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错了，请立刻纠正我。”卡尔注意到卡罗琳微怒的语气，便把声调缓和下来，并且稍微把身体转向大卫，“你是不是最先告诉丹他可以写字条给克劳迪娅？”
卡尔的发怒使卡罗琳开始摆出防御的姿态。
“对。”大卫回答。
“当然可以。”卡罗琳说。
卡尔看看卡罗琳：“接着你反对大卫的决定，告诉丹不可以，而且一定要他上床睡觉。”
卡尔停下来，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我们可不可以再回到那次的争吵？我觉得那件事相当重要。”
“是的！”
12.2 又一个替罪羊
卡尔又转向大卫：“然后你让丹自己决定该听谁的，你甚至没有试着先跟卡罗琳商量一下吗？”
卡尔立刻用眼神表示了对我的意见的认同，之后又继续说道：“正是！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在延续你们那天晚上的争吵。”
“没有。”大卫十分愧疚地承认。
“似乎正好和他们为了一张字条争吵的那天晚上的情况如出一辙！”我对着卡尔补充了一句。
卡尔几乎再也没有办法抑制自己的恼怒。
“是在你们两个争着纠正他的叙述时发生的。你们以为是在帮助他说清楚，其实是在互相纠正，不同意对方的看法。当你们把他夹在纷争之中时，丹当场、就在你我的面前，崩溃了。”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两个是怎样运作这个系统、怎样肆无忌惮推翻对方的决定的？我认为你们双方都有份。这次也是如此，先是大卫，你先下决定，然后卡罗琳再推翻你的决定。但最糟糕的是卡罗琳根本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她表现得就像你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她只告诉丹得听她的。”
“知道。”卡罗琳的语气里略带歉意。
卡尔以更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大卫。
卡尔：“你们知道丹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崩溃的？他在什么时候开始逻辑不清的吗？”
“你肯定有时候也会无视卡罗琳的存在。事实上你这次就是这样，你没有强迫卡罗琳收回决定，但是你也没有退让。你只是把烫山芋丢给丹！让他自己设法平衡，好像他必须决定该听谁的。”
“我们都很想跟他解释清楚。”卡罗琳说。
卡尔努力试着把责备平均分摊给大卫和卡罗琳，也努力不要过分冒犯他们。“你把决定权交给丹，等于无视了卡罗琳的存在，跟卡罗琳无视你的存在一模一样。”
卡尔快要按捺不住他的怒气。“你们知道丹为什么会搞不清楚吗？”
我则完全同情丹的处境——此时正是我表态的大好时机。“而丹没有办法处理那种左右为难的处境，所以那天晚上他几乎崩溃。他不知道该听爸爸的，还是妈妈的。”我继续说：“如果丹选择听从任何一方，结果将是，他成为父亲或母亲的搭档，而父母之中的另一位将会成为孩子的一方。”
卡罗琳有好一阵子脸上笼罩寒霜，但是现在她终于认识到了丹的处境，表情变得比较温和，“丹被这件事弄糊涂了，对他来说确实是复杂了点。”
丹终于醒悟过来。他的嘴角带着一抹笑意。“那他（她）也会被惩罚喽！”
“你们两位做父母的看得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吗？”卡尔对父母说。
丹的幽默使他父母笑了起来。
“我的天！”卡尔气愤的字眼显示他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居然发生在一个孩子身上。全家人都吃惊地看着卡尔。
尽管卡尔努力想指出父母双方都有错，但卡罗琳看起来仍然忧心忡忡，仿佛要把过错全都揽到自己头上。
卡尔的反应和我非常不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让丹陷入了这么艰难的境地！”
但恐怕他的问题远比我想象的严重。
丹很快就振奋起来，现在他看起来既高兴又精力充沛：“看吧，看吧，她承认了！”
我看到丹迷茫地呆坐在一旁的可怜相，内心涌起想要安慰他的强烈冲动。我很想对他说：“嘿，事情还没那么糟嘛！”
