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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潜藏的危机 ——外遇是夫妇共谋的婚姻出路

几天以后两个人都想到一个问题:那个情人怎么办?他们的关系将如何进行?约翰不愿承诺永远不再见她,见此情况,埃莉诺惊恐不已。争端又起,这次带着前所未有的僵持。他不能,或不愿放弃这个她无法忍受的局面。第二天埃莉诺向一位同情她的邻居哭诉,踌躇不知如何是好。这位邻居建议他们夫妻去做心理治疗。

他们振奋了一下子,凝滞而郁闷的婚姻终于有了突破。多年来他们首次共同觉得婚姻还有一线生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发现两人在愤怒、伤害、罪恶感以及遗弃等极端情绪纠葛中居然有了性生活。他们承认那次做爱是两人“最美好的一次”。他们怎么能这么快从怨恨转变为关爱呢?

很多年轻的夫妻就是这样来治疗的。婚外情当然不只是年轻夫妻才有,也有很多来治疗的年轻夫妇并未发生婚外情。但眼前这个情况确实提供给我们一个机会看看家庭治疗中,“病人”是年轻夫妇的例子。

接下来便是传统的对峙。如果约翰的外遇是一种再觉醒,那么这是一次婚姻交心的机会,虽然是很不同的那种。埃莉诺十分愤怒、受伤、困惑,挫败感令她痛苦不堪。约翰则感到罪恶、生气、同时也很迷惘,但却没有歉意。整个晚上夫妻俩都在争吵、哭叫、交谈和探讨原因。第二天早上又是更累人的争吵。隐藏多年的感觉全部窜了出来,从来没想到要公开承认的怀疑和指控全都爆发了出来。埃莉诺想知道所有的事,她知道得越多,就越好奇,丈夫的罪恶感就越重,她的怒气也越来越多,一直到最后他出声喊停。最后也是他求饶,双方才暂时和解。他们一起抱头痛哭,记忆中第一次一起哭泣。

首先,谈谈一些动力学。如果我偶然听到一桩外遇的闲话,或仔细聆听别人谈论对这种事的看法,一般来说逻辑上的结论相当简单:约翰对埃莉诺不忠。换言之,他对她做了一件事,一件坏事。意味着这种私情是一个人欺骗另一个人的“龌龊把戏”。然而这类以道德为出发点的解释,往往会严重扭曲一个复杂的事件。

“是。”

我们的观点是,外遇就像许多重要的婚姻事件一样,是配偶共同直觉“安排”出来的。夫妻潜意识中预先协议好,而“无辜”的一方事实上怂恿并促成了这个“罪行”。用“潜意识”这个词也许会有所误导。如果埃莉诺和约翰在关于外遇的玩笑上多花点心思,就会明白他们当时正在“玩”那样的念头,埃莉诺也已暗暗默许。她其实认可了他成为“被选择的一方”,并且还指示他该怎么做——不必告诉她。稍后埃莉诺还可能借着停止性生活、无视约翰找她谈他们之间的问题,以及忽略他寻觅情人的证据等此类行为使外遇更容易发生。他们都遵循着不能明讲但预先安排好且充满暗示意味的剧本演出,由埃莉诺扮演无辜、天真的一方,而约翰则同意偷偷摸摸“邪恶”一番。正如夫妇一手导演外遇事件,他们也共同安排了外遇持续,甚至“东窗事发”的情节。这桩婚姻似乎没有真正的秘密,有的只是心照不宣,小心翼翼不说出他们凭直觉已经感觉到的事。

怀着解脱和恐惧,约翰说:

11.3 原生家庭对婚姻的影响

“是真的吗?”

