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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外祖母的阴影 ——母亲是原生家庭的受害者

卡尔不想就此受阻:“所以你母亲对每个人都挑剔吗?她到底生气什么?”

他的口吻十分轻快,大卫忍不住微笑,虽然因为又被逮到在分析他的太太而有点尴尬。如果大卫介入对话,那问题就严重了。因为我们知道大卫很为他太太和岳母间的往来而生气,而卡罗琳抗拒着不愿谈她母亲,多少也是由于大卫在这方面给了她很大的压力。在我们问到她生命中的这段回忆时,我们也因她而对大卫颇为生气。

今天真是卡罗琳备感威胁的一天。不是她女儿,就是这该死的治疗师!但她还是勉为其难回答了。

卡尔转向大卫,咧嘴笑道:“听着,你这个心理医生,我才是这里的治疗医师,你可别插手这事!”

“我也不怎么清楚,我只知道我妈一辈子都很辛苦操劳——她是个老师,十分坚强的人。我爸爸则相反,背部受过伤,或许就是这样,他花了很多时间看书、做零工和找工作。他不时也会工作一段时间。但家里基本上是靠母亲支撑,而这点她一直不忘提醒我爸爸。”

大卫动了一下,似乎想决定要不要开口。他冒了险:“卡罗琳,如果有人一说你母亲,你就生气。我想这么多年来你还是一直在讨好她。”

卡尔:“所以你母亲为你父亲整天闲着而气愤,也气自己竟让他如此逍遥。”

卡罗琳仍旧不高兴,“但我一点也不像我妈。我不觉得我妈和这事有何相干。”

卡罗琳放低声音,好像在对自己说话:“我想是吧,可是她真的把气都撒在他身上。他也为此忍受了很多,我们其他人也是。”

“当然有关。”卡尔十分肯定地说,“她是你身为人母唯一的典范,而我们谈的是,你作为你女儿的母亲。”

“你也是吗?”我问。

“为什么要谈我妈?她和克劳迪娅的事根本没有关系!”她恼怒了。

“我也是。”她回忆时脸上又闪现出那种挫败的表情。

卡罗琳停下来不高兴地看着卡尔,好像觉得进入这个话题是被出卖了一样。

“你和你母亲相处得怎么样?”我问。

“我妈在我们家是一个很——嗯,要怎么说呢——一个很能吵的人。没有人敢惹她,尤其是我爸爸。她的脾气暴躁,她的脾气从没有好过!还有,她很挑剔。”

卡罗琳转向我,看起来很怕这个问题,不过她显然还是愿意回答。她把腿交叉起来,从皮包里拿出一支烟,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点上。我从来不知道她会抽烟。

“你可以说说看你和你母亲之间是什么样的争吵吗?”

“我想我一直很怕我妈。”卡罗琳狠狠吐了一口烟说,“就像我先生说的,到现在都还想讨好她。”她停了一下。“她对我很挑剔,不时地伤害我,总是把我弄得哭哭啼啼。”

“我妈和我?”然后她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不,和现在并不像。”

我很惊讶听到“伤害”这样的字眼——我们显然同意她的感受。她越谈论她母亲,她的身体就越紧绷。的确,我们是在逼迫她,但是温和而缓慢,我们也都明白她的痛苦。

这个问题令她既吃惊又烦恼。

“她挑剔些什么?”我问。

卡尔和我从前曾按这条线询问过,我相当清楚卡罗琳将怎么回答。

“哦,那不是问题。”卡罗琳生气地说,“我做什么事她都不高兴——我管教孩子的方式、我住的地方、我穿的衣服。她只要一恼火起来,生什么气都不重要。”

“这一切和你与你母亲之间的战争相不相关?这和你自己家的问题是不是很像?”

接着她心情好像转变了,轻轻笑起来,“但别想错了,她也有很多优点——而且我们之间也有过不少美好的回忆。”

从刚才到现在,我一直很专心地在听他们这段绕来绕去的对话,事实上卡尔是在含蓄地安慰卡罗琳,而我有些糊涂了。她的绝望是独有的,别人很难触及。她和克劳迪娅一场争战下来,宛如被自己打败了一样。她到底在忧伤什么?她为何变得如此悲观?是她的丈夫让她感到挫败吗?她的原生家庭究竟发生过什么?于是我直截了当问她。

“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伤害你?”卡尔问,“你不是你父亲最喜爱的孩子,或这之类的原因?是吗?”

