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面谈以后,她提出了一些观察心得和问题,再加上一种还很模糊的感觉,她和父母的关系真的不太一样了。以下摘录了一些她自己的说法。
“我希望看看自己和爸妈相处时的表现。在经历这些治疗以后,也许与以前相比会有所改变。”
——“你们知道吗,我很惊讶,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我居然那么听话、那么安静。”
卡罗琳渐渐对自己的原生家庭产生了兴趣,甚至还好几次回家探望了年迈的双亲。
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直接将此种习惯转移到了对待丈夫的态度上。
无论表达方式怎样,我们非常欣赏卡罗琳想冲出谷底的那股决心,因为那是一条既崎岖又不平的路。我们用跟她争辩来激发她走下去,在她失去勇气时,我们会把她拥在怀里——当然不是在肢体上,不过如果她要求,我们也会真把她拥在怀里。说实话,在工作的时候,我和卡尔对和病人身体上的接触还是很犹豫的,但我们绝不畏惧给予他们关怀。
——“我爸爸老是那种消极抵抗的态度,他会很巧妙地挖苦我妈妈,以他自己安静的方式在暗中影响她。”
“听着,你这家伙,我不想再牺牲了!我已经牺牲得够多了!”
她看出她父亲并不全然在扮演受害者的角色。
接下来的几分钟内,卡尔继续引导卡罗琳如何自我牺牲和帮助家人。卡罗琳迅速将沮丧抛在一边,把矛头指向卡尔。
——“你们觉不觉得我之所以会嫁给一个全力投入事业的男人,是因为我爸爸从未做过‘这样的事’的关系?”
卡尔故意不理会卡罗琳脸上迅速汇集的阴影,“这个好心的人,在路上发现强盗,后来……”
卡罗琳现在懂得了强调某些字眼,我很欣赏这一点。此外,我还很高兴地发现,她正在摸索自己的路和意念。她在奋斗中主动出击,事实上,她快要变成自己的治疗师了。
卡罗琳气呼呼地说:“我当然知道!”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之所以对大卫百依百顺,是因为看不惯我妈妈那副强势支配的姿态?”
“如果想要帮助你的家人,特别是大卫,就必须再牺牲一些。你知道好心的撒马利亚人的故事吗?”
早在几个月前我们就表明过这一点,她却到现在才“发现这块新大陆”。看到一个人分享这样的经验,我们的感觉一直是很奇怪的。当然,卡罗琳并不是没听到我们的分析,而是心理还没准备好。一直等到现在时机成熟了,它才从卡罗琳的潜意识里再度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我已经牺牲得够多了!”卡罗琳开始生气了。
——“我妈妈其实并不比我爸爸糟糕,是我错怪她了。她甚至还挺有幽默感呢!”
卡尔继续追问:“怎么了,你不愿意牺牲小我来成全大我吗?”
——“奇怪,我弟弟在这些事情中的位置在哪儿呢?”
“抱歉,我没兴趣。”卡罗琳因为没听太懂卡尔的话,脸色还不太难看。
——“我想到了一点,每次写信的时候,我总会写‘亲爱的爸妈’,可是回信的总是我妈。我怀疑爸爸是不是根本没看到我的信。如果我直接写信给他,而且只写给他,你觉得他会回信吗?或者打电话给他,妈妈会让我们父女单独谈话吗?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非要通过妈妈,我和爸爸才能互相沟通呢?”
卡尔:“你仔细想想这样做的好处。每个人都会为你感到难过。为了要帮你,孩子也许会做更多的家务,大卫也许非得准时回家不可,好确定你没有使自己受伤。事实上,如果你变成酒鬼,还可能会使大卫变得更有爱心更好好照顾你呢!”
好一个俄狄浦斯的妹妹,卡罗琳!