卡罗琳悲伤地望着卡尔：“我真的很怕丹用这种气呼呼的态度跟我说话，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大卫参与了进来显然是想搭救儿子，话里却多少带着点屈就的意味：“不论如何，反正最后的结果是丹回到了楼上的房间，等到我上去的时候，他已经躲在被子里哭了一阵子。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了解到丹的处境。我跟丹谈了一会儿，告诉他我会替他向妈妈说情，让他写那张字条。”
卡尔微笑着说：“我觉得道理十分明显。那是因为大卫还在为那天晚上的事生闷气，他很巧妙地暗示丹来替他表示不满。大卫虽然没有当面跟你争论，但是他可以借着袒护丹来对抗你。而丹也可以很合作地对你恶言相向。”
我完全无法了解丹这段话。而丹自己好像也搞不清楚这番话究竟是对他妈妈说的，还是对他爸爸说的。
这回轮到大卫烦恼了，“你的意思是我在利用丹来对抗卡罗琳吗？”
“不……是的……不是……还没有……然后……然后是你，她对妈妈大叫，说你老是对妈妈让步，她早就知道你会让步，因为她知道她永远是对的，因为她知道你从来不去想真正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他停下来想理出一个头绪，“那真是太让人难过了！”
丹原本已经不太能连贯地叙述，现在更混乱、焦急，嘴里冒出一连串的话。
大卫的下一个念头使他更不舒服了，“你认为我也曾以同样的手段利用了克劳迪娅吗？”
卡罗琳这句话似乎在反驳大卫，可是她却是对着丹说的。
卡尔带着获胜的口气，简单明了地说：“是的！”
卡罗琳紧绷着脸，看起来很生气，“不对，那是后来的事。”
大卫朝卡罗琳不自然地笑笑，“难怪你最近总是对我怀有敌意，原来是我让孩子和你作对了。”
大卫这番话使我胸口发紧，听到丹居然被置于如此左右为难的困境，瞬间激起了我的怒气。
卡罗琳微微一笑。
大卫首次插嘴，他的语气里带着同情：“然后你就回来问我该怎么办，我叫你自己决定。”
现在我们已经把罪过从孩子身上转移到了父母身上，我担心我们又会制造出新的替罪羊，所以就打断他们的话，对卡罗琳和大卫说：“我认为不论是指责‘大卫对不起卡罗琳’，或是‘卡罗琳对不起丹’，都是不对的。像这样互相伤害的模式是全家人共同造成的，即使是丹也不例外。依我看，这种情况是全家人引发的，每个人都只有一部分的责任。”
“后来我就问爸爸可不可以下楼，爸说可以。所以我就下去了，可是我知道妈妈一定在生气，我也觉得……有点害怕。我问爸爸可不可以写字条，他叫我尽管去写。那个时候我很担心妈妈可能会惩罚我，可是我还是去书房找了张纸。接着妈妈大声说我最好不要写，她说我应该上床了，不然她就要我好看。那时我真的很害怕。”
“不错！”卡尔很热心地说。
“后来呢？”卡尔问。
“你是说不单是我和卡罗琳利用丹对抗彼此，丹也可能利用我们来对抗另一方吗？”
“所以当我出来向楼下的爸爸大喊的时候，妈妈也在另一个房间大喊，要我上去……去睡觉，她说留字条的事实在很蠢。所以我又对爸爸大喊，请他到楼上我的房间，然后爸爸就……开始正要上楼来。这时妈妈又叫他不要上去，说这实在太蠢了，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该上床还是怎么办。”
在卡尔还来不及表示意见之前，丹就抢先大叫：“哎呀！糟糕！我就怕会这样！我想现在该换我逃离这儿了。”
卡罗琳的干涉显然也影响到了丹。当丹再试图向卡尔继续叙述的时候，他显得越来越杂乱无章。
12.3 夫妻害怕坦诚相待
我很生气卡罗琳三番两次打断丹的话，她实在太斤斤计较。
我和卡尔的轮番质问使大卫和卡罗琳渐渐沮丧起来，但是随着话题把丹也牵涉进来，他们的精神再度振作。大卫对我跟卡尔说：“我承认我们家是一团糟。你们两位能不能告诉我们如何才能改善这种情况？我们大家该做些什么改变呢？”
卡罗琳坚持打断丹的叙述：“不，不对，你是请爸爸在克劳迪娅回来的时候跟她说，可是你爸爸嫌麻烦，所以叫你自己写张字条留话给她。”
我知道卡尔很想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就把机会让给了他。
丹稍微放轻松了点，“是的，然后我想起第二天要借用克劳迪娅的自行车，就出来对楼下的爸爸大喊，请他帮我写张字条，好让姐姐回家的时候可以看到。”
卡尔说：“问题不在于该‘做’什么改变。真正的问题是你们夫妻之间有一道裂痕，而亲子关系不和则是你们无言的对抗，当然也是在丹的合作下。”
卡尔无视她，继续专心问丹：“你本来已经上床了吗？”
卡尔看了丹一眼，又转向大卫：“你们自己的心理步调都不一致，怎么能管好孩子呢？”
