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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跑

事后,秋园写信给子恒:“我实在没办法,才走了这条路。我不是为自己,是为你三弟和四弟,想让他们长大成人。你若认为为娘不好、丢了人,可以不认我这个娘,我不怨你、不怪你。要是你能体谅我的处境,仍记得我这个娘,我永远都是你们的娘……”

就这样,秋园带着赔三、田四成了王家的成员。

子恒接到信,号啕大哭:“……难为了妈妈啊,我可怜的妈妈!”

秋园将这事和赔三、田四说了。他们都同意,说只要不回湖南,在哪里都可以。由于时间紧迫,秋园无法先告诉子恒,这也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子恒毕竟是老大啊!

陈大姐又说:“王家台的书记,老婆死了好多年了,一直想找个合适的人。有个八十三岁的娘,还有个十岁的儿子。他当了十年书记,是个大好人,我劝你莫错过了机会。”

之骅一路问过去,只想快点到学校,可是她的脚好痛啊,每走一步都要咬下牙关。走了四五里路,经人指点拐上一座六七米长的木桥。木桥有一米多宽,是用很粗的木头拼起来的,桥墩也由粗大的树木做成,走在上面非常安全。河水清澈透明,阳光在上面洒下一层碎金,光芒刺目。过了桥,走上一段不长的斜坡,就到了学校。

秋园何尝不清楚:回去等于送死,自己没请假就跑出来(她这种四类分子是不会准假的),不饿死也得被斗死。

“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几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走进学校大门,之骅激动得面红耳赤,听到自已的心在咚咚响,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陈大姐说:“如今不是丢人不丢人的问题,最重要的是留条命在。现在不是回乡的时候,要回也要等以后。先在这里安下身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迎面碰到一个四十来岁、手里拿着本子的老师模样的人。之骅连忙拦住他,说:“老师,你好,我想到这个学校来读书。听说报名时间已过,请老师破例收下我吧!”

秋园猛一听到这样的话,心中一炸,随即说:“我大儿子都当老师了,我还改嫁,岂不丢人!”

那人说:“我是这里的老师,也是负责招生的。”

陈大姐找到秋园,替她出了个主意。“梁家妹妹,你听我一句话,不要不好意思,我劝你在这里找个人家算了。”

之骅差点跳起来:“唉呀,运气真好!一下就找对了。老师,你收下我吧,我会好好读书和劳动的。”

秋园刚刚对生活有了一线希望,哪怕整天累得直不起腰来也总是笑盈盈的,如今听说又要回湖南,有如惊弓之鸟,回想起那可怕的日子,真是喘不过气来。

老师说:“你跟我来,我还得了解一下情况。”

辛苦而平静的日子过了一年多,王家台也开始清理外来人口,大会小会动员不断。工作组的同志三令五申,说要是查到队上有外来人口,必定一追到底,后果自负。在如此政策攻势下,谁又敢胆大包天,擅自收留外来人口呢?

老师把之骅带到一个教室里,课桌干净而整齐,却没有一个人。

之骅说:“老师,这教室怎么没学生上课呢?”

技术员说:“我帮你带去,替你把借条撕掉就行。你早些去,学校已招过生,早开学了。”

老师说:“这个班本月上山劳动去了。你把手伸给我看看。”

之骅喜形于色,对技术员说:“我要去读书,这就去,只是这扁担、畚箕还要送到建筑队去。”

之骅把手平直地伸出来。老师没说什么,他是看之骅的手有没有做过事。

之骅想:江西就是比湖南好,有这样好的大学。“大学”二字就像吸铁石一样,紧紧把她吸住了。半工半读要什么紧?她又不是没做过事,只要有书读就行。

学校有师范班、林业班、农业班、机械班和预科班。师范班学制一年,预科班五年,其他都是四年。

技术员说:“离这不远有所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半工半读,除了吃饭不要钱,每月还有四块零用钱。”

之骅说:“老师,我要到师范班。我家庭困难,想尽快参加工作,请老师帮忙。”她暗暗算了算:学制一年,毕业时才十九岁,就能当个中学老师赚钱养家了,这多么好啊!真是苍天对她的厚爱。

之骅说:“我也不想干这活。我有文化,读了三年中专,但学校停办了。听别人说江西好找工作,就到江西来了,一时找不到别的事,只好来挑沙……”

王老师说:“你下午就可以将行李拿来,尽快上课。”

技术员说:“一个小女孩怎么能干这种重活?吃不消的。”

之骅说自己没有行李,只有一身换洗衣服。王老师说:“那还得去总务办替你借床被子。”

之骅脸红了,说:“是。”

之骅兴高采烈地跟在王老师后面,借好被子,还领了四块钱。王老师把她带到师范班的女生宿舍,一切安排停当,当天就算入学了。

这时,昨天替之骅验收沙方的技术员来到她身边,说:“看样子,你还是个学生。”

有一队学生模样的人经过之骅担沙的地方,个个谈笑风生。之骅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羡慕的表情挂在脸上。