卡罗琳:“不必当酒鬼,我的问题已经够多了。”
不可避免地,卡罗琳爬得愈高、精力愈旺盛,她的现实生活与理想之间的距离必然愈发遥远。一方面,卡罗琳有了新的希望,那是她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但是另一方面,她的现实生活却没有多大改善。虽然很多事情都在改变中,其中以卡罗琳面对大卫时的果决态度最为明显,但是,有一个残酷的现实却没有改变,那就是卡罗琳每天的例行事务,包括阅读、在志愿者组织中的工作和朋友的长谈,当然也少不了清理房子、准备迎接丈夫和孩子们回家,等等。在卡罗琳宣布自己对整个情况的看法之前,她先长出了口气,有点痛下决心的意味。
“告诉你一个办法,你有没有想过做个酒鬼?也许会很有帮助。”卡尔的笑容显而易见,可是他话中的含意却不太明确。
“听起来可能太简化了些,但我想问题是出在我太厌烦了。我很喜欢做个家庭主妇,真的,通常感觉是如此。可是我需要一些别的东西。”她怀疑地望着我和卡尔。“如果我去做兼职的话,我家人能受得了吗?”
下次面谈时,卡尔望着卡罗琳绑上绷带的脚踝,开始发表他的感想。
“不,”卡尔说,“我觉得不太可能。”
我很冒昧借用了一点卡尔的幽默论调。卡尔本人对幽默用语的喜好,在下面的插曲上格外有效。有天早上,大卫正要上班的时候(这是夫妻最喜欢也最安全的吵架时机),卡罗琳开始生大卫的气,并且就这样气了一整天。当天大卫又很晚回家,于是卡罗琳不等他就先开饭,可是她冲进厨房想拿一个锅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脚扭伤了。
“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们?”我仍然一本正经。
我常常发现自己很生气卡罗琳老是让大卫踩在她头上,就很气愤地向她表示:“如果你容许大卫比晚餐时间晚一个小时回家,连个电话也不打,那么真没什么可抱怨的!他为什么要对你感到抱歉?他过得很好啊。如果我太太也容许我这么做,我很可能会和大卫一样放肆哩。”
对卡罗琳而言,这是个关键的时刻,因为小时候母亲为了全家生计而外出工作使她感到很难过,她显然为自己这种想法将会对孩子造成的影响感到十分内疚,甚至快要流泪了。还有一项因素使情况更为复杂,那就是大卫的母亲是个百分之百的家庭主妇,大卫当然喜欢有个在家的太太,这使他能重温儿时舒适的感觉。他喜欢家里有个卡罗琳“妈妈”在,并且,像他父亲一样,喜欢对太太理家的方式吹毛求疵一番。挑剔卡罗琳,只是他习惯的强迫性练习而已。向家人询问的时候,卡罗琳显然非常紧张,不过,大家(除了当天没来的劳拉)都赞成她找工作。
卡罗琳走出沮丧的旅程也并不平顺。在这段主要由她随兴走出的路上,卡罗琳时而会动摇,掉入以前悲观的老样子,特别是在遭遇障碍之际。她会以一副精疲力竭和挫败的样子来参加面谈,随时准备为任何问题而自责。让自己陷入沮丧,有几分像是自我沉溺与放纵——因为攻击自己要比引起他人不适容易得多——而他人的反应不一定总是爱的保证。
卡罗琳对全家人的鼓励露出怀疑的神情,而她或许是对的,因为这个念头在理论上比实践上容易接受。话虽如此,加上有我和卡尔的鼓励,卡罗琳开始着手找工作,寻找的过程充满了兴奋和气馁。
16.3 冲出谷底,找回自我
卡罗琳想找工作,并不是为了改变她对自己的评价,而是肯定自我之后的结果。不可否认,找个有报酬的工作的确有许多吸引人的地方,至少她可借此与大卫相抗衡。但好在卡罗琳十分明智,她不会把工作当成一种人格补偿,而是肯定和扩展。
布莱斯家的孩子虽然偶尔会来参加面谈,但他们已经不再是主角。孩子们本来就厌烦父母的钩心斗角,所以卡尔和我准许他们可以在想参加的时候来。克劳迪娅比劳拉和丹常来,她一直对治疗过程很有兴趣,她偶尔会针对自己的生活提出一些问题,也兴致盎然地目睹着她母亲企图成长的努力。婚姻残酷的一面,对克劳迪娅而言,比对小她几岁的弟弟妹妹要来得更有切肤之痛。但是克劳迪娅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幸运,因为她能亲眼见到自己的父母为改善夫妻关系而进行的奋斗。
16.4 新工作的困惑
一周之后,卡罗琳替全家人制定了一张家务分配表。她征询过大卫的意见,并且把他的名字也列在表上。现在,大卫不但是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同时还兼任晚饭后清理厨房的队长。看来还真的没什么事能阻止卡罗琳!