刚才丹按捺不住和卡罗琳争吵，现在卡罗琳也没办法不干涉丹：“离你的上床时间已经晚了一个小时！”
卡尔寻找着更适当的字眼来表达他的意思，他说：“还有，我怀疑这整个事件的背后有更大的分歧存在。我想无论你们把注意力放在什么事情上，都会导致同样的不协调。”
丹原本快要哭出来了，经卡尔这么一问，他的情绪缓和了许多。丹哽咽道：“我想事情是从我走出房间以后开始的。”
卡罗琳试着问：“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婚姻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吗？”
然后他看着丹说：“你能告诉我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怎么开始的？”
卡尔犹豫了一会儿，他不想再给这对夫妻施加更多压力，所以就语气轻柔地回答：
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以后，卡尔停了一下。“我感到非常困惑，完全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争吵。谁能告诉我？”
“我看不出你们的婚姻有什么天大的问题。我认为毛病不是出在你们所争论的事情上，而是出于你们对‘冲突的恐惧’的心理上。出事的那天晚上，你跟大卫如果能够直接正面冲突的话，情况或许还不至于发展到这个地步。你们之所以不能正视对方，是因为你们还不能坦诚相待如同名副其实的夫妻一般，所以你们很容易把孩子当成中间人。”
一家人都望着卡尔，显然很欢迎卡尔来制止这即将来临的大吵。卡尔很幽默但十分坚定：“我很高兴你们能把事情吵开，可是我得帮你们引向正途。”
我补充说：“我还要指出一个更严重的现象，你们从前很可能就是用这种方式对待克劳迪娅的，然后丹是第二个替罪羊。除非你们愿意坦诚地处理你们的婚姻问题，否则丹可能会一直倒霉下去，再不然就是把压力转到劳拉头上，或者又回到克劳迪娅身上。”
在那瞬间卡尔行动了，张开手示意大家听他说话。“嘿，大家等一下。”
一直保持沉默的克劳迪娅，此时又好奇又怀疑，便说道：“你的意思是丹恰恰接替了我原先的角色吗？”
卡罗琳涨红着脸，紧紧握住椅子扶手，她看来一副好像快要哭出来或是尖叫出声的样子。
“是呀！”卡尔说。
丹并未因卡罗琳这番话而转移注意。他继续大声说着，身体倾向他母亲，双手依然插在口袋里：“我就是对你很恼火！我讨厌你老是做一些让我崩溃的事。我很痛苦。真要命！真不好受！”
克劳迪娅把身子向前略倾，好看到坐在卡罗琳旁边的丹。
卡罗琳似乎对卡尔和我很生气，好像这是我们的错。
“嘿，老弟！”克劳迪娅用同情的语气说，“我不确定这样做值不值得！或许你应该谢绝这份荣幸！”
卡罗琳被丹爆发出来的怒气吓到了，她转向卡尔跟我，似乎害怕和丹继续争执下去，“有件事我很想了解，我们干脆现在来讨论一下。我很奇怪最近几个星期丹老是想攻击我，尤其最近几天特别严重。”
克劳迪娅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表情和态度都与最初开始家庭治疗时有了极大的改变。她这次穿着毛质衣裙，浓密的头发梳理得整洁有致。最显著的改变则是她说话的语气，充满了幽默与嘲讽。
在这之前丹一直不愿意正视他母亲，但是他现在开始很生气地盯住卡罗琳，突然用大到几近咆哮的声音说：“你有！你说了你才是对的！”
丹还来不及答话，卡罗琳已插嘴说：“你是说我们根本没有改善吗？”
卡罗琳马上辩解：“我并没有跟你爸爸说我才是对的。”
我很有把握地对她微笑，“别这么说！我认为你们已经改变很多了。我们刚才都听到了克劳迪娅对丹说话时的幽默，这就是新的改变！还有，再想想我们大家讨论的时候都是用假设语气，几乎再也听不到从前那种绝望的语调了。再就冲突的程度而言，你们现在和丹的冲突也比以前和克劳迪娅的冲突要小得多，虽然形式还是很类似的。”
丹脸上恐慌又痛苦的表情是我们从未见过的，那并不是出于孩子气的发怒，而是真正的痛苦，令人极难过和困扰。丹又说：“我最气的是你说话时总是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你说的形式是指什么呢？”卡罗琳一头雾水。
现在话题直接转到丹身上，他比较专心了。丹对母亲说：“我一直到现在还很生气！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可怕的经历。呃，不对，那不是最可怕的，可是真的很要命！”
