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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局部的解决 ——保护父母的婚姻,母女再起冲突

卡罗琳立刻凶回去:“克劳迪娅,在这个家我们的地位不一样。我是你妈,我不能让你用那种态度和我说话。”

“我觉得她也应该多尊重我一点,比如说不该打我的脸!那叫尊重吗?我怎么可能尊重一个只因为顶嘴就打我耳光的人?我不过是拒绝做别的事而已——老天,她叫我做的事我都做了啊!”

她的语气转缓,带着情感:“我很抱歉打了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至少我没有想过要那么做。很多时候我能体谅你的感受,至少我在尽量这么做。我没有瞧不起你,我也不能忍受你瞧不起我。”

我瞧着克劳迪娅,她显然很愤怒。

克劳迪娅已经按捺不住尖叫道:“根本不是这样!我做的每一件事你都不满意!”

现在他的声音听起来比较有力,卡罗琳也听出了他强调的重点。她知道丈夫在支持她,便保持静默。

卡罗琳大为震惊。起先她像平常一样用一副超然冷漠的态度回应克劳迪娅的暴怒,接下来有所改变,她转向女儿,眼光里闪着怒意,语气强硬坚决:“克劳迪娅,我可没挑剔你。我唠叨、骂你都是为了要叫你做点事!”

大卫对卡罗琳说:“我想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觉得克劳迪娅的态度很差。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该打,但我认为她应该对你尊重顺从一点,或是你愿意把这叫作什么。”

克劳迪娅又叫起来:“当然有!一直都有!”

“把你的感觉说出来。”我说,我对他的心理活动很好奇。

卡罗琳稍微退缩,然后扬起声音咆哮,不似克劳迪娅那么大声,但却更气愤:“我挑剔也是你逼的!我要你做什么事,你不是心不甘情不愿,就是根本不理睬!”

大卫结巴着:“我……我……不知道现在该不该说什么。我以为我跟这次吵架没什么关系啊。”

她的语气低下来,但力量并没有消失,直截了当地说:“我不管事情合不合理,只要我叫你做的,不管你想不想照办,你都得去做!”她的声音又大起来,逼向我们每一个人,“否则你就滚出这个家!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这一点,但是你只能选一样,服从我,不然就离开!就这么简单!”

她越来越冷静,而大卫紧张了起来。

这回轮到克劳迪娅震惊了。她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她们两个都坐在椅子边缘,彼此怒目相向,然后又退缩,陷在一场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风暴里。很快,克劳迪娅又恢复了桀骜不驯的态度,吼道:“你以为我是什么?六岁孩子吗?只因为你是妈妈,你说的每件事就都对?我都应该照做?哼,我可不觉得那样是对的!我也不是六岁的孩子!”

然后她转向大卫。“如果你觉得这次是她对,错在我身上,那么也许我该离开,让你管教她。”

卡罗琳仍然很大声,但已不是吼叫。“那不是重点!如果你可以证明你能为自己负责的话,我百分之百愿意给你更多信任。现在的问题是我不要和一个不服从我的女儿待在同一屋檐下!”

然后她想到了什么,脸上泛出笑意,以一种近乎玩笑而且孤注一掷的语气说:“要不然就是我走。我想也有那种可能。”

屋里其他人都脸色发白僵在了那里。劳拉吓坏了,整个人缩进沙发。大卫脸色苍白,眼光一直落在这对针锋相对的母女身上。丹瞠目结舌,张着嘴巴。卡尔和我静观其变,并非不知道该怎么办而是未采取行动。我们遵循事件的发展,也明白我们就像是一场激烈竞赛的裁判,现在正是重要关头。

“克劳迪娅,我这么生气不是因为你的话,我以前也听你说过那种话。是你的态度惹火了我,那种轻蔑、嘲弄和不尊重。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花那么久的时间到这儿来,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突然间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她等待片刻,再度开口时,语气中带着一种平静的诚挚,不再是平日那种战栗不安。她很认真地说:“也许我可以无限度忍下去。但我不愿意。我们已经到了应该改变的时候。你得改变态度,否则就必须离开。”