这几个月来,卡罗琳成长的喜悦占据了我们大部分的治疗时间和注意,相对地,大卫则几乎是停滞不前。仿佛他正在一旁观察卡罗琳的一举一动,一会儿充满好奇,一会儿又充满嫉妒,最常见的是一副虽无恶意却漠不关心的样子。好几次,我都幻想卡罗琳正在学一支舞,圈圈当中,总少不了大卫。她绝不离他太远,注意着大卫的每一个反应。
稍后,卡罗琳说:“你知不知道,我们家的小孩都被惯坏了,他们很少做家务。我想要改变这一点。”
大致而言,大卫并未对卡罗琳的举动有任何强烈的反应,倒是卡罗琳对家庭外面大千世界的兴趣愈来愈浓厚,我和卡尔发现他的不悦正在渐渐累积。当卡罗琳告诉我们,有位朋友说她看起来更快乐、更轻松的时候,大卫只是一言不发,他仅仅将身子微微靠入沙发里,我们想使他更投入治疗的努力失败了。表面上,他很容忍,甚至于支持卡罗琳的努力,但更深的层面,我们可以感觉到他觉得备受威胁。他不愿承认心中的不安,坚持称:“我很好。”
卡尔和我知道大卫是不好过了,就试图努力刺激他,希望他也像卡罗琳一样自我开发,对自己产生兴趣。但是,不知道是否因为这对夫妻早已认定当时是卡罗琳的“时代”,或是由于大卫当时还很胆怯,总之,我们的期待落空了。大卫是可以谈谈他自己,但那都是些空洞、没多大意义的谈话。他一直在思考,做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而他那越来越生气勃勃的太太,正卷入一连串新奇经验的波涛中,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止她继续追求。
不久之后,我们让他自行改变,将注意力又转回了卡罗琳身上。
在这之后,他们夫妻间仍然维持着寻常的口舌之争。传统上,用来巩固无数毫无乐趣的婚姻的那种携手同步的方式,对布莱斯家来说,越来越无效了。至少,对卡罗琳而言,她不但尝到了分离独立的滋味,甚至还乐在其中。
直到三月中旬的某一天,大卫异常快乐地出席了面谈。
卡罗琳恣意大笑,显然是因为能够让丈夫吃醋而颇为得意。
“发生什么了?”我突发奇想地问,“你看起来很愉快!”
“可是也不能这么晚呀!”大卫抗议。
“有好事。”大卫一副神秘的样子。
“才晚了两个小时,”卡罗琳说,“你可知道我花过多少时间等你!”
这时,我才注意到,卡罗琳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事实上,用郁郁寡欢来形容还比较恰当。大卫舒坦地靠在椅子上,准备找时间讲他的故事。
“都一点半了呀?”大卫变成了一位忧心忡忡的父亲,想管教他那刚步入“青春期”的太太。
“他在波士顿有个工作机会。”丹不加思索脱口而出,“他要当经理了!”
