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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赐福山

二痞子没讲两句,痞话就上来了,自言自语说:“七天七夜不跟堂客困觉,咯何得了?”

满宝生说:“坐着闭下眼睛可以,会还是要继续开。要使大家有个思想准备,不要修起水库来,只想回家困觉。我们要抢时间,提前完成任务。”

声音虽细,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齐刷刷望着二痞子,笑个不停。二痞子一本正经地用眼睛扫着大家,说:“笑么里?有么里好笑?未必你们心里不是咯样想的,只怕比我想得还痞。”

二痞子看到满宝生未对长生老倌发脾气,胆子大了些,问道:“坐在椅子上可以睡觉啵?”

又一阵哄笑。

满宝生不睬长生老倌,只管说自己的:“我这次打算开七天七夜的会,除了带嫩伢细崽的堂客们回去,正劳力一律不回家。队上开几天伙食,饭也不用回家吃。这里冇得床,谁也困不成,瞌睡自然就冇得了。不困觉,可以省出好多时间,修水库时好大干快上。”

会议坚持了三天三夜,队部大屋被男人们的卷烟熏得乌烟瘴气。第三天一开始,还冇讲完三句话,满宝生的脑壳就在长桌前栽个不停。趁这机会,有人扑在椅背上,有人趴在别人背脊上,偷偷地困觉。满宝生硬撑着,结果越撑越不行,脑壳终于像个黑鸡婆样,停在桌上不动了。

大家哄地笑起来。

众人见满宝生睡着了,于是放心大胆地呼呼大睡起来,一时鼾声大作,蔚为壮观。

长生老倌禁不起他激,干咳了几声,就对着满宝生大声说:“满宝生,这个瞌睡何里消灭?瞌睡长在眼睛里,不困够觉眼睛就打不开,总不会把眼睛挖出来吧。”

宝生一觉醒过来,样子凶得像只老虎,桌子一拍,说:“开会开会!大家打起精神来,不要再困啦!你们为什么对消灭瞌睡有严重的抵触情绪?只知道困、困、困,不发言,不为修水库献计,一副与自己冇得关系的样子……你、你,还有你,讲讲看,到底是什么意思?”

“长生老倌,你莫逞能,有本事就问满宝生。”二痞子回答。

二痞子说:“满队长,是你先带头睡觉的呀。你不睡,我们何里敢睡?你趴在桌子上困了半天,还咧着嘴笑,是不是梦见和堂客困觉啦?”

“这瞌睡何里消灭喽?我长到六十三岁,还是头一回听到。”一向胆小怕事的长生老倌居然第一个开了口,他是跟坐在侧边的二痞子说的。

满宝生说:“二痞子,你不要耍嘴皮子,我就眯了下眼睛,何里要不得?你这样对抗生产运动,会吃亏的!”

会场一阵骚动。

一时间,除了烟雾呛出的咳嗽声,再无人声。

满宝生坐在长桌前深思了一会儿,一开口就把大伙吓了一跳。他说:“这次动员会要开七天七夜,目的呢,只有一个,就是消灭瞌睡。”

到了第七天晚上,满宝生宣布散会。大家如逢大赦,一个个东倒西歪、踉踉跄跄地回家了。

修水库之前,满宝生召开了一次全队动员大会。四十多平米的队部大屋摆满了高高矮矮的凳子,男女老幼挤坐成黑乎乎一片。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喀喀喀的咳嗽声此起彼落。男人们用旧报纸卷成纸烟,一下一下地吸着,点点红光在黑暗中连成一条曲折的光带。

十一

好容易熬到冬天,各种农活都做完了。不过,修烟家冲水库的战斗却打响了。

这年的雪落得早,离腊月还差一天,就下了一场大雪。早晨,之骅开门一看,地上已铺了厚厚一层雪。对门山上,雪裹着松枝,好似开了一朵一朵大白花。野外非常安静,只有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一连下了两天。

第三天早上,之骅从床上爬起来,发现天晴了。早晨的阳光并不暖和,懒洋洋地照进堂屋。阳光洒在雪上,非常耀眼。之骅眯着眼睛打量,四周仍是一片寂静。

唯有兵桃,那晚他最划得来。当时,兵桃偷偷离开人群,走到晒谷坪上。他看见一床破烂晒垫滚成筒丢在地上,就爬了进去,稳稳当当睡了一晚好觉,连蚊子都找不到他,更别提满宝生了。

晴了几天,雪开始融化。雪水从屋檐上流淌下来,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屋檐上倒挂的冰凌晶莹透明,长的长、短的短,尖尖的好像梭林。细伢们看到这些倒挂凌,好不开心,拿着晒衣的竹竿一阵横扫。冰凌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音,从屋檐上掉下来,跌成几段。细伢们拣着长的含在嘴里,小手冻得通红。

星子渐渐疏落,天色渐亮,鸟雀飞舞。树木、庄稼沾上了露珠,新鲜欲滴。一群人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摇摆摆下了山。

满地的泥泞晒干了,烟家冲水库也正式开工了。

几个人在林子里一顿乱砍,再将砍下的树枝、杂柴搬到空地上,用火把点燃。只听生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浓烟滚滚而上,慢慢和别处的浓烟合在一起,袅袅地升向天空,越升越高,直到和云融合,变得缥缈无痕。

秋园家离烟家冲水库工地有三里多路,除了过一条垄,其余都是傍山小路。满宝生要求大家天一亮就到工地,迟到的要扣口粮。

四老倌顿时慌了手脚,支吾道:“咦,兵桃刚刚还在后面,许是到林子里解溲去了?”

之骅往往天不亮就得动身。冬夜里漆黑一片,之骅怕鬼,怎么也不敢独自摸黑上路。但她也怕迟到而被满宝生克扣她家的口粮。幸好兵桃天不亮就来叫她一同去水库工地。

宝生说:“真蠢,什么火土灰不火土灰,只要冒烟就行,烟越大越好。检查的同志还真会跑到各个山里来看吗?”说罢,他眼珠在人群中一扫,说:“兵桃呢,怎么不见他?”

平日村里人凑在一起,最喜欢说鬼故事。一次,全队去锄红薯苗。忽然天降大雨,大家跑到一个堆放稻草的茅棚里躲雨,一屁股在稻草上坐下来。

四老倌又说:“光是杂柴,哪里能煨出火土灰呀?”

有个叫根华的人,三十多岁,他的堂客生毛毛死了有一个月,他又和大家讲起这件事:“要说世上冇鬼,我觉得硬是有,我就看到了。我堂客生老三时,我一个通宵冇困觉。第二天下午,我堂客说,‘我看你实在想困了,到隔壁房里去躺一下吧,有事我叫你。’我跨过门槛到了隔壁房里,坐到床边眯了下眼睛,迷迷糊糊好像看到少川的堂客手里提了个红布袋经过我面前,对我龇牙咧嘴地一笑,就进了我堂客的房间。就在这时,我堂客大叫一声,我一个激灵,觉得不对头,少川的堂客上半年生毛毛就生死了。我吓得一步跳进房里,还是晚了,我堂客已经死了。”

宝生不耐烦地说:“砍砍砍!”

根华绘声绘色地讲着,听得人毛骨悚然。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鬼故事让本就有些寂寂的茅棚显得鬼气森森。大家都拿眼睛往后看,生怕有什么鬼魅附在身上。

四老倌说:“冇得你的指挥,我们哪里敢砍,讲我们破坏森林,这顶帽子戴不起呀。”

突然,有人尖叫一声:“看,讲鬼鬼就来了!”

