白了,头发留得长长的,然后履历表到处送,一看到就晓得是个倒霉的青年。
有些人学问很好,尤其是学佛的人,研究过经律论,也了解佛经,成就了什么呢?成就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增上慢”。一切众生,不仅仅是人,所有一切生命的贪、嗔、痴、慢、疑都是与生俱来的。贪、嗔、痴,大家都听得很多了。慢,慢是什么呢?慢就是我,我们常听见别人讲口头禅,或听到街上发脾气的人骂一句“格老子”,这句“格老子”就是我慢。
杨朱的兄弟回来时碰到下雨,把素衣换成深灰色或者蓝色的衣服回家,结果家里的狗认不得主人了,狗眼看人低。狗看见穿破衣服的叫花子来,它就叫;衣服穿得很整齐的,它不叫了,所以狗是认衣服不认人的。古人经常借这个情形来骂世界上的人,“只重衣冠不重人”,那是当然的。
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觉得自己了不起,即使是一个绝对自卑的人,也会觉得自己了不起。自卑的人都是非常傲慢的,为什么傲慢?因为把自我看得很重要,很在乎自己,但是又比不上人家。自卑与自傲其实是一体两面,同样一个东西。一个人既无自卑感,也不会傲慢,那是非常平实自在的。
这是在家之人的看法。如果在出家之人看来,那不是“可怜绣户侯门女”了,而是最高的境界,可以去掉“可怜”二字,改成“绣户侯门女,高卧青灯古佛旁”。
《易经》八八六十四卦,没有大吉大利的卦,每一卦都是有好有坏,找不出哪一卦是完全好的。勉强说只有一个卦,就是谦卦,六爻皆吉。万事退一步就叫谦,不傲慢就叫谦,让一步就叫谦,多说一声谢谢、对不起,就叫谦。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谦卦到了九三爻是最好的境界,但是上面有个“劳”字,劳谦。你随时随地自己要劳苦,随时随地自己要小心、要勤劳、要努力,这是谦卦的卦象。内心要谦虚,要小心谨慎,要后退。因为谦卦的错卦是履卦,履就是行动,所以一切行动都要特别小心才行。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孔子说,怎么样才能做到大吉大利呢?“语以其功下人者也”。自己的功盖天下,自己却不以为功;德在人间,一切都在帮助他人,自己不以为自己是在帮助人家,认为这都是应该的。能够做到这样,才能达到“劳谦,君子有终,吉”,大吉大利的境界,这就是圣人境界。
看过《红楼梦》的都知道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最后的小妹妹出家了。所以在梦游太虚幻境中说的预言,第一句是“勘破三春景不长”,都是双关语。这种小说也与禅、与道相关的,因为她三姊妹的名字都有个“春”字,也代表人生的境界青春好景不长。
(选自《列子臆说》《药师经的济世观》《易经系传别讲》)
注意啊!出家人穿的衣服统称缁衣。根据印度佛教的规矩,出家人穿坏色衣、各种碎破布剪裁接拢来的衣,所以也叫作衲衣,就是不要漂亮,穿最坏的颜色。到了中国以后,禅宗穿深色衣,在外面念经的穿淡灰色的,叫作月白色。修密宗的穿紫、红、黄、蓝、白、黑,各种颜色都有,反正佛教的规矩,出家人穿的衣通称缁衣。在家居士自称白衣,印度人的规矩是尚白,婆罗门教、上流阶级的人统统穿白的,下等阶级穿黑衣,像小偷穿黑衣,夜里好行动,看不出来。我们的夏朝也重视白,中国历史文化,有时候重视白,有时候重视黑色、红色、黄色,每个朝代都不同。
这三种情况,最容易招致怨恨
这个故事也是讲人生处世的哲学。杨朱的兄弟名叫杨布,穿素色的衣服出门了。出去的时候是晴天,结果在外面碰到了下雨。古代的农业社会,泥巴到处都是,素色的衣服容易弄脏,像我们小的时候念书,回来就是一身泥。所以古人有诗句“微雨作轻泥”,微雨会制造轻微的泥巴。这首诗的境界看起来很美,实际的境界却很痛苦。因此,杨布把没有颜色、干干净净的衣服脱掉了,换上缁衣回家。缁衣是染色的衣服,大半是灰色的。
狐丘丈人谓孙叔敖曰:“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孙叔敖曰:“何谓也?”对曰:“爵高者,人妒之;官大者,主恶之;禄厚者,怨逮之。”孙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禄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于三怨,可乎?”
《列子》中有“狗吠缁衣”的故事,是这么说的:“杨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缁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杨布怒,将扑之。杨朱曰:‘子无扑矣!子亦犹是也。向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来,岂能无怪哉?’”