从前布莱斯家一直回避争吵,压抑他们的愤怒和不满,不然就是单向的,一个人发脾气,却得不到另一方的回应。即使有争吵,也在其中一人拒绝再吵下去或干脆离开时戛然中止。但这次争吵两边都很激烈、很强硬,没有人态度缓和,也没有人放弃立场或后退一步。以往虽有争吵,但总是有无形的绳索将对峙的双方紧紧绑在一起,仿佛每一次争吵似乎只有一个“个体”存在。但这次卡罗琳和克劳迪娅冒险将联结她们的绳索挣断了。现在她们是两个分离、独立而且非常愤怒的个体。无论多痛苦,无论引起多大的骚动不安,这场架仍颇值称道、堪谓成就。如果从前在这对母女之间真有一条象征性的锁链,迫使双方必须不断向愤怒妥协,那么现在这条锁链已经在烈火熊熊中付之一炬了。

卡罗琳直接和克劳迪娅说话时就渐渐心平气和了下来,仿佛卡尔给她正面冲突的许可,已经减弱了她虚张的声势。

争吵仍在继续,时而激烈时而缓和,卡罗琳的力量越来越明显。她异常坚持克劳迪娅必须承认她的权威,否则就得离开。起初我认为这场架十分令人振奋,卡罗琳新生出来的自我肯定,以及对身为人母角色的确定,还有克劳迪娅强烈表露处境不公及被强迫的感觉,在整个情势中看都像是必要的,有治疗性的宣泄,虽然是一个危机但也可以促使她们二人彼此接近。

9.2 神秘莫测的争吵

但随着争吵愈演愈烈,克劳迪娅变得越来越忧虑。她意识到母亲坚持在她们的关系中扮演“大人”的角色,可是她却不愿屈服。她又回到以往多疑的神情,好像万一输了这场仗,她将另借其他一些迂回的方法来维持立场。我看到她在渐渐发慌,开始担心她可能会做些什么。

因此卡尔平静地告诉布莱斯家尽管继续吵,而卡罗琳和克劳迪娅也尝试交谈下去,我也设法让自己轻松了一点。但仍不时盯住离烦躁的卡罗琳不安生气的双手不远的那座雕像、克劳迪娅黑肿的眼圈,以及柚木桌上那枚导弹般蓄势待发的该死的烟灰缸!

9.3 克劳迪娅,别走

就在自言自语的刹那,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突然间我看到了自己的原生家庭,家人围坐在餐桌旁,静静地交谈,貌似愉快,但事实上却在为一堆不敢提起的琐事而彼此互生着闷气。很多时候你、我们甚至对自己的怒意都毫无察觉。多年之后,我才了解到当时我们是多么小心翼翼掩饰着家里所有的愤怒和攻击。这次面谈所发生的事早年我自己也经历过, “生病”的家庭开始打破我们家不成文的规矩——不可以公然表达愤怒!而我一如我的双亲,很容易将言语上的愤怒当作危险的身体暴力行为。在“病人”突破我的家规时,我变得不安起来!过了这么些年,有了这么多自己的治疗经验,这么多的训练,而且以不同的规则建立了自己的家庭(玛格丽特和我当然也会吵架),我好像应该了解得更清楚。然而这仍是家庭治疗师面临的一大困难,家庭的力量如此强大,而人又不得不投身其中,所以对治疗师本身的生活自然会有深入的影响。你所治疗的家庭瞬间变成你原生家庭的翻版,而你则成了“病人”,在你自己的感觉中不断挣扎。这也是进行家庭治疗必须有辅助治疗师的另一原因——两个治疗师通常不太可能同时都变成病人。

克劳迪娅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母亲,当她沉默思索怎么回话时,我突然觉得她是那么年轻、那么脆弱。从前,我总是看到她的愤怒、她的叛逆。现在我看到的却是一个害怕的女孩,即将被迫离家。我还想到她离家后的情形:法庭上的听证、搬到寄养之家、指派来的社工人员,以及这个漂亮又麻烦的女孩如果被迫搬出家里,我们想再为她治疗时的种种困难。克劳迪娅面露困惑,仿佛被出卖,同时也忧心忡忡。