过了一阵,满宝生巡查到这儿,一看大家还没动手,气就上来了,说:“真是个木脑壳,没草皮,砍树枝、斫杂柴,都可以烧灰。”

大家一看,原来是满宝生正从远处向茅棚走来。呼啦一声,大家冲出茅棚,冲向雨中的红薯地。

四老倌和几个人走到沙坡里。这个黄泥巴山上实在没得草皮可铲,要有也早就铲光了。几个人拄着锄头站在那儿,唉声叹气。

水库开工那天,锣鼓喧天。山坡上插着红旗,竖着一块块标语牌,上头写着“战天斗地,改造自然;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等口号。

火把燃着红红的火,连成一串,好比几条火龙,向各个山里游去。山里漆黑而神秘,夜来风无头无序地吹,把人们的瞌睡搅得稀薄透明。

红旗在寒风中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满宝生手拿喇叭筒,在工地上巡视,喇叭里不断传出表扬这个、批评那个的声音。好多人的肩头磨破了皮、渗出了血,扁担一上肩,人就一哆嗦。挖土的人站在冰碴子里冻得直打战。

到了队部,满宝生要大家把火把点燃,说:“你们不要在一个山凹里磨洋工,沙坡里、丝茅冲、蛇嘴岭……凡是本队的山都可以去,分开行动。

饭送到工地来吃,是每人每顿不到三两米的革新饭[18]。几天下来,大家饿得前胸贴后背,怎么鼓足干劲都无济于事。

祖孙俩一前一后朝队部走去。

之骅和兵桃是老搭档:兵桃担泥巴,之骅上泥巴。黄泥巴粘在锄头上,要费好大力气才能弄下来。畚箕是满地乱丢的,为了让兵桃轻松些,之骅每次都有意拣烂畚箕上泥巴。兵桃一边跑,泥巴一边从烂洞里往下漏,还没跑到工地,泥巴差不多就漏光了。

四老倌轻手轻脚起来,先扎好两个火把,才把兵桃喊醒。兵桃瞌睡蒙眬地擦着眼睛,对四老倌说:“爹爹,我好累,肚子又饿,一双脚硬是冇一点力气。要是你等下冇看到我,莫着急,我是找地方睡觉去了。”四老倌说:“千万小心,捉到了是要挨斗的。”

不久,上面来人检查修水库的进度。

高音喇叭连夜响起来:“社员同志请注意,社员同志请注意……”要求社员带好锄头、柴刀,到各个山里去铲草皮、烧火土灰[17]。各人带个火把,先到队部集合。

天上飘着毛毛雪,大家站在齐小腿肚的泥巴里。寒风呼呼吹过,挖土的、担土的、打夯的全被吹得不成人形,头发乱七八糟,脸冻成了灰白色,嘴巴哆嗦得连句话都讲不出。

打完早禾不久,队部接到通知,有检查团来村里检查积肥运动。

为了显示干劲足、不怕冷,满宝生派两个人站在路上,一发现检查团的影子,就赶紧叫大家脱掉褂子、打上赤膊。女的穿件洗得稀薄的汗衫,担着泥巴一路快跑,两个奶子吊在胸前,就像藏着两只蹦跳的兔子。

公社从这两回看上了满宝生,觉得他有文化,觉悟高,工作积极,是块好料。于是着意培养他当了积极分子,入了党。二十几岁的后生就当上了生产队长,从此成了村里的风云人物,一天到晚在村里吆喝,队上的事情都要他说了算,就连家里闹矛盾也要请他到场解决。

为了抵卸严寒,大家不要命地干。坚持了两个多小时后,检查团的同志终于走了。

一天早晨,队长安排全队用粪水给油菜淋肥。那日有大霜。有个社员说:“队长,今天霜太大,早晨泼不得油菜,下午融了霜才能泼。”队长觉得有道理,就决定改为下午泼。满宝生立马跑到乡里,添油加醋地反映情况:“社员拖后腿,做事不积极,不愿出早工。队长不但不批评,还依着他们,早晨油菜就冇泼得成。”

十二

队长带着几个后生满处找铁。满宝生跟着东家进西家出,比谁都积极。见到第一口好端的锅时,队长还在举棋不定,宝生一锄头下去,一口铮亮铁锅立刻四分五裂,成了几块废铁。宝生说:“冇得锅子好,免得大家找借口,回家搞饭磨洋工。我们要全心全意往共产主义跑。”

“大人望栽田,细人望过年。”之骅只能算个半大人,还是想过年。到时,秋园会想方设法煮餐白米饭吃,要是能吃上肉就更好,还能耍几天。只是之骅已经不好意思在三十晚上和细伢子们唱着“三十夜里火,元霄夜里灯”的歌谣,挨家挨户去送恭喜,讨回豆子、薯片、花生、糖粒子之类的吃食了。

满宝生走运是从村里办食堂那会儿开始的。为了支援大炼钢铁,村里办起了食堂,各家的柴米油盐都归了公。

过了年,之骅加入了共青团。队上成立了突击队,之骅又参加了突击队。

到二十岁,满宝生长成了个高高瘦瘦的后生,一张尖脸,背有些驼。为了讨女人喜欢,讲起话来有意女声女气,看起女人来色迷迷的。人见人嫌。

满宝生要求突击队员走在群众前面,起模范带头作用。他说:“你们可以先挖禾草,去年禾草留得长,就是为了沤肥用。”

满娭毑的细崽满宝生好容易熬到了小学毕业,回到村里,田不想种,事不想做,书也读不进。父母拿他冇法子,只能任他游手好闲在村里浪。

此时,田里结着厚厚的冰,像面晶莹透亮的大镜子。禾草足有五六寸长,就像无数插着筷子的竹筒摆在一张巨大的餐桌上。

突击队员掮着锄头走到田边,用锄头将冰打碎,再踩下去,冷自不必说。那些大大小小的冰块有棱有角,一脚踩下去,就像有万千把尖刀从四面八方刺向脚丫子。脚虽已冻得麻木,仍能感到阵阵刺痛。有时,水中还会沁出殷红的血来。

此后一直没见过杨桂生一家,他们似乎从这世上蒸发了。

之骅的脚划了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她忍着痛,一锄头一锄头将禾草挖起、翻转、埋进泥里。有水的禾草真是难挖,尽管裤脚卷得老高,仍免不了溅上水。只好把锄头轻轻放下去,两手抓住锄头把,用暗劲把禾草翻转。

回到家里,秋园连忙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些艾叶,把田四头上的香灰洗尽,露出了白白的头皮。头顶几个小疮有些流脓,秋园每天用棉花蘸盐水,洗去流出来的脓水,一分钱没花,不到一个星期就好了。田四很快又长出了黑油油的头发。

收工了,从田里上来,腿脚上粘满烂泥,拖着一双无跟的烂鞋子,呵着一双冻僵了的手。寒风一吹,腿脚上仿佛有无数刀子划过。

老娭毑说:“杨桂生堂客说,你们得了他们三担谷,花了大价钱。”

秋园被安排在食堂里蒸饭、抹桌子。满婆婆满娭毑管伙食。

秋园说:“没有得东西。他看我们家困难,冇饭吃,好心把细伢子带过来做崽,说有吃有穿,还送他读书。”

柴、米、油、盐在一间房里,米缸侧边放了好几种大小不同的竹筒,从半两到三两。满娭毑每天将各家的米量好,放在一个个搪瓷钵里,钵子上写着名字。各人将自家米分成三餐的量,洗好放到蒸笼里。秋园只管烧火。

秋园怕杨桂生夫妇寻人,就去跟附近的邻居打个招呼。一个老娭毑蹒跚地赶过来,忿忿地对秋园说:“你们这家人也是,崽送给谁也不能送给这种人家。再不抱回去,你的崽就会拖死。你看他的小鸡鸡,被鸭子当成尿火虫[16]啄成个么里样子。作孽啊!真作孽!抱来时,一个咯好看的细伢子……你们得了他家多少东西?”