谢天谢地,秋园碰上的是个好人。

一天能赚一块二的梦就此破灭。

王成恩比秋园小三岁,中等身材,皮肤微黑,性情开朗,心地十分善良。结婚后,家中大小事情都交给秋园管理。

可这不争气的肩,手都不能碰一下,更不要说放扁担挑东西。之骅只好用手来回提沙,一天下来,提的沙少得可怜。

秋园除了做衣服,也喜欢出工,尤其喜欢收棉花和摘西红柿。

之骅说:“这肩膀一时半会好不了。苦不苦,看看红军二万五,我这算不了什么。坚持就是胜利,今天还是去挑沙。”

收棉花时,妇女们个个背个竹篓子,摘下棉花就随手丢到篓子里,边摘边畅快地聊天、开玩笑、拉家常。棉花统一堆放在队部的保管室里,像一座雪山,白得耀眼。

朱叔叔说:“这力气活一下子也练不出来,今天歇一天,明天肩膀好点再去。”

西红柿成熟的季节,成片的西红柿红彤彤地吊在枝上,被绿叶衬托着,真是妙不可言。一小会儿就能摘一大篮子,休息时就坐在地头大吃特吃西红柿,只是不能带走,结果一个个吃得肚皮鼓鼓的。

第二天,之骅的肩膀肿得好像垫了两块厚海绵,不要说挑担子,衣服碰着都疼得不得了。她找了好多破布把扁担包得厚厚的,还是不行,肩疼得不能承受任何东西。

刚开始,秋园不那么喜欢西红柿,连一个都吃不完。可看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她觉得不吃划不来,就霸蛮吃,还真吃上了瘾,越吃越好吃。

收工时,人几乎散了架,好不容易走到寄住的朱叔叔亲戚家,坐到椅子上就站不起来,双脚锥心般疼痛,双肩更是不能碰触。关在屋里脱下衣服想揩揩身体,才发现肩膀破皮流血,血痂结住了衣服。用水浸泡了好久,才将衣服脱下。

炎热的夏天,秋园吃罢晚饭就开始洗衣服。王成恩就拿张小凳子,坐在身边替她打扇,怕她热,也怕她被蚊子咬。

第一天结束前,之骅用铲子把挑的沙铲得四四方方,技术员来量沙,她赚了一块二毛钱。之骅高兴得不得了:一天一块二,十天十二块,三十天就有三十六块。这么多钱,不会算错吧?又算了一遍,确实没错。这么说很快就有钱寄给家里了。

一次,秋园拆洗棉衣,王成恩也来帮忙。秋园留了五块钱缝在棉衣口袋里,口袋一拆,钱便掉了出来。她一时好像做了亏心事,支吾道:“这不是什么私房钱啊,不记得什么时候放的。”王成恩说:“你尽管留点私房钱,留得越多越好,我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就够了。”

挑沙和倒沙的地方有半里远。之骅想多赚钱,硬是拼着条小命,挑得重又走得快,扁担放在肩上,往往要好一阵子才能伸直腰,一伸直腰就赶紧挑着跑。俗话说:“挑担不走,压死条狗。”

八十三岁的王家娭毑对秋园也呵护有加。秋园做饭,娭毑就帮忙烧火。娭毑平时也不闲坐,有空就纺纱,纺出的纱又细又匀。她请人织成布,让秋园做成被套、床单、内衣,还一个劲地要秋园寄给子恒和之骅。地道的家织棉布越洗越白,越洗越柔软。

之骅就去了工地,领了畚箕和扁担,又搞清楚去哪里挑沙以及沙倒在哪里。每天收工时,会有技术员来量方结账。

王娭毑和秋园一起生活了一年零八个月。后来,一场小病夺去了老人的性命,秋园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

总算到了永宁县,下了汽车,她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建筑队。一下子也找不到什么事,之骅便要求跟朱叔叔去挑沙,挑沙是计件工资,挑多少,算多少。

王成恩的儿子叫王爱民,是个既调皮又可爱的孩子。他管秋园叫大大,进进出出一口一个“大大”,喊得很亲热。爱民和田四同岁,在一个班上读书,兄弟俩亲如手足。学习上,田四老拿第一,爱民也是第一——倒数第一。

在火车站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之骅和一伙人上了汽车。汽车塞得满满的,热气蒸人。有人脱掉上衣,裸着上身,随着汽车行进的节奏,他们把皮肤上的汗液毫无保留地蹭在别人身上。劣质的烟草味交织着汗臭味,熏得人只想呕吐。之骅闭紧眼睛,抿着嘴巴,任由车子开去。

秋园有时会拍拍爱民的屁股,以示警告:“不好好读书,只晓得玩,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他一点也不生气,还嬉皮笑脸地大喊大叫:“救命救命,大大打我了。”秋园满眼柔情地看着他,好生欢喜。

秋园做衣做鞋,爱民和田四总是一样的。兄弟俩打扮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别人都说他们是双胞胎。

从此,秋园干活更加卖力,白天黑夜地替人做衣,想赚点钱回家。为了这个家,她没让子恒去参军,也没让他去东北。秋园对此一直很内疚,她不想再拖累子恒,要是拖累得他连书都没得教了,那这孩子岂不是太可怜了!