——《列子·说符》
可以倒霉,但是不能有倒霉相
狐丘是个地名,丈人是指老先生,也许是道家古代高人,所以本身不留名字,但称丈人,以地方为名,叫狐丘丈人。不要看到丈人就以为是指岳父,那就搞错了。我们古代称老前辈、老先生为老丈,古代小说上都有。孙叔敖是楚国的宰相,你们都读过斩两头蛇的孙叔敖,很有名。
(选自《孟子与离娄》)
狐丘丈人对孙叔敖说:“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就是有三种事情可以招致社会上对你怨恨,你懂不懂?这个要注意了,将来大家出去做事,乃至当一个家长、户长,那些兄弟姐妹、太太儿女或者先生都会埋怨的。人只要一管事,所有的人都会埋怨。你在部队里当一个班长,管十个人,这十个人都在埋怨。
“宦情不厌少低头”,对于正在求学的青年人来说,暂时没有必要;如果将来到社会上做事,尤其是做官,则不妨参考参考。不过,做事、做官太讲骨气的话,甚至桀骜不驯,那就不太好了,有时候需要稍稍低头时,不妨稍稍低头,只要不是做坏事,没有关系,自然可以受益。
“孙叔敖曰:何谓也?”他请教这个有道的高人什么叫三怨,“对曰:‘爵高者,人妒之。’”这个大家注意了,这就是人生最高的哲理,一个人地位一高,任何人都忌妒。我也经常告诉大家做人的原则,“女无美恶,入宫见妒”,一个女人不管她漂不漂亮,只要她靠近那个最高的领导人,到了皇帝的旁边,所有的宫女都忌妒她,并不是因为她漂不漂亮,而是因为上面宠爱她嘛!
其实岂止宦情做官呢?做生意的也可以换一个字——“商情不厌少低头”,该赚的钱就赚,狠起心来你也赚,不该赚的钱就不要赚,就不低头了嘛!教书的人,教情嘛,也不厌少低头,是一样的。
“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知识分子不管有没有学问,只要有一天同学中突然有一位当了部长,一下入阁了,其他同学便会一边恭维他,一边心里不服气,“你算什么东西啊!我还不晓得你吃几碗干饭吗!”就会忌妒,这是必然的。古人有诗:“一家温饱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所以有些知识分子看通了,做学问是为自己,不出来做事了,去做隐士。有些领导就懂这个道理,故意把社会仇恨挑起来,方便自己领导。
有一天这位外交官请客,有二十多个人,就研究我写给他的第二句话——“宦情不厌少低头”。做官的人究竟应该多向人家低头拍马屁呢,还是说不必太拍马屁?这个“少”字原意究竟是何意?我说我只晓得照抄,至于原意,你问那个元朝作诗的人吧。不过,我也认为这个 “少”字太妙了,是双关语,必要的时候你多低一点头也可以,要做文天祥就不必低头了。
大部人只要看到人家房子盖高了,有钱多盖了一些,走在路上都会骂一声。那个房子同你什么相干?一个人做官做了半辈子,做官运气再好,也不过做个二三十年,半世的功名就留给后代愆。因为地位高了,官做了几十年,不晓得哪一件事情做错了,这个因果背得很大,也许害了这个社会,害了别人。
这个道理正好说明孟子说的“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一个有政治理想的人想为国家、社会做一番事,想为国民谋福利,如果没有远大向上的高见,纵然做一个好官,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能吏而已,不能算是一个名臣,更不是历史上的国家的一个大臣。
所以古人学问好了,怕出来做事,自己不敢过于信任自己,非常慎重。因为一个错误办法施行下去,可能会危害社会久远,且受害的人会有很多。所以狐丘丈人告诉孙叔敖,人生有三怨,第一怨是爵位高的人会遭人忌妒。
禅宗有一个术语——“见地”,所谓见地,就是说,世界上的事情,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种环境,有头脑、有智慧的人都不会被现实所困。因为透过现实可以看到未来,透过一点而看到整体。这就是人世间应有的 “见地”——“世事正须高着眼”。
第二怨,“官大者,主恶之”。古代帝王时代,官做大了的人非常小心,地位高,出将入相,所谓功高就震主。只有懂得人生哲学的人,才了解其中的道理。岳飞为什么被杀?“主恶之”,宋高宗讨厌他。譬如写历史名著《资治通鉴》的司马光,是宋朝很有名的名臣。司马光是几朝元老,等到宋神宗一死,他有一度退休回家了。哲宗小皇帝上来继位,皇太后在管事,召司马光再来,因为是老前辈。老百姓听到司马相公来了,自动出去欢迎。他一看,马上吩咐家人立刻回去,他知道这个不行,老百姓都拥护我,皇帝怎么做啊?这些都是历史名人故事,学问之道。
记得很多年前有个朋友当外交官,要出国去,一定要我写一副字给他。我说几十年没有拿笔,我那字难看到极点,他说反正非写一副不可,结果我就写了两句元代人的诗——“世事正须高着眼,宦情不厌少低头”。
有一天,一位老辈子的朋友来看我,六七十岁,他在国际上开完会刚刚回来,是美国一个非常大的自动化公司的亚洲代表,也是这个大公司里的老资格,亚洲方面非靠他不可,跟我谈了许多国际上的经济情形。然后他发现世界上的大公司,他们最高的上层内部的家族,也会争权夺利。我说你是几朝元老,那你讲话可要留意了。他就说,我很难讲话,很难办。这是“官大者,主恶之”,老板会怀疑你,会害怕你。
一个人要有高度的智慧,有远见,做人也好,做事也好,人没有远见,人生就已经差一截了。
第三怨,“禄厚者,怨逮之”。待遇高了,担任了重要主体的事,只要有一点错误,大家都怪是领导错了,不会怪自己。这个很简单嘛,目标高,要打靶的时候,一定往最高处打。所以地位到了最高处,一点都不好玩。不要说地位,像我们年纪大了,稍稍有一点所谓的知名度,走一步路都不好走,都要小心。如果你在地上打个滚啊,明天报纸上都给你登出来,打滚都没有自由。这个人生到此真不好玩。所以他告诉孙叔敖人生有三怨,他是警告这个楚国的名宰相,因为他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高着眼,少低头
孙叔敖答复说,我懂了,谢谢你的教诲。我的爵位越高我越谦虚,自己越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对别人更尊重。我的官越来越大,我也越来越小心,没有一点傲慢。我的待遇越拿越多,拿来的薪水帮助社会贫穷的人,帮助亲戚朋友也越多。所以他说这三件事情——地位高、待遇高、爵位高,对我都没有关系,我还是我,是个平民老百姓。“以是免于三怨,可乎”,这三种怨都到不了我身上,你认为可以吗?