满娭毑腰上系条围裙,给每家量米时,随手抓上一把放进围裙口袋里,偷偷带回家去,神不知鬼不觉。

秋园对田四说:“田四,我们回家,再不来了,再不把你送人了,要死也死在一起。”

大家端饭时都两眼放光,只想菩萨保佑,饭蒸得又硬又多。饭端在手里,掂了又掂,看有几重;食指按了又按,看是硬还是烂。慢慢地,大伙都觉得这饭不对劲:蒸得少且烂。

哭了一阵,秋园才抱起田四去找杨桂生夫妇。前前后后找遍了,连个人影都没有。秋园想找点吃的喂饱田四再走,可屋里什么也没有,只在一张桌上看到半瓶芝麻。秋园倒了一点放在之骅口袋里,要她在路上喂给田四吃。

“有人偷米。”人们议论纷纷。

三人哭成一堆。

满娭毑站在堂屋中间,两手叉腰,大声大气地说:“你们莫乱讲,食堂就两个人,不是我偷了,就是她偷了。你们干脆把人讲出来,要不干脆去找宝生把我换掉。你们咯样乱讲真是不好。”

不过一个月,田四就面目全非,变了个样。秋园连忙解下田四身上的带子,轻轻地抱起他。田四被弄醒了,一个激灵,睁开惊恐的眼睛。当他看清是秋园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钻在秋园怀里,紧紧抓住秋园的衣服不放手。

大家一肚子的气,心里明明白白,只是不能讲,真是哑巴吃黄莲。没人怀疑秋园。她顶着个旧官吏太太的名分,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犯众怒。

堂屋里八仙桌的桌脚上绑着一把竹椅子,一根布绳子将田四拦腰绑在椅子上。田四闭着眼睛,头一栽一栽地打瞌睡。他头上大概生了疮,敬菩萨的香灰撒了一头,灰在头上结了壳,好像戴了一顶灰帽子。小脸脏兮兮的,前襟湿湿的,粘了些饭渣子。一双白白的小手变得黑乎乎的,指甲里也嵌满了黑东西。小鸡鸡露在裤子外面,紫红肿胀。苍蝇围着他,飞的飞,趴的趴。

仁受由于饥饿,变得干瘦干瘦,脸上现出菜绿色,大部分时间都闷坐着,讲话的力气也没有,简直成了个人影子。

杨桂生家是独屋,大门虚掩着,之骅的心突突跳个不停。秋园轻轻推开大门,眼前这一幕顿时让她们惊呆了。之骅手里的野菊花一下掉在了地上。

吃饭时,仁受却一反往日的温文尔雅,变得恶形恶状:不怕丑地发出惊人的咀嚼声,眼睛一红,脖子一伸,喉咙里又是一声惊人的咕咚声,吃完还贪婪地望着饭钵,伸出舌头舔了又舔。

快到杨桂生家时,之骅心想:不知田四在干什么,会不会在椅子上放了些玩意,正在那里玩?杨桂生的堂客是不是正抱着田四,哄他睡觉?也许牵着田四的小手,正打算出去坐人家?等田四看到秋园和自己,一定会咯咯笑个不停,把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

青黄不接的时候最是难熬。稻谷开始泛黄,远远望去,好像锦旗上的流苏。

好不容易熬到了那天,之骅天不亮就起来做好了饭菜。吃罢饭,之骅就催着秋园上路,只想早点看到田四。之骅精神抖擞、两脚如飞,走一段就停下来等一会儿秋园。她还沿路摘了一大把野菊花抓在手里,想讨田四喜欢。

多数人家几天都见不到一粒米。村里人慢慢开始在晚上摸到偏僻的田里去偷谷子。之骅几次要去,仁受就是不让,说不能和人家比,人家成分好。一家人饿得眼冒金星,还要做事,赔三和田四还要上学。真正尝到了饥饿等于活埋的滋味。

一个月好长啊!真是度日如年。

之骅下定决心去偷。晚上等仁受、秋园睡熟了,之骅推醒赔三,拿个撮箕就出了门,直奔小水冲里。

那里已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姐弟俩赶紧走到田里,赔三端着撮箕,之骅对准老禾线双手死劲勒,一勒一把谷,勒了满满一撮箕。别人一袋一袋地勒回家,可惜他们没带布袋。

吃晚饭时,一家人都不说话。平时,赔三、田四都是之骅带,饭也是之骅喂。没了田四,之骅端起饭碗,喉咙就堵住了,只想哭。

回到家里,仁受问道:“这谷哪里来的?”之骅如实告诉了仁受。仁受摸着之骅的头说:“爸爸不怪你,可下不为例,还是名声要紧啊!”

五岁多的赔三坐在地上,把父母和之骅平时给他讲的故事画在一张纸上,因为他不会写字。

将谷倒进锅里,点燃灶火,把谷焙干、焙燥,随后才能脱壳。谷在锅里发出的热气充满了整个灶屋,那股清香似乎手都抓得到。家里没有脱粒工具,磨子也没有,只好把谷倒在桌上,拿升筒在谷子上碾来碾去,碾一阵,簸一阵,总算把谷壳基本上除掉了,只剩下嫩谷子和不够干燥的谷子搞不掉。

没有了田四的家好冷清!一家人就像失了魂,不说话,不做事,呆呆地坐着。

早晨,秋园用这米煮了一炉锅饭。家里仅有一些生姜,就把生姜放在碗里捣烂,拌上盐,算是菜。他们正吃得津津有味,子恒回来了。之骅连忙起身,替子恒盛了一碗。子恒将饭碗端在手里,低着头没吃。一看,子恒眼睛红红的,之骅吓到了。

秋园说:“送走了。”

秋园忙问:“出了什么事?”

回到家里,赔三可怜兮兮地坐在门槛上等她们。秋园走进房里,仁受问:“送走了?”

“饭里这么多谷,你们都吃得下去。天晓得你们饿得好厉害。”子恒哽咽道,说罢大哭起来。

之骅走在前面,秋园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之骅一回头,看到秋园正在揩眼泪,那条白底带花边的小手帕揩得湿漉漉的。她连忙对秋园说:“妈妈莫伤心,隔一个月,我们就来看田四。一个月,一天也不能多。”

子恒是回家送粮票和钱的。他每天可以分到八两米,每月有三十三块钱工资,每月最少也要节约出十斤粮票给家里。临走时,他把身上所有的钱和粮票都留在家里。

之骅把田四放在床上。秋园站在床边看了半天,心一横,牵着之骅的手去向杨桂生夫妇告辞:“托拜你们了。”说完一转身,逃也似的出了门。

秋园说:“你总要留一个月伙食费出来,总不能饿一个月吧!”

吃罢饭,之骅带着田四玩了一阵子,然后抱他坐在椅子上。田四乖乖地在之骅怀里睡着了,睡着了也一副笑微微的样子。

子恒说:“我不怕,我问同事借得到。这点钱还买不到十碗煮南瓜呢。”

中午,杨桂生的堂客炒了一桌好菜,有鱼有肉。之骅仔细地喂着田四,心里好高兴:以后田四有饱饭吃了,有好菜吃了,不用再打饿肚了。秋园动了几下筷子就放了碗。之骅一看,她眼里全是泪。见之骅看,秋园赶紧别过脸去。

勒了谷的手掌,第二天又红又肿,之骅想拧条毛巾洗脸都拧不得,火辣辣地痛。

二十几里路,之骅和秋园轮流驮着田四。之骅不时从路边摘些野花逗他,田四笑个不停。秋园心事重重,一路上时不时地重复着:“田四,乖乖崽,妈妈是冇得办法才走了这步棋。”

有了一点米吃,仁受的精神和脸色都好多了。一家人的心情也好了蛮多。

几天后,秋园用一块旧布包了田四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要之骅驮着田四,说是去杨桂生家里。

十三

他们回去时,秋园小声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都是一家人了,田四过去了,请你们好好待他,以后送他读书。过几天我自己送过去。如今你们就带走,怕他哭,一哭我又心软,舍不得了。”

一天晚上,全家人都在禾坪里乘凉。月亮静静地出现在山头上,门前的樟树将阴影洒在地上和之骅姐弟身上,斑驳一片。田野的风很凉爽,萤火虫闪着亮光在头顶穿梭飞舞。

田四还不到两周岁,会走路了,特别爱笑,一笑起来两眼弯弯,十分好看。杨桂生夫妇说:“小的带得亲,大的怕带不亲。”就选中了田四。

身上慢慢觉得凉快了。之骅跟仁受带着两个弟弟先进屋,安顿他们睡觉。秋园太累,在竹床上睡着了。之骅想等弟弟们睡了再叫醒她。

过了五六天,杨桂生夫妇果真又来了,看样子是真心诚意要带个崽。秋园对他们说:“两兄弟,随你们选一个。”

把兄弟俩哄睡后,仁受对之骅说:“你去场院把椅子搬进来,顺带把你妈妈喊醒,让她回屋睡。”