十一

子恒有一次回信说,赐福山的屋子已经不像个家了,一点点家具全被人搬光了,连碗筷都没了,好一点的门框也被撬掉了。他还说,秋园若回湖南,不住老屋了,就和他住在学校里。

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是所半工半读的大学,上课一个月,劳动一个月。

秋园每星期都写信给子恒,信的末尾总有这么一句:“五年之后,我们全家团圆。”

之骅所在的师范班共二十个人,有高中生,有当过老师的,也有当过干部的……不知他们为什么跑到这里来读书。

没多久,方圆几十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是王家台来了个好裁缝,不但衣服做得好,人也长得漂亮。秋园四十多岁了,仍是那么耐看。

学校门前有条河,每当太阳像个大蛋黄倚在山巅时,共大的学生便去河里洗澡,女生在上游浅水区,男生在下游较深处。

秋园做事从不偷懒,一天到晚不停做活,做一天可抵别人一天半。慢慢地,人熟了,秋园在队上借到一间小房子,晚上就在家里帮人做衣。有了点现钱后,秋园又求人将赔三、田四送到附近的小学读书。

女生们手牵着手,穿着衣服,一步一步踏进河里,选好合适的地方就蹲下去。之骅从河底捞起细细的粉沙,擦着身子。当夕阳最后也最柔弱的光芒被暮色遮住时,女生们双手抱在胸前,边笑边跑,冲进芦苇丛。芦苇在初秋的晚风中摇来晃去,她们从芦苇丛里出来时已穿戴整齐,手里拿着湿衣服,向学校走去。

第二天就有人请秋园做衣。秋园开始做上门手艺,不要工钱,对方只管母子仨的饭。人家都乐意。

上完了一个月的课,开始上山劳动,到青铜岭林场砍毛竹。沿着河往上游走,两岸的毛竹密密匝匝,随着每一阵微风的吹动,洒下无数金针般的光芒。五颜六色的小花羞羞答答地从毛竹的缝隙中伸出头来。走了足有上百里路,才找到大队部,队部主任热情地迎接学生们。

陈大姐是个热心肠,出工时就大肆宣传:“我表妹是个裁缝,做的衣服洋气,我们这里还没人穿过。”歇工后,她一下带了七八个妇女来看秋园穿的衣服,还抢着试穿。这些女人一个个粗手大脚,皮肤黝黑,衣着破旧,看得出是终日劳作、心眼实在的人。

大家就在大队部安营扎寨,楼上住人,楼下做饭。之骅和一个女同学负责做饭、洗衣。早上四点钟就要起床做饭。她俩还有一个任务:下午五点去位于河尽头的货场替同学们验收毛竹。

就这样,秋园跟着陈大姐到了湖北汉川县马口镇的王家台生产队,暂住陈大姐家。

砍毛竹的同学天不亮就要上山,上山根本没有路,要边走边砍出条路来。砍好的毛竹从山上拖到河边,扎成竹排,再放进河里。人站在竹排上,手中撑根竹子,使点劲,一阵隆隆的流水声,竹排顺流而下,气势倒是壮观。

秋园心想:莫不是命不该绝,遇上了好人。

山上的蚊虫小咬十分多,不出一个星期,大家就被咬得体无完肤,个个成了烂脚棍。江浙的同学一进山就水土不服,发冷、发烧、打摆子……几乎人人都会生病,每天都有五六个请假的。之骅这才明白王老师说的:“好多同学干不了几天就会逃跑。”

陈大姐说:“要是找不到事做,回家的路费归我,总可以吧?”

十二

秋园说:“要是找不到事做,又没路费回家,怎么得了!”

赔三在王家只住了半年。因为一下增加了三口人,王成恩负担很重,秋园考虑再三,就让赔三回了湖南,住在子恒教书的学校,在那儿读书。

陈大姐快要上车了,秋园还在犹豫。田四扯着秋园的衣角边,劝妈妈不要回家,说是不管到哪里都比回家好。

秋园既是媳妇也是后妈,这个家被她调理得和睦融洽,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连年被评为模范家庭。于是就有许多公社开着拖拉机来请秋园介绍经验。别人请,她必去,说是不能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陈大姐仔细看了一会儿,说:“做得蛮好,凭这个手艺就能赚得饭吃。我们那地方都穿大襟衣,没人会做这样的衣服。”

秋园当过老师,善言,讲话无需稿子。她总是说:“我不是来介绍经验的,是来和姐妹们聊天的。”那一口带着北方口音的湖南话,真格好听。

秋园说:“我倒是会做衣,我身上的衣是自己做的,你看要得不?”她身上正穿着那件对襟的乳白色褂子。

渐渐地,秋园心情好多了,也许真是柳暗花明!

陈大姐说可以找事做,那湖北地多人少,特别是收棉花时缺人手。

一九六六年七月一日,天气异常闷热,草木纹丝不动,躺在树荫下的狗吐出长舌头,喘着粗气。

秋园说:“我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找饭吃,莫不是去讨?”

