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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归

三十多年后,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是老和尚果真上了天、成了神仙。还有人说看到他驾着祥云来到赐福山,来看庵子里。但究竟是谁看到就不得而知了。

秋园去村里一户人家吃喜酒,刚进屋就看到小泉和一伙人坐在一张八仙桌前,人群中传来阵阵惊呼,不知正看着什么热闹。秋园轻轻走过去,看到人王正在八仙桌上表演。

队上的干部去清理老和尚的遗物,发现了一张遗嘱,字写得七歪八扭、模糊不清,大意是他死后,请把他放在禾坪里,堆上柴火将他火化。难怪他有一大堆柴却不舍得烧,此外连米都没有一粒,真不知他有多少天没吃饭了。

八仙桌一米见方,桌面下方四边都有横梁,横梁与桌面有十七八公分的距离,中间有两根直梁把桌下的空间分成四格。人王就在这格子里钻进钻出,身轻如燕,赢得一片喝彩声。

有一天,他突然开始拉肚子,一天要拉上十几次。又过了几天,不见他出门。有人去灶屋看,发现他已经死了。他得的是急性痢疾。

秋园轻轻走到小泉旁边坐下。小泉太专注,没发现身边有人,倒是秋园把小泉看了个仔细。小泉的头发干枯萎黄,眼角的扇形皱纹又深又多,好似刻上去的,昔年的光洁明艳已经荡然无存。

老和尚两眼深陷,无精打采,每日在村子里慢慢悠悠地走路。

秋园碰了碰小泉的手。“梁老师啊!”小泉转过身,一声惊呼,萎黄的脸上显出激动的红晕。她见了亲人一样,拉起秋园的手。两人离开人群,走到坪里。

灶屋里有个用泥砖砌成的灶。灶边一个角落里堆了许多干草和树叶,用来烧火做饭。另一个角落里堆着一大堆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灰,旁边放着一只大尿桶。床在灶屋门后,上面垫几捆稻草,再放上一床被子,就是他的铺盖了。吃喝拉撒睡全在这灶屋里,屋中脏乱,臭气熏人。他没把菩萨搬下来,怕得罪菩萨。

秋园说:“叫人王出来吧,这么一个小身子,耍来耍去也蛮累的。我都看了一会儿,未必非要让别人开心好久不可。”

老和尚的身体越来越差,常常两腿发软,无法爬楼。一天,他把被子丢下来,就再没上过楼了。

小泉说:“好,我去把她叫出来。只有你梁老师才会讲这种话。我带人王不管走到哪里,人家就是要她钻桌子、翻跟头。”

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楼上有菩萨,每每等到夜深人静,大家都进入梦乡,老和尚才起来敬菩萨。他敬菩萨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叩头时,左脚朝前跨出半步,右腿跪下,先是一声乒,隔一会儿,连续两下乒乓,很有节奏感。乒乓、乒乓……头重重磕在地板上,静夜听起来格外响亮,就这样磕到天明。时间长了,他额头上留下了一个酒杯大的包。

人王被小泉牵到身边,秋园摸了摸她的头。仍是那么稀稀疏疏几根头发,身子长大了些,黄而细腻的皮肤有了些许光泽,两个酒杯大的小奶子撑起薄薄的红色小褂子,下身着蓝裤子,脚上是双绣花鞋。干干净净的,看得出是经小泉精心打扮了的。

他赖以生存的菩萨在“四清”时被砸烂了,好不容易偷偷摸摸留下一个尺把长的木雕菩萨。他把观音菩萨藏在楼上,自己也睡在楼上,楼下是灶屋,一把木梯子上下。上楼时手里举着菜油灯——小碟子装了菜油搁在竹筒上,碟子里有一根棉纱做的灯芯——幽幽的灯光随着上楼的脚步一晃一晃,照得屋里半明半暗。六十好几的人,视力又差,上次楼很不容易。

小泉小声说:“人王做大人了,和我们一样,一月一次,一点点。”

老和尚早就去世了。

秋园说:“小泉,把这孩子带大不容易啊!你居然把她带大了,你是个好妈妈。我觉得你瘦了些,日子过得还好吗?两个媳妇对你好不好?”