仁受说:“如果真心要带,肯定还会来,再来就答应他们好了。他们也是一片好心。”

之骅走到禾坪里,秋园正睡得香甜。之骅把椅子送进房里,返身刚跨过门槛,就见一个黑影子蹿上来,猛扑在秋园身上。秋园惊醒了,拼命挣扎着坐起来,抬手给了那人一个耳光。那人还不放手,撕扯着秋园的衣服。

仁受和秋园当时没答应,直到他们走了,才慎重商量起来。商量来,商量去,秋园也松了口。俩人都认为,杨桂生夫妇都四十出头了,应该是真心想带个崽传宗接代,要是不把崽当人看,又何必要带呢?孩子留在自己身边,也实在可怜。要是带过去,吃得饱、穿得暖,又有书读,倒是件好事。

之骅似懂非懂,不知为什么他们打起架来了,吓得大叫:“爸爸!”仁受听见动静,摸着墙出来了。那人这才爬起身,飞快地跑了。

过几天,杨桂生又把他的堂客带来了。和杨桂生长得正相反,堂客矮小、干瘦、黑不溜秋。夫妻俩很不般配。这堂客没生育过,家里吃饭的少,日子倒是过得不错。夫妻俩又提出要带赔三或田四做崽,好话都讲尽了。

之骅牵着秋园进屋。秋园脸色苍白,使劲咬住嘴唇,她不能哭,怕吵醒两个小的。过了一会儿,她喃喃开腔道:“是富平。”

仁受听着,没有作声。

原来黑影子是满娭毑的大崽富平。他比秋园小几岁,如今是队上的保管员。

杨桂生进门后就不停地打量赔三和田四,还不停地夸兄弟俩长得好。又坐了一阵,他和仁受小声地说起话来:“你们生活这么困难,吃了上餐冇得下餐,细伢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连饭都吃不饱,我看了真觉得作孽。要是信得过我,就让我带一个过去,给我做崽,保管有吃有穿,绝不亏待他,以后也会尽量送他读书。”

仁受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悄无声息地走进灶屋,出来时手拿菜刀和绳子,往秋园面前一丢,吼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绳子也好,菜刀也好,你去死吧!没死之前,我不想戴绿帽子!”

一天,家里来了个本家,叫杨桂生。他住在平江,离赐福山二十多里路。杨桂生四十出头,长得高高大大,五官也端正。他是个木匠,在武汉一家木器厂做过几年木工,是见过世的精明人。因父母年纪大了,就回了家乡。

那一瞬间,之骅对仁受有种陌生感,心中升起了恨意。

此地水田多,旱地少。秋园那包过的脚不能打赤脚,只能做点旱地上的事。因此,一年到头家里的工分少得可怜,分的粮食也少得可怜。

秋园一愣,几步退到墙边,背靠着墙定定站着,嘴巴瘪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你真恶!”无声的眼泪汩汩而下。

之骅气急败坏地向仁受说了事情的经过。仁受呆呆站了一阵,只听啪的一声,他重重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随后,他慢慢走向桌子,拿起竹草做的烟斗和纸媒子,放上叶子烟,把纸媒子靠近煤油灯。他双手抖得厉害,好久才点上火,噗嗤一吹,纸媒子的明火灭了,冒出点火星,点着了烟草。仁受猛吸一口,腮帮子深陷下去,吐烟时,他起身在房里踱步,一边喃喃地说:“这日子冇法过了!这日子冇法过了!”

一天,秋园替人做了一身新衣,换到两升米,决定煮餐干饭吃。可家里冇得一根柴。之骅和弟弟上山去捡,只捡了筷子粗的一段树枝。为了煮饭,秋园只好把家里仅有的一张旧竹床打烂烧了。

突然,仁受的怒火又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从不骂人的他居然用粗话骂起人来,然后定定地看着地上的菜刀,吼道:“我要宰了他!”

虫灾造成了严重的柴荒,有米却没柴煮。山上的杂柴就像剃头师傅剃光头一样,被剃得一根不剩。连田埂和路边的杂草都被割光了。

仁受额头冒汗,嘴唇颤抖,样子吓死人。之骅战战兢兢地从地上捡起菜刀放进灶屋。回过身来,看到秋园在帮仁受揩汗,之骅赶紧溜进了自己的房间。

此地属丘陵地带,山上除了杂柴,就是松树。每年快入冬时,北风猛吹,松针被风吹落,地上铺着厚厚一层,黄灿灿、滑溜溜的,是很好的燃料。各家各户都要扒许多松针,准备过冬。之骅总是很早起来,用扒子挑着畚箕上山,抢个第一,不要好久就能扒上一担。

十四

跑上山一看,松树一夜之间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枝。没了松针可吃,毛虫成坨成坨地从树上滚下来,掉到地上的毛虫慌慌张张地到处爬,寻找松针。只两天时间,附近山上的松针就吃光了。第三天早上,毛虫一只也不见了,似乎是上天降的孽障害完了人又回天上去了。

食堂里专门安排了一个人砍柴、供灶。冇得柴烧,唯他是问。

一天晚上,一家人躺在床上,被附近山上奇怪的声音吵醒了。那是一种落雨般密集的声音,但明明没有下雨。一早起来,发现屋檐下、台阶上是成堆的绿毛虫。这成千上万的毛虫让人全身直起鸡皮疙瘩。仁受赶紧把它们扫进撮箕。之骅挖好洞,把它们一撮箕一撮箕地倒进去埋掉。

砍柴的人姓范,小时候出天花落下一脸麻子,外号就叫范麻子。他嘴唇又厚又宽,笑起来嘴巴有一簸箕宽,牙齿倒是蛮白,头发又黑又粗又硬,剃成齐刷刷的平头。解放前,他在乡公所当过自卫队长,解放后改过自新,一直小心翼翼、老老实实地做人。

食堂的柴烧得快,特别是煮革新饭,一餐饭要烧两餐饭的柴。砍下不久的柴是生柴,要等干了才能烧。食堂闹柴慌,往往是柴还没干或连半干都没有就要烧,烟熏得人睁不开眼,整个食堂里乌烟瘴气。社员们意见很大,骂骂咧咧,一肚子怨气都发泄在范麻子身上。范麻子只是不作声。

仁受说:“莫哭莫哭,赶紧吃完,洗洗睡觉吧。”

一天,范麻子想去跟满宝生反映下情况,看能不能再增加个人砍柴。走到门口,看到满家的狗正在门口吃白米饭,好大一钵饭,比一个正劳力吃得还多。这钵狗饭吊起了范麻子的食欲,他恨不得上去跟狗抢。想想也只能装作没看见,免得惹火烧身,就轻手轻脚地溜走了。

好不容易回到了家,之骅将那半条黄瓜交给仁受。可怜她一天粒米未沾,全身巴热巴热,脚板发胀。之骅走近水缸,舀了一瓢冷水,咕咚咕咚喝了个够,然后用手抹着嘴巴,勉强对赔三和田四挤出个笑容。这时,仁受从灶屋里端出一碗稀溜溜的菜粥,之骅接在手里,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整天的委屈尽在其中。

范麻子一天到晚守在山上砍柴,也难保证供灶。山上的杂柴越来越少,凑上一捆都要砍好久。鸡婆树[19]长得倒还可以,树枝很密,两三棵树就能凑一捆。他一下来了主意:何不先砍些鸡婆树对付对付,解决燃眉之急?于是,他砍了四棵鸡婆树,捆成两捆,分别将扁担两头戳进去,掮在肩上,身子一闪,两捆柴就平衡了,然后忽闪忽闪地朝食堂走去。

边走边问路,月亮已高高升起,洒下柔和的光辉,照着两个匆忙赶路的小小身影。月亮不离不弃跟着他们,他们走,月亮也走。

半路上,迎面碰到了满宝生,他对着柴担看了又看,说:“放下解开。”

讨得半边黄瓜,之骅又问大叔这是什么地方,得知是平江栗山里。之骅又问离湘阴还有多远,听说有二三十里。之骅赶紧把黄瓜放入布袋,转身就走。

范麻子老老实实照做了。

那男人从篮里拿出一条老黄瓜,金黄金黄的,一剖两瓣,抠下籽来,放进一只破碗,说得留着做种,然后给之骅和兵桃各人半边黄瓜。两人连连说:“劳慰[15],劳慰。”