接着我脑海里遥远的地方响起一声安抚:“等一等,你太激动了。”

我自己也开始感到有点迷惑。无法确定这次治疗是有帮助的,还是会造成另一场灾难。随着面谈的进行,灾难理论愈居上风。克劳迪娅就是无法勉强自己对母亲让步,就算让她尽其所能尖声大叫也不管用。我看得出来我所担心的事就要发生了:克劳迪娅会保护自己,提高她的声音及机智来对抗母亲渐增的力量,而她母亲也会做类似的事。战事会继续加剧到其中一方崩溃为止,灾情何其惨重,代价何其高昂!

我没办法像卡尔那样信心十足以这种方式处理这种场面。我发现自己正看着克劳迪娅身旁桌子边上重重的玻璃烟灰缸。然后我又看到距离卡罗琳咫尺之外一尊玛格丽特送我的小石头雕像,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多好用的一件武器,想象着它横飞而过的情景,我抓紧旋转椅的把手,突然生出了一个非常离谱的念头:不知怎样才能将血迹从干净的地毯上清理掉。

此刻最急迫的问题是这时候克劳迪娅心里在想什么。她焦躁不安地瞥了几眼房门,不知是否又打算跑出去。一切就看这异常微妙的时刻了。克劳迪娅受制于母亲的新力量,显然十分挫败。大卫坚决站在卡罗琳这边又更让她泄气,除非她继续抗争,否则非彻底投降不可。我坐在那儿想:“克劳迪娅需要一些支持。”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卡尔变换一下坐姿,似乎也在思索如何帮忙。

克劳迪娅扬起头,挑衅道:“我也受不了你打我!”

然后突然间事情就发生了。克劳迪娅站起来,大步走向门边,泪流满面,愤怒地脱口而出:“哼!去你们的吧!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转向克劳迪娅时,脸上闪过一丝恐惧,我们也听出她说话时力气已经使尽。“克劳迪娅,我实在不能接受你这种行为。”

一如从前,每个人都吓得动弹不得。她经过大卫和卡罗琳面前时,他们俩都呆若木鸡;卡尔和我也眼睁睁看着她走过面前。她必得挤过我的膝盖和沙发之间的狭窄空隙才能到达门边,我很想挡住她的去路。但留住克劳迪娅毕竟不是我该做的事。如果有人要制止她,那应该是她的父母,而他们显然无能为力。所以我就不动声色,卡尔也是。如此激动的时刻,所有的灾难又在我心中重新涌现:法庭听证、寄养之家,还有随之而来所有的痛楚。

他建议正在抱怨的卡罗琳。卡罗琳意识到这正是她们俩所要的暗示,意味着该继续吵下去。

接着克劳迪娅伸出手,握住门把手,并且用力扭转。四周惊呆的观众都听到如假包换“铿”如枪响般的一声,那是门锁打不开的声音。门动也不动。一定是我开门进来拔钥匙时,无意间又将门锁上了,这是那种少见的两边都可以上锁的门。

但卡尔身经百战,场面见多了,该做什么,他毫不犹豫:“你可以把这话告诉克劳迪娅吗?”

克劳迪娅转身看着我,张着嘴满是惊讶。这简直太可怕了!——和你的父母及家人困在治疗师的办公室里!

这真是艰难的时刻,她们希望我们提示下一步该怎么走。她们该像以前一样继续争吵呢?还是拿来和我们讨论并设法为自己的立场辩护?她们是否该从过往的经验中寻找某些线索,帮助她们了解这些愤怒的缘由?事实上,他们吵到一半打电话给我们时,就已经给出答案了。争执已经发生,动作也已做出,他们只是希望我们在一旁监视,以免搞到无法收拾。在这个关头,治疗师常常担心会发生家庭暴力,所以他们会以各种含蓄的方式暗示:“现在,请大家理性一点。”这句话的背后隐含着治疗师对发怒的恐惧,好像在说:“请冷静下来,我很怕你们生气。”