7.2 外祖母的怒气与挑剔

卡罗琳脸红了。“嗯,不是呀,我想不是的。我爸爸和我一直很亲,虽然我不确定我妈是否知道。我想她会说她和我很亲。在某些方面她讲的也没错。对我而言实在很困惑。”

“好像会。”她说。

卡尔:“所以其实你和你父母的羁绊都相当深?”

停了一下,“你觉得这是你感到沮丧的原因吗?如果他不插手,只让克劳迪娅跟你吵,你会觉得不知所措吗?”

“我想比其他兄弟姐妹都深。”卡罗琳坦诚以对。

卡尔:“他今天的确是置身事外了。”

我问她其他兄弟姐妹是不是都比她小,她说是,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还有一个问题,虽然还没问就觉得已经知道答案。“你和你母亲吵过架吗?她吵的时候你曾经顶过嘴吗?”

卡罗琳抬起头:“是的……不……呃,以前是有过。但我想现在已经改变了。”

卡罗琳缓缓摇头,“没有,我说过,我一直很怕她。”

“你对丈夫支持克劳迪娅反抗你的事怎样想?现在还有吗?这是不是击垮你的一个原因?”

“现在还怕吗?”我笑着问,“甚至到……现在她多大岁数?”

“但愿你会有机会。”卡尔对她说,然后转向卡罗琳。似乎到现在还没什么能真正触动她。

“她六十八岁。”卡罗琳想了一下,“也许我已经不怕她生气了,但我还是怕和她吵架,怕那样会伤害她。”

“我倒想试试看!”她语带嘲弄。

我默默想象着她的母亲,想描摹出这个令她女儿觉得坚强有力却又容易受伤的老妇人的形象。还想到她现在已经老多了,而且可能变得虚弱不堪。接着我想到了她软弱、却能让他妻子如此愤怒的父亲。这些都是朦胧不清的影像,充满矛盾。我脑海里卡罗琳如何适应他们的生活的画面也模糊起来,虽然有些细节似乎相当清晰。

“你不会想要那样的——那样成长是很可怕的。”

7.3 受伤自贬,无力管教

对话这样持续了一阵——节制而理性,卡罗琳的沮丧显而易见。自始至终卡尔都开玩笑似的说这个过程是每个人都来凑一脚的一支舞:克劳迪娅要求自由,等她有了自由却又害怕起来,而且诱使她的父母跟前跟后监视,好让她自己可以再度获得轻松。克劳迪娅辩解说她一点也不轻松,卡尔则反驳说至少比完全自己一个人负责要好一点。

卡尔显然也想到了 一些类似的事,他说:“对这件事我可以再多说些什么吗?”

“我可以理解。”卡罗琳平静地说:“但要接受还是很困难。我们也想给克劳迪娅自由,但她似乎无法处理这种自由。她好像坚持我们得监督她一样。当我们把责任交给她时,她的表现不像是能负起责任的样子。”

卡罗琳试探性地说了声好,她心里并不知道卡尔想做什么。

卡尔希望事情进行下去,“但对青春期的孩子而言是很正常的。他们专挑父母不赞成的事做,父母也会一致反对,于是接下来的战争就会在两代中间生出代沟。代沟是必然的,虽然争吵过程相当痛苦。”

卡尔:“想想和你母亲的事之后,现在你能理解克劳迪娅和你之间发生的事了吗?”

卡罗琳的神情恍惚——若有所思、困惑、伤心。她回过神来,微笑着把手伸向劳拉。小女孩嫣然一笑,然后拉起她妈妈的手。

卡罗琳:“不能,这非常、非常不一样。我绝不会用克劳迪娅对我讲话的方式去和我妈说话。再过一千年也不会!”