(选自《孟子与离娄》)
那当然可以,不要回答了。此所以孙叔敖在历史上成一代名相,不但是名相,也是名臣,同时更是国家的良臣、大臣,那是了不起的人物。
孟子也是以同样的道理,说了“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后,接着说:“仲尼不为已甚者。”孔子待人的做法,总是留给别人一个转圜的余地,绝不把人家逼到墙角转不了身。孔子教人不做绝、不过分,凡事都有所谓“有余不尽”之意。
这个故事是历史的经验,也就是人生的经验,不一定只讲做官的哦!财富上也是同样的道理。譬如,很多年轻的财阀,财富很多,但是自己不知道怨他的人也很多,因为有资本嘛!什么生意都要做,别人都做不成了。所以也要留一点饭给人家吃啊!
当邵康节临终快断气的时候,程氏兄弟去探病,此时苏东坡也突然来了,而程氏兄弟却吩咐邵康节的家人不让苏东坡进去。当时程氏兄弟问邵康节有什么遗言,邵康节见程氏兄弟学问修养如此好,而度量还是狭隘,由于邵康节已不能说话了,只举起双手来,而掌心遥遥隔空相对地比了比。可是程氏兄弟还不懂他比手势的意思,问邵康节可不可以说明白一点。邵康节到底是有修养的人,提起元气来,对他们兄弟说:“前面的路,留宽一点给别人走。”这就是人生的道理。
(选自《列子臆说》)
宋朝的吴大有,程颐、程颢兄弟,以及周濂溪等理学家,还有研究《易经》有成就的邵康节。其实邵康节和苏东坡兄弟是好朋友,和程氏兄弟也是好朋友,而且是表兄弟。可是程氏兄弟以及讲理学的迂夫子们与苏东坡之间,相互都感到头痛,不甚融洽。
毁誉如何了断
孟子接着谈了孔子的修养,孔子总是留一点路给人家走,凡事不会做绝。
对于毁誉的处理态度,对于别人批评自己的话,听到时要能做到像不曾听见一样,但并不是糊涂,而是为了情绪不受影响。对于批评的话,是真是假,有理无理,要心里明白。至于恭维的话,差不多都是靠不住的,所以对于毁誉不要轻易受影响,应该自我反省,去了解这些批评或恭维究竟是真是假。至于听到对其他人的批评或赞许,同样要留心,究竟是真的,还是别有用意,都要辨别清楚才是。
因此,我主张今日的青年,欲读古书、谈修养,必须经史合参,四书五经之外还要读史书。如果只读经不读史,就会迂阔得不能再迂;倘使只读史而不读经,那就根本读不懂历史。历史上,这些事迹给了我们太多的经验和教训。
孟子曰:“无伤也,士憎兹多口。”
读到武则天与狄仁杰的这段对话,突然想到《孟子》中的这句话,不禁为狄仁杰流一身冷汗,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这句话是说,一个读书人在社会上没有不被批评的。作为一个人,不要怕批评。一般惹人厌的是一张嘴,吃饱饭专门挑人家的是非。中国人讲修养,在儿童课外读物中,有一本《昔时贤文》,这本书把许多诗句、格言编成韵文读本,其中就有两句说:“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人与人相遇,一定说到第三人,说到别人对或不对,这就有是非了。只有两个人没有人背后批评,一个是已经死了的无名古人,另一个是还没有生出来的人。
狄仁杰与娄师德曾经同在一个衙门共事,就看不惯娄师德那种唾面自干的作风,所以他对武则天说:“娄师德怎么够得上识人?”狄仁杰表示反对之后,武则天说:“他怎么还不能识人?你当宰相,就是他推荐的啊!”这一下,狄仁杰的脸色都青了,受了人家的大度包容,自己还不知道。娄师德不但从来没有对他表示过,而且他当了宰相以后,娄师德成了他的部下,看到他还要行礼。现在自己反而说娄师德不识人,真正不识人的,正是他狄仁杰自己。所以在武则天面前,怎么能脸色不发青啊!此外,宋代的王旦与寇准之间,也有类似的故事,于此不赘。
如果对人家的批评过分认真,那一天也活不下去。但是要注意批评,“有则改之”,如果人家的批评是对的,就要改过来;“无则加勉”,自己如果没有错误,就勉励自己,不要去犯这个错误就好了。
在狄仁杰当宰相的时候,有一天武则天召见他,商谈完政事以后,问道:“现在朝廷中,哪一个算得是最好的人才?”狄仁杰说:“我一时还想不出来谁堪称最好的人才。”武则天说:“娄师德是人才,他最有眼光,能够识人。”
青年人听了会有小感触,但不会有大感想,要等年纪大了,才会知道“谤随名高”的道理。一个人名气越大,被骂的机会越多,骂他的人也越多。有些人为了想出风头,专挑有名气的人横加攻讦。这时候,有名气的人一定要学会容忍,否则回他一句,他就达到了目的,到处宣扬“某某人和我辩论,如何如何……”这是一种很鄙俗卑下的手段。
她的宰相狄仁杰,就是一个很好的人。另外,还有一个大臣娄师德,被人称为“唾面自干”的人,他的这种修养精神,和耶稣说的“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是一样的。