“搞什么鬼!”她说。

她和克劳迪娅又再度处于冲突边缘,她们同时望向卡尔和我,似乎视我们为克制自己的安全阀。

坐在我右边的卡尔突然笑起来,温和但具有感染力的笑声随即打破了一屋子的严肃。每个人都如多米诺骨牌效应般笑得前俯后仰,原先堆积的焦虑不安,都一股脑在这荒谬中收了场。我们原来徘徊在悲剧的边缘,眼看受伤、愤怒的女儿就要演出冲到危险的外界去的剧本,还好有错误的舞台道具辅助。

战争依然如故,只是立场却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卡罗琳看我们一眼,又看看克劳迪娅。她稍稍提高声音说:“这是最后的底线了,真是大逆不道!她好像颐指气使,命令我做什么我就必须接受一样!哼!我绝不再忍气吞声了!”

“搞什么鬼嘛!”克劳迪娅又说了一次,极力想忍住不笑。一抹尴尬的笑意挂在脸上,但仍抖着声音抗议坚持着她的权利:“我要离开这里!”

“真有意思,”我私下想,“原先卡罗琳一直担心克劳迪娅会离家出走,现在她却要赶她出门,而克劳迪娅偏就不走!”

“真是抱歉!”我笑着说,“我一定是潜意识里不想让你走。”

克劳迪娅看着地板喃喃抱怨:“我只说我绝不走,就这样而已。”

这话又令克劳迪娅生气,“该死,我要出去!”

“我火透了,使尽全力对她叫嚷,叫她滚出去,如果她那样跟我说话,我绝不让她和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然后她嘴里嘟囔着,说些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突然间我就打了她。我不是故意要使那么大劲,可是我真的狠狠打下去了。”

“我希望你留下来。”我柔声说,表示话虽如此,但我知道实在无权挽留她,这只是请求而已。“我觉得你应该在这里和你母亲争出个结果才对。”

她稍微缓和一些,接着描述她们后来吵架的情形。

克劳迪娅怒视着我,然后又瞪向她母亲,这时室内又陷入一片沉寂。我作势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就在拉出钥匙的瞬间,卡罗琳说话了。语气中带着体谅和歉意,立场已经软化了下来。

我并不希望她们又吵起来,所以继续问卡罗琳:“然后呢?”

“克劳迪娅,坐下来,我们谈谈。”她停了一下,“求你了!”

卡罗琳光火了:“没什么大不了?那你倒说说看,什么才是了不得的事?我绝不允许我的女儿跟我这样说话。这对我来说是难以忍受的!”

这同样也是请求,而不是命令。似乎她也明白了克劳迪娅真的会离开,会一走了之,她请求她留下来,正表示她承认了这一点。

卡罗琳的样子极为尴尬,突然克劳迪娅及时拯救了她。她怒气冲天朝着我说:“我说去你妈的,要做你自己做!就是这样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克劳迪娅叹口气,屈服在了母亲温柔的声音下。真正的关怀出现时,是绝对难以抗拒的。她回到座位,颇为放松地坐了下来。这时候,为了表示对她的信心,我将上锁的门打开了。

“克劳迪娅到底说了什么?”

9.4 女儿,再扮一次替罪羊

他是指大卫刚好在克劳迪娅说了那句令卡罗琳气急败坏的话的当下出现。他们之间旧有的三角关系如此根深蒂固,大卫无可避免要卷入这场正在扩大的风暴中。但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听得出卡尔话里的含意。我急着想知道是什么事引爆了卡罗琳的脾气,于是继续问她:

一时之间,平静无事。克劳迪娅仍然无法开口和母亲说话。

卡尔意味深长地说:“这时间还真是巧啊?!”

就在大家都有点不自在时,卡尔介入了,他对克劳迪娅说:“你不妨说说看,你夺门而出是想表达什么?或者谈一谈那些让你很难过的感觉好吗?”