赐福山的老屋傍山,山边有株参天的香樟树。曾有人愿出一千元买这棵树,秋园拒绝了。这棵树若伐倒,老屋可能也就塌了。秋园在坪前种了两棵芙蓉,春天会开出硕大的粉白色花朵。旁边搞了个橘园,种了十几株橘树。橘树肯结果,一到季节,枝头就缀满青绿的果实,但往往等不到成熟转黄,一夜之间就被人摘光了。一家人几乎没尝过橘子的滋味。

“梁老师,我瘦了蛮多啊,你想不到我有多累。两个媳妇都不喜欢人王,嫌丢了她们的脸。我虽是做婆婆的,可因为人王,在她们面前也做不起人。原本给人做衣能赚几个钱,现在她们两个一出工,细伢子全丢给我,还觉得我没带好。细伢子一哭,她们就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梁老师,你说细伢子哪里能不哭一下?帮她们带了,不但冇有功劳,连苦劳都冇有,气都气瘦了。”

“要不分开来,你带着人王和国臣过。”

后来,之骅的三个孩子都上了大学。

“家是早就分了,但等于没有分。她们要赚工分,我能不带孩子吗?我不是不愿带孩子,就是不想看她们的脸色。两个崽对我都好,两个媳妇就整天担心我替哪个做多了,替自己做少了,吃了亏。别人说媳妇难当,我做媳妇倒冇受一点气,想不到当了婆婆却要受气。梁老师,你不知媳妇看人王的那种眼神,才叫人难受啊!”

秋园也好,之骅也好,这一生总是想上学而不得。之骅老对孩子们说,她这辈子就是没有念够书。

“想开些,凡事别往心里去。人王有你和国臣疼就够了。不是她们身上掉下来的肉,自然就不喜欢。”

之骅一共生了三个孩子。孩子们很小的时候,她就告诉他们:“长大以后,你们要读大学。”

“梁老师,今天碰到你也是我的运气,把心里话都讲出来了。你又这样开导我,我心里舒服多了。邻里之间是不能讲媳妇的事情的,怕惹是生非。整天放在心里想呀想,越想越气。”

乔木林带着县医院接生的医生赶到时,之骅的第一个女儿已经呱呱坠地。之骅静静地闭着眼睛,头上栖落着黄豆大的汗珠。从此,她成为一个母亲——如同秋园,如同世世代代的女子。

“小泉,你比我强,你还年轻,经得起折腾。年轻就是本钱,放宽心过日子。身体好,就尽量多帮她们做事,一家人也分不出个彼此。实在做不得也冇办法,总不会把你吃掉吧。”

麦芽松了口气:“好了,能活了。”

“梁老师,经你这一讲,我也想通了,不气了。能做时尽量做,真是不能做就不做了。不怕,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哇——哇——,女婴终于发出了细小的哭声。

说罢,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就这样絮絮叨叨讲到上桌吃饭为止。

就在之骅抓住麦芽的衣裳用力一扯,所有纽扣硬生生迸脱的瞬间,一个瘦弱的女婴也坠地了。由于在母亲腹中挣扎了太久,她几近窒息,落地时喑哑而沉默。麦芽经验丰富,她迅速剪断脐带,用粗瓷碗里的烧酒简单地消了毒,然后拎起女婴的脚倒提着,对准脚底板啪啪啪地接连敲击了十几下。

一晃,距那次吃酒已经过去了两年多,秋园再没遇到小泉。

她声嘶力竭地大喊:“妈妈,救救我啊,我要死了!妈妈,救救我啊,我要死了!”疼痛每过几秒就凝聚成一个波峰,然后缓缓过渡到波谷。之骅在疼痛的峰谷间跌宕,后来也没有波峰波谷了,只有一种持续而疯狂的疼痛。

一日,小泉忽然到家里来了。秋园仔细打量她,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小泉比上次见面又差多了:缩着身子,面容愈加萎黄,嘴角两旁的肌肉无力地松垂着。

之骅完全被疼痛这个魔鬼攫住了。她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双手紧紧拉住床栏,左翻右滚。老朽的木床经不起她疯狂的力气,摇得几乎散了架。她从床上滚到地上,被麦芽连推带拉地弄上床,又滚了下去。

秋园说:“没带人王来?”