田四这年十五岁,长得高挑、白净,漆黑柔软的头发剪得整整齐齐,唇红齿白,算得上是个美少年。

陈大姐说:“看你带着细崽,好作孽,不如一路跟我去湖北。我在湖北落了户,那地方人心好,不讲吃得有多好,粗茶淡饭是有的。我劝你莫带着两个细崽回去送死。”

田四初中毕业了,这天要去学校拿毕业证书。他就读的马口中学离家七里多路,沿着笔直的河堤走去就是。河面不是很宽,河水碧绿碧绿的,微风吹过,波光粼粼。

陈大姐忽然瞪着大眼睛,看着秋园说:“你还要回湘阴?回不得,你们湘阴比我们衡阳还要差,饿死几多人!”秋园说:“湘阴是我老家,不回去又回哪里!”

田四有点激动,早上七点半就穿戴整齐了:白棉布衬衣,西装短裤,脚上是秋园亲手做的布鞋。吃罢早饭,他背着黄色帆布书包就要往学校去,才跨过门槛,秋园快步赶来说:“把午饭带去。”然后将四个早晨蒸好的包子放进书包里。

陈大姐问秋园去哪里,秋园说回湖南湘阴。

田四说:“要不了四个,有两个就够了。”

秋园说:“我姓梁。那你就是陈大姐咯。”

秋园说:“肯定有没带饭的同学,你给他们吃吧。”

老乡说她姓陈,问秋园姓什么。

田四一脸兴奋,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回去又经武汉转车。在候车室,秋园遇到了个湖南老乡,她五十多岁,圆脸,黑皮肤,大眼睛,个不高,结结实实一副豪爽模样。两人攀谈起来。

下午三点左右,一个学生带着田四的书包找到秋园说:“有个叫杨子平的初三同学在河里玩水一直没上来,只怕出了事,是一个在河边车水的老人讲的。”

秋园听了如五雷轰顶,边哭边喊:“不可能!不可能!四儿从来不玩水!”

这人叫朱义生,之骅喊他朱叔叔。朱叔叔在宜春下属一个县城的建筑队做工,他让之骅跟他走,起码有个落脚的地方。

但摆在面前的书包分明是田四的,“三好学生”奖状上写着他的名字,作文比赛的奖品上也明明白白写着他的名字,白棉布衬衣还是秋园亲手缝制的……哪会有错?

他说:“你父亲是个大好人啊,想不到落到这个地步,连累了子女。在山起台时,我还抱过你呢。”

秋园呼天抢地地向河边跑去,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膝盖上的血都渗到裤子外面来了。最后几步,秋园是爬过去的。她好似疯了一样,力大无比,没人拉得住她。

之骅眼圈一红,道:“什么人都没有,就我一个。”

王成恩立马请了三条船打捞。船夫们弯腰曲背,拿着带铁钩的长竹竿一下一下在水中寻找,从三点多到六点多,仍未打捞上来。船夫们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坚决不干了。

他问:“你这里有亲戚还是熟人?”

秋园全身软得站不起来,趴在地上说:“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请你们行行好,再打捞一次。”

之骅点点头,说学校停办了,自己跑出来找工作。

就这一下,一个船夫感觉钩到了东西,大家帮忙提上来一看,铁钩正钩着田四的裤子口袋。田四眼睛闭着,浑身滴着水,裸露的上身和腿脚被水浸泡了几个小时,白得耀眼。

他看之骅穿的白短袖上印有校名,便问:“你在这里读书?”

秋园匍匐着向前扑倒在田四身上,叫道:“儿啊,我的儿啊!”然后就昏过去了。

之骅心一炸、脸一红:逃到江西还有人认得她是杨乡长的女儿,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有懂点医的赶紧给她掐人中。好一阵,秋园才苏醒过来,又是一阵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哭累了,便发出呜呜声,那声音在乡村的夏夜里使人不寒而栗。

正彷徨绝望着,人群中忽然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向之骅走来:“你是杨乡长的妹娌吗?”

过往行人和队上的人把秋园团团围住,个个眼泪巴巴,想出各种话来劝慰她:“你儿子从来不玩水,是鬼把你儿子找去了。前几天也死了个十多岁的男娃子。你看他的腿还是跪着的,他不肯去,向鬼求情,但鬼就是不放过他。命该如此!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想开些。”

傍晚时分,之骅用仅剩的八分钱买了一碗糯米稀饭吃了,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沮丧地走到火车站,靠墙壁坐下,准备在那里过夜。向周围一看,天啊,都是人,讲着不同口音的话,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些人脸呈菜绿色,像遭了虫害的扁豆般弯着身子;有些人脸膛肿得发亮。之骅竟成了这群外流人员中的一个。

秋园哭道:“阳间有恶人,阴间有恶鬼,逃过一劫又一劫,不知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今世要受这么多苦难!”

之骅无话可说。事实证明,她对前景太乐观了,要在一个举目无亲的陌生之地安身立命,谈何容易?

月亮冰冷地挂在天上。月光下,大堤边一棵棵挺立着的树木此时都变成了面目狰狞的恶鬼,好像随时会扑过来把好人吃掉。秋园觉得自己是在做着长长的噩梦。

宜春并不繁华。明晃晃的太阳悬在头上,之骅两顿没吃饭了,饥肠辘辘。她顾不得那么多,匆匆在街上走着,痛苦而幸福地流浪。幸福是因为心中有希望,每到一个单位或工厂,她总是以企盼的心情走进去,又以失望的心情走出来。所见到的人都用千篇一律的话回答她:“如今到处减人,好多工厂、学校都停办了,哪里还会要人啊!”

