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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黄泥冲

若是看到之骅姐弟出门,就说:“旧官吏的几个崽子又出来了,要去搞么里破坏?”

有一次,秋园出门,满娭毑看到了,大声对她说:“旧官吏太太,又要去做么里坏事!看到你我心里都作呕,跟你们这种人住在一起真晦气、真倒霉。”

那阵子,之骅姐弟轻易不出门,把自己关在家里,就像关在笼里的鸡。

从这天起,之骅和弟弟不敢出门,也不敢到坪里耍。担水、摘菜时宁愿绕圈走山上的野鸡路,除非碰到下雨,山上密密的杂草沾上水珠会打湿衣服,不得已才走和满娭毑家并排的前门。

没收东西的第二天,满娭毑走到秋园家,气哼哼地说:“真倒霉,背了大时,原想有个好邻居,冇想到你们是国民党的大官,是么里好人!鬼晓得你们欺压了几多老百姓,剥削了几多老百姓。我们都受了你们的压迫剥削。如今,我们翻了身,不怕你们了,我们要当家做主人,好好地管你们。”又指着秋园说:“你一个官僚太太,肯定不是个好人。”

刚解放那阵,四老倌被划为中农。土改复查,中农上升一级,成了富农。富农也是人民的敌人。宣布那天,众人集中在四老倌的屋门前,等候对他的发落。

仁受这一席话,之骅听得泪流满脸,又不敢哭出声。

不一会儿,四老倌从堂屋里被五花大绑着带了出来,低头站在众人中间。斗争会开始了,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有多少金子,金子放在哪里。四老倌一口咬定没有,这下激怒了众人。队长叫了声“搜”,就有人从四老倌裤腰上解下由黄变绿的铜锁匙,一窝蜂冲进卧房。

仁受被关在一间空房子里,门前有人看守。之骅得到允许,可以把东西送进去。仁受面如土色,瘫坐在屋角,把之骅叫到面前,小声说:“这次我可能会被枪毙。历届的乡长都枪毙了,保长也枪毙了几个。我死了,你们不要难过。我虽没做过迫害老百姓的事,但总是替国民政府做过事,罪有应得。国民党确实腐败,我深有体会。共产党看来是真为穷人、为百姓办事,现在穷苦人都分了田、分了房,人人都有饭吃、有衣穿。人民政府好,你们要听政府的话,千万不要做对不起政府的事。你们的妈妈跟着我冇享过一天福,我很对不起她,只有来世报答。我死了,她更可怜。你们要好好地孝敬妈妈,听妈妈的话。”

墙边摆了一张旧木床,床上乱七八糟地堆着被子。另一墙边支了块大青石板,上面堆满了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坛子、罐子、缸子,装着日用、米面、油盐酱醋等。床角的墙上钉着几枚用竹签做的钉子,钉子上挂着几个包袋,里面是一年四季的换洗衣物。墙角两个大粪桶里的屎尿就快溢出来了,污臭难闻。人们把所有东西挪到堂屋,仔细检查。粪桶叫兵桃倒去了。

中午,一家人都没吃饭,因为吃不下。秋园将仅有的一床被子和仁受的两件旧衣服捆在一起,要之骅去乡政府送给仁受。

哪儿都没有找到金子。有人建议掘地三尺。于是开始挖地,一会儿就在卧房正中央挖了个大坑。四老倌站在一边,老泪纵横。一伙人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也没找到一颗金子。

等人走光了,秋园带着之骅开始整理房间。睡房里只剩下一床打了补丁的被子和一些旧衣服,一张像样点的木床被抬走了,只剩下一张很烂的架子床。灶屋里只剩口缺了边的锅子,连像样的碗都拿走了。

人们离开前往卧室门上贴了封条,爷孙俩被赶到茅屋去住了。

八月底的一天,红彤彤的太阳刚从对门山上爬上来,就见大路上浩浩荡荡一群人向秋园家走来。这些人个个横眉怒目,铁青着脸进门,看也不看秋园一眼,只顾着把屋里东西往外搬。一会儿工夫,就把家给搬空了。这种场面,土改时仁受和秋园见过好多次,心里早就有了底,这叫扫地出门。幸运的是,他们只被“扫地”,还没被赶“出门”。满娭毑手里拿着秋园那个旧钱夹子,翻来覆去地摸着里面的夹层,看得出很失望。仁受一家靠墙站着,口都不敢开。唯一没想到的是,最后满家大崽富平拿出一根棕绳,将仁受五花大绑带走了,丢下一句话:“下午送东西到乡政府去。”

直到大黄牛被人牵着离开时,兵桃才一激灵意识到,黄牛也要充公了。他赶紧走到牛旁边,一次一次摸牛的身子,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没有牛了,他这冬天怎么过啊!

一九五三年,土改复查,仁受的历史被翻检出来,由贫民被改划为旧官吏,成了人民的敌人。

晚上继续斗争四老倌。天气出奇地冷,四老倌站在堂屋中间,穿堂风掀起他的长袍,露出了里面的短裤,裤裆耷拉到膝盖,两条瘦瘦的腿就像两根柴棍。他眼里流出浑浊的老泪,时不时举起粗糙的手指抹去眼泪,脚抖个不停。

四老倌说:“我实在没有金子啊,就是把我打死,我也拿不出金子。”

这个妹子满娭毑冇碰过。春桃替她起了个名字,叫捡大,意思是捡来一条命。

众人认为四老倌不老实,有金子不肯交,不受点皮肉苦是不行的。有人抬出一只大水缸,缸里放了条泥鳅,命他脱光衣服去捉这条泥鳅。兵桃突然冲到爹爹面前双手抱住他,不让他脱衣服。四老倌拍拍兵桃的肩膀,说:“不怕,爹爹抗得住。”说着脱下棉袍,仔细地披在兵桃身上,又轻轻地说:“要是能这样冻死,倒蛮好。”

“生伢都不会生,生个赔钱货。晓得我们满家男丁金贵,就偏偏不生崽,生个妹子想把我气死。”讲到这个“死”字,满娭毑的确气得厉害,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

四老倌站在缸里,浑身抖个不停,牙齿咯咯响,不要说捉泥鳅,连站都站不住。有人把四老倌扶出来,叫他好好想想,想通了,交出来不迟。

春桃还冇满月就下了床,屋里屋外地做事。但因为生了个妹子,惹恼了满娭毑,她出门也咒,进门也咒,一天好几遍。

后来,天气实在太冷,众人各自散去。

春桃脱下裤子,毛毛的头发都露出来了。秋园洗净手,凭自己生几个娃娃的经验,将手托在那地方,叫春桃使劲。几把劲一使,毛毛就顺利地生了下来。秋园用旧布缝了个布袋,里面装满草木灰,垫在春桃身下,生产后的血污就流在这个灰袋上。

兵桃扶着爹爹回到茅屋里,让他睡在稻草上,又给盖上烂棉絮。兵桃紧靠爹爹躺着:“爹爹,有金子就拿出来算了,免得皮肉受苦。”

秋园说:“不怕,生人都咯样痛。快把裤子脱掉,让我看看。”

“兵桃,我哪来的金子,那东西要值多少钱!我只有四大缸粗盐,放在屋背后的薯窖里。”四老倌说着,叹了口气,“都是麻衣相师害的,别人还真以为我有金子呢,才遭此大难。”

春桃满身汗湿,对秋园说:“梁老师,这回我死定了,死了也好,难打磨头[11]。”

干部们三天两头要四老倌交出金子,威胁他说:“你再不交出来,不要说我们不讲情面,恐怕又要受皮肉苦了。”

满娭毑骂得不堪入耳。秋园听到了,跟仁受说:“看样子春桃要生了……”她踌躇一阵,听春桃喊得瘆人,终于忍不下去,走到隔壁,问过满娭毑,然后进了春桃的屋。

四老倌答:“我实在没金子,拿什么东西交。”

满娭毑不但不进屋看看,还拿根竹竿子在春桃房间的木格窗上狠狠地敲,边敲边骂:“叫么里?叫么里?谁冇生过崽,就你生崽痛,别人都不痛,怕别人不晓得你在生崽是不是?想把那些男人都叫来看你分开个胯生崽,蛮好看是不是?真不要脸,贱货!平常扫地不撮稀里[10],如今稀里堵了胯,生不出来,活该!”