导致外遇事件的力量并不只源自一个人身上,而这些力量也不仅限于婚姻或这类可怕的三角关系中。有许多人,至少像征意义上,都和这桩婚外情有所牵连。外遇可以看成是一桩政治事件,在其中各种关系,彼此纠结成网,触角伸向所有的方向,但一般而言最常伸向的是夫妻各自的原生家庭。

夫妻都察觉到有事要发生了,虽然还弄不清会是什么。就像两只在一片陌生的海域上来回飞得很疲累的鸟,他感到罪恶,她则自我怀疑,最后他们栖止于一片失事的残骸上。那其实是一件很小而具体的事:在他口袋里有一个火柴盒,上面是一家汽车旅馆的名字。她所要问的仅有一句:

约翰十岁那年父母离婚。他们的婚姻一开始就矛盾重重,离婚表面上的理由是母亲酗酒,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狂饮烂醉一通,酒后还与其他男人有染。约翰的父亲有他自己的问题,他是一个冷酷的男人,会巧妙而不动声色地虐待妻子。约翰和妹妹跟母亲一起住,不久他便对父母离婚后随之而来的压力厌烦不已。下午他从学校放学回家,他母亲便等着他。她喝酒的时候,想找人说话,从不考虑约翰要做功课或要出去和朋友玩。她必须和人说话才能拯救自己,他只好充当听众。听她骂他父亲、倾诉她满腹的悲哀,还有一些如何成功地报复的不切实际的计划。约翰的任务不只是听而已,由于他成了“家里的男人”,便得适时承受她对他父亲一贯未消的敌意。约翰的母亲对他极端依赖,她以非常不得体的方式爱着他,并且虐待着他。

后来埃莉诺开始起疑心。他们性关系上的挫折,约翰在这方面封闭起来的热情,使她开始怀疑。有好几个月她一直回避这些常在幻想中出现的问题,接着这些问题开始变成模糊的影像: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情形、什么地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通常她都避开不去想他们做的事。她很想问,但又害怕。她只能等待。

约翰和他母亲开始出现僵持不下、无声无息的冲突。问题集中在他的自由上:和特定的几个女孩约会、和朋友去旅行、在高中里决定修什么课,等等。他母亲不会对他说“我怕你会像你爸爸那样离开我”,因为她根本没意识到她想把约翰绑在身边的秘密动机。

这位丈夫,现在是情人,承受着很大的罪恶感。他无法告诉妻子,他一直对自己说这一切是暂时的。也许,就像她要求过的,他可能永远都不需要坦承这件事。令他不解的是他对目前的情人相当忠诚,他已不再和埃莉诺共享性爱的乐趣,而且总是设法找借口逃避。这对情人开始定期幽会,但他们都觉得次数太少又太匆匆,而幽会时间短暂及连带的罪恶感则更有助于维持见面的激情。这梦幻般的情感令双方都感到迷惑。他们都想维持外遇前的关系,但彼此却又深深为对方所吸引,以致产生了更多疑问。为什么他们彼此都觉得那么有活力,那么有激情?还有,如果他们那么喜爱对方,为什么又不愿离开原来的伴侣?个中情境的错综复杂很是吸引人。两人也默默想过,也怀疑到底是不是真的了解对方,因为可以交谈的时间太少了。

约翰的母亲虽然想把他绑在身边,但她并未完全忠于他。每隔一阵子她便和前夫约会,彼此纠缠不清一段时间。于是约翰便觉得被遗弃,从而感到沮丧。母亲和他父亲的“外遇”都很短暂,而且几乎一成不变,随之而来的都是她烂醉一场,以及其他更加随便的私情。然后约翰便更加沮丧,因为他被指派的角色完全取决于母亲的一时兴起——忽而是她替代性的丈夫,忽而又仅仅是个孩子。

整个星期,这对情人一直处在天堂与地狱的边缘。他们共度了两次午餐,但他们无法谈心里的事,除非是用暗示。他们都对企盼的事感到害怕。终于,她邀他到她的住处,一到那儿,他们就被一股原始而强烈的力量驱使投入到了对方怀里。接下来的做爱,据他们对彼此所说,是“有生以来最美妙的一次”。

约翰默默承受痛苦,有时他也可以觉察自己模糊的愤怒,并知道这与他母亲有关。其他时候情况更糟,他感到落入陷阱快要窒息而死一般的痛苦。他恍如看到母亲快溺死而自己正被她拖下去。“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他悄悄忖度。他做过很多纷乱如麻的噩梦,梦里他被人以各种方式杀害,但最常梦见的是窒息而死。