但既然听到了反面的诽谤,也不要掉以轻心,要反省自己,严格检查,在自己的心理、行为、道德上如有过错,立刻要改,因为别人的话,有时并不一定是讪谤。假使自己问心无愧,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则心不负人,面无惭色,听到了谤言,也没有关系,只要学佛家的 “忍辱”就是了。
唐代的武则天,当了皇帝,她用的宰相非常好,连她自己也怕那些宰相。私生活方面,有许多人攻讦她,且不去管是非真相如何,只论在公的方面、大的方面,以及政治上,她却有很多好的作为。
永嘉大师的《证道歌》说:“从他谤,任他诽,把火烧天徒自疲,我闻恰似饮甘露,销融顿入不思议。”人就要做到这样。一个人的名位高了,所受到的反对与攻击会更激烈。后世所崇敬的圣人,在当时的遭遇却是非常痛苦的。从历史上我们得了一个教训,要想做圣人,一定要从极痛苦中站起来,问题在于受不受得了那种痛苦。
孟子说人家的不善要考虑到这种话的后果,他只说了一个大原则,此之谓圣人之言,这个原则就如《圣经》一样,可以从各方面去看、各方面去解释,都有理,都可以发挥。例如,在背后随便说别人一句话,有时候会影响那个人一生的前途;而说话的人造了莫大的恶业仍不自知。当然未来的报应也是不可思议的,这是后患。
一个知识分子,做人、做事、做官基本上都要有这样的修养,受得起批评,痛切反省,修正自己,这是儒家,也是佛家,也是修道。不要以为打坐做功夫才是修道,打坐有功夫的人,如果给他两个耳光,骂他一顿,看他的功夫还有没有?本来打坐清净为“梵行”,这时他就变成了“焚行”,一下子把他自己所有的功夫都烧光了。这是由于受刺激之故,不作数;如果好话来了,恭维的来了,那比打两个耳光还厉害,那可会把你深深地活埋了。所以不要怕批评,更可怕的是恭维,接受恭维,就是心中想超人一等。说得好听是自尊心,实际上就是我慢,是我相的一种表现,所以每一面都要注意到,才是修行。
孟子指出了中国文化力戒的事。“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一个人随便批评别人不对的地方,有没有想到后果?这是告诫我们注意个人的基本修养。我们常常喜欢批评他人的不善,就是背后说人,那是很平常的事;似乎生了一张嘴,背后不说人的短处,就要生锈似的。所以古谚说“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两人相遇,必定说到第三人,如不说到第三人,好像是无话可说,这是人类的普遍心理。但是,最坏的是,只说别人不好的一面,绝对不说别人好的一面。所以中国文化的课外读物,如《太上感应篇》等,都主张应该“隐恶扬善”,那是自幼至老毕生奉行的修养。当然,如果过分了也容易发生弊端,要做得恰当。
作为一个单位主管、领导人的人,要靠自己的智慧与修养,不随便说人,也不随便相信别人批评人的话,所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一个攻讦他人的人,他们之间一定有意见相左,两人间至少有不痛快的地方,这种情形,做主管的,就要把舵掌稳了,否则就没有办法带领部下。另外一些会说人家好话的人,中间也常有问题。李宗吾在他讽世之作的《厚黑学》里,综合社会上的一般心理,有“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办事二妙法”,所谓“补锅法”“锯箭法”,都是指出人类最坏的做法。有些人最会恭维人,他们的恭维也是有作用的。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仲尼不为已甚者。”
近代以来,大家都很崇拜曾国藩。其实,他当时所遭遇的环境,毁与誉都是同时并进的。因此他有赠沅甫九弟四十一生辰的一首诗:“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
前面的路,留宽一点给别人走
这是说他们当时的处境,左边放了一大堆褒扬令、奖状,右边便有许多难听而攻击性的传单。世间的是非谁又完全弄得清楚呢?多了这一头,一定会少了那一边,加减乘除,算不清那些账。你只要翻开《庄子》书中那段屠羊说的故事一看,人生处世的态度,就应该有屠羊说的胸襟才对,所谓“万事浮云过太虚”。
(选自《论语别裁》《孟子与尽心篇》)
孔子说,听了谁毁人,谁誉人,自己不要立下断语。另外也可以说,有人攻讦自己或恭维自己,都不要去管。假使有人捧人捧得太厉害,这中间一定有原因。过分的言辞,无论是毁是誉,其中一定有原因、有问题,所以毁誉不是衡量人的绝对标准,听的人必须要清楚。
中国文化是绝对反对“乡原”的,教育的目的,是建立一个人格;知识只是谋生技能的养成,千万不要变成“乡原”。
孔子不禁感叹:夏、商、周这三代的古人,不听这些毁誉,人取直道,心直口快。走直道是很难的,假使不走直道,随毁誉而变动,则不能做人,做主管的也不能带人。所以这一点,做人、做事、对自己的修养和与人的相处都很重要。