某天上午,四老倌被人用麻绳绑住两个大拇指,吊在生产队门前的大樟树下。他呼天喊地,脸上的汗就像下雨样吧嗒吧嗒往下掉,棉袍被汗浸透了,风一吹,浑身打着哆嗦,后来头一歪就昏死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兵桃几次冲过去想抱住爹爹,每次都被挡了回去。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那天,春桃发作了,肚子痛得在床上滚。满娭毑装作不晓得。春桃痛得在床上哎哟哎哟地喊。

兵桃看着爹爹,心想:没有人,还要盐干什么?还是救下爹爹这条命要紧。

结婚几个月后,春桃怀了孕,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要是这回能生个崽,兴许日子能好过些。

“你们把爹爹放下来,我知道屋背后薯窖里有东西。”兵桃喊道。

春桃的日子真是难挨,但又不能回去,回去也无法安身。她哥哥过得叫花子不如,有一餐冇一餐。

四老倌被放了下来。

春桃没有喘息的余地,挨骂是家常便饭,有时还要挨打。富平凡事跟着父母转,一点都不疼堂客,把她看成个外人。春桃在满家的地位连她养的猪都不如。

众人拿着工具挖薯窖。这薯窖是径直往山里打进去的,足有丈来深,深而窄,只能容下一个人。大家轮流挖,挖到第六个人时,锄头发出了碰到硬东西的声响。最后,队长钻进去小心地把泥巴扒开,原来是只缸。

媳妇进了门,满娭毑就摆起了架子,什么事都不做。春桃从早到晚有干不完的活。在家便是洗衣、煮饭、喂猪……还要专心专意给满老倌老两口泡好茶递到手中,再将烟袋送到满老倌手里,点燃纸媒子[9]把烟点着。做完这些,再出门锄草、种菜、砍柴、耘禾……

众人挤在薯窖两边伸长脖子,踮着脚,那阵势就好比迎接上头干部的到来。

新娘子本来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王素云。可自从进了满家的门,“王素云”就被“满春桃”取而代之了。

队长喊道:“靠边点。”

新娘子没带一点嫁妆,连起码的提桶、脚盆都冇得。单这点就使满老倌、满娭毑很看她不起。打进门那一刻起,就冇得好样子对她。这是个破落地主的妹娌[8]。父亲抽大烟,哥哥不务正业,将好好一份家产挥霍一空。母亲活活气死了。土改时,一家人被划成破落地主。

人群自觉向后退去。队长调转身子,把缸朝外一推,它便畅通无阻地滚到禾坪里,碰到障碍才停下来,缸面覆盖的稻草纹丝不动。缸直径约两尺,高约两尺五。这一缸如果都是金子,那还得了,怕是要把整个湖南省都买下来!

这妹子就是新娘子——富平的堂客。她长得蛮高,奇瘦,身子扁扁的。皮肤倒还白,可长条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两根长辫子垂到腰际,却并没给她带来一分两分妩媚,横看竖看都觉得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队长交代一句:“谁也不准动这只缸。”反身进了薯窖,接着挖,一共挖出了四只缸。

这时有顶篾轿子,由两个人抬着,一直走到青石坊坪里才放下。从轿子里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妹子,手里挽着一个花布包袱,由抬轿子的带进了满娭毑的家门。

这四只缸大小一样、颜色一样,整整齐齐摆在禾坪里。太阳快下山了,由于兴奋和期盼,大家都忘了吃饭。

那是农历十一月,天气出奇地冷。一连下了几天冷雨,好容易天晴了,太阳终于从云层里拼命地钻了出来,大地顿时亮堂起来。

队长交代大伙回家吃饭,吃了饭赶紧来,人到齐才开缸,又叫来两个社员看住四只缸。

搬到黄泥冲不久,满娭毑替她的大崽富平讨了一个堂客。

兵桃背着爹爹,一步一步走回茅屋,把爹爹轻轻放在稻草上,盖上烂棉絮,不停喊着“爹爹”,直到爹爹应了一声,才走出去。

不知兵桃从哪里弄来两个鸡蛋煮成荷包蛋,满满一碗,撒上葱花,滴上菜油,油在汤面浮出一片小小的黄圈圈,发出一股香味。兵桃喂着爹爹一口一口吃蛋、一口一口喝汤,一碗荷包蛋很快便下了肚。四老倌伸出舌头仔细地舔着嘴唇。

完小毕业后,之骅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学校。

兵桃肚里发出咕咕的响声。“唉,想不到荷包蛋这么好吃。爹爹,下半年我就买几只小鸡来养,冬鸡下蛋多,明年我们就有蛋吃了。以后你不要下田,在家里烧烧饭、喂喂鸡,我专心出工,多挣些工分……”兵桃轻声细气地和爹爹说着话,他想缠住爹爹,不让他知道众人在挖他的盐。

转眼到了寒假,地里的菜吃光了,家里好几天都揭不开锅。看着两个饿极的弟弟,之骅又跑了十二里路,找到黎老师,拿回了那一块钱,用它买了几斤米回家。

四老倌用从未有过的温柔眼神看着兵桃说:“唉,我死了不要紧,满了花甲,不算短命鬼,就是还有一件事没完成。”

回到学校,黎老师要之骅跟他去吃午饭。老师们吃的是钵子饭,最多三两米。黎老师分了一半给她。吃完那一两半米的钵子饭,之骅完全复原了。

“爹爹,什么事?”

黎老师听着,点点头,说:“你每次考试都是五分,这学期评到了一块钱奖学金,这钱你莫拿回去好吗?存在我这里,万一下学期家里出不起学费,可以靠它继续上学。下学期就毕业了,你千万要坚持读完啊!”之骅答应了,知道老师是为她打算。

“就是还没替你把堂客讨进屋。你长相不好,又出了这种事,只怕往后难找堂客。”

缓过劲来后,之骅告诉黎老师,自己今天没吃什么东西。家里连一点吃的也没有,要不是哥哥节省钱和粮票给家里,一家人真会饿死。

“爹爹,不想这么多,我二十岁还不到,不急。就是二十岁到了,我也不去想三四十岁的事。”

之骅挣扎着想站起来,黎老师说:“别急,还躺一会儿。”她抹着嘴巴,望着黎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

“兵桃,爹爹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我没把这日子过好,真过得不像人样。你跟着爹爹,从小到大没穿过件好衣,没吃过餐足肉,到头来落得这个下场。”说着说着,四老倌的眼睛模糊了。

之骅顾不上斯文了,二话没说,接过饼就往口里塞,又伸着脖子使劲往肚里吞。黎老师又取下肩上的军用水壶,递给之骅。之骅仰着脖子,双手抱住水壶咕咚咕咚,感到生命重新回到了身上。