“你砍了鸡婆树。”

那男的狐疑地问:“你们都是地主阶级吧?”之骅连忙说:“不是地主,不是地主,我们家冇田也冇钱,是贫民。爸爸生病,哥哥要读书,还有两个弟弟,家里吃饭的多,实在冇饭吃,只好出来讨。”之骅伶牙俐齿地讲话,只想讨好他。

范麻子一脸苦相,支支吾吾道:“满队长,我也是冇办法。这几天柴烧得接不上了,冇得柴进灶,只好先砍几棵鸡婆树应应急。”

最后一家是个男人,他坐在屋檐下,面前放了一篮黄瓜。之骅说:“大叔,讨点子,讨点子,我们一整天都冇吃东西。”

满宝生皱了皱眉头,叫范麻子担柴走。范麻子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满宝生没骂他,看样子砍鸡婆树不要紧。哪知他刚走,满宝生就在喇叭里通知晚上开批斗会,说是有人冇改造好,破坏森林,务必把砍鸡婆树的歪风压下去。

之骅顿时羞得要哭起来了,转身就走。兵桃赶过来,牵着之骅的衣角,一个劲说:“要么里紧,要么里紧!随她去讲!”

晚上,两个民兵用棕绳把范麻子五花大绑,押往队部。半路上钻出一个张跛子,他悄悄地紧跟着范麻子,时不时用那只好脚踢范麻子的膝盖窝。范麻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爬起来又走,张跛子又踢,一路跪跪走走地到了队部。

之骅的衣服虽说打了补丁,但拾掇得很干净,人也长得眉清目秀。那大婶对着之骅上下打量一番,说:“看样子你家是大地主,剥削了好多人吧,活该受罪。”转身走进灶屋,拿了一个菜饼子给兵桃,却没给之骅。

张跛子不是本地人。他过去住在垸子里,三十好几才来队上落户。他说他不喜欢垸子里,那里经常遭大水。好在他没儿没女,冇得牵挂。

之骅们又到了另外一家。门口有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慈眉善目。之骅两眼放光,大声对她说:“婶婶,讨点子,讨点子。随便什么东西把点子我们。”

张跛子六岁时得了小儿麻痹症,左腿肌肉萎缩,又细又短,走起路来一跳一跳,屁股翘得老高。他有张洼脸,眼睛、鼻子、嘴巴都往脸中央凑,挤在一起,两只眼里布满血丝,一天到晚眨个不停。要说丑,他可算队上第一丑。

之骅和兵桃赖着不走,讲了很多好话。女人有点不耐烦:“冇得把,冇得把,走走。留着口水变尿,好肥菜。”

这个丑人有洁癖。洗衣时,先烧一堆稻草灰,把稻草灰放进桶里用热水泡,再把稻草水倒在一块布上,滤出的净水才拿来泡衣服。这水洗起来有泡泡,滑溜溜的,像擦了肥皂。对张跛子来说,稻草一天都少不得。他用稻草擦桌子、洗碗、洗锅,还把一根稻草缠在手指上当牙刷使。

好不容易走进一个没有狗的屋场,有个女人坐在门口。之骅和兵桃连忙走过去说:“婶婶,讨点子,讨点子。”她把手一挥:“自己都冇得吃,还有把你!到别处去,多走一家。”

张跛子的田里功夫也做得细致。他犁一天田,身上从不沾一点泥水;他整好的菜土就像一本书,有棱有角。大家对此叹为观止,不知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绝招。

一路上,之骅和兵桃没有目的,哪里有屋就往哪里走。可往往还没走到坪里,就有三四条凶猛的狗跑出来吠个不停,手里的打狗棍根本没用。狗一叫,就有细伢子出来看,一看是讨饭的,就支使狗来咬,狗吠叫得更加凶猛,还作势欲扑。之骅和兵桃只能且战且退,别说讨东西,胆子都吓破了。

张跛子就是有些下流。夏天他穿一条其大无比的抄头短裤,歇气时,一只脚搁得老高,裤裆里那物件一览无余。堂客们见他就走。乡里的细伢子们喜欢三五成群在一起耍。张跛子碰到了,就把细伢子的裤子飞快地朝下一脱,一只手装模作样地在口袋里摸刀,一边说:“把你的鸡鸡割掉。”他不厌其烦地开这类玩笑,细伢子们嫌死了他,远远望见他就躲。

“爸爸,不要紧,有人好大年纪都讨饭,我一个细妹子要什么紧!只要有讨就好,或许能讨蛮多东西回来,能吃餐把子饱饭。”

一天,大家正在队部等满宝生派工。几个四五岁的细伢子在坪里玩,张跛子又故伎重演。这时,从一堆柴后面钻出几个上十岁的细伢子,趁张跛子不注意,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放倒在地,扯下他的短裤做绣球抛,一边说:“你喜欢看别人打光胯,看人家鸡鸡,今天让我们看看你的。呸!你那个东西真丑,像个烂棕树蔸。”几句话引得在场的人笑痛了肚皮。

“叫花子也要干净点。早点回来呀,莫让家里人担心。”听仁受声音不对,之骅抬头一看,爸爸眼里满含着泪,一副无奈的表情。

张跛子趴在地上,双手捂着胯,狼狈不堪。一直拖到大家出工,细伢子们才把裤子还给他。

“爸爸,今天不是出去玩,也不是出门做客,是去讨饭,要那么干净做什么?”

虽说有点讨人嫌,张跛子也算个老实巴交的人,站得不长,跌得不响,还有点蠢。那次消灭瞌睡的会议,张跛子正好回了垸子里,没赶上参加,觉得好可惜。歇气时,他免不了就要跟大家讲:“七夜不睡觉要么里紧,我可以十天十夜不困觉。我看这瞌睡就是该消灭,人不困觉,不就可以多做一半事吗?真不知是哪个朝、哪个代、哪个懒人开的头。这瞌睡消灭得好。”

之骅走到坪里的时候,仁受手里拿把刷子,从房里追了出来。他操起刷子,把之骅从上到下刷了一遍。

队上的人都到齐了,坐了一屋子。范麻子站在前面,张跛子又是一脚,范麻子就对着群众老老实实跪下了,额上的汗一个劲地流,把一脸麻子都填满了。

第二天一早,兵桃就来了。之骅背上打了两个补丁的布袋,里面放了一只碗、一双筷子。四老倌给他们一人准备了一根棍子,说讨饭棍讨饭棍,不拿根棍子就不像讨饭的样子,还可以赶狗防身。

满宝生说:“范麻子,你晓得你犯了法吗?”

“爸爸,不行不行!要是你在路上摔倒了怎么办?发病了怎么办?还是我去。我去邀兵桃,有个伴胆子大些。”

范麻子说:“晓得晓得,我砍了四棵鸡婆树,破坏森林,犯了法。我思想不好,发懒筋。我对不起政府,对不起社员,我以后保证好好做人。”

“你一个细妹子出去让人好不放心,万一出个什么差错,真是不得了。还是我去,如今顾不得什么面子了,我有些熟人,多少会打发点。”

满宝生说:“看样子,你们这些冇改造好的人,不吃点皮肉之苦是不会记事的。”

这天,正喝着稀溜溜的菜粥,之骅对仁受说:“我要出去讨饭,这样饿下去生不如死。出去多少能讨点回来。”

说话间,一个民兵从门旮旯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狗钢刺[20]。稍有迟疑之际,张跛子一跛一跛蹿到前面说:“你们这些后生家,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还心慈手软,等我来。”

秋园走的这二十多天,家里终于一粒米都没了,一家人眼看就要饿肚子。

张跛子一把拿过狗钢刺,高高举起,一鞭一鞭、稳稳当当落在范麻子背上,就像平时犁田打牛那样。每打一下,范麻子就咬一次牙,慢慢地,他背上沁出一层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

张跛子又一跛一跛跳到门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张湿漉漉的黄草纸。他叫人将范麻子的褂子掀起来,满背的红点点正朝外渗着血。张跛子把黄草纸往背上一贴,范麻子哎哟大叫一声,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往下掉。原来黄草纸是用盐水浸过的。