“但你一定没想到我居然会接受你的建议,”卡罗琳的语气相当严肃,“要不然,我回家的时候,你怎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他面带胜利的微笑吐露了真相,语气中既对父亲感到骄傲也有点不屑,这样矛盾的心情,无疑是受母亲溢于言表的绝望和父亲的洋洋自得所影响。
大卫插嘴说:“我告诉她尽管待在那儿,想回家的时候,再搭邻居太太的便车。”
大卫很快便将被儿子泄密的尴尬抛在了脑后,继续说:“还不知道职位是不是经理,那家大公司在波士顿的总部和我接触过。不清楚他们怎么会对我感兴趣,只记得一年前曾经协助安排本地一家公司和他们签过大笔合同。他们考虑让我担任的工作是设在法律部门最重要的职位。”
“到了平时该回家的时间,大卫走过来跟我说他想回家。可是我还不想走,就照实说了。”
“你觉得如何?”卡尔问。
大卫的脸色已不似平常那样和善。
这不太像平常的卡尔。他很少会问别人的感觉如何,因为他觉得人们应该主动描述自己的情感。
“但我想谈的是在聚会上发生的事。”卡罗琳温柔地瞄了大卫一眼,“那场聚会的主人很喜欢跳舞,也很富有。他们请了一个乐团,那些带有电子乐器的乐手,把整个大厅的气氛都炒热了。我和大卫跳得很愉快。后来大卫开始和一位律师同行好友高谈阔论,我感觉被冷落了。我开始对任何邀舞的人来者不拒,再度跳起舞来。而我,那个老是很沮丧的卡罗琳,居然跳得很快乐!我想这显然也是我会不断被邀舞的原因。”
“很兴奋,受宠若惊,”大卫回答,“也有点担心。”
在最近几个星期,卡罗琳不断透露那些“耐人寻味”的经历和插曲,很显然这给了大卫一些压力。但即使如此,他还是能保持一贯幽默的态度。
他看了卡罗琳一眼。“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都想要离开。毕竟我们在这儿已经这么多年了。”
“那时我就料准你会这样!”大卫承认。
“卡罗琳,你看起来很不高兴。”我说。
“有天晚上,我们和往常一样,不用说,当然是我催大卫动作快一点,因为我喜欢准时。通常,我会穿好外套在旁边踱来踱去,边等边生气。这次我决定到外面车里等他,感觉舒服多了。后来,我突发奇想,想要撇下大卫把车开走,大卫刚好从屋子里跑出来。”
我注意到她把身体侧向我这边,仿佛想争取支持。开口说话时,她强忍着泪水,努力不使自己哭出来。
卡尔和我都越来越被卡罗琳逐渐活泼的态度所吸引。
“我是不高兴。”这是她所有的表达。
卡罗琳又说:“大卫不喜欢参加聚会,可是我喜欢!”
“你能多谈一些吗?”我建议她。
在这个意义重大的事件中,最令我们欣慰的一点是卡罗琳主动做了改变,而不是喋喋不休硬要大卫改变他的方式。之后,她却讶然发现,大卫早已被她的一举一动所牵制。当卡罗琳不再唠叨让他上床,并且表现得很独立时,大卫觉得她背叛了自己。就某方面而言,卡罗琳的确是背叛了他。卡罗琳越来越不在乎大卫的感受,不在乎他的所作所为。她开始听到自己咚咚的鼓声,虽然声音还很微弱,可确确实实存在在那儿。
虽然她在对着我说话,但怒气则显然是针对大卫:“有什么好说的?我丈夫有个工作机会!我就必须等待命运的安排,不是吗?”
“这不就是婚姻?”卡尔笑了,“你只要改变一点点步伐,就会搞乱整个该死的舞会。”
“我不知道。”我微笑,试图打破隔在我俩之间的那道愤怒和委屈之墙。“一定是那样吗?我倒觉得‘你往何处去’的问题很值得大家研究。你在决定的过程中难道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确实是这样做了。”她略带挑衅地注视着大卫,“你们知道吗?半小时后他上楼来,发现我不等他自个儿上床,居然大发脾气,把我叫醒,还发了一顿牢骚。”
“我?有吗?”卡罗琳朝大卫发怒了。
我从未发现卡罗琳竟然如此幽默,她的自我解嘲几乎令我忍俊不禁。
“老天,卡罗琳,”他回答,“我只不过是有个去大公司工作的机会而已,你就已经硬说我要强迫你离开这儿了。我只是说我应该去看一下!这对我、对我们来说,很可能是个大好机会。我难道没有权利考虑吗?”
“我想我只是害怕一个人睡觉,但是我当时却变得非常非常生气,然后我突然想到,我可以自己睡不用他陪。你们可能认为这很可笑,对我而言,这却是个极大胆的念头。我能不盖厚厚的法兰绒毛毯睡觉吗?这时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话:我要睡觉!”
他替自己辩解时也开始生气了。
她停顿一下,似乎又有了新的想法。
卡罗琳早就止住了眼泪。“你和我都明白那不是问题。问题是出在你想做决定,而期望我必须对你百依百顺。每次都是这样!”