兵桃聪明,看得懂人意。他伸出糙树皮一样的手替爹爹擦眼泪,说:“莫哭,莫哭,饭是有吃的。以后,我会尽量孝敬爹爹,您老只管放心。爹爹,没有你,就没我兵桃。我两岁多就没了父母,还不是爹爹像养牛样把我带大。爹爹怕我乱跑,犁田时用根粗绳子把我拴在田头的树荫下。绳子结难打,打紧了,怕勒坏我的腰子,打松了呢,又怕我跑出来掉进水里淹死。我记得,小时候我和爹爹睡一张床、盖一床被,靠着爹爹好热乎。长大倒尿起床来了,害得爹爹睡不好觉,才让我睡到牛栏上去,这也不能怪爹爹。”

黎老师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饼子,递给之骅,说:“赶快把饼子吃了,会好些的。”

兵桃忽然压低声音,附着四老倌的耳朵说:“爹爹,我还有一块钱藏在牛栏的墙缝里,原先打算等爹爹不在家时买餐肉吃,是我偷了爹爹几斤谷卖的钱。明天天一亮,我就去镇上替爹爹买斤肉,炖得烂烂的,给爹爹补补身子。”四老倌身子轻轻抖着,嘴巴发出响声,似乎正吃着兵桃炖的肉。

忽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很真切、很清楚。之骅一激灵,睁开了眼睛。只见黎老师站在一旁,正担忧地俯视着她。她本想给黎老师一个微笑,但连微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四老倌又轻轻地对兵桃说:“我挂在墙上的烂布包里本来有五十八元,是留着防老的,有一身新衣是留着装老的,还有一身新衣是留给你相亲穿的,如今都被没收了。”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之骅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有个声音在耳边不断重复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那声音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

兵桃看着爹爹如此伤心,连忙劝道:“莫哭,莫哭,别人听到可不得了。只要留下条命就够了,有什么比命更金贵的呢?爹爹,以后多种些菜、勤割点草,农闲时稀饭煮薄些,多掺和些东西,省点出来换钱,再替爹爹做件装老,再存点钱防老用……我心里早盘算好了。等爹爹百年之后,我会替爹爹操办得风风光光,让村里人看看,兵桃好能干、好有良心,到时还怕讨不到堂客?”一席话把个四老倌讲得眉开眼笑。

爬到山腰,之骅整个人虚汗淋漓,肚子饿得阵阵痉挛,简直寸步难行,只好蜷缩着身子躺在路边的草地上。天气真好,太阳暖和和地照在身上,空气甜丝丝的,微风轻轻从身边吹过。

兵桃把话讲到这里,眼睛一闭,催着四老倌:“爹爹快困觉,我明天还要起早床去买肉呢。”闭了一会儿嘴,兵桃忽然问:“爹爹,买瘦的还是买肥的?”四老倌说:“买肥的,买肥的,肥的没骨头,油腻腻、滑溜溜,不用太嚼就到肚里去了,留都留不住。”说罢,他嘴巴微微抽动,好像已尝到肉的味道了。

这天,班主任黎老师和教体育的戴老师带着全班去春游——爬山。早有同学预先将红旗插到了山顶上,旗子在风中飘呀飘。走到山脚下,同学们个个争先恐后地向山上冲去,好比战士抢着占领高地。

买肉的事商量停当,四老倌闭上眼睛,打算睡个好觉,忽又坐起来,对兵桃说:“薯窖里那四缸盐,不管他们怎么整我,你都不要讲出来。等我死了,你就不用花钱买盐了,盐是长期要吃的,一餐都少不了,不吃盐,人没有力气。”

清晨,之骅赤脚踩在缀着露珠的青草上,高高兴兴地去上学。仰望蓝悠悠的天空,精神抖擞。读书是件多么快乐的事啊!

兵桃说:“晓得,晓得。爹爹,盐是便宜东西,毛把钱[12]一斤,只怕人家不稀奇。盐又不像肉,可以多吃,吃多了咸死人。我想好了,只要养几只母鸡,一天有两个蛋,就能换到几天的盐,愁什么?喂鸡不花本,有草、有虫,还有田里掉的白捡的谷。”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四老倌明白,兵桃这样子比自己强,什么都想得周到。他赶紧说:“兵桃,以后的日子,爹爹不管了,由着你去安排,落得爹爹过个清闲日子。”

放学回家时,之骅仍打着赤脚,可不能让唯一一双好鞋打湿。回到家,她烧了一盆好热的水,满以为用滚热的水泡泡,脚就不会那么痛了;谁知冰冷的脚突然遇到热水,真好比万箭穿心,之骅立马痛得大哭起来。

“爹爹,盐我是不会讲出去的,只怕众人不死心,要挖薯窖找金子。挖出来就算了,莫放在心上,急坏了身子。没挖出来更好。明早买肉时,我去薯窖边看看。”说完,兵桃又催道,“快困觉,快困觉。”

好容易走到学校,正好碰见黎老师。一会儿,黎老师用搪瓷脸盆端了半盆热水,胳膊上搭条毛巾,径直向之骅走来,说:“杨之骅,快把脚洗了,天气好冷。”望着这样好的搪瓷脸盆,之骅不舍得用,也不好意思用。黎老师说:“还发什么呆,赶快洗呀!水会冷掉的。”在黎老师的催促下,之骅慢慢把脚探进盆里,心头暖暖的,眼眶阵阵发热,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四老倌很快进入了梦乡,脸上露出笑容,嘴巴微张,估计正做着吃肉的梦吧。

一天早晨,之骅走到半路上,北风不紧不慢地吹着,忽然下起了好大的雪。远近高低,凡是能接触到雪的地方,瞬间便染成了白色。之骅折了根树枝,不时扑打身上的雪,不让它们停留。若衣服弄湿了,实在没得换。她又脱掉鞋子,塞进书包,光着脚踩在冰冷的雪地上。积雪堆得很快,在她脚底发出嘁喳嘁喳的响声,她的脚很快就冻麻了。

吃过饭,人们陆续来到禾坪里,不少人带了马灯和手电筒,气氛异常紧张。缸面上的稻草被慢慢撕掉,露出了白花花的东西,上面还粘着好多稻草末子。将稻草末子拣掉,看清了,是盐;用舌头舔舔,咸的,真是盐。也许金子就包在盐里面。这盐不知放了多久,成了盐的化石,铁棍撬不开,铁铲铲不动,于是将缸打烂,白花花的盐成了缸的模型,在地上滚来滚去,光滑得连灰都不粘。有人拿来了晒谷的竹垫,把盐模型放上去,用榔头把盐打得粉碎,里面没有黄色的东西。

之骅说:“热乎热乎,今年冬天好过了。”

盐堆在晒垫上,成了一座白白的盐山。大家的兴致荡然无存,盐毕竟是便宜东西。

秋园说:“想尽了办法,再没别的法子了,只要你觉得热乎就好。”

队长叫人把盐挑到队部,烂缸片挑到背后山上倒掉。做完这一切,只听公鸡报晓,天麻麻亮了。

之骅一下子热乎起来了,高兴地说:“好热乎啊!”