“要生了要生了,这才七个多月就要生。”麦芽一边唠叨,一边赶紧叫她丈夫去大队部给乔木林摇电话。乔木林在县城医院工作,离村子有二十多里地,只有星期天才回家。

“梁老师,我就是特为来告诉你,人王走在我前面了。”小泉说着,嘴一瘪就哭了起来。

当晚,之骅腹痛如绞。她抱着肚子,先是克制地呻吟,继而满床打滚,身下有液体汩汩流出——羊水破了。

秋园递上豆子芝麻茶,说:“小泉,不伤心不伤心,赶快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这酒还派上了另一个用场。

小泉抽泣着接过茶,啜了一口,捧着茶杯就发起呆来。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麦芽很快就用粗瓷碗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碗东西进来,是为中秋节备下的劣质烧酒。她把酒端到之骅跟前,让她喝下去。之骅浑身哆嗦,嘴唇青紫,毫不犹豫地一仰脖灌下一大口烧酒,心中立即有一团火砰地烧起来。

人王是双抢[22]时掉进水缸里淹死的。

快到家时,碰到了房东麦芽。麦芽是三个孩子的妈妈。这个好心的女人大惊小怪地夺下之骅手里的东西,帮她脱下又湿又重的裤子,把她赶进被窝里。

当时,媳妇和崽,还有国臣都要到田里去,打禾的打禾,栽禾的栽禾。小泉在家要煮几口人的茶饭,还要洗衣、喂猪、晒谷、带细伢子……忙得像个陀螺满地转。人王整天拿根比自己还长的棍子,站在坪里赶鸡,防鸡偷谷吃。这边赶走了,另一边又来了,连吃饭时都要守在一旁看着。有只大公鸡欺负人王个头矮小,谷也不吃了,要啄人王碗里的饭吃。人王就手忙脚乱地跟大公鸡抢饭吃。这场面小泉见过一次,心酸得不行,把那公鸡追打出好远。

河水不深,水流也不湍急,可那刺骨的寒冷伴着恐惧一起袭击着之骅的肉体。她挣扎着重新爬上青石板,挣扎着挽起那桶沉甸甸的衣服,另一只手拿着搓衣板和棒槌,蹒跚着往村里走去。

那天,太阳实在是毒,地都晒得要冒烟。小泉到另一个晒谷坪翻谷去了。人王大概口渴了,桌上的冷茶她够不到,就去水缸里舀冷水喝。偏偏那天没挑水,只剩下小半缸水,人王舀不到,就踮起脚使劲去舀,结果一头栽到缸里去了。

就在她洗完衣服收拾好木桶、棒槌、搓衣板准备回家时,忽然一阵头晕眼花,脚底下的青石板开始摇动,她仿佛不是站在石板上,而是站在一堆浮动的絮状物上。刚才的浓雾此刻似乎聚拢在脚底,她一头栽进了雾里。

小泉翻谷回来,看到一群鸡在悠闲地吃谷,人王不知到哪里去了。小泉边喊边寻,后来才在缸里找到她。人已经没气了。

砰——砰——砰——,沉闷而响亮的敲击声沿着河面辐射开来,又被浓雾吞吃进去。二十二岁的之骅坐在河边浣洗衣衫,只有孤独的敲击声陪伴着她。浓雾渐渐散开,清澈的流水显现出来了,不远处村子的轮廓显现出来了。这是县城边缘一个极小极小的村子,散落着七八户人家。