她停下来,回忆了一会儿。“然后事情就发生了,有些问题是因为在学校的那群朋友而起的。那些孩子我实在受不了。我劝她离他们远一点。这种争议似乎隔断了我们曾拥有的信赖和爱。之后我们就为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吵个不停。”

任何将这两种关系类比的想法,都令她异常愤慨。

“我实在不知道。”她终于说,“几年前克劳迪娅和我的关系很好。我觉得那段时间我们真的很亲密。”

卡尔微微笑一下,“这就是我的意思。是很不一样。就好像你事先安排好,让克劳迪娅用你从来不敢对抗你母亲的态度来反抗你、贬低你。”

这其实是在巧妙而温和地责备她,同时也是在暗示她自身的权利。她慌了,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是吗?”卡罗琳有点轻蔑地说。

“我在思考你扮演的角色。你知不知道是你让事情演变成这样的,女儿使你丢脸,而你却束手无策!”

“所以在这支舞蹈里,你成了你母亲,克劳迪娅变成了那个想站出来和母亲吵架却不敢的你。”卡尔仍带着微笑。

该卡尔上场了。他甚至连坐姿都没有变换,只是柔声清清嗓子,卡罗琳好像受到提示一样,马上转过脸去看他。

卡罗琳对卡尔看似温和的说法很反感,她恼火了。“我可没有安排克劳迪娅来反抗我。我根本不准她这样!我再激烈反对,她也懒得理。她一反抗我,我就很火大。”

她在说谎,但我却霎时陷入了僵局。这就是我问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这么直接的问题所得到的结果。这个年纪的孩子有时候很率直,有时候却很难捉摸。

“抱歉。”卡尔说得很简洁,其实他的意思是“你错了”。然后他用坚定、平稳的语气说:“重要的是已经发生的事,而不是你说的你希望发生的事。”

克劳迪娅又回到那种嘲讽的态度。“不,她才不会放弃!”

他又加了一句,声音很轻,看了大卫一眼,“当然,你丈夫也有份,我没有要让你做替罪羊。”

“我想说的是,你看起来很害怕母亲会就此屈服。似乎是你得用和她吵下去的方式来防止她放弃,你是不是觉得害怕?”

他停了一下,“但如果我们在治疗中避开不去探讨你的问题,那将会是个错误。”

克劳迪娅沉默下来,整个房间都沉默了下来。劳拉不再摇摇椅,丹在卡尔的写字板上画画,这时也停了下来。奇怪——我并无意使事情变成现在这样,但我想不出该怎么样应付这尴尬的沉默。所以我什么也没做。沉默依然如故。最后我开口说话,声音相当温和,但仍有一点怒气。

卡罗琳依然愤怒:“我不懂。我不相信是我想让女儿用这种方式对我说话的。”

我现在真的生气了。一时间我在想是不是要继续下去。我想象着克劳迪娅起身逃离办公室,留下我张口结舌一脸错愕,就像上次她从她父母身边跑开一样。想到这里,我把语气缓和下来,小心地用平静而简短的话来缓解怒气:“我不是你母亲。”

卡尔丝毫未见退让地说:“但发生的事实就是这样。”

“你听好,”我说,生气地瞧她一眼,“就算她允许你可以那样跟她讲话,但跟我可不行。”

卡罗琳:“但并不是我要它发生的啊!”

我开始越来越能了解卡罗琳的无奈,也开始生起气来。

卡尔是老练的斗士,所以他改变了一下坐姿。“事情可能远比你借由女儿进行替代性的反叛还复杂。在克劳迪娅开始贬低你的时候,在你脑海里她就变成了你的母亲——你知道的,打击你,挑剔你。于是你有了孩提时候的感觉——挫败。”

“好吧,那你告诉我。你是专家。”

卡尔转向克劳迪娅,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双手放在膝上,身体前倾。“你有没有意识到你竟变成了你外婆?你自己妈妈的妈妈。”

“我现在对你妈妈没兴趣,我们来谈谈你。”我不喜欢她极力想把讨论的焦点转移到她母亲身上。

克劳迪娅紧张地傻笑起来,然后正经地说:“可是是她在一直挑剔我、唠叨我!”

克劳迪娅低下头。“我不知道。她让我生气,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干吗老在背后盯着我?告诉我为什么吧!”