兵桃起了个大早,先爬到牛栏上,从墙缝里拿出那一块钱,又绕到薯窖边查看。千真万确,盐挖走了。他决心要把这事瞒到底,不让爹爹再伤心,顺手捡起一些烂柴杂草,将薯窖边的新泥盖住,再去镇上买肉。走到山上,看见倒在山边的烂瓦片,他又拖了几捆杂柴,把瓦片盖了个严严实实。

很快到了冬天,困难越来越多。早晨起来没有棉袄穿,人冻得瑟瑟发抖,牙齿咯咯响。一天,秋园把之骅叫到身边,从床上拿出块给弟弟们垫尿的烂棉片,安了两根带子,绑在她身上,权当棉袄,外面加件罩衣。

肉买回来了,四老倌边看边摸,赞不绝口:“猪壮、肉肥、皮薄,真是块好肉,会买会买。”

之骅的头慢慢低了下去,喉咙里似乎堵了东西,眼睛里有了雾水。此刻,她才觉得自己好可怜。

兵桃决心要炖锅好肉孝敬爹爹,自己也搭便喝口汤、吃块肉,只要吃一块。把肉洗净、切好,不大不小、方方正正,放进瓦罐里,先用大火烧开,再用温火慢炖。千万不能烧干汤,汤烧干了再掺水,汤就没了原汁原味。他要格外小心,时不时揭开盖子看看,能闻到一股肉香,这真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兵桃几乎忘了他今生今世还是头一次做这事。

黎老师一副好难过的样子,说:“等下替你换个座位,换到靠墙那边去,你靠着墙会舒服些。”

黎老师向来对之骅很好,很关心她。之骅便把一切都告诉了黎老师。

从仁受划了旧官吏,秋园家被没收东西那天起,满娭毑就再不来喝芝麻豆子茶了。

黎老师轻轻地说:“杨之骅,你是不是身体不好,这样没精神?”

一天,满娭毑忽然来了,阴着一张脸,对秋园说:“你们进屋的那张门和我们挨得太拢,要改到边上去。要改得窄窄的,不能和我们的大门并排。你们如今成分高,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莫害得我们背时。泥木工不要你们请,出一担谷就行。”

一天,班主任黎老师走到之骅身边,拍拍她的肩膀。之骅抬起头来,看到是黎老师,一阵紧张,满脸羞愧。

秋园说:“满娭毑,我们才抄家几天,饭都冇得吃,哪来的一担谷?改张门怎么要一担谷喽!”

吃不饱加上缺觉,之骅经常头晕眼花、手足疲软、浑身无力,常常一坐下就睡着了。为了不让自己睡着,她自动到教室后面靠墙站着上课。

满娭毑说:“我说一担就一担,一粒都不能少,冇得么里价还!”

吃过晚饭,之骅和秋园就着一盏煤油灯,替人做针线活:绞衣边、纳鞋底、做袜底。做上一会儿,之骅的呵欠就一个接一个,脑壳朝前栽下去,抬起来,又栽下去……每天都这样和秋园一起做到深更半夜才去睡。

秋园说:“你把那门钉死好了,往后我们就走后门。”

之骅不敢作声,背对着秋园,装作专心专意地炒菜。

满娭毑说:“门是非改不可。别人不晓得门钉死了,你们走后门,别人看到的还是门挨门,以为我们关系好,跟你们冇划清界限。咯事冇得么里商量!准备好一担谷,过几天泥木匠要来!”

又这样吃了两次,肥肉明显变小了。一天,之骅正在炒菜,秋园进来看到放在灶上的肥肉,说:“这肥肉真不经擦,细了好多。”

满娭毑丢下这个话,秋园不敢不理会,可是到哪儿去弄这一担谷呢?仁受还关着,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又要平白地拿出一担谷来改门!

家里有块肥肉,约莫半块豆腐那么大,每次炒菜前,用它在锅里擦一擦,当是放了油。久而久之,肥肉变成了深黄色,表面薄薄的一层熟了,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每回炒菜,之骅闻着香味都很想吃。一次,她实在馋得不行,就用菜刀切下薄薄的一片,放进嘴里,慢慢地、爱惜地嚼着。本想多嚼一会儿,品尝它的美味,可这片肥肉实在太小太薄,一不留神就滑进了肚子里。

那晚,秋园在床上辗转未眠,轻轻地叹气。后来她下了床,走到之骅的竹床边。

为了让秋园腾出更多时间替人做衣,之骅傍晚放学回家,书包一放,换下衣服,就出门去搞柴、挖土、浇菜……直到天黑,再回家炒菜。仁受已煮好了饭。

秋园说:“之骅,你睡着没?”

之骅将秋园头天晚上炒好的一碗麦子装进一个小布袋里,放进书包,这是她的中饭。随后背上书包,轻轻地打开门,迈出门去,返身轻轻地带上门,向学校走去。因为没有钟,拿不准时间,有几次走到学校,还没有开门。

“冇睡着。”

锅开了,咕咚咕咚地响着,青青的菜叶和数得清的白饭粒在沸水里上下翻腾。稀饭煮好了,舀出一碗,就着炉火吃起来。为了省油舍不得点灯,炉火将之骅的身影投在墙上,好大好大。

“跟你讲件事。”她似乎难以启齿。

天气慢慢冷起来了,天亮的时间推迟了。之骅必须天不亮就起床,点燃煤油灯,再把柴火烧燃,随即吹黑油灯。她坐在小矮凳上,仔细往炉火里填进树枝、树叶,柴火不时爆出零星的火花。

“么里事?”

九月初,五点多天就亮了。之骅穿着绿格子褂和黑洋布裤,乐颠颠地走在上学路上。天空蓝得耀眼,植物绿得耀眼,山坎上裸露的红土鲜亮得耀眼。提着簸箕捡狗粪的老倌子和看牛的细伢子打着呵欠、抹着眼睛,陆陆续续从家里出来,消失在旷野里。

“家里的米都没收了,只剩下斗把米。你哥哥不可能那么快寄钱来,他也负担不起一家子吃空饭的。现在,满娭毑又要一担谷……我想着,除了去找人讨也没别的路可走……”

上完小先要考试。考完了,秋园替之骅去看榜。见到榜上杨之骅的名字,秋园就扯了三尺白底起绿格子的洋布,替之骅做了件褂子。因为急着替人做衣,秋园慌慌张张把之骅的褂子裁错了,穿在身上短了一截,只好用剩余的零碎布接了条边,两边各打了一个褶。此外,之骅还有一条没打过补丁的黑洋布裤。一早,之骅就穿着这身衣服去上学,晚上回到家马上脱下来洗净晾干,第二天又穿着去学校。

之骅一骨碌坐起来,说:“我同你一起去,帮你拿东西。”

四年级读完就要转入完小,完小离家十二里路,要翻过一座山。

“你不怕丢人?”

从此以后,除了上茅房,之骅都在座位上做算术题,不会就问。结果,她的算术成绩突飞猛进,每次考试都是头名。

“不怕。去讨又不是去偷。徐娭毑划了地主,也带着正明讨饭。”

老师说:“杨之骅没有做出来吧?”之骅脸上火辣辣的,羞得头都抬不起来。

秋园连夜从仁受的旧裤子上剪下裤腿,缝成两个布袋,袋口穿了一根带子,以便锁紧袋子。

刚开始读书就是四年级,语文倒还没什么问题,算术就有点难了。一次,算术老师在课堂上出了道题,让做完的同学举手。之骅做出来了,可因为没有把握,便迟迟没有举手。

天未亮,秋园就起来煮好了赔三和田四的饭,又趴在他们床前,小声地交代了几句。她拿一个布袋系在之骅的裤腰上,自己也系一个。天刚蒙蒙亮,俩人就上路了。

之骅年纪大了,从一年级读起怕是不行,自己也怕羞。经过商量,决定插班读小学四年级第二学期,然后转入完小[7]读五年级。

九月初的早晨,秋高气爽,天空一片湛蓝。连绵起伏的山峦翠绿翠绿。山坡边、田埂上的野菊蓬蓬勃勃地开着金黄色小花。一群群蜜蜂嗡嗡叫着,忙忙碌碌地在野菊花上采花蜜,时而停下,时而飞起。时不时有小鸟扑棱棱地从树林中飞出来,叽叽喳喳地叫着。

日也盼夜也盼,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秋园心事很重,默默地走着。之骅走在前面,心里沉甸甸的,好似灌了铅,昨晚的勇气一扫而光。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天不是去走人家,不是去喝喜酒,是去讨饭。”似乎已经看到好多细伢子在追着她们,用瓦片打她们,边打边喊:“叫花子来了,打她们!快捡瓦片打她们!”