孔子说,一个时代,不论文化、学说、社会、政治,乃至做生意,最讨厌、最可怕的是大概、好像、差不多,等等,简直分辨不出是肯定还是否定,实际上这就是大奸大恶。这种恶佞的人,见风转舵,看起来很像够朋友,做事适当,而往往是助人之恶。能说会道,擅长辩论,一张口说话,歪理千条,一句话可以把一个国家送到灭亡的路上。
《庄子》也说过:“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真的大圣人,毁誉不能动摇。全世界的人恭维他,不会动心。称誉对他并没有增加劝勉鼓励的作用,本来要做好人,再恭维他也还是做好人。全世界要毁谤他,也绝不因毁而沮丧,还是要照样做。这就是毁誉不惊,甚而到全世界的毁誉都不管的程度,这是圣人境界、大丈夫气概。
别人骂他是贼,都反对他,他也不脸红,不难过。“刺之无刺也”,他软瘫瘫的,正如禅宗祖师骂人“皮下无血”,是冷血动物,没有血性,刺他一下,不痛不痒。“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别人觉得怎样好,他也就怎样好。人说不可以穿长袍,他明天就脱了。“居之似忠信”,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忠信——拜托他事情,满口答应,过了好几天却毫无消息,再去问他,他说慢慢来,再想办法。请他写封介绍信,他也满口答应,不管有效无效,反正他做好人,写了算了。“行之似廉洁”,他的行为看起来,似乎也干净,送他一点东西,他说不好意思收,不要,不要,但小的不要,大数目却可以要。
我常跟同学们说,我看到学者就怕,看到文人就怕,看到艺术家就怕,看到能干的人就怕,很多人我看了就怕,怕什么?自古以来,文人、学者、艺术家都犯同一个毛病——“文人相轻”。看不起别人,文章是自己的好,儿子是自己的好,不过妻子是别人的好,是不是这样?
孟子说:这一类人,不但向现实低头,而且“阉然媚于世”,讨好现实。后世的人叫这种人为“阿世”,态度“阉然”,不男不女,没有自己的人格与精神,如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没有中心的人品。假如是在现代的会议席上,当争议发生时,他会说双方的意见都好,大家综合一下就好了。他没有对就说对,不对就说不对的气魄。反正他不得罪人,也怕得罪人,如果骂他两句,他会说:你大概有点误会,我们都是好朋友,你骂两句也没有关系。
我们小时候读过一首名诗:
他们把古人抬出来,说如何如何,自己却不做尧舜,只叫别人当尧舜。嘴里的大话很多,一辈子想救世界,教化人,结果没有人同路,也没有人真信他。这类人认为,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要顾到现实,自己一辈子活得好就可以了。
天下文章数三江,三江文章数吾乡。
孟子说,“乡原”这种人,有知识,也受过教育,好像学问、人品也不错,可是没有建立人生观、没有人格,平常却信口批评圣人。这一类人,“言不顾行,行不顾言”,说了一些尧舜之道,事实上又做不到,而他们的行为非狂即狷,又不能和他们口中所说的尧舜那样行事。
吾乡文章数吾弟,吾为吾弟改文章。
孔子说这一类人是“德之贼也”,表面上看起来很有道德,但他这种道德是害人的,不明是非,好歹之间不作定论,看起来很有修养,不得罪人,可是却害了别人。总要有一个中心思想,如明是非,如此才是真正的道德。
三江就是江苏、浙江、江西。讲了半天还是我第一。文人个个如此,人人一样。算命的、看相的、玩艺术的,都彼此“千古相轻”、相互忌妒,甚至打架。看别人生意好就眼红,某某人八字算得好也不服气。
抗战时期在四川,听到人们叫这类人“水晶猴子”。有事时,想到某人是“汤圆”,就说把汤圆找来,事情好办,因为汤圆又圆又软,任人挪拿,对于这种作风,他还自以为很对,做人成功了,绝对不讲人生的大道理。当然,他心里对于是非明白得很,但他的行为,并没有是非观念。闽南人叫作“搓汤圆”,上海人叫作“和稀泥”。
搞宗教的,基督教、佛教、天主教都是 “千古相嫉”。你的庙子旺,我的庙子不旺,恨死你,恨不得夜里一把火烧了你的庙子,或念个咒子把你的庙子毁掉。
现在的说法是所谓“汤圆作风”或“太极拳作风”,而他本身没有毛病、没有缺点,也很规矩,可是真正要他在是非善恶之间下一个定论时,他却没有定论,表面上又很有道德的样子。这一类人儒家最反对,名之为乡原,就是乡党中的原人。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是古人说的,我则加了两句:“江湖千古相仇,宗教千古相嫉。”我三样都碰到过,真是可怜啊!有时我闭眼睛一想,都觉得还很稀奇,在 “千古相轻”“千古相嫉”“千古相仇”几重压力之下,竟然还能活着,而且活到几十岁,也差不多啦!
