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的经验,人生永远感觉缺一个房间,身上永远感觉缺一块钱,所以一般人的欲望是不会满足的。
我说他的经济学最高了,其实那五分之一也要自己真正用了,而且用对了,才是有效的。
我常常问人,你发财为了什么?以中国文化来讲,任何一个人发了财,要注意一件事,“一家温饱千家怨”。一个人发财,或者一个公司发财,很多老百姓会怨恨的;至少是“侧目而视之”,眼睛歪着看,格老子怎么会发?这个公司发到那么大啊,我们怎么办?
我常常说,大家只学西方的经济学,但很少学中国的经济学,更没有研究过释迦牟尼佛的经济学。如果大家懂了释迦牟尼佛的经济学,就真懂得经济了。释迦牟尼佛说,财富是靠不住的,不属于你,只是给你所用,不是你所有。任何人赚的钱,第一是官府要收税,第二是有盗贼要抢你或骗你。佛经上是王贼并称的,皇帝是合法的盗贼,盗贼是不合法的皇帝,所以赚的钱先要扣掉王贼这一份;万一碰上个水灾、火灾又扣掉一份;还要花在父母儿女、六亲眷属、朋友等身上一份;再一份花在健康、疾病上,相对最后一份可以自由做主的,也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
发了财以后,钱究竟做什么用?一般人到中年以后,手头的钱会多些,但钱越多痛苦越大。事业很兴旺的,烦恼也是越来越多。我以前有一个身为银行家的朋友,他告诉我他家上代的一个故事。有个人发了财,每天晚上自己打算盘,哗啦哗啦,打到夜里。过了三更,差不多一两点钟还没睡觉,他太太陪在旁边。以前的老规矩,老爷没有睡,太太一定要陪着在旁边缝针线,等着他要茶要水。有一天,隔壁墙外面,一个穷人挨着这个高墙搭了一个棚子。两个年轻夫妇做豆腐卖,凌晨三四点就起来,两人一边有说有笑又唱歌,一边磨豆腐。这个康家的老前辈,两三点钟还没有休息,还在打算盘看账。这个太太就讲话了:“哎呀,老爷,早一点休息啦,你看我们还不如墙外面那两口子,多快乐啊!”
人就这样,就是不明白财富功名,连同身体、生命,都非你之所有,只属于你所用,这个原则先要把握住。懂了这个道理,就要好好安排自己的财富,考虑如何对人类做贡献。有人说他也做了贡献,搞了基金会,给很多地方也捐了钱。你是为了逃税,还是为了求名啊?如果有逃税或者求名的夹带心理,这个好事就不纯粹了,大有沽名钓誉的成分。
老前辈一听:“这样啊!我马上叫他不快乐。”这个太太吓死了:“老爷,你不要害人喔。”他说:“我不害人。”就进里头拿一块银元宝出来,叫太太:“你跟我来,跟我来,到墙边上站着。”邻居那个茅草棚搭在他家的高墙下面,他把这一块银子“咚”的一声,丢过去了。
世界上所有的财富,在哲学的道理上来讲,是“非你之所有,只属你所用”而已。从出世法的观念来讲,刚生下来的孩子,手都是握着的、抓着的。你们生过孩子的人都注意啊!如果手不那么握着是不健康的。婴儿躺在那里,两脚是不断乱蹬的,好像在拼命向前跑。这样跑啊抓呀,到什么时候放呢?殡仪馆的时候放了。
银子一丢过去,两夫妻正在磨豆腐,听到那个声音,说什么东西啊?一看,哎哟,元宝来了!发财了!上天赐给我们,怎么办?两个人不磨豆腐了,也不唱歌了,没有声音了。三天以后,一点影子都没有了。这个康老先生就告诉太太:“你看,我叫他们不快乐就不快乐。”
“世事循环望九州”,世间的事情就是轮回的,都是回转,跟圆圈一样循环的。“前人财产后人收”,前人发了财,钱财永远是你的吗?不会的,会到别人的手上去。后人有了财产你也不要高兴,更有后面人在等着接收你的。这几十年来的商业行为,由倒爷的社会开始,到现在乃至发大财的,仔细研究研究,多少人起高楼,多少人楼塌了!我看了几十年,看得太多了,不管官做得多么大,财发得多么厉害,最后都没有了。
这个故事的意义,我想大家也差不多知道了。
那么人生的目标,有钱就为了饮食男女吗?这要搞清楚了。古人有一首诗,我把它改了改,不是我有意改的,改了使大家比较容易理解:“世事循环望九州,前人财产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更有收人在后头。”
很多人的经济学是书本上学来的,没有用,我的经济学是实践来的。我做过生意,赚过大钱,这还不作数,我还垮过三次,垮得光光的,当衣服吃饭。我感觉,懂了这个才懂得经济学,才懂得做生意。你光有赚钱的经验,没有垮台讨饭的经验,那你懂个啥的经济学啊!不行的。
人,活着只有两件事最难办,如孔子说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佛家、道家、儒家都讲这个问题,人生两个大欲望,一个是吃东西,一个是男女关系。
赚钱不难,用钱比赚钱更难。有个学佛的朋友跟我说,要做功德做好事。我说你不要吹了,我现在给你港币十万,你今天晚上到香港街上做一件好事回来,我给你磕头。要做好事不容易啊!你不能到卡拉OK找个女朋友,一下送了十万,那不是好事,那十万还不够呢!还要两百万呢!