走了大概三四里路,秋园带着之骅拐上一条山路。有个叫朱杏梅的女学生住在那里,先去她家探一探。远远就看到朱杏梅家屋顶上炊烟袅袅,之骅想杏梅母亲大概正在灶屋里做饭。

之骅好高兴,连忙拿一张旧牛皮纸把鸭毛包好,走上街去。走了十里路,到了一家废品店,想不到鸭毛只卖了五角二分钱。之骅的头发可以编辫子了。她花一分钱买了根牛筋,从中剪开,可以做两根。石板花了两角钱,石笔一分钱。又花两分钱买了个葱油饼,饼有碗口那么大,金黄金黄的,上面粘着葱花,喷香。之骅站在卖饼的老倌子前面,看他把葱油饼放在纸上递过来,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恨不得接到手就咬一口。可她忍住了,把葱油饼仔细包好。饼要留给弟弟们吃,剩下的钱要交给秋园。走在路上,之骅无数次地拿出葱油饼嗅闻,口水使劲往喉咙里吞,简直能听到咕咚咕咚的响声。

刚走进坪里,一条大黑狗就蹿了出来,汪汪地叫着,样子好凶狠。之骅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去打狗。她打它退,她停它进。瞬间,之骅觉得自己真正是个小叫花子,因为叫花子都会拖根打狗棍。

过了年不久,秋园把之骅叫到身边,对她说:“你去把屋檐下簸箕里的鸭毛拿到街上卖掉。卖了钱,去买一块写字用的石板,再买一根扎头发的牛筋,要准备读书了。”

听到狗叫声,杏梅母亲从灶屋里急急地走了出来。看到她们,她一边在围腰上使劲擦着手,一边小跑着来迎接,喊声“梁老师”,抓着秋园的手便往屋里走。

仁受从没打骂过孩子,也没发过脾气。如今落魄至此,竟因送不起女儿读书而向女儿下跪!之骅被读书的强烈愿望折磨得睡不着觉,一面又心疼父亲,不知如何是好。

无论是仁受被划成旧官吏、没收东西,还是满娭毑喋喋不休地咒骂,秋园从没哭过。她总是对细伢子们说:“我们不哭,懒得哭,哭也冇用。”可是此时此刻,秋园泪如泉涌,连忙用手去抹。

之骅和夕莹从外面回家,仁受总会从房里奔出来,拿把背面嵌有镜子的毛刷子,把姐妹俩从上到下刷一遍,怕她们身上有灰,不干净。

杏梅母亲说:“你们的事,我们都晓得了。莫急,莫急,总要过下去的。”

过去仁受教书时,每个星期回家一次。他很会讲故事,每次回来都要给孩子们讲故事。有时实在没有故事可讲,他就装模作样地想呀想,之骅和夕莹就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嘴。仁受说:“我要讲了,你们听好——故事者,古来之事也。”听到这句话,姐妹俩就大失所望,知道仁受今天真的没故事可讲了。

那天没看到杏梅,她去外婆家了。杏梅母亲从田里喊回了正在做事的杏梅父亲,他看到秋园,也劝慰了好一阵,然后去了灶屋里。

白天的燥热慢慢散去,屋子侧边墈上的树枝在微风中摇摆着,萤火虫一闪一闪地在头顶上来回飞舞,蟋蟀开始吟唱……但在之骅的记忆中,那个傍晚只有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不一会儿,之骅和秋园听到了捉鸡的声音。杏梅母亲坚决不让她们走,硬要吃了中饭,让杏梅父亲送她们回家。菜很快就摆上了桌。好大一钵清炖鸡,还有咸鱼、香葱煎鸡蛋、萝卜菜、豆豉炒青辣椒。

谁也不作声。秋园收好东西,一家人进屋吃饭。仁受煮了一锅苋菜粥,鲜红鲜红的,偶尔能看到白花花的饭粒在红汤中闪着光泽。

菜肴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之骅用贪婪的眼神瞄着桌子。自从仁受不教书后,家里的生活一落千丈,好久好久没看过这么多好菜,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秋园连忙扶起仁受,说:“何必这样呢?”

秋园看到之骅的表情,把她叫到身边,小声说:“妈妈晓得你好想吃,好想吃也不能做出一副饿相。这不是在自己家里,吃饭时定要斯文一些,先不要夹好菜,好菜要等别人喊我们才能吃。特别是那钵鸡,不要用筷子去捞……”

之骅看到仁受颤抖的手举着菜刀,头发已经灰白了,棉布褂子上补丁摞补丁,褶头便裤膝盖上的两个大补丁正贴着地面,脚上套着双烂鞋子。之骅一阵心酸,赶紧抬头望天,不让眼泪流出来。当时也呆了,竟不知扶仁受起来。

之骅好委屈,准备大吃一顿的念头落空了,剩下的只有斯文。

之骅又斗胆提出要去读书。秋园咔嚓咔嚓剪着布,叹了口气,还来不及开口,仁受突然从灶屋里出来了。他手上拎了把菜刀,扑通一声跪在之骅面前,把菜刀往脖子上一搁,说:“明年再不送你读书,你就用这把菜刀把爸爸杀了!”

总算到了吃饭的时候,之骅和秋园先夹萝卜菜吃。之骅感到萝卜菜的味道十分鲜美。家里经常吃没有油的“红锅菜”,忽然吃到放了油的炒菜,味道果然不同。我不要吃鸡了,这萝卜菜蛮好吃,她心里想。

一天傍晚,秋园在坪里架好门板,把衣料放上面替人裁衣。为了节省灯油,天不断黑,秋园是不进屋的。

秋园对杏梅母亲说:“这萝卜菜是冬天种的,夏天刚过完,怎么就有萝卜菜呢?味道好甜。”

明知家里是这个样子,之骅读书的欲望还是越来越强烈。

杏梅母亲说:“这叫热水萝卜菜,一旦长出就要赶紧吃,若是生了虫就不能吃了。”

之骅已经十二岁,还没进过学校门。看到同村的女孩子都快读完小学了,她急得要发疯,跟秋园提了好几次要上学。秋园每次都很耐心地解释,不是不愿意送她读书,只是如今连饭都吃不饱,如果没有之骅在家带弟弟、种菜、搞柴、挑水、洗衣、煮饭,自己就不能去教书,日子就没法过下去。

原来秋园也觉得这萝卜菜好吃。鸡肉的香味不停地散发着。杏梅父母不停地喊之骅她们吃鸡肉。秋园嘴上答应,就是不当真吃。之骅一碗饭都快吃完了,还没吃鸡,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吃。当第一碗饭剩下最后一口时,秋园用调羹舀了一块鸡肉,连汤一起倒在之骅的饭碗里,也替自己舀了一调羹。之骅咬了一口鸡肉慢慢嚼着、品尝着。鸡肉真好吃,比萝卜菜还好吃。