他提议开车送她回家,鬼祟地微笑着,她答应了。车上,他觉得飘飘然,又兴奋又害怕,心跳个不停。当年轻的女人把头靠在他肩上时,他只想吻她。回她家的路上,他们都处于狂喜的状态,就像雕像终于变成了真人似的,然而又心怀恐惧。“我希望这条路永无尽头。”他发现自己幻想着,而且觉得有这种想法似乎很奇怪。他并不知道他所寻觅的就是这次开车回家的经历——和一个神秘、禁忌的女性紧紧依偎的甜美经验。

最后约翰真的逃走了,很大程度上是靠他父亲的帮助才做到的。他父亲看到约翰和母亲之间的问题,于是开始花较多的时间陪他。他帮助约翰开始为将来的前途打算,最后送他进入大学。上大学以后,约翰发现自己的头脑很好,表现杰出。有一段时间,追求成就变成了生命的意义,并且令他有如获得救赎般的感觉。他仍旧觉得孤独,但他明白自己可以在知识的领域里谋得立足之地,沮丧和惶恐开始减少。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就在他开始察觉自己的力量时,埃莉诺闯入了他的生命。

非常奇怪的是,他们开始聊的竟是彼此的问题。她担心得不到加薪,他则对孩子和家里的一些问题感到灰心。她有点难过男朋友没来参加聚会,而他则对妻子每逢重要的工作聚会就生病感到不是滋味。然后他们很快转到其他话题,从交谈中发现彼此有很多共同点:两个人都喜欢现代艺术和电影,都喜欢养狗和散步。后来他们都觉得累了,微感忧伤,而且都喝得有点过头,但两人内心都为某种微妙、刺激而兴奋不已。

活泼、精力充沛、聪明、身材纤长、一头亮丽的头发,埃莉诺立刻就吸引了他。她和他一样喜欢讨论理念,并且和他一样有种让人感觉一见如故的友善。他们很快坠入情网,一起度过了十分快乐的时光。他们在午后的公园里散长长的步,沿着湖边慢慢地跑,骑上租的自行车在寂静的乡间小路上奔驰。夜里,他们看晚场电影,然后在她宿舍外的木椅上相依偎,两个人都没怎么读书。那学期他们都挂了一门课,那是在他们身上从来没发生过的事。

关键的情节发生在一次办公室举行的聚会上,那一次埃莉诺因为生病无法参加。基于工作上的需要,以及私底下里某种兴奋,约翰独自赴会。也许仅仅是巧合,另一个和他在办公室里有过几次眼神接触的年轻女同事特蕾莎也没带男朋友去。也许这些都是我们无法理解的微妙无比的计划。不管怎样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整个晚上大半时间约翰和特蕾莎都在喁喁私语,他们几乎无暇顾及其他聚会上的事儿。

约翰的父亲给予他们经济上的支援,于是他们决定结婚并继续修完学业。他们的生命很快撞击在一起,两人都感到很大的释放,交织如亲密快乐的同步回旋体。其实他们有太多需要调适的地方,但却鲜少注意彼此的差异。埃莉诺显然是两人中较缺乏安全感的一个,但他们所形成的关系却完全是一种双边的“收养”关系,在此关系中,各自都以极度的热忱“照顾抚养”着对方。他们终于都遇到了一个真正关心、愿意为之付出关注和彼此的人。

接下来的几个月,约翰发现自己一直在以一种很久没有过的感觉留意着其他女人。他并没有对自己说“我在找某个人”,但这却是真的。就像刚冬眠过的动物,他感到饥饿,开始寻找猎物。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寻觅一个同样也在寻找的人,对方也是一个同样渴望做件危险的事却一样还没意识到是什么事的人。

就像约翰一样,埃莉诺也生长在父母婚姻不快乐的家庭中,但她父母从来不敢把情感上的离异诉诸法律。埃莉诺整个童年都笼罩在父母疏离的痛苦里,她常常想她可以做些什么事,甚至怀疑可能是她的错。她的母亲视孩子如命。最终,埃莉诺变得非常依赖母亲,当然这也是她母亲想要的结果,而母女双方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笑着说。他们并不知道两人有意无意中正执行着一项计划。

