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极为错综复杂的时刻。一方面,卡尔等于夺走了布莱斯家父母的角色。丹以反抗自己父母的态度反抗卡尔,而卡尔则代替丹的父母采取了行动。因此片刻之间,丹变成了卡尔的儿子,卡尔则变成了丹的父亲。卡尔在布莱斯家面前树立了一个直接、强悍,却又人性化的典范。但即使是强悍的态度也比大卫和卡罗琳来得仁慈得多。因为大卫和卡罗琳都没办法理直气壮站出来教训丹,他们宁可暗地里以更残酷、更微妙的方式对付丹。卡尔教他们如何正确使用新的、强硬的手段,而他们也学会了。在之后的几天里,大卫和丹重复展开了好几次父子摔跤比赛。从这些比试之中,丹惊讶地发现,原来父亲远比自己强壮!
丹向卡尔发动攻击的时候,终于激起了卡尔的警觉。卡尔那时已经迷失在了布莱斯家的世界里,他们的生活方式正严重困扰着他。卡尔心中响起一个急促坚定的声音:“不行!我绝不容忍一个小孩有这种狂妄的态度!”争吵就此展开。
另一方面,卡尔并不仅仅是以父亲的姿态处罚丹,他同时还在“认同”丹,他在这个小男孩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卡尔常说,做医生的如果没有一点全知全能的能力,就不配做医生,因为医生总有操持生杀大权的时候。也许正是卡尔全知全能的需求,使他一眼看穿丹,并打击丹。无论内容为何,关键之处在于治疗师从某个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并且借由认同的意识进而涉身投入。我们大家一定都曾或多或少不满意于自己的父母,认为他们使我们失望。治疗师在这个关键时刻要做的,是在“当事人”身上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将自己小时候希望接收到的回应提供给当事人。借由投入在某个家庭成员身上,治疗师也做了一部分自己的父母。这样一来,他一方面解救了这个成员,另一方面也亲身示范了正常的亲子关系模式。
其次,治疗师也必须允许自己自然投入。他(她)的情感缓缓累积起来,不太会察觉自己到底投入得有多深,最后终会经由某些事件的刺激而浮出表面。毕竟,他(她)一直努力保持着公正和专业的态度。然而当卡尔看到丹陷在父母冲突之中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到很难过;而后他对大卫和卡罗琳的严厉斥责显然已超出了客观的评论。在接踵而来的面谈中,卡尔对丹的傲慢颇感烦恼。正是由于卡尔对家庭日益加深的关心,才使他突破了布莱斯家的心理防线,直捣他们易变的内心世界。
丹开始攻击卡尔的时候,卡尔感到异常紧张,因为他觉得小男孩一副全知全能的模样,将来可能会有苦头吃。卡尔不止一次看过许多精神分裂症患者漫无目的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我是上帝!”整个人无可救药地沉溺在妄想里的状态。精神分裂症患者通常都有一段很长的妄想史。而他们家里没有人能像卡尔那样教训丹,好叫他们明白自己有多少“斤两”、该遵守哪些界限。要不是卡尔及时将丹从危险边缘拉回来,这个小家伙未来的生活可能不堪设想。
首先,家庭本身必须有冒险一试的意愿。许多家庭会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这股决心和希望。例如布莱斯家曾在第一次面谈时潜意识“计划”让丹缺席,之后丹也基于同样的心理攻击卡尔。意在显示他们愿意冒险向治疗师挑战,并吸引治疗师更进一步投入。
读者可能被我们一下子说“家庭”,一下子又谈“个人”给弄糊涂了。我们是想指出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念——家庭治疗必须从两方面着手,一个是个人内在,另一个则是人际关系。当丹被“选”出来代表家庭和治疗师激烈对抗时,他也正在烦恼自己个人的和人际方面的问题。治疗师的职责便是去攻击某个人,以便接近那个人内心的矛盾,这样做时,他也等于替全家人示范了一个正确处理亲密关系的方法。
治疗师不能光用理性、仁慈或成熟的态度。他(她)必须拥有像做外科手术般留下锋利切口的力量,来切开家庭的重重抗拒和逃避,揭示他们心灵深处不可名状的痛楚,并激发他们巨大的潜力。这是一种特殊的力量,是出于善意和关怀引导的力量。但问题是家庭如何在治疗师心中占有一席之地,让治疗师愿意花这么大的心血呢?