小泉讲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之骅在河边停了下来,雾大得什么也看不见。那是十月的浓雾,夹带着初起的侵人的秋气,一种寒冷寂寞的气息就那么不由分说地铺满了整张河面。她终于站到了那块熟悉的青石板上,困难地蹲坐下来。对七个月的孕妇而言,这是个高难度动作。她小心翼翼地蹲坐着,把衣服一件件从桶里拎出来,浸到河水里,再铺到搓衣板上,一下一下地捶打起来。

秋园说:“小泉,快不要哭了,你自己都瘦得不像样了,人死不能复生,还是活人要紧。这几十年,人王跟着你,冇享到太多福,总也冇受太多罪。不是你那么耐烦,人王根本活不成人。如果你死在她前头,她才叫可怜呢,连个替她赶公鸡的人都冇得。小泉,你不要觉得不中听啊,人王走了也好,早点去投胎,下辈子做个正常人,成家立业,那有多好。”

之骅拖着七个月的肚围去河边洗衣服时,背影还像个小姑娘。清晨洁白而浊重的浓雾像一张巨大的鱼网覆盖了前方的道路,她在没有空隙的雾中穿行。她一只胳膊挽着盛满衣物的木桶,另一只手拿着搓衣板和棒槌,这些陈旧的木制家什散发着和生活一样暗淡的气息。

小泉说:“梁老师,你讲的道理我懂。其实人王这副模样活在世上蛮作孽。就是这么些年带亲了,舍不得。我经常想起她那个可怜的小身子,想想心里就痛,就要哭。”

秋园说:“小泉,生死有命,只好少想点,让人王安心去投胎。”

毕业以后,他成了一名中学语文教师。仁受在世时老说,教师与医生是最好的职业,不管哪朝哪代,总要有人教书,总要有人行医。很长时间里,仁受、秋园都是靠教书养家的。子恒教了一辈子书。赔三也加入了这个队伍。

秋园劝慰地摩挲着小泉的手。那手掌粗糙,满是深深的纹路,里面全是做活留下来的色素,永远洗不掉,是一种洁净的丑陋。

赔三考取了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

开考的铃声响了。全公社共有两百多名考生,分坐在八间教室里,单人单座。赔三坐在靠墙最后一排,看着周围的考生,他又有些丧气。他们大都是历届高中生、应届高中生或民办教师,而他是个停学十一年的初中生、一个农民,考前只补习了三天。

秋园七十多岁时依然步伐矫健,喜欢自己出门买个东西或办点事情。黄土路一到雨天便湿漉漉、粘答答的,一踩一脚泥。可秋园喜欢去塘里洗东西。凡是自己能做的事,决不等孩子们回来,这是她的信条。

一行人早早来到了位于公社小学的考点。考生们聚集在操场上谈笑风生。大学多年没有采用考试选拔学生了,这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赔三独自站在操场一角,将昨晚复习过的知识在脑中过一次电影。

子恒和赔三陪着秋园一起住在赐福山老屋。兄弟俩一大早出门,去各自学校教书,下午五点多才能到家。他们总是跨进大门就喊:“妈妈!妈妈!”要是秋园答应得慢了点,弟兄俩便会惊慌失措,到处寻找。秋园看到兄弟俩回来了,自是高兴异常,麻利地泡上豆子芝麻茶,送到儿子手中。

考试那天,赔三穿得干干净净,一改往日总是低头走路的习惯,抬起头走在考生当中。

赔三结婚后,每周五回自己家里住一晚,周六上午赶回老屋,换子恒回自己家。周日晚上,兄弟俩又齐聚老屋,周一早上各奔学校。

政治他不怕,只要看一遍就记住了。高中的数学,他也粗通一些。至于语文、历史,就更不怕了。赔三忽然对即将到来的考试信心十足,尽管两眼布满血丝,但精神十足。

尽管兄弟俩如此辛苦地来回,秋园仍要一整天一整天地守着山林深处这一栋屋子。如果没人在屋前田头做事,老屋里就静得只剩下风。

补习机会来得太迟,哪怕三天三夜不睡觉,也才七十二小时。赔三抱着去补习班看看的心态走进教室,发现那些补习了两个月的同学个个斗志昂扬、摩拳擦掌。还有三天就要考试了,老师要他们放松放松。只见他们把那些做过的卷子丢得满地都是,毫不爱惜地在上面践踏。赔三如获至宝,塞了满满一书包回家,整整看了三个通宵,眼睛都熬红了。