卡尔：“是你们还没有直接面对你们的婚姻。就因为这个原因你们才一直麻烦不断。”
12.1 子女该听谁的话
卡尔停下来，用更肯定的口吻说：“并且也带给了孩子很多困扰！”
眼前的景象令我不解，这对夫妻明明是在谈论他们的儿子丹，可是看起来却像在吵架。
室内一片沉默，而这是带有正面意义的沉默。如今我回想起那一刻，确实感觉到这家人已经开始接受我们的说法，并逐渐释怀。虽然，这意味着还有更多的工作要做。
“为什么不让丹先说说他的想法呢？”大卫很不以为然地瞪着卡罗琳，口气中带着责备。
这时候卡罗琳叹了口气，仿佛是替大家叹息。然后目光落在我跟卡尔身上，“我想我们需要做更多的改变。”
“我当然很难过！”卡罗琳对大卫说。
听到她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因为她是最有可能抗拒治疗的人。我很高兴她用的是“我们”这个字眼。屋子里依然一片沉默。我看看劳拉，很惊讶她整整一个小时都如此平静。她看起来很专心，也很投入。
卡罗琳看起来非常激动，她把椅子挪向大卫的方向，迅速瞥了我一眼。卡罗琳和丹坐在办公室中央的两张椅子上，大卫则独自坐在卡尔右手边的沙发。这样一来丹就夹在父母的中间了。克劳迪娅和劳拉坐在左边的沙发上，似乎离我们很远，仿佛她们与我们即将面临的冲突毫不相干。等到卡罗琳开始说话，我注意到丹神情忧愁、心神不宁。丹穿着浅色的外套，虽然屋里很暖和，他却一点也没有要把外套脱下来的意思。
大卫打破沉默，对卡罗琳说：“你最好别咬那些珠子，说不定有毒。”
大卫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沉着而理性，可是我发现在这镇定之下，大卫其实是很难过的。如果他能将真实的难过表现出来，该有多好。
他指的是卡罗琳戴的那条很有民俗风味由种子串成的项链，卡罗琳刚才沉思时嘴唇轻轻碰过那些珠子。
大卫为全家人做开场白。他对卡尔说：“我觉得我们急需面谈一次。最近丹的事一直困扰着我，恐怕也困扰了卡罗琳和丹。”
经大卫这么一说，卡尔不由得笑起来——一种很意味深长、很放松、带点暗示性的咯咯轻笑。
当我走进卡尔办公室时，一家人都很热忱地和我打招呼。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很高兴见到他们，因为我相信他们并不乐意见到我们。他们的神情显然很担忧，完全不像夏天我们互道珍重的那个愉悦家庭。只有劳拉依旧快乐如昔。
大卫立刻猜到卡尔是笑他幻想中隐匿的敌意，马上补充说：“我还想要慢慢杀死你呢！”
我们在夏初开始布莱斯家的治疗，到八月的时候已经获得初步的解决，或者说是到了治疗的停顿期——不太确定究竟属于何种情况。现在已经是十月初，除了偶尔有冷气团过境，天气大致上还算温暖。即使在这样的好天气，我还是不免觉得冬天已经到了。当时我正开着车赴布莱斯家约会，在路上我想到治疗与季节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如果说治疗与季节之间真的有关联，我们是否会随着严冬的来临，而用更严肃的态度来进行治疗呢？
卡罗琳抬头望着卡尔：“你觉得会有毒吗？”她听起来还真有点担心。
我们再听到布莱斯家的消息，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了。那通电话是大卫打来的，他在电话中并没有告诉卡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卡尔只觉得大卫的语气很焦虑。
卡尔：“你会先被麻痹，然后没办法开口说话。”
面谈的前几晚，丹总是迟一个小时才睡觉。他想第二天借用克劳迪娅的自行车，大卫同意他下楼留字条给克劳迪娅，卡罗琳则不准。大卫和卡罗琳意见不合，就把烫山芋抛给丹，要他自己决定该听谁的。丹夹在当中左右为难，奔回房间大哭了一场。大卫生卡罗琳的气，不知不觉地利用丹对抗卡罗琳，也默许了丹攻击母亲。二人迂回斗气，只为了小心翼翼地保护家庭矛盾的根源——婚姻冲突？！
大卫笑着对卡罗琳说：“它绝对麻痹不了你的嘴巴，亲爱的。”
夏天快乐道别的布莱斯家，在深秋重返治疗，这回轮到了丹，十一岁的脸庞充满痛苦和怒气。卡罗琳觉得丹最近老是伺机攻击她，身为母亲，她感到惊恐、手足无措。
卡罗琳也笑了，她望着卡尔和我：“医生们，救救我吧！我快变成替罪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