埃莉诺所意识到的是,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理由,她无法信任母亲。在她真的需要母亲时,母亲却从未“在那儿”,在心理上而言母亲并没有真的留意到她想要更多独立和自主的需求。她母亲只是利用埃莉诺来充实自己的安全感。她无意间察觉到母亲心中会为自己对孩子的自我牺牲而愤愤不平,所以她一直很害怕母亲会这样丢下她。

“我想我无法接受。”

所以,约翰和埃莉诺存在强烈对比的“基本的”生命焦虑:约翰怕喘不过气,怕窒息;埃莉诺则怕失去所依赖人的支持。这些都是他们可以感觉得到的焦虑。在埃莉诺太靠近时,约翰就变得不自在;而约翰太疏远时,埃莉诺就很不舒服,甚至起疑心。就这样好几年他们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不要太靠近约翰,也不要太疏远埃莉诺。两人大学毕业后,继续在约翰父亲的资助下,一面生养孩子,约翰一面读研究生。他的计划是将来在大学里教化学。

“一点暗示都不行吗?”约翰开玩笑。

11.4 共生束缚逐步显现

“如果你有外遇,我可不想知道。”

一般而言,通常在夫妇彼此密切携手扶持若干年后,婚姻中的压力才会逐步浮现。他们只有在各自获得一些生活经验,并且从婚姻密切的扶持里受益之余,才敢冒险破坏彼此的共生关系。在他们有足够的安全感,想到或许能够独立生存之前,他们绝不把问题暴露出来。

经过一番询问后,约翰和埃莉诺终于回想起一次特别的对话。那次他们在电视上看到一部有关丈夫出轨的电影。也许他们早该有所怀疑——晚上十一点半,他们的谈话竟如此清醒,甚至是愉快的。埃莉诺最后幽默地说:

约翰开始在某些小地方,至少对他而言是如此,厌恶埃莉诺,为她过度依赖他而生气。她从不学开车,他得接送她,替她跑腿。还有一些别的事是她“不能做”或害怕做的。她常生病,动不动就哭。这些事凑在一起使约翰很不满,他要求她改变,她曾经试过,但失败了。他的不满逐渐转成愤怒,再悄悄变为日益加深的痛苦。“这些都是小事,”约翰会对自己这样说,“我不该这么难受的。”他开始大口吸气,突然间他对自己说:“我在这个婚姻里快窒息了,我得逃走!”

即使后来他们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改变了对彼此关系的期望,但毫无疑问某件意义重大的事已经发生了。也许是与他大学时代的室友夫妇共度的那个星期有关,那么近距离地看到一桩比他们快乐的婚姻;也许是她姐姐离婚的事,而她家很少有人离婚,因此她大感震惊;也有可能是一本书或一部电影引起的,或是朋友刚经历的一次危机,等等。不管“它”是怎么降临的,不论它在哪个层次被接受的,夫妻双方都抱着些许可能的反应——尽管最初只是模模糊糊的意识——他们的婚姻可能会有所变化。

约翰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将他不满母亲“绑”得那么紧的念头转移到了埃莉诺身上。她对他的索求和依赖的确恼人,但并不至于让他产生那么大的愤怒和惶恐。他从前在家里压抑下来对母亲的那些感觉此刻像一锅热水一样在内心汹涌翻腾,那种力量使他不安。他告诉自己必须从婚姻逃离时,其实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想逃开那种不安的感觉。

几年之后他们觉得一切都不会再改变了,两人都怕离开对方及年幼的孩子,因为这些都是他们所爱的人,但他们却对心中暗自向往的事不抱任何期望:重回那些流逝的岁月,彼此都觉得温暖、自由、兴奋又安全的日子。那只是一场梦吗?难道一生就只容许有那么一回而已?他们开始悄悄怀疑,也许婚姻就快要死了。这种疑虑出现后,他们内心隐伏的惊慌开始逐渐生长。

约翰想和埃莉诺争吵,同时要求在他们的关系里多保留一些心理距离,给他自己更多自由、更多呼吸的空间。可是他办不到,就像他以前无法那样对待他母亲一样。相反地,他退缩,这是他十几岁就学得很到家的自我防御。这么一来,埃莉诺变得更为不安,对他的要求反而增加,结果逼得他更加退缩。尽管焦虑日增,但仍可以控制,这正是外遇“计划”的酝酿期。