会用钱比会挣钱还难
做好事,还要有福报,有福气给你碰到这个机会,你才能够做啊!花一块钱可以救人命,这才是做好事。至于上庙子去,这里送个一万,那里送个两万,到处烧香磕头,这个是骗自己嘛!这个哪是做什么好事啊?这是做生意嘛!你看老太婆到庙子里拜菩萨,三块钱买一把香、买两根香蕉,菩萨面前拜个半天,要菩萨保佑她全家平安、发财,她的儿子大学考取留学,回来要发大财……然后,烧完了香,香蕉还带回去给自己孩子吃。要求的那么多!这些人上庙子都是做好事吗?都是做生意!这个不是做好事。真做好事,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选自《论语别裁》《易经系传别讲》)
有一次,我在苏州跟许多同学一起吃饭,吃完以后,菜太多了,我还是老规矩,对他们说:“好可惜噢!你们叫那么多,太浪费,包起来带走。”有个年轻同学说:“我们在街上看见苏州的叫花子好多啊,我们送去。”我说:“今天晚上这一包剩菜你们要能送掉,我南字不姓,改姓北了。”结果他们不信,到了街上一个叫花子都没有。我说:“这些都是职业叫花子,他们早回去休息了,已经发了财去休息了,他还跟你要剩菜剩饭吗?”结果真送不掉。然后他们走到一个转弯的地方,有三个人在一个屋檐口睡觉,盖一条被子。这个同学高兴了,总算找到了。我说:“人家睡了,不要去叫醒,他们不会要的啦。”结果,这一位女同学不相信,去叫醒,有一个人起来拿了,说声“谢谢”又躺下去了。我说:“你走了以后,他还骂你笨蛋,这些人不是讨饭的,都是外地来打工的,你看他拉开被子起来,一身西装,他一边谢谢,一边心里想:你把我当穷人看!他不骂你才怪呢。”
这也就说明,要能对百万人有利才是“备物”、才是“富贵”、才是“立成器以为天下利”,才算是万物皆备于我。然后建立一样有用的东西——就像科学家发明一样于万民有利的东西一样,这就是事业。它可以使天下万代后人都得到你的利益,这也就是功德。
赚钱难,聚财难。但是用钱更难,散财更不易。能够赚钱聚财,又能够善于用钱和散财的,必然是人中豪杰,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及的。
懂得了这个道理,所以“备物致用”。具备了万物,但这并不是说我富贵了,家里什么东西都有,才叫作“备物”。备物是真正达到了大富贵,世界万物皆备于我,是本有的,因为我们本体里具备了万物,具备了万物而能够起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譬如科学家很富贵。我讲的科学家是指发明科学的科学家,不是现在的科学家、技术家。现在的科技是真正发明科学的人发明的,但是这些人都是很可怜的。像有名的艺术家,死了以后,一张画也许可以卖几千万,但是他活着的时候,连饭都没得吃,说不定还是饿死的。你说他的富贵在哪里?他的价值是在死了以后,他死了后很富贵。
孟子说:“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这是孟子提的一个政治大原则。一个国家的领导人,如果是政治家,所领导的就是 “土地,人民,政事”三宝,这三种是真正的宝。
“崇高莫大乎富贵”,不是指我们现在所说的富贵。譬如说一个人学问好,是说他知识上的富,这不是金钱所能买得来的,即便再有钱也是买不到的。一个人的道德高,也不是用金钱买来的。所以“富贵”两个字大家要先搞清楚。这里所谓的富贵,是广义的,不是指狭义的财富和做官,因此说最崇高伟大的是富与贵。一个人充实到某一个程度就是大富,大富当然是贵重的、值钱的,是无价之宝了。
如果一个国家的领袖,重视珍惜的是珠玉奇珍的话,灾难一定会很快光临他。古今中外皆有这种事实,应验在帝王身上的很多,最著名的是明末的崇祯皇帝,就是李自成打进北京城后,在煤山上吊的那个皇帝。实际上,他是一个好皇帝,品德也很好,就是有一个毛病,手撒不开,财货要抓在手里。流寇作乱,要筹饷用兵,他一直说没有钱,拼命向民间增加赋税。管理财政的大臣向他报告,不能再加税赋,老百姓已经没有能力负担了,建议他用皇室内库的钱。他还是不允许,说这是不能动用的。等他吊死在煤山以后,流寇打开内库,里面多的是黄金、白银、财宝,供给一百万部队的军用都足够。这就是“宝珠玉者,殃必及身”。