整个家庭在治疗过程中逐渐产生了重大的改变,然而最富张力的时刻往往发生在一对一的不期而遇中。它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家人和治疗师之间。成功的治疗是每个家人都应能在自己的“危机”时刻,得到治疗师的注意力。然而这些一连串的危机到底该如何规划和处理,却是极为复杂的学问。例如我和卡尔起初将大家的注意力从克劳迪娅身上移开来,以此表示我们对她的认同和协助。然后卡罗琳变成“目标病人”,我们则直接和她进行温和但很具意义的对谈。接下来我们暗示婚姻应该作为下一个“目标病人”,但布莱斯家却选择以丹的危机来替代,或许这个危机是他们家选来测验我和卡尔是否真有能力应付他们婚姻问题的策略。一旦启动之后,家庭治疗就好比焖锅般快速冒泡翻滚起来。治疗过程如此错综复杂,你永远不确定下一个跑出来的会是什么,你也永远猜不透沸点到底在哪里。
14.2 治疗师投入出击
治疗的时机实在变化无常,让人很难总结概括,只能靠治疗师敏锐嗅出家庭正在发生的某个重大意义的事件,然后很快地以个人风格强烈出击。这种时机有时温馨、幽默,有时却很火爆——但它永远令所有人感受良深。治疗师投入的心血主要出于其个人而非专业的角度,如果他(她)开始与家庭奋战,那是因为他发现家庭正在发生的事变得对他非常重要。他于是迫切推动,希望有所改变。
另外家庭也会对谁有能力推动基本的改变抱有疑虑。这好比自杀至少需要两方面“搭档”(有一方想死、另一方则想要他死),治疗的成长也需要家庭和治疗师双方面的合作——家庭必须有心改变,而治疗师也必须有心帮助他们改变。可是治疗师在治疗初期为双方互相努力树立模式的专业态度,比较缺乏丰富的实质和内涵。他们需要的是某种更原始的力量,可以促进一种前所未有且更为深刻的投入。
当治疗师以个人情感投入的时候,有时也会冒着失去专业角色的危险。我曾经有过类似的经验。有一次我正在治疗某个家庭,这个家庭的母亲自杀未遂正送医急救。她是一个有很多困扰和麻烦的人,我非常担心她的安危,不知道能不能救活。碰巧当时另一个家庭案例中的母亲却一直喋喋不休不停抱怨,她的事跟上述住院急救的母亲相比简直微不足道,我不禁爆发了。我斥责她不该这么矫情、这么幼稚。治疗结束的时候,她感到极度震惊和难受。我的言语攻击,使她联想到和父亲之间极疏远的关系,这令她倍觉难过。我那些气话简直使她的噩梦成真了。等到这个家庭下一次再来参加治疗的时候,她和她先生的表情都非常气愤,仿佛那就是最后一次治疗一样。
为何家庭明明真心渴望改变,却又踌躇不前,继续重蹈着以往拙劣的覆辙呢?有一个原因就是家庭以前曾经尝试过无数次的改变,可是结果却都是痛苦和失败,参加治疗意味着另一次的改变,这使他们望而却步。一旦鼓起勇气进入治疗,认真地试过,那再失败了该如何是好?剩下来的是不是就只有彻底的绝望?这些恐惧使家庭畏惧退缩,他们明知必须大胆一试,却又瞻顾犹豫抵死抗拒改变。
我意识到了自己愤怒的原因,并诚恳地向那位太太道了歉。我向她解释我担忧的原因,请她试着接受我作为治疗师人性化的一面:“我们也会犯错。”我说。我的道歉使她看到我也有凡人的一面,和她父亲权威的形象完全是两回事,这样反而成了我们先前紧张关系的转折点。这位太太甚至承认她当时确实有点喋喋不休、爱发牢骚。我们后来还建立了长久和善的友谊,而他们家的治疗也很成功。