卡尔忍不住咧嘴笑起来,“那些时候她只是在模仿她的母亲,你们俩都在轮流模仿她母亲。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你为什么对你母亲这么生气呢?你想做什么?”我问她。

克劳迪娅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想摆脱卡尔,“我觉得你疯了,惠特克医生。”

“好啊,”她有点轻率,“我闭嘴了。”

卡尔:“你知道,那是我的职业病。”

克劳迪娅松了口气。她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仿佛这些话并不重要。

卡罗琳很难在卡尔的幽默里再继续生气,但她仍在努力。“我不明白我妈为什么会和这一切有关,我不想把她扯进来。”

我对克劳迪娅说:“嘿,克劳迪娅,停一停好吗?这样下去不会有结果的。”

卡尔:“太棒了!我完全赞成。”

这对母女之间有个奇怪、令人不解的现象。卡罗琳越冷漠、消沉,克劳迪娅就越生气。卡罗琳越恳求克劳迪娅冷静下来,克劳迪娅就越不断激怒着她。接着我看到克劳迪娅怒视她母亲,眼睛四周绷紧恐惧的线条时,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女儿害怕母亲会投降!

卡尔继续往下说,卡罗琳则一脸困惑。

我又打量了一下克劳迪娅,她今天穿着一条膝盖有补丁的牛仔裤和一件扎染的衬衫。她的头发清爽发亮。虽然这两个女性的相貌和身材如此相像,但此时此刻她们却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克劳迪娅极有活力、年轻、充满攻击性;她母亲却很疲倦、衰老、沮丧、脸上出现皱纹。

“但是想不把她扯进来的方法就是承认她已经卷入了这场战争。”

我对克劳迪娅如往常一般十分同情。我已经领教了母亲对她的唠叨、批评,也看到她被夹在父母的三角关系里的境况。但今天却不是这样,我坐在那儿想:“这小鬼!卡罗琳干吗这么容忍她?”

“我还是不懂。”卡罗琳坚持着。

克劳迪娅并不就此罢休,“那你想怎么样?再把我关在那个鬼房间里?那个破家里?好啊,做啊!看我在不在乎!我啊,就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一直密切注意着卡罗琳和卡尔之间的战争,我也要加入:“我不懂你干吗这么抗拒,这也许是好计策。也许在和克劳迪娅争吵时,你可以学到怎么吵架!”

她已经冷静了下来,讲话的语气也变得冷冰冰。她的眼睛眯起来,嘴抿成一条线,“呃,我才不会为那些幼稚的字眼和你吵。”

卡尔马上把话接过去:“对!你可以学到用有意义的方式和克劳迪娅交谈。这对她有帮助,而你可能从此也能够和你母亲好好对话,更别说是和你丈夫了。”

“你想激我跟你吵架,对不对?”卡罗琳说。

卡罗琳完全不理会我们对大卫的提及,“我对克劳迪娅吼、尖叫、跺脚,这些一点用都没有!”

“难道不是吗?你什么时候对我放松过?克劳迪娅,这么做!克劳迪娅,那么做!克劳迪娅!克劳迪娅!”她模仿着她母亲埋怨的语气。

卡尔突然严肃起来:“这不是吵闹和大声的问题。问题要比那些严重得多。这是你用不同方式处理与体验的问题,你要觉得自己值得被尊重,也要求受到尊重,并且对自己作为人更有信心。但我想,对你特别重要的是,你要能够感受到,自己对克劳迪娅而言是长辈。”

卡尔和我都不作声。这时候他们需要的是勇气,不是诠释。女儿正在激怒母亲,而母亲显然想放弃,这情况看来很可怕。

卡尔的语气越来越温和,看得出卡罗琳听了这些安抚的话后已经冷静了下来。

大卫虚弱地笑一下,转身对我们说:“他们一直暗地里要把我扯进去,我可不要跳进这陷阱。”

“在我看来,你母亲的力量或攻击——因为我不确定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强大——对你造成了许多痛苦,所以你在某时某地下定决心不要那么独断或那么蛮横。这其实是一个慈悲的念头——不愿让你的孩子受到你曾经历过的伤害。但你也不喜欢被别人压制,你也不该被别人如此对待。”

她转向大卫,跟他说话时声音里怒气倍增,好像是他的错:“你听到没有?你让她这样跟我说话?”