人都要求这两样东西:“富与贵”。“富”,财富集中在我手里;“贵”,把我架得高高的。我们中国“富贵”这两个字用得非常之好,富了就一定贵,贵却不一定富。算命的就晓得,有些人命很好,但他是“清贵”,贵是很清的,官做得很大,一毛钱没有。中国历史上有很多大官,死了连棺材都没有,要靠朋友凑钱来买棺材。像宋朝的岳飞,当了大元帅,满朝文武认为岳飞家里多少会有几个钱。但是岳飞被杀抄家时,除了几本破书外,什么都没有,这就是清贵。
青年人要注意一点,如果想做一番事业,应该知道“财聚人散”的道理——钞票都到你口袋里,社会的人际关系就少了,没有“真朋友”了;“财散则人聚”,孟尝君就是这样,钞票撒得开,解决了别人的困难,自己的钱当然没有了,但是朋友多,人际关系多,有了苦难,则有朋友帮忙。
《易经·系辞传》说:“崇高莫大乎富贵,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
孟子虽然说的是政治原则,用之于人生,也是一样的。尽管在有形的财富方面,上无片瓦,下无立锥,然而还是有无形的财富土地,以及自己的学问、思想、人品、真理等。人生的立场站稳就有“土地”了;有了人格,就有同道的朋友,那就是“人民”;然后有了合乎道德的标准行为,就是 “政事”。国家如此,个人也一样,“土地、人民、政事”,这三件是大宝,如果只重钞票,当然“殃必及身”。
现在孔子所谓的求,不是努力去做的意思,而是想办法,如果是违反原则去求来的,是不可以的。所以他的话中便有“可求”和“不可求”两个正反的道理,“可”与“不可”是对人生道德价值而言的。如富可以不择手段去求来,这个富就很难看,很没有道理,所以孔子说这样的富假使可以去求的话,我早去求了。但是天下事有可为,也有不可为,有的应该做,有的不应该做,这中间大有问题。如“不可求”,我认为不可以做的,则富不富没有关系。因为富贵只是生活的形态,不是人生的目的,我还是从我所好,走我自己的路。
(选自《廿一世纪初的前言后语》《漫谈中国文化》《南怀瑾讲演录:2004—2006》《孟子与尽心篇》)
我们从生活中体会,发财有时候也很容易,但当没钱时一块钱都难,所以中国人说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古人的诗说:“美人卖笑千金易,壮士穷途一饭难。”在穷的时候,真的一碗饭的问题都难以解决。但到了饱得吃不下去的时候,每餐饭都有几处应酬,那又太容易。也就是说,小富由勤,大富由命,但命又是什么东西?这又谈到形而上去了,暂时把它先放放。
不动心,才能干大事
真的富贵不可求吗?孔子这话有问题。中国人的老话:“小富由勤,大富由命。”发小财、能节省、勤劳、肯去做,没有不富的;既懒惰,又不节省,永远富不了。大富大到什么程度很难说,但大富的确由命。
昨天一个朋友来看我,说他看到我的《孟子·尽心》那篇文章,连着看了三遍,感慨很多。他说:“你的看法我很赞成,这样来讲对极啦!从前有些人讲不动心,好像是要把心压着不让它动,那是不对的。不动心是要能做到临事不动心,才是真不动心。”
孔子认为富是不可以去乱求的,是求不到的,假使真的求得来,就是替人拿马鞭,跟在后头跑,所谓拍马屁,乃至让干什么都干。假使求不到,那么对不住,什么都不会来。“从吾所好”。孔子好的是什么?就是下面说的道德仁义。
事实上,到了利害关头,这个事业可做不可做,很难下决心。真正的定力,是要在这个时候能不动心,如果能够做到,那么打坐那个不动心,在佛学上讲已是小乘之道,不算什么了。要知道处世之间,危险与安乐,不动心非常难,难得很。
这是孔子有名的话。在《论语》上是“富而可求也”,但在《史记·伯夷列传》上,司马迁引用孔子的话是“富贵如可求也”,还多一个“贵”字。这也是一个问题,古书上这些小问题,读书时也要注意到。我认为《论语》的记载比较对,应该没有“贵”字,因为《尚书·洪范篇》上讲五福: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便没有“贵”字。中国人的人生哲学,“富贵”两字往往连起来讲,富了自然就贵,不富就不贵,富更重要,所以在这里“富”字应该已经包括了“贵”字的含义。