约翰和埃莉诺的婚姻僵局平静而持久,有时得费很大劲才能察觉到婚姻出了什么问题。所有的婚姻难道不都是如此——长期的冷淡、苦涩、琐碎却又乏味?他们生气的原因大概微不足道,并不值得花那么多精力,然而源自内心的恐惧使他们学会积压、保留怒气。愤怒白热化时,总是一阵短暂、痛苦、充满毁灭的风暴,吵架不会带来任何益处,关爱似乎也由此消失殆尽,仅剩下责任取代一切。

外遇代表着约翰长久以来渴望的自由。婚姻令他再度产生少年时代被囚禁的感觉,于是他便制造了象征性的逃亡。而那片生机勃勃的野外的确令他雀跃流连。但是外遇的刺激感,在他心里牢牢与婚姻的束缚感联结在一起,他需要婚姻提供的安全感和外遇提供的自由和刺激的感觉,两种感觉缺一不可。

夫妻俩创造出来用以避免面对婚姻问题的策略,同时有可能将他们引向另一种模式,那就是外遇。这是夫妻极力想突破婚姻僵局所采用的致命手段,一个常会使夫妻关系濒临灾难边缘的方式。让我们看看这对夫妻,他们可以说是我们临床经验中最典型的例子。一如布莱斯夫妇,约翰和埃莉诺刚结婚那几年的生活很亲密也很满足。但那种由爱而生的愉悦、活力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们很快就陷入了和布莱斯夫妇同样的矛盾:感到互相束缚,乐趣越来越少。他们就像孩子般不快乐,过去那几年约会、恋爱、初婚的快乐时光似乎随风而逝,不堪回首,仿佛仅是一段插曲。他们目前的生活单调而乏味,带着一定程度的失望。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建立的婚姻也落入了与原生家庭相同的感觉,但这却是千真万确。

他终于向埃莉诺坦白之后,事情演变成逆向的逃离。突然间她最恐怖的噩梦成为事实:背叛和遗弃。想到一旦可能失去约翰,她一方面盛怒不已,一方面却也恐惧心虚。她已将孩提时代被遗弃的恐惧感转移到了约翰身上。因此这桩本身就具非常意义的外遇便有了催化的作用。她的恐慌和绝望,使他原有的被吞噬的感觉重新复苏。埃莉诺越怕失去约翰,约翰就越怕再度被束缚起来。要他放弃情人的想法,就像要他永远失去自由的想法一样。这股促使他们求助于家庭治疗的循环压力的确非常恐怖,埃莉诺疯狂抓住约翰,虽然她也知道自己这样无异于在逼他离开;约翰企图摆脱他潜意识认定的母亲式的枷锁,行为上却又重蹈了母亲的覆辙(寻求外面的性关系)。夫妻两个人都觉得已濒临疯狂的边缘。

11.2 夫妇共同密谋外遇

是不是有什么邪魔巧妙利用他们内心最深处的弱点,将他们绑在了一起?这种关系是否刻意安排迫使两人变得疯狂?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之所以结婚,部分原因就是双方都在有意无意间感到很有可能会引发这样的危机。这种关系最终将逼迫他们面对生命中心的恐惧战栗。如弗洛伊德所谓的“强迫性复现症”(repetition compulsion),他们一再替对方制造生命中心的困境,以便借机得到更好的解决。埃莉诺可以控制她对背叛的恐惧感,而约翰也更可以控制对窒息及吞噬的恐慌。

家庭中症状的产生代表两种相反的趋势,或潜意识里的“计划”。由于压力只“属于”某一个人,所以家庭可暂时不必面对真正的婚姻困境。然而这其中却有一个第二层的潜意识计划。一个处于危机中的成员最后可能与家庭以外的人发生关联,使得家庭系统失去原有的平衡而引发公开的危机。因此这种替罪羊的机制只能维持短暂的稳定,问题到最后终将全面爆发。