子恒和赔三在学校里也提心吊胆,担心秋园独自在老屋有什么意外,比如洗衣服掉进塘里之类。

此时离考试仅剩三天了。填报志愿时,赔三犯难了:填中专吧,年纪超过了;填大学吧,自己只读了个初中。最后,他硬着头皮在大专一栏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子恒曾经提出一起住在学校里,可秋园不同意,她不愿自己什么事都不做,要儿子养着。她找队上要了两丘田,请人种着,让兄弟俩出点工钱,每年能打十来担谷,根本不用买粮食。蔬菜也自给,偶尔买些荤腥。秋园觉得这样挺好,没给兄弟俩添负担。

离开学校十一年了,现在高考恢复,凭成绩录取,这对赔三来说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世上的事还真有峰回路转的时候。过了很久,公社忽然捎口信来,要赔三去参加补习。原来有几个和赔三情况类似的人,与公社交涉了好久。因有明文规定,公社不敢马虎,便答应让他们参加考试,赔三也顺带沾了光。

五十六岁那年,子恒决定提早退休,来老屋陪伴秋园。

星期天,赔三喜欢去县城的新华书店看书,就靠在柜台上翻阅。他看书很杂,小说、散文、诗歌、童话、民间故事……什么都看。那些在别人眼里枯燥无味的哲学、社会学、自然科学书籍,他也看得津津有味。

子恒退休在家,除了和秋园做伴,也砍柴、种菜、写字、看书。老屋后面是个山坡,长满了灌木和低矮的松树。子恒想在山上栽几棵竹子,以后编个篮子、簸箕之类,就不用向人买了。再栽上一两棵枫树,枫叶红的时候很好看,能让老屋活跃些,免得僧气十足。

可赔三很会读书,记忆力也惊人。上学时,历史地理方面的内容很快就背得滚瓜烂熟,问起来没他不知道的。在基建队做小工时,技术员来计算土方,两三位数的乘法,往往技术员还没用算盘算出来,赔三就心算出来了。种了十一年田,赔三没学会犁田、耙田,却懂得科学种田。他连续多年担任队里的育秧员和防治农作物病虫害的植保员。

子恒问人要了棵根部很大的竹子,把竹梢砍掉,用稻草包上砍掉处,栽在屋后山上。又栽了两棵小枫树。第二年,山上长出三棵好大的笋子,然后变成三棵大竹子。几年后,老屋成了青山立其侧,竹林立其后。枫树也有一人多高,巴掌大的叶子,秋天便红艳艳一片,在阳光下闪着光辉。

赔三生活上有些稀里糊涂、丢三落四。衣服、帽子、围巾常常不知丢在哪里。在田里做功夫,秋园会用搪瓷缸子给他送水解渴,每次都要交代一句:“记得把缸子带回来。”他十有八九是不记得的。

老房子依山而建,不断有竹叶和枫叶飘落在屋顶上。站在山顶望去,黑瓦上铺陈着红的枫叶、绿的竹叶,着实好看。可这些叶子盖住了屋上的瓦,妨碍了水流的畅通,一遇刮风下雨,屋里就到处漏水。一年总要请好几回泥工上屋顶扫树叶和捡漏[23],成了空前的大麻烦。

赔三说:“算了算了,这是天意。”