另外一个现象,一般而言,大家看活人的文章,不如看死人的文章来得有兴趣。这也是《易经》的道理,“人情重死而轻生,重远而轻近”,远来的和尚好念经,那是必然的。曹丕在他的文章里,就提到“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这两句话。譬如最近美国一个学禅的来了,他原本在美国名气就很大,但经我们把他一捧,“美国的禅宗大师来弘道啦”,中山堂便有千把人来躬逢其盛。如果要我去讲,不会有两百人来听的。要是我到外国去,那就又不同啦!所以要做事业,人情的道理大家要懂,如果这个道理不懂,就不要谈事业。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前面说过,人情多半是“重远而轻近,重古而轻今”。古人总归是好的,现在我不行,死了以后我就吃香了。像拿破仑啊、楚霸王啊,死了以后就有人崇拜。所以大家要了解人情及群众的心理。人情是什么呢?除了饮食男女之外,权力欲也是很大的,不仅是想当领袖的人才有,权力欲人人都有。男的想领导女的,女的想领导男的,外边不能领导,回家关起门来当皇帝。先生回家了对太太说:“倒杯茶来!”太太呢?“鞋子太乱了,老公请你摆一摆……”这就是权力欲,人都喜欢指挥人,要想人没有权力欲,那就要学佛家啦!到了佛家“无我”的境界就差不多了。
什么才是真正的大富贵
一个人只要有“我”,便都想指挥人,都想控制人,只要“我”在,就希望你听我的。这个里边就要称量称量你的“我”有多大,盖不盖得住?如果你的“我”像小蛋糕一样大,那趁早算啦!盖不住的!这个道理就很妙了。所以权力欲要控制,不仅当领袖的人要控制自己的权力欲,人人都要控制自己的权力欲。因为人有“我”的观念,“我”的喜恶,所以有这个潜意识的权力欲。权力欲的倾向,就是喜欢大家“听我的意见”“我的衣服漂亮不漂亮?”“哎哟!你的衣服真好、真合身。”这就是权力欲,希望你恭维我一下。要想没有这一种心理,非到达佛家“无我”的境界不行。
(选自《南怀瑾讲演录:2004—2006》《漫谈中国文化》《论语别裁》)
佛家的话——“欲除烦恼须无我”,要到无我的境界,才没有烦恼;“各有前因莫羡人”,那是一种出世的思想。真正想做一番治世、入世的事业,没有出世的修养,便不能产生入世的功业。历史上真正成功的人很少,多数是失败的。做事业的人若真想成功,千万要有出世的精神。所以说,“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前因莫羡人”。人到了这个境界,或许可以说权力欲比较淡。
今日考进来的学生,目的是为了职业,既然为了职业,那么做医生是职业,做公务员也是职业,职业的下面,就只有价值问题,也就是待遇如何,首先问划不划得来。过去,我们的思想从不考虑个人待遇问题,所谓“为官心存君国”,讲好的一面,是牺牲自我。为什么要得到权位?是为了实行自己的理想,好替国家做一番事,如此而已。历史上许多大臣死了以后可怜得很,像秦桧害死岳飞,抄家的时候,什么都没抄到,唯有破书而已,像这种精神,是值得我们去认真研究的。
(选自《易经系传别讲》)
讲到这里,我们知道,古人对于该不该出来当官,所谓立身出处,是很慎重的。现在我们的教育变了,每一个考进来的,都是为自己的职业问题着想,这是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即所谓杜威等人的思想,主张生活就是教育,教育应与生活、技术配合在一起。人家的文化基础同我们完全两样,我们今天没有搞清楚自己的文化精神,对别人的也没有搞清楚,别人的东西是不是适合我们的国情,今天还在考验中。
成败都经过,才能有大成就
这个问题时至今日还是值得研究的。那个时候,考取功名出来做官的,四万万人中只有一两万人,的确是很光荣。现在当然两样了,是公务员替人服务了。但是大家还有一个毛病,习惯把公务员与官的观念始终混在一起,如果这一点真正分开了,搞清楚了,那就好办了。很遗憾,几十年下来,这一点还是没有搞清楚,以致产生了政治上、社会上的很多纠纷。