我们看到很多这样的婚姻危机——配偶极力激发对方重新陷入冲突的焦虑,而此种焦虑与各自的原生家庭显然有很大关系。他们这样做并非出于恶意,而是出自相互共谋共生成长的企图。如果他们能够一起面对这些恐惧,也许最后就真的能活过来。通常,只有我们真正爱的人、能触及我们痛处的人,才有可能驱使我们疯狂;而或许也只有这个人才能帮助我们找到最深层的力量。

为什么夫妻中通常只有一方有“症状”呢?因为他们需要保护的不只是婚姻,还有整个家庭。他们当中至少要有一方能够去适应外在的现实世界,而另一方则“专门”接触两人共有的情绪困扰。即使真正的危机在婚姻上,那个“生病”的一方也可能只会去进行个别治疗。这样的决定仍可能对夫妻产生严重的后果,这部分我们稍后再讨论。

约翰和埃莉诺最害怕的正是婚姻最大的威胁:了无生气。这种情况下,外遇成为寻求更多精力、更多生命力、更多刺激的行为。它代表夫妻努力对抗系统理论学家所谓的“负熵”(negative entropy)现象,即一个系统一步一步陷入越来越低的能量层。这种趋势不是威胁到个人的生命,就是威胁到他们的成长;而替受压抑的生命力找出路,则是双方共同迫切的需求。

家庭中的替罪羊也不一定是孩子。配偶中的一方也可能会在潜意识里同意成为“问题所在”。他或她可能会变得很沮丧、有紧张性头痛、强迫性在意工作上的表现,开始失眠、喝酒、罹患胃溃疡或高血压、与孩子或下属吵架、恐惧,等等。妻子变得没有先生陪伴便不敢出门,甚至连杂货店都不敢去。最后直到她先生考虑要离婚,他们一起去治疗,才总算找出她恐惧症的缘由。原来妻子早就感觉到了婚姻失和的征兆,她直觉到丈夫的意图,所以不知不觉制造出一种病情,好将他留在身边。

11.5 外遇背后所隐藏的含义

布莱斯夫妇的逃避“策略”就是以克劳迪娅为替罪羊来掩饰问题,而替罪羊并不只限于青春期的孩子,任何年龄段的孩子都有可能。孩子也会因所背负的重担而产生各种不同的“症状模式”:多动、嗜睡、成绩下降、尿床、口吃、厌学、脾气暴躁、拒食——有此类症状的孩子很可能正承受着来自父母婚姻压力的痛苦。与我们持有同样理念的治疗师会洞悉其中的关联,一旦接到病例就立即会展开家庭治疗。

夫妻在寻求更多能量和刺激时,都会很自然集中在性关系上面,但事实上,这只是代表一般性的探索。约翰困惑自己竟会对情人,一个他几乎一无所知的人,表现得如此热情、温柔、狂放,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和埃莉诺的性关系会如此严重恶化。答案就在于人心所具有的联结和转移经验的力量。由于婚姻成为约翰和埃莉诺生活安全感的主要来源,他们很容易就会将它与自己的原生家庭联系在了一起。婚姻开始有“家”的气息。随“家”这种联想而来的是,两人各自从原生家庭里学到的强烈压抑习惯。约翰对埃莉诺在性方面有很强烈的感觉,但由于他和母亲涉入过深,他无法允许自己公然去感受和体会这些感觉。埃莉诺对他具有一些“母亲”的意义,这些模糊的感觉正与他对性的需求相抵触。他压抑自己对埃莉诺在性方面的需求,借以避免这种隐性的“乱伦”。

愤怒、痛苦、伤害、自责——这些都将是他们开诚布公的后果。“也许这会毁掉一切”则是他们内心的恐惧。他们不仅害怕失去婚姻的稳定,同时也害怕损及脆弱的自我形象。他们宁可拒绝任何挽救婚姻的机会,也不愿失去目前这种痛苦而脆弱的安全感。“太危险了”似乎是他们最后的结论,虽然充其量只是意识不甚明晰下的决定。

埃莉诺要求约翰描述他的情人特蕾莎给她听,约翰沉默了大概一分钟,然后在首次意识到其中奥妙之后,他惊讶地说:

“如果我们俩一起去寻求帮助,那什么都藏不住了。”