中国人经常骂人乡原,什么是乡原?“乡”就是乡党,在古代是普通社会的通称。这个“原”字,也与“愿”字通用。原人就是老好人,看起来样样好,像中药里的甘草,每个方子都用得着它。可是对于一件事情,问他有什么意见时,他都说,蛮有道理;又碰到另一方的反对意见,也说不错。反正不着边际,模棱两可,两面讨好。
谈这些事实和道理,就在说明人根本上所犯的错误,就是慢心太重,自赞毁他,认为自己都是对的。我经常讲,天地间的人,绝没有自己承认自己犯错的,都是别人不对。任何人只要一犯错,他心里也明白,脸色立刻变红,过了一会儿,自己再一想,马上又找了很多理由支持自己,认为自己的对,错的还是你。你看我们每个人是不是这样?当然包括我在内。
不要成为一颗“汤圆”
(选自《孟子与离娄》《孟子与尽心篇》《论语别裁》《药师经的济世观》)
(选自《论语别裁》《孟子与万章》)
能做好这六点,就天下太平了
这就是人生处世的分寸和道理。一个人处世,要有一定的分寸,多一分不可,少一分也不可,也就是一般人说的规矩、人格、风范。换言之,做人做事,要有一定的范围标准,同样一件事,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对不同的人物、处理的方式,也是不相同的。
我们从经验知道,只要几个人相处,乃至两个人住在一起,就不得了,别人都是浑蛋,只有自己是个好蛋。人与人相处能够做到“六和敬”,然后再扩充到这个社会,就天下太平了。
赵州和尚,就是如此透彻地了解人情世故!所以佛家说,先要透彻人情世故,方能做一个出家人。当然,懂佛法的出家人,一定懂世法;不通世法的人,也一定不通佛法,这是一定的道理。
什么叫“六和敬”?第一是“身和同住”,什么意思?你可以解释成不打架就是身和,没有一个生病的,四大调和,每个人都精神饱满,无病无痛,彼此客客气气。身也包括面孔,没有坏脸色给人看也是身和。中国的大庙一进山门就看到弥勒菩萨的笑脸,学佛就先学拉开嘴巴笑,先学假笑也好,慢慢神经拉开了,看到人就笑,总比哭好看嘛!
王爷回去后,第二天派王府的太监送了许多东西来,小和尚在山门外远远看见,赶紧报告师父。赵州和尚听了立即赶出山门外老远去迎接,还请那位送东西来的小太监吃素斋,说不定还送一个红包。小和尚们看到这情形,还误会这位师父太势利了,前天王爷来,没有带礼物,连禅床也不下;今日听见送了许多东西来,对一个小太监竟如此客气。等客人走后,小和尚便问师父:“您这样做法是什么道理?”赵州和尚说:“你们这些人,真是不懂事,要知道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啊!这些小人,如果不好好接待,回去乱说一顿,可真会破坏我和赵王之间的道义之交啊!”
我最怕看到同学整个人绷在那儿,这是学佛的样子吗?一点都不能使人喜欢,我看了就讨厌,笑脸总可以学吧?学佛第一步先学中国的弥勒菩萨,肚子大包容大,脸在笑。这个都学不会就是身不和敬。身不和怎么共住?身和还要注意衣冠整齐,生活整洁,自己生理行为每一点都要搞得干干净净,不使人家讨厌我。最难的是,即使别人做不到,你也要容纳他,能做到就不得了。不但学佛,与同事之间也能够做到才行。人与人之间就是相处不了,身不能和,因此就不能共同生活在一起。
佛家禅宗中记载,唐代的著名禅宗大师赵州和尚,皈依他的弟子很多,当时唐代的一位宗室赵王,王府就在赵州,他也皈依了赵州和尚。有一天,赵王来看赵州和尚,他正在打坐,有人向他报告王爷来了,他闭着眼睛打他的坐,直等这位王爷到了他的面前,他才睁开眼睛说:你来了,请坐!他是以对待弟子的态度接待这位王爷的。但他仍然讲了两句客气话:“自小持斋身已老,见人无力下禅床。”尽他当师父的一分礼貌。赵王当然说:“师父你不要客气了,我们做弟子的应该来拜候你的。”
“身和同住”,我们谁做到了?每个人身体都不调和,多愁多病之身,都要别人照应你,你照应不了别人。所以佛说多拿医药布施,他生他世就无病无痛。我就有这种朋友,活了七八十岁,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伤风感冒,健康得不得了,也不学佛学道。不知道多值得羡慕。
我经常感觉现在的青年们,大学毕业了,乃至研究生也毕业了,二十多年中,从幼稚园一直到研究所,连一步路都不要走。在这么好的环境中长大,学位是拿到了,但因为太幸福了,人就完蛋了,除了能念些书,又能够做些什么呢?人情世故基本不懂。真正要成大功、立大业、做大事的人,一定要有丰富的人生经验。老实说,我们这老一代比他们都行。为什么?因为我们经历过这一时代的大乱,今日的年轻人看都没有看到过。逃难、饿饭、国破家亡的痛苦,更没有经历过;也许在电影上看过,但那是坐在冷气里的沙发上看的。学问是要体验来的。所以孔子的这句话,要特别注意。