“那时候我正要上楼,刚好听到克劳迪娅说那句话,难怪卡罗琳那么生气。”

他的态度非常认真而体贴。刚才的笑对每个人都是不可思议的解脱,表现了整个情境底下荒谬的结构。但和刚才一样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我们必须避免对着克劳迪娅笑,或让克劳迪娅误以为我们在取笑她。

“当然。”我说。

然而克劳迪娅还是一言不发,卡尔担心起来。我想我看到了问题的所在,她觉得自己很无辜,一直被当作替罪羊,所以不管对方的态度有多温和,她都不愿成为任何人责问的焦点。因此我转向卡罗琳:“你是不是也觉得你生气的原因不全是克劳迪娅,这也许也是她那么恼怒的原因。”

大卫清清喉咙好引起我们注意。“我可以说话吗?”

“什么意思?”卡罗琳问。

克劳迪娅坐在角落里生气地瞪着眼睛,一副困兽独斗的姿态。

我平静地说:“这一切都是从你生气没有人帮你弄晚餐开始的。但最后克劳迪娅一个人却得受了所有的气。我并不是怪你气克劳迪娅看轻你,我只是想谈谈这次争吵其他方面的事。你觉得全家人都没有好好帮你,他们都利用你、什么都想靠你是吗?”

她停下来,心里盘算着要用什么字眼。“她用很恶劣的话顶嘴。我没办法重复。不过我一下子火了,我可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对我那样说话。”

“不错,”卡罗琳终于回答。又停顿一下,“每个人都算准我会将一切料理得妥妥当当,照顾他们的三餐、衣食住行,还有一切日常琐事。我已经很厌烦了。”

然后她平静下来再度转向我:“克劳迪娅终于停止弹琴,走进厨房,沉着一张脸,好像我打了她一样。她马马虎虎不甘不愿把餐具摆了起来。可是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沙拉还没拌、厨房的地板要擦、客厅要整理、餐厅的椅子前一晚搬到客厅玩桥牌也没有搬回来。一大堆事情要做,可是她只做我吩咐的,还一直嘟着嘴,做完就溜了。我很生气,到现在都还在气!所以我追到另一个房间向她大吼,问她是不是就只打算做这些而已,然后——”

卡罗琳的火气又大了起来:“丹长这么大几乎没有自己挂过一件衣服!他应该拿垃圾出去倒,可是我已经懒得再唠叨他,干脆就自己倒。劳拉,也许还太小,但她应该可以摆摆餐具。”

“我吼了你才来的!”卡罗琳说,她现在已经站稳立场,不准备退缩。

“那你先生呢?”我微笑着问,“你没跟他说洗碗的事男人也能干吗?”

“我去了呀!”克劳迪娅埋怨道。

“他?”卡罗琳瞧着大卫,声音混合着怒意和惊讶,大卫帮忙做家事的想法令她觉得十分突兀,“他才不会这么委屈自己呢!”她挖苦他。

“不管怎么说,克劳迪娅总听到了吧,她离我也就3米远,可是她也没过来!”

很意外地,我们这么轻易就从卡罗琳和克劳迪娅之间的争吵,转移到了这个很少为人探索却很重要的问题——克劳迪娅觉得被母亲当作替罪羊,而卡罗琳却觉得被全家人利用。

“我也没听见,”劳拉幽幽地说,“我在听唱机。”

卡尔接着说:“如果你打开门将晚餐扔到后院去,结果一定会很有意思。也许下次他们就会乖乖听你的了。”

大卫也主动帮腔:“那倒是真的,卡罗琳,我们俩都没听到你在嚷嚷。”

然后他转向克劳迪娅,她因为焦点从她身上移开而看来颇为轻松,也有些茫然,“你还好吧?还生气吗?”

丹说话了,有点害怕,埋怨道:“我没听到啊,妈,真的!如果听到了,上帝,我一定会去的!”