昨天有位山东老朋友跟我讲笑话,谈到山东的孔孟文化,他说一个人要把好事、坏事全弄懂了,才能够通达。这话不错。做人就是要通达,通达人性、通达人情,才能够谈学问、谈治事。
现在公务员的观念和以前官的观念,的的确确已两样,所以有时候拿现代的公务员比过去的官,大不妥当。过去一个读书人,十载寒窗,一旦考取了功名,那真有味道,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出来时还要鸣锣开道,老百姓还要回避,坐在轿子里比汽车里舒服多了。最小的官是典史,勉强等于现在县里的警察局长、监狱长,这是编制内的人。皂隶之类都不在编制内,由县令自己想办法在节余项下开支。以前一个县衙门里,编制外不过一二十人办事。像清朝康熙时代,全国官吏,上至宰相,下至地方小吏,只有一万七千人,却做了那么多事。
人生的道理,太得意的时候碰到一点倒霉挫折,如果你懂得《易经》,反而应该是好运气。假设一个人永远在好运中,这个人就完了,他永远没有大的出息。所以小小地惩罚他,便不会做大的坏事,这反而是小人的福气。一个人没有倒过霉,便永远没有出息。
“读书志在圣贤”,读书不是为了拿高薪,而是求学问,可以视圣贤为榜样和最高目标,并不是求圣贤的名,或者装作道貌岸然的样子。读书不一定要做官,万一不幸出来做了官,则“为官心存君国”,既然出来做公务员,就要对老百姓负责,对社会、国家负责。
一个领导人,像有些帝王,把自己最心爱的大臣一下子革职,不让他干了,或者把宰相一下子派去当县长,或者当乡、镇长,就是这个道理。这些都是高明的帝王,希望部下将来能有更大的担待。这就是“小惩而大诫,此小人之福也”的道理。
中国文化讲究,一个知识分子、读书人,立身处世、进退之间应大有分寸,绝不能顾虑到生活问题,这是一个大问题。过去每逢过年,很多家庭无论作装饰,或是附庸风雅,都会悬挂朱柏庐的《治家格言》,格言中,“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是很有分量的名言。
孔子怎么悟到这个道理的呢?断了脚趾学个乖,是孔夫子的因果观。他看到了噬嗑卦初九爻的爻辞,这个爻辞是“屦校、灭趾、无咎”,孔子说“此之谓也”,这一爻就是这个道理。
这些是孟子、老子的教育。不像现在,读个书,就想到学哪一科最好,做什么待遇比较高,有前途。这完全是商业行为,不是教育行为。
“屦校”就是我们过去穿的木拖板。中国古人不穿鞋子,是穿木屐的。木屐外面加个边就叫“屦校”,“灭趾”是穿着木屐走路,脚歪了一下,把脚指头碰伤、碰断的意思。
再譬如老子的话:“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有道德才能的人,时节机会来了,环境会逼得你去做官,“则驾”,像开汽车一样,你就发奋去做事了。“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时机不对,则随遇而安,乐得自在,刚好去读书提高修养,做点什么谋生都可以。
卜到这一卦,要去做生意会倒霉、会赔本。不过没有关系,伤一个小脚指头而已。虽然有些不顺,但还是小灾。噬嗑卦一路都是凶卦。初九爻是无咎,没有毛病,但人已经伤了,脚指头也断了,怎么还说是无咎呢?无咎不算是很坏的运气,还算是不错的。
譬如孟子的话:“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告诉我们一个读书人、知识分子,如果倒霉,把自己照管好就行了,不管外面的事。至于职业做什么都可以,职业跟学问根本是分开的。学问则是一生的事,学问不是知识,做人、做事都是学问。“达则兼善天下”,如果有机会叫你出来做事呢,那就不是为个人,而是把自己贡献出去,为整个社会、国家做贡献。
由此,孔子悟到了人生的道理,虽然指头伤了,但这是小伤呀!不然这个人走路永远不注意、不小心。如果跌倒,或者中风了,变成半身不遂,那麻烦就大啦,就更糟啦!所以说“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不见利不劝,不威不惩”就是这个道理。这是孔子解释这一卦初九爻的爻辞,所引申出来的人生哲理。