第二是“口和无诤”,不讲伤害人的话,即使骂人也要有骂人的艺术,而且还要看对象。像我骂一位陆居士几十年,他从来不生气,再怎么大声骂他,还是一张笑脸,我真佩服他。他对我是“口和无诤”,这难啰!这世界上很多人的长处是值得学习的。
孔子还曾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由此我们回过头来看东西方的文化,人类历史中凡是成大功、立大业、做大事的人,都是从艰苦中站起来的。而自艰苦中站起来的人,才懂得世故人情。所以对一个人的成就来说,有时候年轻多吃一点苦头、多受一点曲折艰难,是件好事。
在团体中,有的人嘴就不和,本来很好听的话,他讲得就不好听,真奇怪了。再不然,那嘴厉害的故意找些好听的话说,但是那些话一听就晓得,很讨厌。这口要和是要会讲话,三言两语就可以把人家的意见调和了,这是高度的道德修养,是很难的。但是这个口业也是修来的,你前生没有修口业,口德不好,你越劝,人家越要打官司。有的人一来先骂个两句——“搞什么名堂!不成样子!吵个屁!我请你们吃饭去”,别人就不吵了,毫无道理的几句话,也就解决了。这就是他前生修口业,有威德。所以要修口德啊!这是其一。
我以前讲过,世界上所有的政治思想归纳起来,最简单扼要的,不外中国的四个字——安居乐业。所有政治的理想、理论,都没超过这四个字的范围;都不外是使人如何能安居,如何能乐业。同时我们在乡下也到处可以看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八个字,而这在现在的一般人看来,是老古董。可是古今中外历史上,如果能够真正达到这八个字的境界,对任何国家、任何民族、任何时代来说,无论什么政治理想都达到了。而这些老古董,就是透彻了人情世故所产生的政治哲学思想。
其二,嘴巴上吵来吵去没有什么事,一句话空的嘛,却抓得好紧,心里生气好几天,不只把脸气绿了,还气乌了。尤其是夫妻之间的争吵,到我这儿来诉苦,我肚子里都打好分数了,两个都不是好东西,为什么?口和就无争论嘛!不过你们在劝夫妻不和的时候要注意,他们讲另一半的不是你可不要附和,他们回头和好了,就会说起你这个中间人的不是了,这是实际的例子。口要和才无诤,这就是修行嘛!你不要以为是空话,你只会南无南无有什么用?所以大家要反省,有几个人是口和的?同我一样,一开口就使人讨厌就糟了。
“世故”就是透彻地了解事物,懂得过去、现在、未来。“故”就是事情,“世故”就是世界上这些事情,要懂得人,要懂得事,就叫作人情世故。但现在反用了以后,所谓这家伙太“世故”,就是“滑头”的别名;“人情”则变成拍马屁的代用词了。就这样把中国文化完全搞错了,尤其是外国人写的更不对。
第三是“意和同悦”,我们处在团体生活中,要注意嘴巴不和还容易,有时口里说点假话,哎呀!我对不起,抱歉……可是肚子里却梗着,这会梗出癌症来的!癌症就是与生闷气有关的。非常内向的人,你打他都不放个屁的人,然后脸上发青发乌,在里面生气,将来百分之百得肝癌。
讲到人情世故,现在往往把这个名词用反了,这是很坏的事。如果说“这家伙太世故了!”便是骂人。尤其外国人批评中国人,几年前在《中央日报》上我就看到这样的文章,说中国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重人情了。一般中国年轻人的反应,是认为这个外国人的文章写得非常透彻,我说你们不要认为外国人在中国留学二三年,就能懂中国文化,那你们都是干什么的?几十年的饭是白吃了。中国文化一直在讲人情,所谓“人情”,不是过年过节的时候,提着一只火腿,前街送到后巷,左邻送到右舍,在外面送来送去地转了个把月,说不定又转回来物归原主了。这只是情礼的象征,中国文化所讲的“人情”是指人与人之间的性情。“人情”这两个字,现在解释起来,包括了社会学、政治学、心理学、行为科学等在内,也就是人与人之间融洽相处的感情。
另一种是脾气非常大的,也有患肝癌的嫌疑。中国人患肝病的特别多,患肝癌的尤其多,就是喜欢在心里头生闷气。因为这个民族很奇怪,表面上有个假面孔的,装作没事,心里却生闷气。意如何做到和?不但和,而且要能与人同事,能与人共同生活。家庭也是如此,你看父母与儿女之间的意见会相同吗?绝对不会。现在讲代沟就是意不和,意和就没有代沟了。
从上面几段,我们得到一个结论:不管是为政或做事,都要靠人生经验的累积。而人生经验累积成什么东西呢?简单的四个字——人情世故。