人们用门板抬着田四,王成恩背着秋园眼泪横流,爱民在一旁扶着。王成恩叨念着:“是我没福气,留不住这个儿子。”

至于小徐老师,之骅再没和他联系过,这辈子也没再见过他。

秋园撕心裂肺地痛哭,嘴里不停地念着:“一个好好的儿子、一个好听话的儿子,上午高高兴兴地出去,下午变成这个样子回来。儿啊,你怎么要去玩水?你是从来不玩水的。你留下娘怎么过啊!要是我死一千次、一万次能换回你的命,我愿意啊!”她亲手替田四穿上最好的衣服,一遍遍用手摸着田四:“一双新鞋还没穿过,四儿,你穿着上路,不会嫌小吧,你的脚长得好快。儿啊,你在路上慢慢走,妈妈随后就到。”

你们好。学校停办了,我有一定的文化基础,想外出找工作。如今我已到了江西,请原谅我不告而别,只是到底在哪里落脚,我自己也不晓得……走时我什么都没有带,请妈妈到学校去帮我拿一下被子和箱子……

秋园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她无力号哭,只是默默地以泪冼面。

妈妈、弟弟:

这一年,秋园五十多岁。少年丧父,中年丧偶,晚年丧子,人生三大悲事都让她摊上了。

到了宜春火车站,身上还剩一角六分钱,之骅给家里写了封信,花八分钱寄了出去。

秋园一遍又一遍地想:难道真是命该如此?我跑来湖北原是为了活命,没有饿死,却还是淹死了,难道非死不可?这次是下定决心死的时候了,四儿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王成恩寸步不离地守着,连上个茅坑都跟着,秋园一时找不到机会。后来,她开始起床、吃饭,心里似乎踏实了:反正自己也要死了,跟随田四而去。

事情自然没找着。十天后,秋园不愿为难大哥,执意要回家。秋成买好车票送他们上车,分手时给了秋园五个高粱窝窝头。这是秋园和秋成最后一次见面。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王成恩要去公社开个紧急会议,想带秋园一同去。

秋成每晚带着秋园出门,说是去找事做。一到街上,他就赶紧买两个熟鸡蛋、一斤蒸红薯给秋园他们吃。刚出炉的蒸红薯滚烫滚烫的,秋园和赔三、田四拿在手里,哈哈气,三口两口就吃光了。

秋园说:“你放心去吧,我没事的。人死不能复生,想不通也要想通。”

秀萍整天嚷着查户口的要来,外人不准住久了。秋园心里清楚,秀萍在赶她走。

王成恩说:“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在家里歇着,我一开完会就回来。”交代再三后才去开会。

葆和药店早就公私合营了。秋成在医院里上班,成了公家人。他后来又结了婚,有一儿一女。粮食每月定量,一下增加三张嘴当然不够吃。秋成妻子秀萍一向是个好当家,一日两餐的高粱糊糊清溜溜的,每人两小碗。秋成每餐另有一碗清溜溜的面条。

秋园心想:这一天终于到了。

路上的艰辛自不必说,每天只能靠一碗煮南瓜充饥。到武汉转车时,没有钱住旅馆,母子仨就在火车站附近堆放的枕木上睡了一晚。

她选了几件最喜欢的衣服,想要像平常一样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上路。洗罢澡,穿戴齐整,便找来根棕绳拿在手里。临了,想起来还要梳个头,决不能蓬头散发,便把乱发仔仔细细地抿齐在耳根。哪知眼睛刚碰到镜子,就望见里面有个女人,一根绳子从脖子上绕过耳边往上吊着,眼睛睁着,舌头伸得老长,鲜红鲜红的。

火车发出一声长鸣,缓缓开动了。子恒上站台送他们,挥着手跟着火车跑。随着一阵急促的咣当咣当声,火车加速了。子恒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被无情的火车抛弃,消失得无影无踪。

秋园一声尖叫:“有鬼!”就往门外跑去。

火车站里人如潮水,男女老少都有。有的大腹便便,一脸浮肿;有的枯瘦干瘪,肋条棱棱可数。饥饿使他们变得不像人样,驱使他们离乡背井,到异地去讨生活。秋园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坐在大门外,秋园仔细回想刚才的事。听说人一旦有了死的念头,鬼就要跟着这人三天。“我想上吊,鬼就找来了,原来吊死的人是这般模样,真吓人。我死后也是这个样子,会吓着自己的亲人。”秋园将脚朝地面狠狠一跺,“我不死了,我一定不死了!鬼,你去吧!我想通了,就是不死了,你能把我怎样?我死了一个儿子,还有三个儿女。四儿死了,我痛不欲生,我死了,我的儿女也会痛苦不已。我要为他们着想,决不能给他们带来痛苦。我要活下去!”