在此次防洪抢险中,子恒被评为模范,光荣地加入了共青团。下半年,子恒调回了家乡,在离家十几里路的一所山村小学任教。

谁都没想到,张跛子做起这类事也像在做田里功夫,始终不慌不忙、有板有眼。范麻子疼痛难忍,不停地求饶:“老模范,求求你放过我一次,我下次再砍鸡婆树,你杀了我、剐了我……”

秋园整整住了二十天,才能下地走路。子恒买了一张到湘阴的船票,把秋园送上了船。

十五

子恒安排秋园在一个女学生家里住下。秋园那件乳白色衣服受到了所有女同胞的青睐,好多人来试穿衣服,想以后请裁缝照做。

办食堂那段时间,自家屋顶上不能冒烟,干部们挨家检查,连晚上也会突击检查。

好在多数垸内居民已转移到安全地点,不然不知道要淹死几多人。

稻谷成熟时,深更半夜,人们到田里偷点谷,回家后用石头砸掉谷壳,想做餐饭吃,又怕干部来查,就躲在茅坑里,搁几块砖头,放上锅子,煮成半生不熟的饭,拼命吃掉,再将东西转移。

眨眼间,整个大垸被淹没。无边的绿油油的庄稼不见了,只剩一片汪洋,气势极其壮观。到处都是门板、木箱、木柜、桌椅、板凳……洪水戏弄着它们,时而轻轻托起,忽而重重摔下。猪、狗、牛、羊在水里挣扎,偶而发出哭一般的叫声。

生产队里育红薯秧,红薯上面只盖层薄薄的泥巴,再浇上人粪。有人顾不得粪脏,趁着夜深人静,从土里挖出红薯就往口里塞。结果,育秧的红薯被吃掉很多。

干部、老师、群众苦战十天十夜,都以为隐患皆已排除。刚转到一处高地上,只听得轰隆一声,眨眼间,大堤被冲开一个口子,紧接着,大堤就像撕布一样,几分钟就倒了好长一段……

满宝生带着张跛子挨家挨户地查,不查个水落石出就决不罢休。范麻子的斗争会过后,张跛子就被重用了。可是红薯吃进了肚里,再厉害也查不到,只能是无功而返。晚上又开全队大会,满宝生软硬兼施,说谁检举出来,就奖粮食给谁;要是不承认却被查到,就要受罚。他讲了一套又一套,唾沫星子满屋飞,张跛子在一旁忙着敲边鼓。大家还是纹丝不动、闭口不语,满屋人像木头样。

子恒说自己根本忘记了时间,不晓得有四个多月没给家里写信。他告诉秋园,倒垸子之前一点预兆也没有,只看到堤外的水越涨越高,政府就组织大家日夜防洪抢险。

秋园和八娭毑去给队上的白菜施肥。八娭毑五十多岁,长得五大三粗,一辈子没生育过,丈夫几年前去世,如今是个孤寡人。

秋园对子恒说:“四个多月没收到你的信,实在放心不下,才决定来寻你的。”

八娭毑对秋园说:“梁老师,我们各人搞点白菜回去吃。”

秋园叫子恒给了老倌子两万块,老倌子回去了。

秋园说:“我成分不好,不敢搞,要搞你搞,我不会讲出去的。”

幸亏老倌子地形人头熟,带着秋园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子恒。他又黑又瘦,整个人都变了个模样。秋园见到他那一刹那,几乎没认出来。子恒见到秋园也愣了半天,做梦也没想到母亲会来找他。

八娭毑麻利地拔了一把白菜放在地上。秋园心想:八娭毑胆子还蛮大,只是怎么带得回去呢?

走到西河坝小学所在地,学校已无影无踪,眼前是一个足有六七亩大的水塘。

收工时,只见八娭毑飞快地解开抄头裤,将白菜往裤裆里一塞,又飞快地系好裤子,将裤裆拍拍平,挑起尿桶就走。她昂着头,本想大步流星朝前走,无奈裤裆里有把白菜,必须收敛步子,否则白菜会从裤脚管里掉出来。她先将大步改为小步,后来大概白菜有些下滑,又将小步改成碎步,很是艰难地走回了家。

夜深人静,秋园不辨方向,便请老倌子带路。老倌子提出要两万块[14],秋园答应送到就给钱。老倌子便接过棉絮,带头爬上河堤,沿着河堤一路向前。路上,老倌子告诉秋园,他的老伴、三个崽、两个媳妇,在此次大水中都淹死了,只剩下他一条老命。

这一幕真把秋园看呆了、看傻了。

此时,秋园感到寸步难行,肩上的薄棉絮似有千斤重。但听见老倌子说小学已被水冲走,她实在担心子恒的安危,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西河坝。

十几天后,八娭毑疯了。她疯得算斯文,不哭不闹,衣服还干净,头发也梳得整齐,只是遇到人就重复两句话:“我好饿,给我碗饭吃吧!我好饿,给我碗饭吃吧!”那双渴求的眼睛让人看了心里发颤。

秋园向老倌子打听西河坝小学还有多远。老倌子说:“还有七里路,不过小学已经被大水冲掉了。”

八娭毑疯虽疯,倒没饿死。数年后,饥饿缓解了,八娭毑进了五保,有饭吃,有衣穿,病也好了不少,再不乱跑了。但时不时仍会说:“我好饿,给我碗饭吃吧!”

孤零零地走呀走,终于看到河堤的坡下有个小茅棚。秋园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挪到坡下棚子边上。就着月光,她看到棚子里铺着稻草,上面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倌子,旁边放着一个小炉锅、一双筷子、一只碗。

打了禾以后,队上的细伢子如开了笼的鸡,争先恐后跑到地里去捡稻穗。捡了稻穗,再捡两块石头,把稻穗放在一块石头上,用另一块将谷壳砸掉,又用嘴将谷壳吹飞,接着立马将生米塞进嘴里,直咬得腮帮子发痛,嘴角流出白水水,最后使劲咽进肚里。

从湘阴县城到垸子里,过河之后,只有一条没有尽头的河堤。秋园一直走到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清冷的月光照得大地一片惨白,星星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好像蚂蚁在打架。秋园茫然四顾,万籁俱寂,看不到尽头的河堤上没有房屋,没有人烟,只有点点时隐时现的磷火。

细伢子们个个低着头,直勾勾地盯着田里,生怕错过根稻穗,捡到一根就面露喜色,稚嫩的眼睛闪闪发亮。他们可以在田里待上大半天,捡了砸,砸了吃,孜孜不倦、持之以恒。

第二天天不亮,秋园就起来,空着肚子上了路。一双包过的小脚又红又肿,一挨地就钻心痛。她咬紧牙关,慢慢地走着。

一天,全队人在田里做事,忽然听到一个角落里传来不管不顾的呻吟声,十分刺耳。人们循声找去,原来是长根老倌在那里屙屎。他拱着屁股,双手撑地,黄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脸上滚落,将泥地都弄湿了一片。

秋园那天实在走得快,下午两点左右就走完了八十里路,到了湘阴县城,找了个小饭铺住下。买了一小碗稀饭,几口就喝掉了,真是牙齿缝都没塞满。人已精疲力尽,早早就躺下了,想要好好困一夜,第二天还有八十里路要走。

二痞子说:“长根叔,你怎么啦?”