我以为克劳迪娅会再度站起来,一脸报复和指责的表情,但她却开始低声哭泣。话语和眼泪交织在一起:“每次都是这样,一有事情发生我总是挨骂的人,好像都是我的错。”

她回想发生过的事。“突然间我想到家里其他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做他们爱做的事,而我却得在热烘烘的厨房为他们做饭。”又停顿一下。“丹和大卫在地下室玩象棋什么的,劳拉在楼上玩洋娃娃,克劳迪娅在餐厅里弹钢琴,就在厨房隔壁。我受够了,我跑到厅里大喊要人帮忙摆餐具。”

“不,当然错不都在你,”卡尔温和对她说,“你真相信都是你的错吗?”

“我正在做一顿自认为特别好吃的晚餐,”她开始叙述,“至少做法很复杂,要四道工序才做得好的法国菜。当时我已经很累了,因为前几晚没睡好,早上又起得早,白天一天还到处奔波办事。”

克劳迪娅哽咽回答:“她那样吼我,我就忍不住这样想。”

卡罗琳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再和克劳迪娅起冲突,然后她转向我,显然费了好大劲儿克制自己不和女儿进一步正面冲突。

她的声音渐渐开始高亢,仿佛陷入了被母亲攻击的痛楚中,“开始变得好像就是我,每件事情出错都是因为我。”

“开始了。”我想,不知会发生些什么。

“绝对不是这样的,”卡尔一再强调一再保证,“我希望是谁的错就该谁被责备才对啊。”他依然温和地对克劳迪娅说道:“听到你除了生气外还承认自己受到很大伤害和惊吓,我觉得这很好。使我感受到了你更丰富的人性化的一面。”

克劳迪娅的眼睛马上垂下来,然后生气地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瞪着她母亲。

克劳迪娅在低泣中惊讶地吸了两口气,竭力不哭泣并温柔地注视着卡尔。然后,很不好意思地将视线移开。然而在那短暂的一刻,他们俩已然交换了关爱的眼神。

“我不知道有没有办法谈……”她咬紧双唇,突然间,长吁了一口气,似乎想从郁结的压力中解脱出来。

房间里又变得静悄悄,所有人面对这重要的一刻都肃然起来,在一连串的攻击谩骂后,听到有人坦露她的痛楚,真是一大解脱。大家都继续默默思考。卡罗琳的样子平静多了,一脸忧郁,坐在克劳迪娅对面。

我又问卡罗琳:“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在想什么?”卡尔问她。

大卫和卡尔之间有点僵。大卫处理这场冲突的态度的确有点自以为是,我也不太喜欢。

“啊?”卡罗琳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我有点难为情。听克劳迪娅这样讲,我好像有点太过分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卡尔:“你置身事外,再回过头来当汇报人?”

“其实事情是很清楚的,”卡尔说,“刚才大家沉默的时候我想起我们第一次的面谈,那时我们必须避免你们当场吵架。这份怒意在你们身上已经酝酿多时,势必要在你们家的系统下发泄出来。我认为这次争吵肯定是老早就计划好的。”

“没有,这次没有。我故意不管,怎样都不插手。”

卡罗琳很担心:“但一定要这样吗?难道没有更好的方式可以解决我们之间的矛盾吗?”

卡尔制止他:“让她们自己说好吗?她们才是当事人。难道你也介入其中了?”

“我当然希望有,”卡尔说,“这种方式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很残酷的。”

大卫再一次搭腔:“她们都准备好要吃晚饭,卡罗琳想要大家帮她摆好餐具,然后——”

他停下来,沉默中带点沮丧,“或许现在你们已经将一些气发出来了,可以试着找一些比较温和的办法。”

“怎么回事?”我问卡罗琳。

“可是怎么做呢?”卡罗琳不解地问。

卡尔和我不约而同看着卡罗琳。她也一副刚打过架的样子,领子上的钮扣掉了,印花上衣撕破了,头发也散乱不整。她的下巴紧缩,眼睛因生气而眯成一线。

“我也不太知道该怎么做,”卡尔承认,“如果我有方法的话早就告诉你了。”

他微微笑一下,好像为这场架或为调停这场争吵感到有些得意。然后笑容消失了,全身上下散发着严肃的气息。

他停下来沉思片刻,“家里有许多事一下子同时发生了。你想对女儿树立某些权威,而同时她却企图寻求更多的自由和独立。其实你们今晚的争吵早在十年前就该解决。你和大卫想在貌合神离多年之后重新复合,而你也正在想重新把这个家组织一下,好让每个人都多承担一些责任。所有的事都纠结混乱在一起,这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理出头绪。”