第四是“戒和同修”,这个戒不仅是戒律,也包括生活上的习惯。譬如爱干净的同不爱干净的,就不容易处在一起。像我是非常爱干净的,而且爱整齐,我的东西不喜欢别人乱动乱放,有同学拿了不好好放回去,我就心里讨厌,这就是一种戒不和。但是真碰到了,又能怎么样呢?真把我东西搞乱了,你斜眼一瞪,他笑一笑,也算了,你就要想,这东西最后是会坏、会没有的,就没有事了。所以戒和才能够在一起同修。戒和,照一般的解释是大家的戒律一样地好,这怎么可能吗?有人道德好,有人道德差一点。差一点、好一点要能和最难,你看“六和敬”除了和还有敬,敬就是要尊重人家啊!这样才能共同修行。
世界上有两个东西没有办法实验,那就是政治和军事。这两个东西,包罗万象,变动不居。从历史上看,古今中外的政治,专制、君主、民主、集体,究竟哪个好?谁能下得了这个结论?尤其现代的中国,几十年来,西方的什么思想文化,都搬到中国这个舞台上来玩过,但是西方思想是西方文化来的,结果如何呢?所以为政的人要了解人生,要有经验,要多去体会。因此孔子将自己的经验讲出来,编到《为政》这一篇里,就是暗示一般从政者,本身的修养以及做人、做事的艰难,要效法他这个精神,在工作上去体会它、了解它。
第五是“见和同解”,见就是意见、观念,人与人之间意见会不同。不要讲别的,没有一对夫妻的意见是完全相同的,但也因为两人的面貌不同、个性不同,才能结婚,完全一样是不能结婚的,结婚了会早死一个。吵吵闹闹的反而可以吵一辈子,吵完了又没事了。这种情况我看得多了,如果一直吵架的老伴走了,剩下的一个没有吵的对象也就差不多了。见和是见解相同,如何沟通来达到见和是很重要的修行。
讲到这里,我们要研究孔子为什么把几十年所经历的做人、做事、做学问的经验,要放在《为政》篇里。这经验太重要了,本来为政就是需要人生经验的。
第六是“利和同均”,利不只是钱,即使睡上下铺的人之间也有利的问题,这是个比方。利害关系之间能够和平相处是同均,平等。
到了“六十而耳顺”,这里问题又来了,孔子在六十以前耳朵有什么问题不顺,耳腔发炎吗?这句很难解释,可能在当时漏刻了文字,可能是“六十而”下面有一个句读。如果照旧,“耳顺”的道理就是说,自十五岁开始做人处世、学问修养,到了六十岁,好话、坏话尽管人家去说,自己都听得进去而毫不动心,不生气,你骂我,我也听得进去,心里平静。注意!心里平静不是死气沉沉,是很活泼、很明确是非善恶,对好的人觉得可爱,对坏的人,更觉得要帮助其改成好人,要这样平静,这个学问是很难的。然后再加十年,才“从心所欲”。但下面有一句很重要的话——“不逾矩”。我们上街去看看,这家包子做得好,就拿来吃,“从心所欲”嘛!行吗?要“不逾矩”。人与人之间要有一个范围。“从心所欲”——自由而不能超过这个范围,所以“不逾矩”,同时这句话也通于形而上的道理。
发挥起来也包括社会经济问题,这“六和敬”在佛经中是应用在僧团的生活上,实际上扩充起来,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在其中。大家天天要写佛法的文章,就不晓得发挥,把“六和敬”这么伟大的佛法只用到僧团中,太可惜了,这是佛的真正教育法,天下太平的大法。
他说十五岁的时候立志做学问,经过十五年,根据他丰富的经验,以及人生的磨炼,到了三十岁而“立”。立就是不动,做人、做事、处世的道理不变了,确定了,这个人生非走这个路子不可。但是这时候还有怀疑,还有摇摆的现象,“四十而不惑”,到了四十岁,才不怀疑,但这是对形而下的学问人生而言的。还要再加十年,到了五十岁,才“五十而知天命”。天命是哲学的宇宙来源,这是形而上的思想本体范围。
那“六和敬”从哪里做起呢?
这是孔子的自我报告。为什么孔子在谈到为政时要作自我报告呢?孔子是七十二岁死的。他用简单几句话报告了自己一生的经历,艰苦奋斗的精神。他的身世很可怜,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还有一个半残废的哥哥和一个姐姐,他要挑起家庭这副担子来,他的责任很重。
“六和敬”有两层意义,要先从内心做起,身、口、意从自我做起,戒、见、利从行为扩大,由内而向外,人人自动自发,这是真民主、真自由,也是真佛法。
《论语·为政》中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这些大文章不去写,一天到晚钻牛角尖,做什么学问?世界不能和平,主要问题不在政治制度或是学术文化,而是在每个人此心能不能和平。因为做不到此心的和平,此心不能了、不能度,要想求家庭、社会、国家、天下能够和平,那是永远不可能的。这是人类文化的大问题,所谓人类文化,包括了一切宗教、教育、哲学、政治、社会、经济、军事,等等,不只是博物馆的古画,或是什么歌舞才算文化,文化包括了整个人类的生活和习惯。如果“六和敬”能做到了,也许这个世界就能够太平。
为什么要懂人情世故
(选自《维摩诘的花雨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