“她其实和你很像,我甚至觉得你也许会喜欢她。”

心理治疗,尤其是婚姻方面的心理治疗,最有“揭露”婚姻潜藏的不安之危险。夫妻会悄悄暗示自己:

他找到一个可以尽情挥洒对埃莉诺长久累积却始终压抑的性感觉的情人。特蕾莎是埃莉诺的替身!所有这些性的倾泻,其实是“属于”对婚姻的内在情绪感受。

这些夫妻内心里有太多累积的压抑:对情感的需求、对自由的渴望、强烈的愤怒、性欲求、痛苦的孤独感、允诺粉碎的痛楚、多重的失望和屈辱。他们一再落空的渴求,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迫切,然而任何可以揭示这些需求和挫折的事物本身却变成一种威胁。这些不安是如此令人恐惧,以致使夫妻无法允许自己去感知其存在。所有冲突的剧本都悄然上演,有时甚至当事人会质疑自己经验的现实感:“这是我的幻想吗?”“他真的那样说过吗?”“我的感觉对吗?”冲突出现一阵子,夫妻感到惊恐后,便会含糊地将它丢给“明天”。

外遇因此成为夫妻寻求自由和激情的“范本”。埃莉诺不得不仔细探问约翰的经验,因为她实在想了解这种经验到底是什么样。如果他们想有美好的性生活,那她也得克服自己的某些压抑。而这种与对手强烈争夺丈夫的突如其来的感觉,给她带来她极需要的因素。约翰跑到禁忌的丛林找到一种刺激——打破禁忌,于是夫妻便将此经验纳入了他们的关系中,借以打破婚姻中的一些禁忌。有一阵子这样做似乎颇有效果,他们的关系戏剧性地“热烈了起来”。

他们同时也会生出大祸临头的幻想。随着内心日益紧张,各种威胁的幻象开始侵入他们的意识,短暂的白日梦预示着灾难和毁灭。这些幻象各有不同,视家庭里存在的特殊压力和脆弱点而定。对某些人而言,情感本身就是危险的,会迫使他们在婚姻缠绕不清的关系里陷得更深。有些人则恐惧分开或离婚,视之为灾难。有些人会想象自己尊严扫地,并像小孩般哭泣。但对大多数人而言,愤怒才是无所不在的大敌:潜伏在生命的每时每刻和所有的言语里,是他们自我的一部分,他们希望能够让其消失,因为那是绝对可以摧毁他们基本生命架构的强大力量。

外遇事件要求夫妻有比以往更深入的沟通。最初的“爆发”“冒险”的一方显然在向“无辜”的一方传达一个强有力甚至是断章取义的信息。约翰其实是在暗示埃莉诺“我想和你拥有这种兴奋的性关系”,他也可能是在说“我要更多自由”或“我喜欢有人对我这么温柔”。他对埃莉诺感到愤怒的那些暗示当然也不难忽视。只要他的“信息”多少暗示过他们的关系,那么一旦曝光,这个公开过程就可能变成双向进行。埃莉诺问约翰他行为背后动机是什么,他试着回答了。于是她也开始多谈一些她的感觉和她的困境。夫妻开始谈论那些从前不敢面对的问题。例如,约翰为什么对他们的性生活感到不满意?约翰整个星期埋首研究,埃莉诺对此的感觉如何?他们开始以更坦诚的态度交谈,因为他们必须如此。他们的关系已经跌到谷底,正在分居或离婚的边缘摇摇欲坠,所以他们必须克服心中的胆怯,勇敢地面对彼此。若不趁现在,就再也没有机会!