在治疗初期,治疗师必须讲究专业技巧,避免陷入家庭系统的迷雾中。他和当事家庭应是如下关系:界定所谓的问题乃是全家的问题和困境、建立治疗工作的规则和进度、鼓励家庭主动积极、观察家庭成员沟通的方式,以及随时提供新的观点和不同的可能性。最重要的是,他必须坚守自己是“家庭”的治疗师,把全副精力放在从专业岗位出发的“局外人”的角色。但是治疗过了某个阶段以后,他(她)会发现自己身兼发号施令者、仲裁者、评论者数职仍有不足之嫌。因为他(她)会发现尽管家人都在倾听并且努力改变,甚至有时他们的行为、态度或措辞有大幅改善,但是,心里的感觉却依然故我。这样的情况证明治疗师和家庭的接触显然仅止于表面,并没有“穿透”最基础的层面。
治疗师冒险投入情感的时候,结果并不一定都像上述例子那么圆满,有时候投入反而会造成治疗的危机。使治疗师过度投入的压力,可能是其目前遭遇的现实问题,也可能是某些可以追溯的家庭史上的重大事件或强大力量。举例来说,如果我有一位权威型的父亲,而我正在治疗的家庭也正好有这么一位权威型的父亲,那么我最好提醒自己小心避免不恰当的介入。我们治疗的家庭的关系模式和我们本身的经验越类似,我们失去专业观点的风险就越高。
家庭总有难以计数的、直觉性的策略,拖曳治疗师过度投入。比方说他们会在潜意识中安排一位家人扮演很明显的恶人角色,再让另一位家人扮演受害者,治疗师便会不由自主地袒护受害的一方,然后陷入纷争。家庭也可能表面上装得平凡愉快、若无其事,可是同时又向治疗师乞求帮助。治疗师接收到两种互相矛盾的信息,并且直觉嗅出了他们隐藏的怒气,他(她)会立即反应出不耐烦,然后勃然大怒。又比方某位家庭成员有意挑衅或过于巧言令色。假如治疗师不明白这只是情感转移的行为,那么他(她)很可能会被“引诱”扮演这个家庭的某个特殊角色。有时候即使最高明的治疗师也不免会被家庭的反复无常所蒙蔽。他们可能表面上恳求治疗师的协助,可是骨子里却毫无解决问题的责任感和主动性。
14.3 举足轻重的辅助治疗
在治疗师之间有一个公认的规则:家人会企图以对待彼此的方式来对待我们。也就是说,为了减轻专家对他们生活的侵犯,家庭会不知不觉地将我们拖进他们的系统中。还有一个规则是:治疗师会将自己的家庭系统投射在受治疗的家庭系统上。如果治疗师允许自己超越专家的认知,亲身投入治疗,如此一来,家庭的“拉力”再加上治疗师的“推力”,就会引发化学反应从而产生一股极危险的张力。但这里所谓的危险性其实也就是一种刺激性。每个人最有兴趣的对象还是自己,如果家庭的某些状况“攫住”了治疗师的兴趣,而使他们纵身投入,这样的治疗才会真正引发情感的力量,打动当事人的心。如果缺乏治疗师的投入,治疗只会是一种专业技巧,仅提供咨询却无法令人真心受用。相反,如果治疗师过于投入,他也会失去专业立场,所有的努力也会失败。
无论治疗师陷得有多深,他都不应该坐视自己比当事家庭还要投入。即使卡尔和丹发生打斗的时候,他都没有忘记专业的角色——适当控制场面,随时解释一些现象,还适时提出一些理论。我们有一些联盟可以为治疗师的职业界限提供支持,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辅助治疗关系”所提供的平衡及缓和的力量。卡尔开始向丹挑战时,他似乎暂时失去了专业立场。然后他恢复镇定,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们交换眼神的默契。我变成卡尔和专业立场的环扣,我俩的合作关系就像“安全带”一样,让他在进退之间无后顾之忧。事实上,只有辅助治疗关系稳定,治疗师才有可能冒险投入与家庭放手一搏。