“我屙不出屎啊!我不舍得把谷办成米,就连谷壳一起磨成粉,煮成糊糊吃。可肠子消化不了啊!现在堵住了屁眼,就是屙不出……”

秋园还在小泉那里借了条黑洋布裤子,凑成了一身像样的衣服。又凑了些旧棉花,弹了一床极薄的棉絮,捆好,用一根小扁担穿着,撬在肩上,天不亮就出发了。

大家面面相觑:这次分的一点谷,人人都是连壳磨成粉吃的,谁都逃不过这一劫啊!二痞子连忙找了根棍子,一下一下帮长根老倌把屎从屁眼里拨出来。

那是六尺乳白色的洋布,秋园喜欢得不得了,当即再三再四地道谢。秋园一贯穿大襟衣,这回小泉帮她裁了一件开胸衣。秋园在边上看,只见小泉在衣服两边腰子上各打了两个褶,裁了领子,做了扣袖,钉上白色钮扣。秋园第一次穿这种衣,真是洋气得很哩。此后,秋园不但学会了做大襟衣,也会做开胸衣和中山装。

后来几天,人们连躲都不躲了,就在田边上拱起屁股,你帮我拨,我帮你拨,连羞耻都顾不得了。有些人连血都拨了出来。人们脸色惨白,面无表情,唯有哎哟哎哟声不断传入耳中。

秋园找到小泉,说想借几块钱做件衣。小泉说:“梁老师,从前多承你看顾我,就不要说借不借的话了。我这里有块洋布,是从前一个客人抵工钱放在这里的,你看要得就拿去。”

好一点的草都被吃光了,往往转悠上半天都找不到一丁点能吃的,人却拖得精疲力竭、步履艰难。谁都不愿等死,为了活命,有人开始吃黄芩籽[21]和蓖麻籽。黄芩籽极苦,蓖麻籽又有毒,两样都难以下咽。要是能挖到点腐烂的菜蔸煮熟,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一脸福相的徐娭毑,这辈子实在冇享到什么福。过了不长的日子,她果真死去了。

后来,就连黄芩籽和蓖麻籽都弄不到了。

徐娭毑自己也知道。她虽然臭不可闻,走路歪倒,竟也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尊严——奶子烂成那样,不晓得有多疼,她硬是忍得住,吭都不吭一声,从不在人前喊疼,只是平静地等待死去。

食堂实在没东西煮了,只得解散。最后一餐饭是将稻草洗净,铡成寸把长,放进锅里煮。锅里不断冒着热气,灶屋里充满了苦涩的味道。稻草煮烂后,用竹箕过滤,将过滤出来的稻草水再放进锅里煮,煮得有点浓稠了,就分给大家。男劳力一饭碗,妇女、老人、小孩只分到半碗。那东西就像黄绿色的鼻涕一样难看,味道也又苦又涩,不是饿极了是吃不下肚的。

只有邱家人继续看顾她。子文常常上山采草药,熬成膏,让贵嫂或小泉帮她敷在烂处,再用破布缠住。左边奶子快烂完了,无论是什么草药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子文知道,徐娭毑挨不了多少日子了。

十六

徐娭毑得的其实是乳腺癌。那时人们没这个常识,也没钱看病,徐娭毑只能让奶子烂下去……整个人散发着扑鼻恶臭,去要饭都没人敢拢近。

水肿使仁受渐渐成了一个“阔佬”,棉布对襟褂子扣不拢,脸上泛着青白色的光,挺着个大肚子。

徐娭毑苦笑,语调平静:“唉,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这左边奶子上先是长了个疮,敷了些草药也不见好,后来这疮就开始烂,越烂越大,现在总有碗口大了……”

有人暗地里对秋园说:“杨老师不是病,是饿成这样的。要是能买只鸡给他补补,增加些营养,保管会好起来。”

“徐娭毑,你何里变成咯种模样……”秋园一把抓住她的手,哽咽得说不下去。

事情也凑巧。有一天,秋园带上家里仅余的钱,预备去集镇上给仁受买消肿药。走在一条傍山的小路上,后面来了个老倌子,手里提只黑鸡婆。

秋园在路上碰到过徐娭毑一次,大吃了一惊。徐娭毑富态的圆脸瘦脱了形,人只剩下一把骨头,风吹都会倒。她左胸缠着一大团破布,整个人向右面倾倒,仿佛失去平衡的不倒翁,跟个老乞婆一模一样。

秋园心想:要是能买到这只黑鸡婆就好了,黑鸡婆最补。她便试探着问:“老人家提只鸡,是去走亲戚吗?”

得亏邱子文和小泉常常接济徐家母子。邱家是佃农,解放后分到了田。国臣种田,小泉继续摸黑打滚地给人做衣,日子还过得去。

“不是,想到集镇上去换几个油盐钱。”

徐家因为有田有屋,被划成了大地主,花屋被收走了,一家人蜗居在从前邱子文家的茅屋里。徐老先生一直病恹恹的,没几年就死了,倒没受什么罪。徐正明原本就是个桐油缸,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眼神又不好,没了田租,一家人就失去了生活来源。正明的妻子爱梅实在过不下这个日子,回了娘家,算是逃条生路。这么一来,就剩下徐娭毑和徐正明母子相依为命。

“就卖给我好吗?”

花屋里物是人非。

“自然可以。你是买鸡吃吗?黑鸡大补,还是有钱人好啊!”

仁受划了旧官吏后,秋园就失去了新民小学的教职,跟花屋那边的来往也少了。这天一大早,她就上路,去花屋找小泉借钱做衣。

秋园说:“连饭都吃不饱,哪里真有钱买鸡。是家里病了人,要救命。”

考虑再三,秋园决定去垸子里找子恒。可她连件不打补丁的衣服都没有,就决定向小泉借几块钱做件衣。

讲好了价钱,秋园掏出钱一数,还差一块二。秋园说:“你老人家行行好,就少要点吧,我已经净水摸鱼了。”

子恒一连四个多月都没寄钱回家,家里就要揭不开锅了。有消息传来,洞庭湖区涨大水,倒了很多垸子,淹死了不少人。而子恒正是在湖区教书。给他写了许多信,都石沉大海。秋园越想越怕,整天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老人说:“好事也是要人做的。你买我的鸡,我可以少跑几里路,就算抵消了。”

秋园没了钱买药,大大方方提着鸡回家了。半路上碰到队上的妇女主任,她问秋园:“从哪里提只鸡来?”秋园告诉她,路上从一个老倌子手里买的。

好心人看到老和尚视力好差,劝他吃点猪油增加营养。老和尚说:“斋口吃不得荤,荤口念不得经,咯不是好耍的。”

秋园回到家,决定让仁受一个人吃下这只鸡。她麻利地将鸡杀了,切成块,放进锅里,添了不少水,想让仁受多喝口鸡汤。先烧旺火,锅开了再用文火煮。鸡肉的香味从锅里飘出来,细伢子们使劲将那香味吸进鼻子。

老和尚说:“杀条黄鳝,一刀下去,血直滴。血滴滴、血滴滴,来世冤孽,何得脱绊?你们就是脑壳不清醒,硬要吃它。”

鸡煮烂了,秋园连汤带肉盛了一大碗端给仁受。仁受看着这碗鸡肉,心里好激动,颤抖着接过去,搛出一块吹了吹,正想往口里塞,筷子忽然停在嘴边。他把全家人叫到身边,非要每人吃一块鸡肉不可。秋园向之骅使了个眼色,之骅就带着两个弟弟捂着嘴巴、咽着口水,逃也似的跑了。

之骅学着老和尚的口气问:“老和尚,今天么里事得罪了你老人家,气冲冲的?”

秋园说:“这鸡你一个人吃了有用,大家吃了,对谁都没得用。何必呢?你身体好了,我们家就好了,以后再买只鸡大家吃就是,有什么稀奇啰。只是你不能一次吃完,得分成两餐吃,如今五脏六腑都亏空了,一次吃完怕受不了,反倒坏了事。”

第二天,有人送了斤黄鳝给秋园家,偏偏让老和尚看见了。他喘着粗气,阴沉着脸,气鼓鼓地在秋园家冲进冲出。

这只鸡成了灵丹妙药。过去因为肿得厉害,仁受总觉得胸膛憋闷、腹部胀痛,现在只感到荡气回肠,胸膛和腹部好像空出了好大一块地方。

端阳节那天,卖黄鳝的来了。秋园没买,正好老和尚也在场。他好高兴,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说:“黄鳝、泥鳅肚里有好多蛋,吃一次,不晓得要伤几多性命,数都数不清。你们冇吃,咯好,咯好,菩萨保佑你们,阿弥陀佛。”

吃鸡后的第三天晚上,张跛子来通知秋园去队部开会。

老和尚大部分时间都处在饥饿中。一旦吃饭便饥不择食、狼吞虎咽,咀嚼饭菜时发出好大的吧唧吧唧声,别人见了,还以为他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

秋园走到队部,平常开会的屋里坐满了人。她刚跨过门槛,满宝生就厉声叫道:“站到堂屋中间来。”

“还有么里,早吃了。我是过午不食,未必你们还不晓得!”他脸上那种自豪感,好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好事。

秋园愣了,一时反应不过来,断断想不到今天是要开她的批斗会。正迟疑着,张跛子在身后重重一推,秋园一个趔趄,差点绊倒。

之骅就反问:“你吃了吗?”