“有天晚上,我和往常一样向大卫唠叨,叫他上床睡觉。而大卫也像往常一样故意拖延时间,慢吞吞地在桌上公文堆里乱翻一通,想找个理由来搪塞我。”
突然之间,他们的争论竟出乎意外地有意思,卡罗琳愤愤不平地指责丈夫太过专制。
她笑了!
“你听起来也并非那么顺从,”我冒险说。“你的语气听起来相当强硬。”
卡罗琳:“我们,大卫和我多年来一直有这个问题,我常比大卫先上床,不可否认,我要做的事没他那么多——我通常只想睡觉。”
卡罗琳稍微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想让自己不至于过分陷在这场争吵里。
卡罗琳之所以如此坚强,不论是来自我和卡尔的支持,或是出于克服绝望后渐增的自我信心,又或者是出于越来越多自我察觉后的兴奋,这些都开始促使她用新的观点去尝试。许多事就像初晨的鸡鸣般,对她都是新的唤醒,而这些都是在面谈之外发生的。除了试图脱离大卫独立之外,她更企图冒险脱离每周的例行面谈。然而她在面谈中会适时报告这些“插曲”,她多半会用这句话开头:“这个星期,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应该说是备受威胁才对。”她说。
卡罗琳在遭遇了深刻有力的悲伤和绝望之后,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她曾无可救药地固定在大卫身上,结果失败了,痛哭一场跌至谷底。她在谷底尝到了真正孤寂的滋味,同时也得到某种慰藉。卡尔和我在那儿,是真的,但特别是她自己的血肉之躯也在。她从自己身体的感官上经历到深刻的信任和安全感,使她得以进一步开始冒险脱离大卫而独立。
“怎么说?”我明知故问。
大卫和卡罗琳的问题不只在于“婚姻”方面,他们在个体自我认知方面也有问题。不错,他们是从原生家庭中学到了如何压抑自己的感情、打击自己和看轻自己。但这些倾向已经根植内心,与是否和父母接触已无关系。婚姻,反而变成了逃避面对个人内在问题的借口。他们不知不觉携手建立了一个互相埋怨对方的系统,借以逃避自省,也避免去亲身体验自我。虽然感觉上婚姻仿佛是最深处的炼狱,但其实真正的枷锁在他们自己的内心,卡罗琳责怪大卫使她不快乐,但其实她大部分的痛苦来自她自己。大卫的做法不太明显,但他的辩论也一样荒谬:只要卡罗琳不是这样就好了。他们将原始父母的权力套在对方身上,它是所有压抑的来源,也是最终解脱的希望。婚姻,就仿佛镶上镜子的长廊,里头有梦境也有幻影。
她更加气愤:“换作你是我,难道不会感到威胁吗?我这辈子第一次想在家庭之外做些有意义的事,可是突然间,我必须离开这个我‘唯一’熟悉的地方,也是‘唯一’有朋友的地方,觉得非常自在的地方。最起码这里还有一些朋友。一旦搬家,我先生可好,一切都是为了他预备好的。现成的工作、秘书、属下和同事。他们甚至还为他申请加入乡村俱乐部!我希望留在这里,过我自己的生活,你走你的好了。”
并不是所有的夫妇都“计划”按照这种方式成长的。有些夫妻会同时成长,既不中断夫妻之间的接触,也不失去自己的独特性。有些则是丈夫被“选择”为不满现状而率先发难寻求改变的人。但绝大多数的家庭都遵循布莱斯家的模式:由女性打头阵,她最先察觉到生活似乎有更好的可能,并且竭力寻找改善的方法。事实上,现代女性想扩大生活经验的需求往往极为强烈,治疗师不必担心她们能否持之以恒,反而该担心丈夫能否适应太太要求改变的压力。至少在目前,我们从很多婚姻中发现,丈夫没办法及时配合妻子迫切想要成长的需求。如果丈夫不能调整和适应妻子求新求变的进取心,婚姻将会濒临危险的边缘。
屋子里一片死寂。原先未发一言的克劳迪娅在悄悄流泪,她用狐疑的眼神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丹和劳拉似乎没受到什么影响,不过丹的脸色倒是有些忧郁。
卡罗琳开始感受和在乎自己这件事,并不完全是她个人的事。她是在婚姻中被“选择”为率先“放弃”追求婚姻和谐,代之以不计任何代价去追求自我的先锋。我和卡尔支持这种转变。想要彻底解决这对夫妻的婚姻问题,唯有从根本的问题着手——夫妻俩必须各自体验他们的自我。两人必须更独立、更有勇气、对自己更有信心。卡罗琳只是在带头追求个人的新境界。