之骅也帮秋园做活:绣鞋面子上的花,绣做嫁妆的枕头套子。枕套上的观音送子、鸳鸯戏水、喜鹊噪梅……都是之骅自己画、自己绣的,活灵活现。村里的妹子都好喜欢,没一个人不夸之骅的。

吃第二碗饭时,杏梅母亲舀了满满两调羹鸡肉倒在秋园碗里,又替之骅舀了两调羹。秋园将饭和鸡肉吃完,放下筷子,说:“我们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又用脚在桌子底下碰了一下之骅,要她莫吃了。

秋园当民办教师,拿的也是工分,分得的粮食不够吃半年。全家人仍过着吃了上餐没下顿的日子。秋园白天教书,晚上替人做针线,常常做到深更半夜。

杏梅母亲立刻站起来说:“冇吃饱,冇吃饱。再吃一碗饭。”

秋园和之骅一个劲地说:“吃饱了,吃饱了。不会客气的。”

晚上和下雨天,仁受会教之骅识字,或念书讲故事给她听。秋园则教之骅搓麻绳、纳鞋底、绣花等活计。

之骅偷偷看看桌上,菜还剩了一半多,好可惜。其实她没吃饱。

之骅十岁,早就到了读书的年龄。可为了带两个弟弟赔三和田四,读书的事是想也不能想的。除了领两个弟弟,之骅还要洗衣、煮饭、挖土、捡柴、种菜……之骅得让秋园腾出手来干针线活,一家人才能有口饭吃,她必须帮秋园撑起这个家。

杏梅父母匆匆地吃完了饭。杏梅母亲走进灶屋,端了一簸箕米出来,问秋园:“带了袋吗?”

秋园没有考上公办教师,但新民小学缺老师,她就留下来教书,只是薪水很少。但如果没有秋园这点收入,这个家真不知怎么过下去。

秋园一下子脸红了,忙从裤腰上解下布袋,双手撑开。杏梅母亲双手端起簸箕,将米倒进袋里,又说:“还有袋吗?”之骅立马从腰上解下布袋,秋园帮之骅撑开。满满的两袋米,足有三十来斤。

考试结果下来,子恒考取了,秋园落了榜。经过一个暑假的培训,子恒被分配到西乡垸子里的西河坝小学当老师。垸子离湘阴县城八十里路,县城离黄泥冲又有八十里路,子恒只能寒暑假回家。

杏梅母亲给之骅和秋园各泡了杯茶,说:“梁老师,我们不久留你们,等下要杏梅爸爸送你们回去。怕你们还要去别的地方,不耽误你们。”

第二天,好不容易挪进了考场,脚趾还是痛得钻心,秋园根本无心考试。回程时,子恒扶着秋园,整整走了两天才走到家。秋园的脚足足痛了一个月。

秋园又是一阵脸红,说:“不到别处去了。有咯多米,能吃蛮久。只是实在不好意思,多得了你们的。不晓得以后有不有机会报答你们。”

晚上终于到了县城,在饭店住下。秋园的大拇趾打了血泡,血泡磨破了,感染发了炎。十指连心,秋园那晚痛得没睡觉。

杏梅母亲说:“梁老师,千万莫咯样想,人难免有个落难的时候。你千万要耐烦过,细伢子一大堆,就全靠你。以后有么里事再来,不要不好意思啊!”

秋园和子恒一同去县城参加教师考试。黄泥冲离县城有八十里,没有车子,得靠走路。秋园是包过的小脚,脚板心很空,脚背很高,除大拇趾外,四个脚趾都挤在一起,走路时大拇趾一个劲往前冲。

秋园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后来县上招考新教师和医生,一九四九年以前的医生、教师都要重新考试。仁受认为教师和医生是最好的职业,教师可以培养人才,医生可以救死扶伤,不管哪朝哪代,书都是要人教的,病都是要人看的。医生的话,就算考上了也还要继续读书,家里供不起,也不能很快赚钱。所以,仁受就让子恒去考县教师培训班了。

杏梅的父亲右肩扛袋米,左边腋下夹袋米,飞快地在前面走,和她们保持一段距离。母女俩跟在后面。杏梅父亲一直送到秋园家后门,将米放下走了。他也怕别人看见,说他跟旧官吏家来往。

下半年,东北重工业部来乡里招工,子恒考取了统计班。秋园用同样的理由又一次让他没走成。

就这样好不容易搞来了米,交给满娭毑。满娭毑按照她的意思把门改了过来。

因为是志愿军,政府并不勉强。子恒的参军梦就此破灭。

过了几天,满娭毑又到家里来了,告诉他们还是不要走前头那张门。后来,秋园和之骅姐弟就不从前门进出了,宁愿走后门,免得撞见满娭毑一家。之骅把背后山上野鸡路两边的杂柴和乱草砍的砍、铲的铲,把路拓宽了一点,让它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小路。

一路上,秋园哭着对子恒说:“你当兵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爸爸身体不好,帮不上什么忙,弟弟妹妹都小。你一走,这个家丢下我一个人怎么得了。”

十一

秋园靠在乡政府大门的石狮子旁,一等那军官讲完话,便不管不顾地冲进队伍,拖着子恒就往回走。论力气,秋园当然拖扯不过子恒,但子恒不敢太违拗。

仁受被抓走后的第六天傍晚,一个跛子挑着货郎担从小路上走来,一直走到秋园家。秋园吓了一跳,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自从仁受被抓走后,她和孩子们都成了惊弓之鸟。

子恒不但体检过了,还成了县里第一个空军。秋园得知这个消息,第二天一早就跑到乡政府去找子恒。到了那里,正碰上新兵排队,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在队列前讲话。原来新兵就要开走了。

跛子把担子往房里一放,也不作声。那是一担篾箩子,盖得严严实实。跛子把盖子揭开,露出了针线、顶针、花夹子、糖粒子、哨子等女人和细伢子喜欢的东西。他又把篾箩的隔拿开,下面有一个灰布袋。

到了一九五二年,家里再也送不起子恒读书了,十六岁的子恒被乡政府叫去当了文书。同年,政府征志愿军,子恒报了名。

跛子把布袋拎出来给秋园,小声说:“梁老师,快拿进去,莫等别人看见了。”又从另一个箩里拿出一只装得鼓鼓囊囊的袋子,说:“快拿进去收好,都是米。”

然后,他才如释重负,把担子移到后门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累得直喘气。

碍着满娭毑厉害霸蛮,秋园不敢作声,只回到屋里急急地把鞋换了,又到塘边去刷鞋。一边刷,一边忍不住埋怨起仁受来:“我说还住花屋里那边该有多好!人都处熟了,都是善心人哪……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这邻居不像个好相与的啊……”

秋园直道谢,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搬块泥砖坐在门边,细声跟他讲着话。

秋园批评宝生不动脑筋,转天他竟用纸包了一包屎丢在秋园家门口,害得秋园一早起来就踩了一脚屎。

跛子说:“杨乡长是我家的救命恩人,他的恩情,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完。”

一次秋园出了道作文题《我的妈妈》。宝生很快就交了卷,卷子上只写了一句话:“我的妈妈皮红肉白角儿尖。”刚刚学过一篇叫《菱角》的课文,其中有句话讲到菱角皮红肉白角儿尖,他就把这话用来形容妈妈。

秋园小声说:“快不要咯样讲,他如今是个旧官吏。”

满家小儿子叫满宝生,满娭毑把他看得十分重。宝生长得唇红齿白,秀气得像个女娃,声音也尖尖细细,人却十分顽劣。他原先在黄泥冲读小学,后来黄泥冲的学堂合并到新民小学里,读五年级的宝生就到了秋园的班上。