卡尔眼光停驻在卡罗琳脸上,依然保持着严肃而冷静的态度。他顾虑她的难处,想要帮她找到一些办法,来解开这僵局。他下结论说:“也许你可以找到某种方式表现自己的观点,而又不会觉得自己太残酷或太刻薄。”

但卡罗琳这时却一副吃了败仗的模样,看不出她是否要吵下去。她努力着,但语气却很弱:“克劳迪娅,我不能忍受你对我讲那种话。”她的话软弱无力,克劳迪娅瞪着眼睛,卡罗琳却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听起来很不错。”卡罗琳说,她已被卡尔的温和解除武装,“但怎么做呢?我对克劳迪娅尖叫时,自己也觉得糟透了。”

“所以你就像个泼妇一样盯着我,死命唠叨!”克劳迪娅显然在向她母亲挑衅。

我也暗暗对卡罗琳产生了同情。我可以理解她肩负着与母亲相处的悲伤以及与克劳迪娅冲突的双重痛苦。她动也不动地坐在丈夫身旁的椅子上,大卫忧心忡忡地望着她。有些时刻,就像现在,你会想走过去把某个人拥进怀里,抱抱他(她)。或许卡尔和我应该这样做,但我们没有。我想到整个气氛转变得真快——几分钟前卡尔幽默却不乏气势地给卡罗琳施压,那时她还很生气,戒备心很强,在我们打破僵局前,离我们远远的。

卡罗琳叹口气,好像认命似的投入了和克劳迪娅另一回合的战争。“我要他清理房间,他最后都会做。你却不是,我要你整理房间,你理都不理。”

治疗师在给家庭中的某一个成员施压时,往往会充满摩擦和不快,但它们都有一个目的。当事人通常都是在接近一个与自身所压抑的痛苦对峙的局面,并且极力要战胜那个对峙的时刻。治疗师的坚持等于是有说服力的措施,也是强烈关心结果的举动。这一刻终于到来时,当事人的悲伤和挫败感也一下子公然暴露了出来。那时,只有在那时,治疗师才可以直接触及那长期被否认的痛苦。

克劳迪娅几乎立即有了反应,她语气尖锐地朝她母亲逼近:“那正是我想要谈的——丹的房间。我房间乱的时候,你总在背后盯着我,可是你却随他任意胡闹。为什么就不像管我那样去管他?为什么偏偏只针对我一人?”

这对治疗师来说是个大难题——你不能光是对人温厚和慈悲,因为那不诚实也不被尊重。他们会认为你在逢迎、你很无能。你必须逼近他们,有时还得逼得很凶。但你也不能光是用逼迫的方式——你也得关心。卡尔逼迫卡罗琳,在她放下防备后我们对她就温和了很多,以便能了解并接近她的脆弱。

这话又是卡尔不知不觉改变对话含义的一招,突然间我们谈的不再是房间和里面的闪光灯,而是充满象征意味的绝望和疯狂。这次治疗显然由此开始了。

虽然我们不能用身体去拥抱某人,但我们可以用声音去拥抱他们。那正是我对她说话时的感觉。

卡尔一面准备点烟斗,一面对丹说:“可惜你过不了那一关。黑色的房间很容易让人绝望或发疯。你可以借给全家每一个人用,如果有人需要的话。”

“听起来你对来自母亲的伤害很在意。”

他对丹暗自骄傲。

卡罗琳抬头望着我。

大卫戴着厚厚的眼镜,显出一副严肃睿智又亲切的样子,他接着解释:“丹的房间里面有一套高保真音响,而且他还接上了这些灯,好配合着音乐同步闪动。这已经够糟了,更要命的是,他想把房间刷成黑色来增强效果,这就太过分了!我们只刷了一些线条——黑色的。所以他那个白房间里头经常闪些稀奇古怪的灯光。”

“可是现在你却在伤害自己,或者借克劳迪娅伤害你。”我停了一会儿。“你是不是总把自己逼得很急?”