大卫的语气低沉而坚定:“卡罗琳,我不会受你的威胁。不能因为你不喜欢,我就应该让步。”
一旦挨过那些不愉快的时刻,卡罗琳反而会平和下来。最坏的已经过去,她站在过疯狂的边缘,也曾窥视自己的内心深处。她下定决心要生存下去,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长久以来,卡罗琳躲藏在自我怀疑和自我矛盾的荆棘中,现在她终于想通了,也准备好放眼向外看。就在此刻,卡罗琳对外界有了新的认识,仿佛沉睡多年之后首次苏醒,眼神中充满了好奇。有一股动力从卡罗琳“崩溃”之初便开始驱策她,如今她已好转,当然更不容许有任何阻挡。
卡罗琳恢复镇定。用充满克制和讽刺的口吻回答:“哦!我算老几!我可不敢这么想!我压根儿没期望过你能让步。”
卡罗琳倾泄而出的忧伤和悲哀,意味着她对生命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危机是,在潜意识中,她现在已经做好了成长的准备。她已经忍受了大半生感觉疏离、不被爱和不充实,而她急切渴望改变。只有越来越相信“美满的生活是有可能的”,才能使她勇敢面对自己深刻的绝望。
16.5 重新塑造婚姻观
16.2 放弃共生,迈向独立
我和卡尔的机会不多,此刻是我们介入的好时机。
大卫打电话来的时候,我直觉他并不真的那么需要我。显然,大卫想从我这边得到某种形式上的许可,以便对他太太表现关心和体贴。我下意识地教他如何表示,而大卫也照做了。不,这样的说法其实还不算正确。因为大卫并没有“做”什么实质性举动,纯粹只是表现了他的爱意。这对夫妻下意识地、直觉地在我和卡尔不在场的时候安排了这个危机,因为他们已经从我们的示范中知道两个人最需要的是什么,他们所需要的只是一个人伸出援手来为对方打打气。这就是卡罗琳为什么要对我说谢谢——谢谢我让他们找到解决之道,谢谢我给大卫的线索或暗示,使他能一反常态地给予她关心和体贴。
“卡罗琳,”我说,“你刚才说你算老几,我认为你错了。”
在我们后来的讨论中,卡尔和我渐渐意识到上次卡罗琳崩溃时,我们对她表现的温情和关怀的意义。我们的反应在他们的婚姻中产生了一种不平衡。卡罗琳有感于我们的“关心”,这是她长久以来渴望大卫给她的。因此,几天后她又和大卫发生争执的时候,卡罗琳发觉他们的婚姻就像沙漠般遍地干涸和孤寂,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中央。其实,卡罗琳痛哭,是在发泄她一生中所有遭遇到的孤独和悲哀,大卫仅仅是其中最近也最久的挫败关系。
卡罗琳好奇地望着我。我注意到她刚毅的双唇和眼角的皱纹。
“我们开车去兜风,”卡罗琳说。“然后在路旁找了个地方停下来,我不太记得大卫跟我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用手抚摸我的额头。”她温柔地看了看大卫。“我觉得充满爱意,”她笑着补充,依然带着喜悦,“这对他来说是很难得的。”
“我认为人没有任何借口可以看轻自己。我觉得你是家庭主妇也好,职业女性也好,住在哪里,嫁给张三或李四,真的都不重要。”
“后来你怎么好的?”卡尔很想知道内情。
我停顿一下。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卡罗琳说,“大卫和我正在争吵,突然间,我感觉他无情、冷酷、难以接近,我再也无法忍受,然后就开始大哭起来,一哭就无法停止。我知道这并不全是大卫的话造成的,是我联想到了许多我生命中其他的问题,但是那时候我真的无法控制自己。”
“如果是在六个月之前,我很可能担心你会去波士顿,仅仅扮演大卫妻子的角色,但是现在,我不认为有此可能。如果你能感觉到你刚才半小时内表现出来的那股力量,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你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胆小的卡罗琳了!”