不像现在家庭和学校的教育,乃至整个社会的教育观念,专门为了职业,为了赚钱,连基本人格养成教育都没有。人如果做不好,你讲什么民主、科学、自由、法治、人治、德治、集权,乃至信用、环保、团结、和谐?理想都很好,可是没办法做到,因为事情是人做的。
为什么身心困顿痛苦的人成就会大呢?《孟子》说:“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因为是“孤臣”,是“孽子”。像舜的一生,他在生命的路途上,一开始受到的困难坎坷,就是“孤臣孽子”的心情,所以他对一切事情“其操心也危”。
中国几千年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谋生,是教我们做一个人,职业技术则是另外学的。而且教育从胎教开始,家教最重要,然后才是跟先生学习。人格教育、学问修养是贯穿一生的。所以社会除了政治、财富力量以外,还有独立不倚、卓尔不群的人格品格修养,作为社会人心的中流砥柱。
“危”字有双重意义,一是危险之危,就是看每件事情都隐伏危机,不像没有吃过苦的人那样,把事情看得很容易;另一个意思是,危者正也,居心纯正,随时怕自己犯错误,如临深履薄,不敢乱来。“其虑患也深”,所考虑的问题,所顾虑的后果,都非常深刻、深远,使反对的人没有意见。因此比一个在顺心环境中成长的人,看得更为深远通达,所以后人有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名言。
中国古代教育的目标,四个字——敬业乐群。“敬业”就是好好学习学问,好好学习做一个人,学习人文,养成人格,再学习谋生技术,对学习、对行为、对工作要有诚恳敬重之心,不可以马马虎虎。“乐群”就是培养在社会共同生活中的道德、伦理、礼节、秩序、能力等,维护社会秩序和人际环境的健康。
孟子说“人恒过”,这三个字,一般解释是“人常常容易犯错误”,不过和上面的文义连贯起来,可以做另一种解释:“人往往容易做过分的事。”过分当然也是一种过错,就是说人在优裕的环境中,优裕了还想更优裕。
现在大家动不动称事业,其实都是职业。事业是要对全社会真正有贡献的,不是口说的为社会,实际却是为饭碗考虑的职业。
上天给人类吃许多苦,目的在于使他改过自新;在人生的路程上,吃尽了苦头的人,就知道不可以做过分的事。“困于心,衡于虑”,外在环境的困难使人不能如意,在心理上处于痛苦、烦恼之中,逼着他去考虑,用思想去衡量,应该怎样做人,怎样做事。运用智慧去克服困难,选择最适当、最合道德的方法去做,才不会冒昧、莽撞,才会谨慎而行。
有人现在工商业做得好,很发财,或者官做得很大,这不是事业,这个是职业。中国文化中,什么叫作事业呢?出自孔子《易经系传》中的一句话是:“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一个人一辈子做一件事情,对社会大众有贡献,对国家民族、对整个社会,都是一种贡献,这才算是事业。譬如大禹治水,他为中华民族奠定了农业社会的基础,功在万代,这叫事业,真正事业的精神在这里。
年轻人每说“拿破仑的字典中无难字”,我们的古谚说“用心计较般般错,退步思量事事难”,人生在这两种不同情况中都经历过了,才能成功。一切都计较好了,认为考虑周到了,可以成功,这还不够,还要做退一步想,在万无一失中,如果有个万一的意料之外的差错发生,又当如何?有了事先的准备,才勉强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这是一个好像最讲民主、平等、自由的时代,其实现在全世界的皇帝都姓“钱”,都是钱做主,以钱来决定贵贱,没钱就没自由。没有真正独立不倚、卓尔不群的人格修养、学问修养,有的只是乱七八糟的所谓个性张扬和向钱看,变成听“钱”指挥。连科学研究、教育、学术都在听“钱”指挥,为就业忙,为钱忙,没有精神支柱,一旦失业,就跟天塌下来一样。全世界的政府,每天都为就业头痛。
(选自《易经系传别讲》《孟子与尽心篇》《孟子与滕文公、告子》)
职业不等于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