跛子说:“我不管他旧不旧官吏。我只记得那年三十晚上,别人家里都在放鞭炮、吃年饭,我堂客得病后来又死了,欠了一身账,到了年三十晚上,还冇得米下锅。看到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我把心一横,偷都要去偷点东西来让一家人过个年。不晓得杨乡长正住在山起台,我是乱走走到那里去的。看到外面有块墙壁湿乎乎的,我想那里好挖洞,用随身带的短把锄头几下就把墙壁挖穿了。洞不大,刚好能容下个身子,我使劲往里爬,爬进半个身子后,头一抬就碰掉了挂在水缸边的竹筒,嘭一声,好比响了个炸雷……”

满老倌和满娭毑生有二子一女。女儿二菊嫁在离黄泥冲一里地左右的下屋,叫赐福山。二菊白天去赐福山,但每晚都回娘家睡觉,几乎夜夜都有男人来找她。

秋园捂着嘴巴,生怕自己惊叫出声:“我晓得这回事咯!老天爷……”

秋园听满娭毑骂骂咧咧,只能躲着不作声,然后卖谷卖米也要买点豆子芝麻放到家里。这个满娭毑,实在得罪不起。

那人点点头说:“我当时就说以后再不偷了……后来,七拼八凑了一点钱做起这个小生意,混碗饭吃。如今,总算苦日子熬到头了,解放了,分了田,崽也长大了,有人做田,再也不怕冇饭吃了。我挑着担子天天在外面转,昨天才听说杨乡长划了旧官吏、抄了家,晓得你们有困难,就赶紧来了。”

因吃饭都成问题,家里有时没有豆子、芝麻。满娭毑来了,要是没吃上豆子芝麻茶,一副脸瞬间拉得老长,迈出门槛就开始骂人:“冇看过咯[6]样不贤惠的堂客,到她屋里坐,连茶都冇一杯喝。冇得豆子芝麻,鬼才相信,还不是舍不得给别人吃。乡里人宁愿不吃饭,豆子芝麻是要买好放起的,来了人客好泡茶。冇看过咯样厉害的堂客!”

秋园说:“我们如今确实困难,连饭都冇得吃。今天得了你这么多东西,也不晓得今后还得起不。”

满娭毑告诉秋园,她每天来这里坐是看得起他们家。他们是读书人家,她就是喜欢读书人,一般人家她根本不去坐,看都不看一眼。秋园脸上还得堆着殷勤的笑,唯唯诺诺点着头。

跛子说:“快不要讲还的事。梁老师,你要想开些,谁都晓得杨乡长是个大好人,过几天就会回来的,包你冇得么里事。我住的地方离这儿十几里路,以后还会来的。”说完,他慢慢站起来,拿起扁担,挑着货郎担,一跛一跛地走了。

满娭毑喜欢坐人家。自从搬过来,满娭毑每天总要来串一两次门。她一进门,秋园就赶紧烧茶,豆子、芝麻还不敢放少了。满娭毑吃了一碗又一碗,不吃上四五碗,把个肚皮撑得鼓鼓的急着要去屙尿就不走人。

秋园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他,喃喃说:“真是个好人啊!但愿承他吉言……”

第七天上午,之骅正在屋对门挖土种菜,一抬头,看到仁受背着行李从下面路上慢慢走上来。她使劲揉揉眼睛,没看错,真是仁受。之骅拼命跑过去,麻利地接过仁受肩上的东西,喊了声“爸爸”,心想:果真跛子说对了,老天爷保佑,爸爸这就回来了。

一九五一年,秋园又生了个男孩。仁受替他起了个小名,叫田四,以此纪念他们家有了田。

之骅告诉仁受,满娭毑不让走前门了,要从后门进。然后疯了似的向家里跑去,到了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秋园说:“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

每痛一次都要脱层皮。秋园总担心仁受有一天会痛死。于是再苦再累,秋园也不让仁受做重活,砍柴、扒柴、挑水、挖土、种菜这等事从不让他帮忙,尽可能让他多躺在床上,免得气往下坠。

秋园和两个小的随即往门口跑去。不一会儿,仁受就进了屋,坐在一把烂椅子上。

之骅和秋园只能在一旁陪着哭,毫无办法。后来听人说,用嘴巴含着一口盐水,对着肚脐眼使劲吸,能减轻一些疼痛。每次仁受感觉自己要疝气痛了,秋园就赶快泡一碗盐开水,对着他的肚脐使劲吸,但也没多大用处。

秋园嘴巴一瘪,轻轻哭起来:“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

仁受的疝气病又发作了,阴囊肿得像个葫芦。痛起来人就像暴怒的狮子,呼天喊地,在床上滚来滚去,这头爬到那头,床板跟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只要秋园和之骅稍不留神,仁受就往墙上撞,要么就飞快地往门前塘里跑,只想尽快结束这生不如死的痛苦。

之骅和弟弟们也跟着眼泪巴巴,不知是欢喜还是伤心。

脚一好,仁受又想着出门做事。一天,一大清早就不见了人影,之骅和秋园正要去找,他喜洋洋地回来了,远远就喊道:“秋园哎,秋园哎,我起了个大早床,把后背菜地里的草割干净了。”秋园心想:后背菜地里根本没有草,该不是把那块韭菜割掉了?赶紧跑到菜地去看,地里的韭菜果然让仁受铲得干干净净,一根也不剩。

仁受说:“我的事基本搞清了,都晓得我在地方上没做么里坏事,更没有血债,就把我放出来了。”

一次,一位好心人让给他们家三十斤劈柴,仁受执意要去担。雨后天晴,路尚未干透,很滑,仁受一下就把脚给崴了。虽然没断骨头,却扭了筋,拖了两个多月才能正常走路。

十二

山分到了每家每户,连扒柴都不能随便到别家山上去扒。仁受家的山本就分得不好,杂柴早就被砍得干干净净。

一天,满娭毑走到家里,对秋园说:“我们家的大黄狗太凶了,会咬人,别人晚上都不敢到我们家里来坐。我要人家走你家的后门,要是有人敲门,你要去开门。”

仁受坐在椅子上,对之骅说:“快给我看看,我的大拇趾缝里又痒又痛。”之骅蹲在地上,把他的大拇趾掰开,看到两条黑肥的牛蚂蟥正缠在一起吸血。之骅好容易把蚂蟥捉出来,仁受脚趾缝里的血还在不停地流。之骅把所有怨恨都发泄在这两条蚂蟥身上,拿块石头把它们砸成了肉酱。

秋园还未来得及回话,满娭毑转身就走了。秋园站在屋子中间愣了半天,搞不清满娭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一阵害怕,不知又有什么祸事临头。

仁受明知自己不行,种田的决心却不改当初。他总是避着秋园,企图下田学做事。一次,他悄悄去田里学耘禾——他们的田已包给满老倌种,无需亲自耘禾。等他回到家,简直成了个泥人,连眼镜上都糊着泥巴。

晚上,刚上床便听到了敲门声,秋园连忙从床上弹了起来,跑去开门。原来是二菊的野男人。他经过穿堂间,径直推开门,走进了二菊的睡房。

从这天起,秋园几乎每晚都要违心去开门,敲门声给一家人带来了莫大的耻辱和痛苦。

幸亏秋园还在教书,花屋小学如今已更名为新民小学。一家五口就靠秋园微薄的工资维持生计,还要送子恒上中学。后来,秋园利用在南京妇女补习班学到的手艺帮人做衣、绣花、打鞋底、做袜底,靠这些缝缝补补的活计来贴补家用。人家给的不一定是钱,也有谷、米、菜、薯、柴……给什么,秋园就要什么。