一日,子恒扫地。弯腰扫到秋园床底时,竟然发现那儿生出两棵竹笋,一般大小、高矮,似双胞胎样长在床底下。子恒觉得好笑,忙叫秋园来看。“这竹子生命力真强,从山上地底下钻进房里,花了多少力气。要是它们知道自己会成为盘中餐,绝不会贸然行事。”说完,子恒将床铺搬开,挖出笋子,笋块雪白、脆嫩。

鲁老师经常跟赔三谈天说地,对他非常了解。鲁老师说:“你可以去告状,不让你高考是违反文件规定的。我敢肯定,全公社谁也没你知识底子厚。”

那年之骅回家,吃到了没见过阳光的笋子,但没能喝上鸡汤。秋园养的十三只鸡又被偷了,仍是挖墙脚进来。

赔三把实情告诉了鲁老师。鲁老师一脸不平地说:“真是岂有此理!上面不是有文件吗?报纸上不也讲了吗?像你这类情况,完全可以报考。”

鲁老师问:“子恕,你参加补习怎么又回来了,舍不得几个工分啊?”

八十九岁那年,秋园平地跌了一跤,胯骨跌断了,只能仰面朝天躺着。

赔三拖着一双灌满铅的脚往家走,十分沮丧。路过村里小学时,碰到了小学的鲁老师。

她疼啊、疼啊、疼啊……没有了肉,只有骨头,那一把疼痛的碎骨。骨头抵着床垫很不好受,她不停地让人给她换姿势。每搬动一下,她便疼得像一只吱吱叫的小鼠——被捕鼠夹和疼痛夹住的、皱缩绝望的小鼠。

赔三脸红道:“我晓得了,不考就是。”

子恒和赔三抬着她去了医院,想接好她的骨头。可是接了又断。他们又冒险把她搬上车,送到省里最好的骨科医院。那儿的医生只肯开药,不肯接骨,担心在骨头接上那一瞬间,她会疼得晕死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在公社参加补习的第二天,文教办的一位干部把赔三从教室里喊出来:“你不能参加高考,你是初中生,你父亲……”

之骅赶回老屋,每天精心照料秋园:抚摸她的身体以减轻痛楚;小心翼翼挪动她的身体,以免生褥疮;实在疼得厉害就喂服安眠药,让她昏昏睡去。后来,秋园神志不那么清醒了,对之骅说:“你是谁啊?何里对我这么好?”

好说歹说,赔三去照了个半身照,报上了名。

那个酷热的夏天,秋园不安地死去了。

赔三说:“懒得换,就这样去照,照得再好,怕也考不取。”

先是喉头涌上一阵痰,急剧地喘咳,然后奄奄一息地平缓下去。最后一刻,她突然睁大眼睛,看了她的孩子们一眼——长大了的孩子们正立于床头,守候着她的死亡。

子恒说:“不行,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怎么不去试一试呢?你快去换身衣服,衣服上好多泥巴。”

这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眼。就这样,秋园带着她的碎骨、她骨头里的疼痛、她的最后一眼,去了另一个世界。

赔三仍是不情愿:“还是算了吧,心里没点底。”

整理遗物的时候,之骅在秋园的棉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子恒说:“过两天,公社就办补习班。离考试还有两个月,家里的事你不要管,先去照个半身照,然后报名参加补习。你初中成绩那么好,记性又好,补习上两个月,再借些高中的书看看,或许就能考取。不管怎样都要去考。”子恒又说:“你这会儿就起身,去换身衣服、照个相,后天好去公社报名。”

一九三二年,从洛阳到南京

赔三正在挖地,连头都没抬,说:“考什么大学?一个初中生种了十一年田,连原来学的东西都丢光了,还考大学呢,莫去丢脸。”

一九三七年,从汉口到湘阴

一九七七年的一天,子恒兴冲冲地从二十多里路外的学校赶回家告诉赔三,高考制度恢复了,有高中毕业证或相当于高中文化程度的社会青年,不论成分好坏,都可以参加高考。他要赔三去公社报名。

一九六〇年,从湖南到湖北

一九八〇年,从湖北回湖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