露珠未干的清晨,天高地阔,云淡风轻,微风中荡漾着夏天的气息。母子三人一连饿了几天,肚子空空,身体虚弱,走起路来头重脚轻,直到明晃晃的太阳悬在头顶,才走到湘阴火车站。

十三

天一亮,秋园就带着赔三和田四,连同少得可怜的几件换洗衣服上路了。

关于下放的消息已经传了好一阵子。林木丛生的校园就像一个巨大的蜂窝,嗡嗡嘤嘤地散布着下放的传言。下放比例,最初的说法是五分之一,随后开始每日更新,但最终数字尚未确定,第一批下放的名单就公布了。

之骅跟同宿舍的月娥要好。月娥脸上有一大块烧伤的疤痕。有一回,一只乒乓球滚到床底下,月娥举了根蜡烛钻到床下去捡。乒乓球被蜡烛点燃,砰地烧了起来,从此月娥左脸颊就落下了半边手掌大的烧疤。

到了火车站,之骅看看周围,没几个像样的人,也许他们都和她一样准备“外流”吧。可去哪儿呢?湖南和江西是近邻,之骅听说江西要比湖南好。何况她身上只有三块钱,只够买张到宜春的火车票,别无选择。

月娥与之骅都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月娥的是她脸上的烧疤,之骅的则是她的出身。就像月娥无法掩盖脸上的烧疤一样,之骅也掩盖不了自己的出身。她们带着人人看得见的缺陷与耻辱在大庭广众下出没,无计可施。

一天早饭后,之骅背上平时用的书包,里面装了一身换洗衣服和牙膏牙刷,若无其事地走出校门,直奔火车站。

月娥从不相信之骅的命运会比自己的更糟。在月娥眼中,哪个女子能比自己更不幸呢?她丑怪,男人跟她面对面都不想正眼看她。而杨之骅人俊俏,文化高,爱说爱笑。劳动间隙、吃饭时、睡觉前,月娥一遍遍地悄悄对之骅说:“一定不会有你的。下放怎么会轮到你呢?”

之骅每个学年都拿头名,结果全无用处。想了几天几夜,她终于作出一个决定:跑!不能再回乡下了,她要到外面去找工作。

之骅失神地坐在床上,贴着墙壁的背脊一阵阵发冷。冰冷的泥墙在后面抵着她。绝望的墙壁。这校舍建在旷野当中,四周是共大学生自己开垦的农田,风像野狗似的四处乱蹿,窗棂被吹得哐当哐当直响,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大粪味。她熟悉的气味。乡下的气味。她就是从乡下跑出来的,只要不再回到乡下,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最坏的消息来了:学校要停办!学生一律回原籍。

天亮以后,大家从一个个蜂窝般的房间里走出来,拥到墙上刚贴出的大红喜报前。红纸上一排排墨黑的名字像列阵的蚂蚁,那是第一批下放农村人员的名单。他们将走上“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道路”,作为共大学生的表率,下乡务农。

暑假过完回到学校,坏消息接踵而来。食品加工厂搬到北门去了,学校在南门,相隔四五十里。学校明文规定学生不准谈恋爱,若不顾校规后果是开除学籍。之骅万万不敢冒此风险和小徐老师通信。

她的名字——杨之骅——是一片红色当中的三只小黑蚂蚁,在她心上爬啊爬啊,心被啮咬得空空荡荡,只剩一片凄惶。

转眼到了暑假。离校那天,徐老师送了之骅二十多里路。他们都相信很快又会见面的。

作为知识青年,之骅下放到何家坝。

《牛虻》是之骅看的第一本外国小说,真是爱不释手,就像河边的羔羊发现了青草而流连往返。她把图书馆里的外国小说一本本借出来,喜欢的还要多看上两遍才过瘾。

月娥来看之骅,还带了一张照片,指着上面一个穿黑色短袖衬衫的男子说:“这个人,你要是看得中,我就做个介绍。”

之骅没说不能做什么。徐老师明白她的意思,说:“我等你,我们都年轻,先把这件事藏在各自心里。”

之骅对照片上那个豆粒大的脸很满意。等到她见到乔木林本人时,差不多就是一见钟情了。乔木林穿着照片上那身黑衣服,是府绸的,飘逸潇洒。之骅从未见过穿府绸衣服的男人。他身材瘦削,颧骨略高,算得上面容俊秀,言行有点木讷,看上去是个老实人。

之骅红着脸点点头,用极小的声音说:“我的情况,你一点也不了解。我父亲是旧官吏,我是旧官吏的子女。家里很穷,哥哥原先是小学教师,这学期才调到初中。妈妈原是民办教师,现在在家务农。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在读书。我眼下的任务是读好书,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到时就能参加工作,帮助家里走出困境,现在还不能……”

乔木林的光棍生涯已有些年头了。他把别人用来养家糊口的薪水全部花在了自己身上,所以穿得起府绸衣服。工作之余,他打乒乓球、看电影、打扑克、到河里游泳一直游到入秋。

第二天,找了个没人的机会,小徐老师红着脸问之骅看到信没。

其实乔木林从前在篮球场上见过之骅。共大组织了男女篮球队,轮流和本县各个工厂、机关的学校打比赛。之骅是女队队员,她个头不高却身手灵活,满场飞跑,像鸟一样轻盈,赢得了“小燕子”的称号。乔木林在场外观看时,留意过这只小燕子。