14.1 家庭瞻顾犹豫
读者或许已经注意到我和卡尔是用一种很直觉的节奏一起工作的。其中一人先投入家庭中,加入他们的奋战;而另一位则默默留守,仔细观察,随时准备伸出援手。前者比较活跃,后者则尽量守住客观的立场。最后那位活跃的治疗师开始感到疲惫和迷惑,多半是由于过度投入所致,他(她)可以退回辅助治疗的角色,换由另一位治疗师采取主动。上述模式当然不是一成不变,但是这种“一进一退”的双重运作,几乎是两位治疗师借以维持人性和专业性的不二法门。
无风不起浪。卡尔和丹早就看彼此不顺眼了。丹讨厌卡尔讽刺他的口吻,而卡尔则常要咬紧牙关,才能勉强忍耐丹那种自大张狂。“如果他的父母任他讲话如此嚣张,那又与我何干?”卡尔自我安慰道。丹和卡尔的内心深处早就播下了争执的种子。当它来临时,打架其实成了所有人想提高治疗风险需求的一部分。
卡尔和我曾经分别和许多辅助治疗师有过合作,他们通常是临床实习工作者。我们将缺乏经验的治疗师带进治疗,一方面作为教学示范,另一方面可以使家庭减少开支,获得一个免费的辅助治疗师。在刚开始合作的时候,我们必须负担大半的工作量,但是大多数实习生很快就会进入状态,在治疗过程中参与更多、更为活跃。我们和实习生工作几年下来,到接近尾声时,他们通常都能独当一面了。建立成功的团队需要花费很多的时间和精力,但毕竟功不唐捐,非常值得。在很多案例中我们常常会发现,和家庭之间的良好关系,事实上是受我们和辅助治疗师之间良好关系的强烈影响所致的。
后来情况真的有了改变。这或许是因为大卫和卡罗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由衷地感到惭愧。下次面谈时,丹看起来似乎已经从他和父母的三角关系中挣脱了出来,并且随时准备放手一搏。当卡尔冒犯他的刹那,丹的怒气仿佛得到许可般肆意而出。他先是攻击母亲,卡罗琳被他蓄势整个星期而发的怒气吓呆了。然后,怒火似乎无处发泄,丹将箭头一转,对卡尔恶言相向。卡尔出人意料地,居然也反击了回去。在众人瞠目结舌下,两人踉跄倒地,一番搏斗。
此外,辅助治疗“搭档”的形式还有一层象征的意义。两位治疗师是“父母”,这是家庭中最可能运作成功的人际关系。作为象征性的父母,我们的一举一动完全落入他们眼里,如果我们羞辱或贬低对方,他们一定看得一清二楚。相反,如果我们彼此尊重对方的自由,并且互相给予扶持,他们也会观察到这些。即使我们意见不合,他们也会仔细观察我们处理争执的方式。他们最能学习的,并不是我们所说的有关人际关系的道理,而是我们活生生呈现在他们眼前的行为。
布莱斯家暂停两个月再度回到治疗中时,克劳迪娅的危机已大致解除,但丹又几乎以相同的模式卷入了三角冲突之中。丹渐渐变成了二号替罪羊。卡尔一眼看穿老把戏之后,就立刻采取行动,严厉质问大卫和卡罗琳为什么又将丹拖下水。卡尔前所未有的严厉口吻,象征着以往客套的社交辞令到此为止。布莱斯家甘冒更大的风险回来继续治疗,心中暗暗期待能重新组织家庭的结构。而卡尔也之报以更强烈的反应,“别再玩游戏了,”他说,“快点长大!”卡尔发怒了,但这种愤怒也是一种治疗的策略。卡罗琳其实不必插手大卫和丹之间的争吵。大卫也可以想办法阻止卡罗琳无视他的存在。夫妻俩为什么要拖累孩子,却不肯直接面对面理论?卡尔父母般的斥责,直戳要害!