然而,可能也有更多的夫妻和家庭如布莱斯家一样。他们的婚姻危机一直隐藏不露,即使很严重也几乎藏得看不见。这些夫妻简直无视问题的存在,甚至费尽心思回避,视而不见。局外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鸵鸟心态的原因,因为他们太依赖对方,他们不愿意承认有问题,非常害怕对两人的关系造成什么损害。多年来他们发展出很好的拖延技巧:生气的时候走开、假装关爱其实内心麻木、期望靠着时间及努力来改变彼此的态度。他们因不安而疏离,在压抑渴望和愤怒中过日子,内心充斥着敌意与使人筋疲力尽的压力,生活虽然平静,却惶惶不可终日。

制造外遇的另一个因素就是为了向外寻求帮助。夫妻对彼此所做的业余心理治疗并不成功,于是“冒险”的一方被选去代表配偶寻找心理治疗。约翰将他们的问题告诉另一个业余者——他的情人,可能是犯了判断上的错误。但是求助背后的意图却是真诚的,这种需求也是真实的。约翰和埃莉诺都急需帮助,危机一旦产生,外遇虽不是很适当的帮助,也算是各种帮助中的一种。

幸好,不是每对夫妇都像布莱斯夫妇那么害怕面对婚姻问题。他们承认有冲突,了解双方都有责任,并且一起到治疗师那儿去想办法解决。尤其如果他们去得早,在“不公平”的情况还没有恶化,或在子女尚未深深卷入纠葛之前,这种夫妻的问题最容易、也最有希望解决,对我们而言也是最令人振奋的工作。结婚不久的夫妻在他们新建立的世界中可以迅速做出戏剧性的改变,而帮助他们获得改变往往令治疗师觉得很有成就感。

外遇具有很多含义,许多人也或多或少象征性地参与过,但外遇仍是很大的冒险。背叛行为并非事前恶意计划,但通常是原生家庭中背叛行为的仪式般的重现。约翰对埃莉诺的所作所为正是他母亲当年加诸他的行为。虽然夫妻双方都有可能从外遇事件中成长,但对被不忠刺伤的人而言,伤口依旧是伤口,这些伤口有时很难痊愈,甚至根本不会痊愈。

11.1 累积压抑的婚姻假象

外遇常常意味着婚姻即将结束。夫妻不明白他们处境背后的意义,反而会在谁对谁错的剧烈争吵中变得两极化起来。“冒险”的一方被受伤很深的“无辜”的一方道貌岸然地赶出去,两人都可能暗暗哭泣,渴望对方了解原谅和重新来过,但同时却又摆出自尊骄傲的态度,冷酷严肃、丝毫不为所动。在惊吓后的自我防御中,他们的立场渐渐变得坚定不移,彼此间的嫌隙随着争吵不休而扩大加深。最初一时冲动的外遇,便会慢慢演变成取代苦涩婚姻的满意选择,这时离婚便可能保证结束他们的痛苦,但不一定真的是痛苦的终点。

在家庭治疗中治疗师发现,约翰将母亲加诸他身上的束缚移情到了埃莉诺身上,生怕被她所束;埃莉诺也将母亲训练出来的依赖感和被遗弃的恐惧移情到约翰身上,生怕对他呵护不够。二人从原生家庭学习来的情绪模式,使他们必须维持精准的平衡。婚姻在沉闷压抑中摇摆。于是二人“偷偷”计划:共谋一场外遇,合演一出呐喊自由的戏……

外遇使整个关系面临着严重的危险。夫妻从一般路径上偏离走到现在所处的恐怖的断崖边缘,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在这个关键时刻,即使是几句话、几天的时间、几个重要的事件,都可以使整个情势为之逆转。在这种绝望的气氛中,心理治疗很有可能掌握着他们后半生的平衡状况。

约翰在大学教化学,埃莉诺是他大学时代的恋人。结婚数年,他们很快就陷入与布莱斯夫妇同样的危机,过去那几年约会、恋爱、初婚的快乐时光似乎随风而逝,仿佛仅是一段插曲。约翰与同事特蕾莎在一次聚会中开始了一段不寻常的关系,梦幻般的激情令双方都感到迷惑。埃莉诺起疑,但她想问又不敢问。拖了一段日子,他们终于开始交心、争吵,第一次一起抱头痛哭,也第一次共同觉得他们的婚姻还有一线生机。

鸵鸟心态,在心理学中又称鸵鸟综合征。鸵鸟在遭遇危险时会把头埋在沙坑,蒙蔽视线,自以为安全,是种逃避现实、视若无睹、推卸责任、自欺欺人的心理。——编者注

有很多夫妻像卡罗琳和大卫一样,他们的婚姻危机一直深藏不露,局外人却能一眼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