信是爱脸红的小徐老师写来的。他说想和之骅交朋友,“也想帮助你,使你幸福。盼望你的佳音”。之骅拿着信张皇地坐在床沿上。他那么清秀文雅,许多女孩子都会喜欢他吧……之骅根本没有奢望过他会喜欢自己。

在月娥家再次见到之骅,她已是个下放到何家坝大队的知识青年。不过相隔一年,她脸上已笼罩了一层命运的晦暗之气。乔木林很熟悉这种气息,一眼就看了出来。

大家轮流在化验室值班。值班室的门板只有四分之三高,顶上四十来公分是空的。一日,之骅在值班室的床上睡得迷迷糊糊,只听嘭一声,有什么东西丢了进来。她弹起身,一看地上有本书,连忙捡起来。书名叫《牛虻》,一翻开,里面夹了一封信。

这年之骅二十岁,扎着两根及腰的大辫子,穿着白色衬衣和蓝色背带裙——她最好的一身装束,维持着女学生式的体面外表。但她内心绝望地知道,除了跟这个长相颇为英俊的陌生男人结婚,自己没有别的出路了。

化验室里有两个老师。王老师三十来岁,能说会道,拉得一手好二胡。他没一点老师的架子,一有空就拿出他的二胡拉起来,周围老围着一圈同学。徐老师二十多岁,人很腼腆,听到女同学笑都会脸红。相比王老师,同学们不太接近他。

十四

快乐的日子一年像一天。转眼之骅就上了三年级,和另外五个女生分在酿酒车间的化验室实习。

田四死后,秋园常常端起饭碗就发呆,怎么劝也吃不下几口饭。王成恩看在眼里,想着这事得有个盘算。

学校有个图书馆,除了上课,之骅总是去看小说。有时她把小说借出来,躲到学校后面一棵歪脖子树那儿,靠着树干,直到上课铃响才进教室。一日中午,她看完了《寒夜》,眼睛也哭红了。走进教室,同学和老师都以为她遇上了什么麻烦事或伤心事,一个个上前询问。

一日,王成恩对秋园说:“你来湖北,失去了一个儿子。看你如今这般模样,只怕自己的命也保不住,要丢在湖北了。若真这样,我真是对不住你。我最难的时候,你帮我撑起了这个家,把爱民带大。你老家有儿有女,现在是回去的时候了。回去了,有亲生骨肉陪伴,思子之痛会好得快一点。等你复原了,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要来了,好好在家里度晚年。希望你听得进去我的话,我可绝没有赶你走的意思。”

有了这份事,之骅不需要家里寄生活费了,还买来白棉布,给自己缝了换洗衣服,甚至有余钱买了只小巧美观的棕色人造革皮箱。

“我不能回去。田四尸骨未寒,这一走,他地下有灵,还真以为妈妈丢下他不管了。”秋园说罢,大哭不止,又断断续续地说,“我最困难的时候,也是你帮了我,让我过了一段好日子。如今你病恹恹的身子也需要人照顾,我放心不下你,不能做没良心的事。这事你以后再不要提了。”

报完到便四处转转。离学校不远处有个食品加工厂,生产各种酱菜,也酿酒,长期需要雇人洗菜。加工厂有个很大的厂房,里面隔出数个约莫一米五见方的池子,排列得整齐有致。池里淹渍着萝卜、白菜、雪里蕻等,腌好的菜用个长耙齿勾上来,放在篾箩里沥水,最后装坛和封坛。一年四季都有事做,之骅便与厂子联系好,每个星期去洗菜。

日子又年复一年地过下去。

走了九十多里路,之骅来到了岳阳工业学校。

王成恩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又患了严重的哮喘,经常咳嗽不止,喘得嘴唇发紫,好像随时会透不过那口气来。秋园朝夕不离,悉心照料。后来住了院,一住就是三个多月,仍不见转机,最后连路都走不了了。王成恩执意要回家。秋园心里明白,人已病入膏肓,医生也回天乏术了。于是依了他,用板车将他拉回了家。

爱民为了生计,整日在外开车。秋园就每天用板车拉着王成恩去马口医院打针。有个小王护士也是王家庄人,她见秋园一个人天天用板车拉着病人实在辛苦,就主动上门来给王成恩打针。

子恒把为数不多的粮票和钱都给了秋园,秋园执意要子恒留点,母子俩推来搡去。子恒哭着说:“妈妈,我给您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这点钱和粮票能让您在路上少受点苦,我心里也好受些!”