直到下次面谈,我更确信自己做对了。那天也是星期三,我原以为卡罗琳看起来会很疲惫,但是她却一副容光焕发、精力充沛的样子。星期天那次插曲之后,大卫和卡罗琳变得更亲近了。
卡罗琳面露喜色。
“大卫,谢谢你告诉我这个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整个晚上我都觉得很满意。我意识到必定发生过一些好的事情。
“当然啦,部分问题是出在时机不对。这件事似乎不仅妨碍了你找工作,还会干扰到治疗。”
我不知道她到底谢我什么,但令人高兴的是,大卫回了我电话,虽然我极力表现得很坚决,但他一定发觉了我在担忧。
“你说得对。”卡罗琳安静说道,“我没有意识到这是使我那么不高兴的一个原因。”
“不了,”大卫回话,“她要我跟你说声谢谢。”
突然间,卡尔轻轻笑起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想不想和我说话?”我问,依稀听到电话另一端有谈话的声音。
“是啊,我们的男主角,”他用手指指大卫——“及时找到了一个新工作,好避免成为下一个治疗的对象。或者说,他根本就是想阻止卡罗琳变得更强大。”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卡罗琳现在好多了。”他的语气显然轻松了许多,听到这消息,一股暖流从我胸口涌出,我大为欣慰。大卫解释:“我们每次一有问题就开车出去兜风,这次也一样,卡罗琳慢慢恢复了平静。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难过,但她现在真的很好了。”
大卫仿佛心事被看穿般朝卡尔苦笑。
“格斯?”大卫这么称呼我,让我感觉非常亲切,但是从他的声音中,我听不出卡罗琳现在的情况到底有没有好转。
“大卫,请原谅我如此形容,”卡尔继续说,“不过我们还是可以把你们介绍给波士顿的心理治疗师。”
挂了电话之后,整个下午我都在担心。以前与卡尔一起和布莱斯家面谈,也比现在舒服得多。太太孩子和我中间仿佛隔着一道玻璃墙,至于谁被关在墙里,当然不必说。我正心事重重吃着晚饭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心不在焉。
“我还不确定是不是要去。”卡罗琳重申,态度十分严肃。
16.1 大卫流露温情
“我不是在反对。”卡尔说,“如果你们想借此各奔东西,那是你们的事。我只是觉得你们不应该蒙蔽自己,以为事情只有一种可能性而已。”
“好。”大卫说。他用了我刚才的字眼,好像需要重复我的话来增加自己的信心。我没有责问他。
“你是什么意思?”卡罗琳问。
“过几个小时如果没有好转,再打给我。”我没有说明“好”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想大卫一定会很小心的。
“如何看待大卫的新工作,可以有许多种诠释方法。”卡尔回答,“你们所采用的是相当老套的婚姻观,认为夫妻中只有一个能做真正的人。另一个只能作为附属品。面临新的工作机会,你和大卫之中的一个,就必须牺牲自己——来挽救婚姻。但我可不敢苟同。我认为不管做什么事,你们两个都可以是独立的个体,你们同时也可以造就出富有生机的婚姻状态。”
暗示他试着关心卡罗琳,可是也别为了让自己好过而给她任何压力。
“但是如果现在放弃的话,”大卫说,“我可能会错失很多机会。”
我停一下,用更富感情的语气说:“尽量待在她身边。”
“基本上这对你本身并无损伤,”我说,和卡尔搭档出牌。“除非你是把这件事当作借口,来逃避做你自己。”
然后想到这可能会让大卫无所适从,就改用更坚定和自信的口吻说:“你只需要陪着她,别离开她,其他什么事都别做。”
我想起卡尔先前对卡罗琳的建议,便笑着说:“你也可以婉拒这份工作,变成一个酒鬼,这会让卡罗琳自责,怪自己不应该强迫你留在这里。”