满宝生说:“晓得叫你来干什么吗?”

一次中午过后,老和尚来家,问他们吃了饭没有。

秋园说:“不晓得。”

“人活在世上有么里味?饿也饿得死,胀也胀得死,淹也淹得死,烧也烧得死,病也病得死,跌也跌得死。人有么里味?只怪世上人脑壳不清醒,要争名夺利、争长论短,想不到要修来生,脱离这个五浊恶世。造孽啊造孽!”

“你偷了妹莲的鸡婆,是何里偷的?老实交代!”

熟起来后,老和尚除了念经拜佛,就是来家串门,目的只有一个:开导秋园他们信佛、修来生。

秋园说:“我冇偷鸡。我去街上买药,路上碰到一个老倌子提只黑鸡婆,我就买了。”随即把买鸡的经过讲了一遍,还讲了老倌子的样子,并要求去找老倌子对质。

有时也能看到他提个篮子去买豆腐,回来时总是气鼓鼓的。原来菜篮里被人塞进了活蹦乱跳的黄鳝、泥鳅,也有死的。活的要赶紧放生,死的要挖洞埋掉,搞得他手忙脚乱。这都是细伢子们的恶作剧。

“你少花言巧语,谁不晓得你,一贯不老实!”满宝生呵斥道。

老和尚黄皮寡瘦,灰白的光脑壳上,九个白点十分显眼。他生活清苦,炒菜时,一只手抓着油瓶,颤颤巍巍地滴上一滴,生怕失手倒多了。加上老眼昏花,脑壳简直栽到了锅里,整个脸都贴了上去,看着就像是用鼻子嗅闻。

秋园气得浑身发抖。

一家人同老和尚处得很融洽,之骅经常带着弟弟去庙里玩,不像在黄泥冲,连门都不敢出。庙里摆着观音、如来、十八罗汉,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菩萨。

张跛子阴阳怪气地说:“你好阔啊!人家冇饭吃,你还有钱买鸡吃。”

老和尚俗名叫甘瑞玉,法号叫静明。他年轻时是个好篾匠,做上门手艺。那时他就信佛,到别人家做手艺,随身带个瓦罐子煮饭,只吃自己的光饭,不吃别人的菜,怕沾了荤腥。慢慢地,他佛缘越结越深,便跑到大庙里受了戒,半路出家做了和尚。

说着,他对秋园当胸一推,秋园就从堂屋这头跌撞到了那头。到了那头,有人使力一推,她又回到这头。整个晚上,秋园像个皮球样被人推来搡去,没有停下来片刻。

庙里只剩一个老和尚。在黄泥冲住时,一家人就认得老和尚,只是冇得太多来往,如今成了近邻。

“一个旧官吏太太,解放咯久了,还冇改造好,偷了鸡还耍赖。不承认就天天抓你来斗,还怕你不承认!”这晚的批斗就以满宝生这番话作为结束。

秋园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头发都汗湿了,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最后那间只有一米来宽,小得可怜,便做了茅房。

仁受见了,连忙问:“出了什么事?”

二菊的房子原是寺庙西边的三间杂屋,泥砖墙裂着宽缝,一副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模样。三间房并排,其中一间大一点的做困房,用泥砖砌四个墩,搁上木板,就算两张床;中间那间做灶房,用泥砖砌个灶,再砌个四方墩,上面放几块旧木板,算是张吃饭桌子,然后摆上几把用禾绳缠了又缠、绑了又绑的破椅子。

秋园说:“我买的那只鸡,硬说我是偷的。”

走过禾坪就是田垄,田垄夹在群山之间,中间有弯弯曲曲的小路。山虽不高,却也连绵起伏。山上的杂柴几乎砍得一根不剩。那些为数不多不准砍的树,充其量也就一人多高,树上的枝杈被劈得很毒,棵棵都是伤痕累累、可怜兮兮。

连续几个晚上,秋园都被叫去批斗,但她死也不承认鸡是偷的。于是,她就从屋子这头被推到那头,循环往复。那些天,秋园正好来月经,血顺着裤管滴滴答答往下淌。

赐福山是一座小小的寺庙,离黄泥冲只过三条田塍,仍在群山之中。一栋泥巴屋子,三面环山,屋子正前方是个禾坪。一只大公鸡带着一群母鸡在坪里追跑,扒拉着浮土,一见人来,咯咯叫声便响成一片。离禾坪百米开外有口泥塘,几只鸭子在塘里戏水,塘水被鸭子搅得浑黄。

斗了六个晚上,那伙人终于觉得腻了,这才罢休。

在黄泥冲虽只住了一年,秋园却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新年刚过几天,一家人便毫不犹豫地搬到了赐福山。

仁受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渐渐由原来的干瘦变为水肿,肿肿消消,消消肿肿,就这样拖着。

秋园家有四间房,二菊在赐福山的房子只有三间。不花一分钱就多了一间房,还能毫不顾忌地和野男人鬼混,二菊心满意足地走了。

“一肿一消,黄土一堆。”一家人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好怕那一天到来。没多久,仁受浑身肿得一按一个手印,还有水渗出来,人已是奄奄一息。

秋园说:“反正我家也没什么东西,既是越快越好,我们下午就搬过去,你搬上来住,好照顾你娘。”

月光从仁受睡房小小的木格窗里透进来,形成一道细细的光柱。随着月亮的移动,光柱也在房里移动,照在仁受白中泛青的脸上。子恒已从学校赶回,一家人围坐在仁受身边。油灯幽幽地亮着,仁受时而睁眼看看孩子们,时而闭眼好似睡着了般安静。也许他已不再留恋这个世界。

二菊说:“你还不晓得我是个急性子,当然是越快越好。”

痛苦的时刻分秒难挨,时间像蜗牛一样向前蠕动。好不容易盼到了天明,白霜似的日光终于从云层里钻了出来。

秋园一听换房子,好一阵惊喜:真是想都想不来的好事。她忙对二菊说:“你真是孝顺,不晓得你打算什么时候换?”

仁受脸色泛红,眉目舒展,面带笑容,似乎陶醉在明亮和温暖里。他让子恒扶他起身,示意给他纸笔。笔在纸上艰难地移动着,他写道:“别了!别了!永别了!你们要活下去,不……”

一锅烟吸完,二菊才张口说:“我娘身体不好,我住在赐福山,照看娘蛮不方便。我想跟你们换换房子。”

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斜射在仁受脸上,将他的脸分成阴阳两半。那“不”字还差最后一点,笔突然从他手里滑落。那一瞬间,仁受的灵魂已离去,只有身体还留在眼前。一抹阳光慢慢掠过房顶,那该是仁受眷恋的灵魂吧。

秋园站在一旁悬着心,不晓得又要出什么事,焦急地等着她开口。

最最慈祥、从不打骂孩子的爸爸真正走了,真正走了,今生今世阴阳相隔,永不再见。之骅想着这些,心一阵阵地绞痛。

秋园连忙递上水烟筒和纸媒子。只见二菊左手端着水烟筒,右手拿着纸媒子噗地一吹,纸媒子燃了,冒着火星,点着了烟斗。二菊呼噜噜长吸一口,一双小眼睛飞快地眨着,眼看十分陶醉。

以后的几天,一家人都灰白着一张脸,沉默着,谁都没哭。

一天,满家的二菊走来家里,样子挺友好。

这几天,队上共死了九人,茂生父子俩同时饿死了。钉棺材的声音响成一片,加上号哭声,奏响了一首独特的生离死别的交响曲。

仁受被抬到后山上埋了。秋园一下子老了许多,犹如遭了天祸的老树,不断念叨着:“你就这样走了,你是真正脱了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得了?今后的日子不知怎么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