卡罗琳稍微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尽管她强颜欢笑,但声音还是带着颤抖,“除了没有蛇和蝎子以外,那些电线和什么杂七杂八的——你们是怎么说来着?闪光灯,他都有。最好离我远远的。”

“对。”她用力地说。

像往常一样,卡尔也回他一句。“我们就谈谈‘你的’房间吧。我敢说你一定在里面养了蝎子和蛇,而且我也相信那是你妈妈最喜欢待的地方。”

“也许那正是你要打的第一仗。”我借用卡尔神秘的语调。

那天的会谈就从丹一贯半认真、半不耐烦的玩笑开始。“我知道我们今天要谈什么?嘿嘿,我们应该换个话题谈谈克劳迪娅的房间。”

“你的意思是?”她说。

7.1 沮丧挫败的母亲

“对抗自己是很艰辛的。”我关切地说。就好像我同时也在说——“打起精神来”一样。

我们也担心卡罗琳会在治疗中退缩。母亲是这个家庭的中心人物,我们实在不能让她抽身离开治疗。在最初几次重要的面谈中,父亲常常担心自己会被忽视,于是他们便乐于参与家庭治疗,即使是做边缘的参与者也无妨。但如果母亲对治疗缺乏兴趣,那么治疗就会失败。她们事实上等于是打开家庭心理生活大门的钥匙,也是外人进入家庭心理生活必经的门户。卡罗琳是否在为克劳迪娅的问题自责?她是否害怕我们会指责她?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显然,在这对夫妻能够挺身面对他们婚姻的压力之前,卡罗琳必须全身心地投入治疗。

我觉得很平静,整个房间内也很平静。没有任何戏剧性的变化。当卡罗琳承认很困扰、很沮丧,以及现在或许可以让我们接近她的痛苦时,紧张的局面已经缓和了下来。我们静静地和她说话时,她已不再防备或生气,愿意让我们接近她,这使我们大大松了一口气。

卡罗琳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到这里来对她而言是很痛苦的,几乎是才前脚踏进就想后脚离开。她的内心翻滚着莫名的不安,使她不知所措而不得不极力压抑。她时而愤怒,时而溃败,尤其是和克劳迪娅对峙时最明显。那种溃败的表情只有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才会闪过脸上。在倾听克劳迪娅和父亲谈话时,我会偷偷瞥卡罗琳一眼,她被悲伤笼罩着。用“溃败”这个字眼形容她是很恰当的,卡尔和我对这点都很困惑。

卡尔置身对话之外已有好一会儿了,这样他可以站在有利的位置观察不同的事,以便得出积极参与其中的治疗师所未能察觉的一些新观点。

事实上,治疗开始一阵子后,他便负起了督导整个家庭前进的责任:和我们商量下次见面的时间、向其他的家庭成员提出一些有益的问题,甚至主动解释他的所听所想。当然,我们有点怀疑他如此热心帮忙的动机——他显然急着要把焦点从他身上移开——但我们还是很高兴他对家庭治疗这么投入。

“你父母之间的战争怎么样了?有没有解决?”他问。

我们对大卫倒是比较放心。他脸上一直挂着笑容,面对家庭问题时总是很积极地说:“我们来解决”,让我们相信他不会再从治疗中退缩。

卡罗琳明显退缩了一下。接着她直视卡尔,平静而哀伤地说:“没有,他们之间相处得很痛苦。看到人的晚年那样过实在让人伤心。”

卡尔和我知道要处理这对夫妻的婚姻问题是件很棘手的事,有点像精密的外科手术。卡罗琳和大卫对他们的婚姻很不安,我们必须格外谨慎。我们也知道,单从卡罗琳的脸上就可以看出她有很大的困扰。在克劳迪娅这个明显的替罪羊背后,还有更大的家庭受害者,就是克劳迪娅的母亲——卡罗琳。

然后她凝视着窗外午后的天空。我望着她的侧影,窗子上的光辉映着她脸颊上的泪滴。她默不作声。

在治疗过程中,从克劳迪娅对卡罗琳桀骜不驯的态度上,治疗师发现母女二人相处的模式中隐藏着过去的阴影:卡罗琳不自觉地将从前母亲加诸自身的影响,带进自己与女儿的关系里。治疗师敏锐地分析了这种微妙的互动,抽丝剥茧理出了一些头绪。卡罗琳要怎样才能做到自我肯定、不攻击、不自贬、有尊严和受尊重呢?

“现在,我觉得我更了解你的悲伤了。”卡尔温和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