我们做治疗师必须还有其他保护自己不至于过度投入的方法。首先,我们必须先透彻了解自己的家庭,特别是一些最脆弱的地方。卡尔和我教家庭治疗这门课的时候,都建议学生分成几个小团体,协助他们敏锐察觉自己家庭的压力。方法是先让一个学生在黑板上画出他的家庭结构图,然后所有的小组成员就帮忙分析家庭中的压力和冲突,预测他(她)未来处理案例时可能出现的一些盲点。虽然这种讨论还算不上是专业的团体治疗,但是他们可以从中学习相互扶持的态度和正确的咨询方法。
虽然我跟卡尔不能给他们一劳永逸的解答,但大家都明白每个人的生命中总有一些转机,决定性的时刻总会来临。人的生活常像潮水般缓缓起伏,但有些时候,即使简单几句话,或短短几秒钟时间,都能够促成影响深远、有意义的改变。这就是我们一直追寻和等待的很重要的治疗时机。所谓“治疗时机”并不内植于治疗师或家庭身上,而是在整个团体种种异常复杂的力量作用下产生。一个真正有效的转机无法强求,不可能事先计划好,而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所以在我跟卡尔有意打破家庭寻求“简易”的速战速决的错觉,也拒绝过分计划或组织治疗的步骤时,事实上我们是在蓄意提高大家的危机感。我们正期待类似丹和卡尔交手的那种极富戏剧性和关键性的一刻来临。
一个真正合格的家庭治疗师必须先有被治疗的经验。虽然大部分的训练课程并不要求学生有接受治疗的经验,但很多年轻的治疗师为了让自己能更胜任治疗工作,都会主动先和他们的家人一起接受治疗。这种和家人一起接受治疗的经验,可以为治疗师工作时避免过度投入增加一层保护。
治疗到了一定阶段常会出现以上典型的对话。在一家人对治疗的新鲜感逐渐消退,治疗师也想不出新点子的时候,自然会提出是什么导致差异或不同的疑问。家庭希望治疗师能够变戏法般地给他们一套简单明了的公式,一种神奇的技巧。他们向治疗师要求一连串的答案,例如有没有实际可行的方法,好改善他们的情况?有没有人可以告诉他们做法是什么?他们需不需要换工作、伴侣?需不需要搬家、减肥,或练习静坐冥想?也许治疗师可以帮助他们重新措辞,使别人听懂他们的叙述。又也许可以使他们顿悟,以走出困惑迷茫的泥潭。对于以上家庭的种种问题,卡尔和我只能诚实回答:但愿我们能找到“答案”。
即使一个治疗师有充分的准备和搭档的大力支持,他(她)还是不免会遭遇很多光凭经验仍不足以应付的危急时刻。家庭中有一些东西十分棘手,他(她)必须立即反应。在这个决定性的时刻,治疗师绞尽脑汁想挤出一些策略给家庭,他(她)可能必须综合自己的家庭经验、接受治疗的经验、他目前企图成长的意愿,还有想象力以及对未来的展望,等等,然后再“创造”一个反应。能不能为家庭提供一些东西,最基本的因素恐怕是他(她)自己的“成长的意愿”。
“你们不必做什么,”治疗师语气坚定答道,“也没什么我们能做的。”接下来是一阵充满狐疑的沉默。“问题根本不在于是否该‘做’点什么,这样的问法本身就不恰当。重点是如何有不同的‘感受’,如何‘成为’不同的人。”又一阵沉寂。“我何尝不想告诉你们一条捷径。但是我们能做的只是倾全力和你们一起奋斗。”
不论这种治疗师投入私人情感、创造力以及成长的意愿等内容的做法对病人有多大益处,这些益处都会因任何企图“成为一个人”所带有的不确定性而变得复杂起来。治疗师难免也有倒霉、气急败坏或迟钝的时候。我们瞻顾犹豫,病人也会跟着迟疑不决。但我们的专业训练和经验通常会支持我们渡过一段时期的难关,使我们得以振作,重燃对生活的兴趣,从而把热情带回工作中。