大卫回答:“她和她妈大打了一架——到现在还在吵。”

“的确是一团糟。”卡罗琳消沉地说,“希望,”卡尔的声音轻扬起来,“就存在于我现在听到的这个新声音中。新声音听来体贴得多,也更有人情味儿。我觉得真正需要解决的,不是该谁来负责的问题,而是建立更好的人对人的关系。”

她的右眼又肿又黑,整张脸也哭肿了。

卡尔越说越振奋起来:“我觉得所有的父母都不该被子女轻视,但应对这些复杂的情况时,我也不相信父母都要掌握控制大权。因为有太多地方需要控制了。一个家必须要凭借某种一致性的直觉来运作,就像是想赢得胜利的团队一样。你们表现得好是因为你们想要这么做,而不是别人强迫你们,要你们如何如何。”

他们一家很快进入办公室,好像很乐意到这儿似的,只有克劳迪娅例外,她最后一个进来,而且还低着头。大卫与卡罗琳一起坐在那张大棕色沙发上,其他两个孩子坐在四周较小的椅子上。卡尔和我照例坐在一块儿,克劳迪娅面对着我们,坐在一张软皮椅上,她的目光仍避开我们。最后她终于抬起了头,我惊叫道:“我的天,你怎么了?”

卡罗琳说:“我们离那还远呢。”

9.1 根深蒂固的旧三角关系

她很快瞧了克劳迪娅一眼,克劳迪娅的目光和她接触一下,马上又移开。

我快步走向大楼,开始寻思,为什么是克劳迪娅和卡罗琳?我以为她们已经平静下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搞什么鬼?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前门,接着穿过重重门禁、开灯、备妥咖啡壶。卡罗琳和两个孩子坐在接待室里,神情疲惫而忧虑。克劳迪娅和大卫还没现身。室内十分闷热,我将窗子打开透透风,一辆车呼啸而过,车灯消失后,余音仍回荡不已,然后就只剩夜空下的虫鸣。我坐下环视这空荡荡的办公室,想着玛格丽特和孩子们。走廊里远远传来一点声响,是卡尔,他和克劳迪娅、大卫一起进来了。

“你们刚才看对方的那一眼就是个开始,”卡尔说,“你们想再进一步吗?有没有什么想跟对方说的?”

我把车停在褐色砖房的办公大楼前,平时喜欢的桦树沐浴在沉沉暮霭中,白森森的枝干在微光中闪烁。布莱斯一家已经到了,正陆续走下他们的旅行车。丹一路跳着走进办公室,劳拉则拉着卡罗琳的手穿过停车场。克劳迪娅躲在后座的阴影里,大卫从前座转过身来,显然正在劝她进办公室。

“很对不起发那么大的脾气。”卡罗琳语带悔意对克劳迪娅说。

一个小时后我踏出家门,天还有点亮,但稍凉了一点,和风轻轻拂过湖面,吹向树梢,孩子正兴高采烈跨上自行车,玛格丽特忙着将老小抱到车前的儿童椅上绑好,我很不情愿地向他们挥挥手,钻进了老爷车里。

克劳迪娅仍然觉得受伤和愤怒,犹豫地回答:“我也觉得。”

“何不在你办公室?离大家都比较近一点儿。”卡尔说。

她故意说得含混不清,让人无从判断她是在道歉,还是在责备她母亲。气氛又有些剑拔弩张。

“好吧!在我的办公室还是你的?”