日子就在屈辱与痛苦中一天天过去。转眼秋去冬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五口之家仅有一床打了补丁的破被御寒,秋园一筹莫展。

从犁田到打禾,满老倌都要等把自家田里的事做完了,再来做仁受家的。结果,每一步都赶不上季节,禾长得像荒山野岭的茅草,稗子倒比别人的多。打了禾以后,该还的要还,该交的要交,真是禾镰上壁,就冇饭吃。

一天,仁受跟秋园商量,要秋园去他外甥宜民家一趟。宜民是仁受亲姐姐的崽,做荒货[13]生意。从前,宜民向仁受借过三百块银元,说是做生意,结果亏掉了。仁受也没要宜民还钱。

秋园曾经包过小脚,子恒在读初中,田是怎么也没办法做的。无奈何,只好将田包给了邻居满老倌种。把自己的田包给别人家种,是最最下策的事。别人不会诚心替你种好,而从播种到收割,讲好给多少谷,一粒也不能少。

秋园带着之骅去了宜民家里,到那儿有整整三十里路。秋园见到宜民,没提从前的事,只说看看他收的荒货里有没有旧棉絮、旧衣服、旧鞋子之类,想要点回去。

仁受戴着眼镜,穿着长袍,走路笨拙,动作缓慢得像怕踩死蚂蚁一样,碰到人早早就露出谦和的微笑。他平时菜草不分、五谷不辨,完全是个书呆子,又有了五十岁,从头学种田谈何容易。事实证明,种田真不容易,起码没副强壮的身体就不行。不要说犁田、耙田这些技术活,仁受因有疝气痛,不能站久,一般的手脚功夫都做不了。

宜民说:“等吃了中饭,你们自己到荒货里去找,只要你们用得上,都可以拿走。”

这个屋场叫黄泥冲。近邻就是满娭毑和满老倌。仁受家的屋子与满家紧挨着,仅一墙之隔,有两间卧室、一个堂屋、一间小厨房。屋里很暗,全靠屋顶的明瓦透进来光线。下雨天,屋里定会黑暗且潮湿。

那天中午,宜民的堂客炒了一大碗萝卜丝炒牛肉,煎了鸡蛋,还做了几样小菜和一大锅白米饭。母女俩没装斯文,饱吃了一顿。

还没靠近屋子,一条大黑狗就冲出来,朝他们汪汪直吠。随后出来个五十多岁的娭毑喝住狗。满娭毑个高、小眼,头发朝后梳成一个发髻,戴一个黑布做的绣花箍箍,走起路来铿锵有力,发出一连串咚咚声。

饭碗一放,秋园和之骅就钻进了堆放废品的棚子里。棚子很大,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各种废物,气味刺鼻。阳光从瓦片的缝隙中照了进来,绿头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母女俩在废物里翻江倒海地找着,泛起的灰尘被阳光一照,棚子里就像下着毛毛雨。

一日,仁受领着秋园,之骅驮着赔三,一起去看房子。经田间小路转上傍山小路,山路弯弯曲曲,丘陵连绵起伏,终于到了仁受看中的房子。

那天收获不小,翻到了一床旧棉絮,看上去还有点白、有点软,还挑了几件旧衣服,捆成一捆。宜民又给了些米和一个小烟筒。母女俩简直如获至宝,拿着这些东西欢天喜地地回到家里。

可是仁受偏偏看中了那里,九头牛都拉不转。

第二天,秋园和之骅将旧棉絮挂在草地上晒了整整一天,又用棍子抽打了好久,然后就铺在席上。晚上,之骅和弟弟睡在光棉絮上,感觉比睡在稻草上暖和得多。

秋园实在不情愿,说在花屋小学这边都是熟人,杨姓人家也多,不会欺生,新村子都姓贺,就他们一家姓杨,有事想找个人帮忙都难。

半夜,孩子们被一阵奇痒搞醒了。秋园爬起来点亮油灯。之骅一看,光棉絮上好像撒满了一层黑芝麻,密密麻麻的跳蚤个个吃得胀鼓鼓的,头钻进棉絮里,屁股露在外面。再看自己身上,已经布满红点、体无完肤,仿佛出了一身麻疹。

几经周折,仁受终于在离花屋小学六七里的另一个村子里看中了几间空房。这几间房原是村里一个财主给佃户住的庄屋,仁受很是满意。

秋园一手拿着灯盏,一手拿个缺口的碗。之骅用两个拇指指甲对着跳蚤的屁股一挤,噗的一声,跳蚤就死了,再拣出死跳蚤丢到缺碗里。一阵工夫,碗底就盖满了死跳蚤,两个指甲也染得通红。

这就难了。仁受当乡长的时候,乡里大小财主他都是认得的。凡是熟人的房子,他都不好意思住得,想出种种理由拒绝。土改干部最后索性说:“那你自己去物色房子,看中了,就分给你们。”

每晚都要起来捉一两次跳蚤。有一次,之骅发现两条白虫子从棉絮里钻了出来,虫子大约有一粒大米长,棉线粗细,两头尖尖,在棉絮上扭个不停。之骅心里一阵发麻,怎么也不敢捉。最后秋园拿来两根小棍子将其夹进碗里,虫子还在不停扭动。

徐老先生赶在土改前过世了,徐娭毑和徐正明一家被扫地出门,还是邱子文匀了两间茅草房给他们住。乡政府就将徐家的房子分了两间给仁受。可是仁受不肯要,背地里对家人说:“太熟了,不好意思住徐家的房子。”

老天似乎也有意和他们作对,整个冬天雨下个不停,雨点仿佛将铁板一样黑沉的天幕穿了个洞,风也从洞里钻了出来。细流般的冷风透过门缝吹进屋里,寒气逼人,一家人真是饥寒交迫。

接下来是分房子。仁受的举动也颇为怪异。

年关逼近,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秋园一家却经常冇米下锅。

没和秋园商量,仁受便辞了书不教,要重新塑造自己成为一个农民。

万般无奈,秋园又带之骅悄悄出了门。出去过几次,就有秋园过去的学生晚上偷偷摸摸地送米来,陆陆续续竟收到了满满一箩筐米。秋园把米藏在门背后,上面盖几块烂木板,再堆些破衣烂衫。

仁受处在极度兴奋之中,在家里喜笑颜开:“大半辈子,冇得一只田角、一寸土地,托共产党的福,终于有了自己的田土。我就是想过一种农家乐的生活,当个农民好自在,可以少和人打交道。这有几好,几单纯。田是刨金板,住在乡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种几丘自家的田,就有了饭吃。民以食为天,没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了……哎,良田千顷,日食一升;广厦万间,夜眠八尺。我不想发财,更不想当官,只要有口饭吃,有身粗布衣裳穿就行。”

离过年还有七八天,子恒从学校里放假回来了。他带回两只鸭子,用报纸包着,还有一些糖粒子和糕点,准备过年吃。

土改时,因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一家人全靠仁受和秋园教书维生,杨家被划为贫民,分到了田,分到了房子,还分到了四分之一头牛和四分之一套农具。

哪知他刚进屋,门吱呀一声,满娭毑就进来了,虎视耽眈。

接着是土改。打倒地主恶霸,分田地。

秋园清楚,若是不送点东西给满娭毑,以后的日子就更没法过了。于是选了一只大的鸭子送给她,糖粒子和糕点也分了一半给她。

转眼到了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了,人民翻身做主人。

富也好,穷也好,日子都是照样过。最难熬的冬天终于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