“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来治疗的家庭心急如焚地问。
这种富有人性的治疗方法不但对病人有利,对治疗师也十分重要。假如治疗师因为工作的要求而强迫自己跟着成长,那么他很可能在事业和自身两方面都能保持活力充沛的状态。举例来看,卡尔如果死命压住自己对丹的愤怒而表现得无动于衷,那么在下一次涌出“非专业”但完全自然的感觉时,就会更容易受到伤害或感受到对自己的背叛。所以治疗师应该在工作时替自己人性的一面预留空间,如此至少可以保持工作的乐趣。
因此,治疗的热度取决于家庭与治疗师双方愿意冒险的程度……
当卡尔和我环顾这个心理治疗“新世纪”的时候,我们看到了许多有意思、令人兴奋的东西,但我们同时也看见了令人非常失望的趋势。目前,不论在行为治疗、生物动力学、相互作用分析、按摩健身、自我诱导、意志控制、超自然冥想或其他各式各样新兴的治疗方式中,我们都发现这种过分仰赖专业技巧的情形愈演愈烈。某位“专家”发明了一种有条理有计划的治疗法,就将它教给每个病人。即使这些技巧真可能对病人有所帮助,但在使当事人的生活增加实际乐趣的同时,却也可能反过来扼杀治疗师的职业生涯。我们看过很多这样的例子,治疗师先是委身于一套“公式”化的技巧,然后不出五年,他(她)对工作的热忱就会消失殆尽。他们就像是生产线上的装配工人一样,每天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现代很多行业都是如此,最后自己也感到厌烦不堪。他们不但没有随着工作而进化,反而变得凝滞僵化,束缚在一个不再是他们拥有、虚有其表的躯壳上。卡尔和我虽然也用技巧,但无疑很害怕养成依赖性。
家庭从过去到现在累积的爱与怨,有的蓄势待发,有的一触即发,更多则迟迟不发。因此治疗师除了客观的专业训练之外,必须投入个人的情感,才能更容易引发或引爆一些关键的冲突,进而加以调整与调和。如前所述,卡尔非常愤慨大卫和卡罗琳置丹于左右为难的境地,若不是卡尔对丹那么关心,他也用不着那么热血偾张。又如卡尔看不惯丹动辄对父母和同辈小孩的冷嘲热讽,不惜以六十之躯向十一岁活蹦乱跳的青春身躯发出挑战。若卡尔不是那么担心丹将来可能患上妄想症,他也用不着奋不顾身替那对嗫嚅的父母教训儿子!
我们对目前有些孤僻和自恋的治疗师也感到痛心不已,渴求自我和快乐虽然是为了对抗过去社会中的自我否定,可是我们对光是追求自我就能得到长久幸福的方式感到质疑。“自我”和“他人”之间的平衡才是人类最需要的。为了达到这种平衡,我们深信大家必须一同奋战:恋人、夫妻、父母和孩子、兄弟姐妹之间都必须携手同行。我们确信没有任何公式能够完全涵盖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特别是家庭。
家庭总是希望治疗师能像变戏法一样,马上制造出奇迹,把家中所有的困扰纷争一举消除。然而治疗有如演奏交响乐,时而低吟、时而奔放,究竟何时会奏出震撼心弦的音符,有待指挥者——治疗师和乐团——家庭密切合作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