病仍不见好。一日,秋园喂完药,王成恩伸出干巴巴的手拍拍床沿,说:“你坐下,我有几句话对你说。我的病,看样子不会好了,死是迟早的事。你一定要照我说的去做,否则我死不瞑目。等把我安葬完了,你就赶紧回老家,切莫拖延时间。媳妇不是盏省油的灯,对你不可能有感情。爱民虽对你好,但毕竟不是亲生儿子。等到人家赶你走,你就不值钱了。你回到老家,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去。”

秋园说:“快莫哭,快莫哭,你一哭我更难受。这又不是死别,我是回娘家,情况不好就赶紧回来。”说罢,她竭力装出轻松的样子,嘴巴动了动,硬是没能笑出来。

好不容易讲完这许多话,王成恩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秋园硬是撑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停了一阵,他又说:“人死如灯灭,你对我的好,我到地下也记得。只是我不能陪你再过些日子,如今这样只能拖累你,实在过意不去。想开点,少想点田四,少哭点。还有,家里东西你想要的都带走。”说罢,眼角有泪。

秋园把去洛阳的打算告诉子恒。子恒教书,住在学校。他说:“妈妈啊,这事只好您自己拿主意了。您的处境实在太难,这日子苦得好似没个头。只是一路上带着两个弟弟,我又不能请假送您去,真不知该怎么办。”说罢,黯然泪下。

秋园定定地看着王成恩,故作轻松地说:“你想太多了,怪不得病总不见好,原来是思想在作怪。你放心养病,凡事都有我在。照顾你是应该的,怎么能说是拖累呢?反过来,我病了,你也同样会照顾我。这是慢性病,好起来也要慢些。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也许哪天你爬起来,觉得一身轻松了,病就好了……”实在讲不下去了,一下哭出了声。

日子实在难熬,秋园决定回趟洛阳娘家。如今,娘家只剩下大哥秋成,她想去看看大哥过得怎么样。要是能在洛阳找到事做,哪怕是替人做保姆,秋园都愿意。

“快莫哭,这一阵还没咳一声呢。怎么小王还没来打针呢?”

之骅去了岳阳,赔三和田四白天上学,秋园出工。包过的小脚不能打赤脚,有人开口闭口便是“没有改造好的旧官吏太太”,屈辱的日子沉重得有如泰山压顶。

“只怕是抽不出身,我拉你去吧!”

“我这样躺着舒服,一动又怕咳起来。还是你跑一趟,去跟小王说一声,上午不能来,下午也可以,不要忘记就是。”

之骅转过身,眼泪哗哗地流,但还是往前走,走几步就回头,直到看不见那棵树和树下的秋园。

“好,我快去快回,你躺着不要动啊。”

秋园把之骅送到山坳的高坡上。一路上,之骅几乎没开过口。秋园嘱咐什么,她只是不断点头。母女俩走到坡上一棵树下,秋园停住脚步,说就送到这儿。

王成恩勉强微笑了一下,表示应承。

终于到了开学那天,秋园早早替之骅做了件白洋布褂子,从头上套下去,不开扣,这样更省布。再穿条黑裤子,清清爽爽一个人。入学通知上说,学校是新办的,为了建设好学校,正式上课前须劳动十天,要自带畚箕、锄头、扁担等工具。之骅带了一担畚箕,把为数不多的行李用布包好,放在畚箕里挑着。

秋园急匆匆带着小王护士进门的一刹那,映入眼帘的是床边地上静静躺着的一个农药瓶子。秋园大叫一声,连忙扑到床上,一摸,还有余热。“还有救!还有救!”她连声呼道。

报到前的半个月,之骅常常天不亮就起床,要么出工,要么挖土,要么上山搞柴火,直做到月亮出来才回家……恨不得把家里的事全做完。

王成恩身体蜷曲,嘴边有呕吐物,显然死前经历过痛苦挣扎。

之骅考取了岳阳工业学校。她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又有书读了,这是做梦也想不来的好事!难过的是接下来家里诸事全要靠妈妈一个人撑着,不忍心啊!

小王把手探到王成恩鼻子下方。“没气了,救不过来了。”

秋园说:“不必争啦,我早已想好了,就是怕你考不取。”

葬了王成恩,秋园去了趟邮局,给子恒拍了张电报:“王伯伯已故,速来接我。”

读书是之骅心心念念却好像永远也盼不到的事情,天晓得她多想去念书啊!但家里这种情况又怎能一走了之?她连忙说:“不行不行,我在家里可以做很多事,妈妈可以少吃些苦。”

回到家,秋园对爱民说:“爱民,大大准备回老家了,是按照你爸爸的意思。大大年纪越来越大,以后会成为你们的负担。少个人就少张嘴,大大还是决定回去。”

一天,秋园深思熟虑后对之骅说:“两个弟弟都大了,家里不用你帮忙带人了。你去考学校吧,若能考取,就出去读书。这么小的年纪,做这么重的田里功夫,也挣不到几个工分。留下一条命最要紧,家里有我撑着。”

爱民说:“大大,我真舍不得你走,爸爸刚走,你又要走。爸爸交代过我,让我不要留你,怕以后我老婆对你不好。大大,你自己拿主意吧。以后,我会去看大大的。”

仁受死了,尽管他早已做不了什么,但仍是尊威严的守护神,守护着秋园和这个家。没有仁受的家更显凄惨,空落落的三间破瓦房仅留下片摇摇欲坠的门板。

隔了一天,子恒就赶到了湖北。他在湖北住了两天,陪秋园去和队上的人告别。

秋园四十六岁去湖北,六十六岁回湖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