“嗨,你们两个,”卡尔斥责道,“虽然你们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生气了,可是你们并不是真的觉得歉疚。不要找借口说你们之前说的话是无心的,往往生气时所说的话,才是我们真心要表达的意思。所以你们就爆发吧!那又怎样?我们尽管继续下去。”

“我明早没空啊。”我悲哀地说,仿佛薄荷巧克力甜筒在眼前融化,却一口也吃不到一样。很难说卡尔和我到底谁更不快乐。

这次治疗已接近尾声。紧张的情绪缓和下来后,每个人看来都非常疲倦。我很喜欢卡尔与卡罗琳的谈话,但我仍有些不安,这场争吵对我来说,似乎仍神秘莫测。治疗一开始就困扰我的问题仍然盘旋不去:“为什么,在我们终于可以着手探讨大卫和卡罗琳的婚姻时,会突然爆发这次争吵?”一时之间,前次面谈结束时,克劳迪娅那张忧愁的脸在我眼前闪过,我豁然悟出了其中的关联。

“布莱斯家,”卡尔说,声音听起来也很疲倦,“大卫打电话说克劳迪娅和卡罗琳又争执了起来,他似乎很担心。”他停一下,“我明天早上九点有空,我们也可以今晚见他们,你的时间怎么样?虽然我也很不想这样,可是他们好像等不到下星期。”

“克劳迪娅,”我说,“我可以跟你分享一个想法吗?”

“是谁家?”我边问,边猜想是哪一个接受治疗的家庭有了麻烦。

“可以啊。”她迟疑地说。

“今天晚上?”我说,觉得自己好像从云端坠入了深渊。玛格丽特和我一直盼着晚饭后可以和孩子高高兴兴地去骑车兜风。

“我想我知道这次争吵的原因了。记得上次的面谈吗?你的父母正开始要探讨他们的关系,不是吗?”

卡尔愉快地说:“抱歉,你一回来就打扰你,今天晚上愿意来和一个家庭见面吗?”

“啊?”克劳迪娅略为不解。

我扮了个鬼脸走过去。“你好啊,老家伙。”

“嗯,我想那吓到他们了,你,还有其他人也都惶恐起来。所以全家又不知不觉同意再回到你和你妈妈的战争里,好把你父母亲从如坐针毡中解救出来。这样一来他们就用不着面对彼此,你也不会失去在他们当中的位置了。”

然后指指桌上——“你的电话。”

“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克劳迪娅脸上渐渐浮出肯定的笑意。

八月一个湿热的星期三傍晚,六点钟左右,卡尔接到一通大卫的电话。当时卡尔和穆里尔正打算出海兜风,所以那通电话来得实在不是时候。卡尔和大卫谈了几分钟后就打电话给我。我刚结束一个约会,进门后如同往常一样受到三个孩子的拥抱,妻子玛格丽特温柔地说:“回来啦!”

“只是这一次差点弄砸了。”我笑着补上一句。

我们天真地认为,既然卡罗琳开始合作,而且她和大卫也开始探讨他们的婚姻,我们也许可以进一步寻找解决婚姻问题的方法。婚姻的结一旦解开,克劳迪娅就可以从她与父母之间复杂而纠缠的关系中解脱出来,自由自在地成长。我们的假设是多么一厢情愿啊!

“怎么说?”

但治疗师更关心的是:为什么大家都没来帮卡罗琳准备晚餐,而卡罗琳却专挑克劳迪娅一个人发脾气?为什么在刚要开始探讨布莱斯夫妇的婚姻时,母女间却爆发了这样的冲突?全家都“合作”着不让婚姻的内幕曝光,克劳迪娅又一次成了替罪羊。

“这次和以前的争吵不一样啦,你和你妈妈都得到了一些新东西。”

卡罗琳坚持让克劳迪娅遵守她的规矩,不然就要克劳迪娅滚出家门。在治疗师的旁观下,母女之间长久积压的愤怒公然爆发,克劳迪娅气急败坏,又再次夺门而出。“碰巧”办公室的门锁上了,她怎么用力也打不开,仿佛纳皮尔教授潜意识里为了防止克劳迪娅出走,不知不觉把门锁上了。

“感谢你那扇不可思议的门!”卡尔笑着结束了这次治疗。

卡罗琳和克劳迪娅又发生了冲突。她们不但争吵,卡罗琳甚至动手打了克劳迪娅,布莱斯家赶紧向治疗师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