我心里渐渐有了底,虽然电话里听不到卡罗琳的哭声,但我可以想象到——卡罗琳双手掩面,身体因为深沉的悲痛而抽搐,一波一波的痛楚袭向她,随着一声声呜咽宣泄出来。我决定冒险一赌。“听我说——”我的语气有点迟疑。
卡尔:“或者,你可以接受对卡罗琳来说目前搬家还不太合适的事实,等过几年后再找个理想的工作。”
“我不知道。”大卫回答,“很难说。”
我对卡罗琳说:“或者,你可以同意去波士顿,条件是你要上前几个星期谈过想上的研究生院,让大卫负责请个人帮忙料理家务。还要他每隔一周的周末一定得休假。”我忍不住要调侃大卫对工作的偏执。
“她会自杀吗?”我问。问题看来挺严重的,看来半天的假期恐怕要泡汤了。
“是的,”卡尔说。“这一切充满了象征的意味。到底谁会是‘赢家’呢?其实,我们不必在乎谁输谁赢,解决的方法还有很多。”
“我该怎么做?”大卫又问了一次,这也是我正在思考的问题。
他刻意在结尾之前停顿了一下。
只有依赖心很强的病人才会在这么不方便的时候打电话来,他们就像孩子一样,认为自己可以随时向父母撒娇,但是除非家庭是真的出了问题,否则他们不会随便这么做。大卫告诉我他和卡罗琳起了争执,他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刺激她的话,卡罗琳就这么控制不住地崩溃了。
“此外,你们也有权利决定不去解决问题,可以下结论认定婚姻就是这样。”
“怎么回事?”我担心极了。
虽然在这次治疗结束之前又持续了一些讨论,基本上这番话就是我们的结论。
“卡罗琳已经哭了两个小时了,”他说,“她就是停不下来!怎么办?她简直有点歇斯底里!”
大卫前往波士顿公司面试和探亲的两个星期之前,我们又进行了一次面谈。过程中一片沉寂,显示我们的建议并没有被接受。大卫顽固坚持前往波士顿,卡罗琳变得非常沉默,但是对可能搬家的不满还是和以往一样强烈。夫妻俩互不妥协的姿态,突然令我们感觉十分不祥。似乎有某种强大的力量正在分化他们的婚姻,仿佛没有和解的迹象。所以,我和卡尔也不愿强求,只是陪着他们思索未来的发展。又一次,克劳迪娅是唯一流泪的人,她的家人并未察觉到她无声的眼泪。我和卡尔也只能陪伴他们,让他们自己去经历这一切。
星期三之后,我在星期天下午接到了大卫的电话,他的语气很紧张。
大卫前往波士顿两天之后,卡罗琳给我打了电话。她的声音有点沙哑,显然才哭过。
大卫则好像尚未起步,卡罗琳的生命蓬勃向上,他的不悦渐渐积累。表面上他很支持卡罗琳的成长,但内心深处,他感到备受威胁。面谈时,他常常陷在沙发里,一言不发。直到有一次,大卫兴奋地宣布他有了新工作、他要搬家!大卫实际上是在向卡罗琳下战书……
“大卫已经走了,我可以再和你们见一次面吗?”语气相当悲伤。
她开始感受到了原生家庭对她一生的影响,并认识到她是如何将此影响转移到丈夫身上。
“很抱歉,卡罗琳,”我说,“这恐怕不太好。目前的情势——已经微妙到我们不能冒偏向你这一方的险了。事实上部分问题很可能就是由于我们一直太注意你才造成的。所以尽管情况很艰难,你也应该坚强起来应付它。”
她现在带着一种新的心情回家探望父母,也把在家中的观察带回了治疗室中讨论。
我的语气虽然很坚定,但是我确定她能感受到我的关怀。
卡罗琳是夫妻俩“选择”出来,率先挣破婚姻和谐假象而迈步走向自我成长的一方。她开始独自一人入睡、独自一人继续留在喜欢的聚会上,她正卷入一连串新奇的经验中。家务事也开始分配给大卫和小孩,她不再都揽到自己疲惫的身上。
“我料到你会这么说,”语气十分真挚,事实上,她好像反而解脱了。“无论如何,我感觉好多了。我刚才只是需要听听你的声音。”
大卫慢慢地在两位治疗师的引导下学会了体贴和关怀,学会了允许情感自然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