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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沉江底

“我认为她不会要了,”我说道。

“如果遇到她,我要还给她,”黄珀回答道。

小男孩俏皮地笑了笑,然后摸了摸衣袋。

“你要它作啥?”我问道。

他的父亲黄宗明做好渔船的时间比自己的预想早了一天。这条渔船长十三米,用香椿树做成,船板手工砍制,用沉沉的铁铆钉固定在一起。这份活儿需要几个家庭成员共同劳动二十多天;最近,他们在缝隙里填进了用石灰、大麻和桐油做成的混合物。今天早上,他们又在外面涂了一层油。桐油是一种天然密封剂,也是一种极为有效的涂料稀释剂——早在1930年代,它就是中国最有价值的外贸产品。桐油使木料略带红色光泽,船的外形透出一股粗犷而朴素的美。渔船支在木桩上。还没有碰过水。我问黄宗明,渔船打算什么时候启动。

下午二点五十分,我回到了滴翠湖。昨天,我是沿着小路走进去的;今天,我却要坐船才进得去。我带着隔壁打鱼人家九岁的小男孩黄珀回访了周家原来的住处。黄珀一看见躺在瓦砾堆里的62分的数学试卷,立马捡起来,小心折叠好装进了衣袋。

“只要水淹到了这里,”他回答道。黄宗明没有穿上衣,显得精瘦,下巴很宽,一股股的肌肉像麻绳。我后来问他,是否担心水涨上来的时候,渔船还没有来得及测试,他略微不快地看了我一眼,仿佛一个造船人受到了来自报道蓄水的记者的骚扰。黄宗明是一个正直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船一定浮得起来。

传来一阵可怕的刮擦声,小船颠簸着停了下来;船上的人纷纷抓紧了船舷。发动机熄火了。我们惊惧得一言不发,船老大查看起受损情况。小船往后漂去,水流的声音突然响亮起来,我们看见了巨石,它的尖角就在水面以下半米深的地方熠熠反光。有人说了一句,明天的水深就可以安全通行了。看着那淹没在水下的岩石——又光又圆,仿佛藏在浅水里的一只弓背动物——我想到了石狮子和老人的梦。

我在头一年的9月第一次见到黄家人,当时的地图上还有龙门村。以当地的标准来看,这个地方相当繁华,住户们靠在大宁河(在巫山注入长江)里打鱼为生,同时在肥沃的冲积平地上种植庄稼。大部分村民都被迁到广东的时候,黄宗明和他的两位兄弟,也就是黄宗国和黄宗德留了下来。政府组织了龙门村的移民搬迁,但无法保证每一个人都如实前往。在今天的中国,尽管要进行正式登记,但铁了心要在某个地方生活的人总能想出自己的办法。

今天早上,我让船夫径直驶向神女溪。小船沿着巫峡向东行驶,我在悬崖上辨识着路径,但它们几乎全被淹到了江底。神女溪的入口宽阔而平静,岸边漂浮着树枝。越往上走,随着水的流动,残枝败叶逐渐稀少,水的颜色产生了变化。先是墨绿,继而蓝绿。长柄蕨类植物直接倒悬进水里——即便激流也无法把它们从悬崖上扯下来。我们转过了一个又一个急弯。这一段峡谷的特征表明,它仍旧由较小的溪流冲刷形成——多急弯的溪水蜿蜒而行——迷人的浪花扑打着飞快行驶的小船。小船不属于这里;溪水也不属于这里: 这是一个刚刚形成才一天的峡谷。溪水的颜色变成了蓝色,滩底有声音传了上来。谁也没有看见岩石,我们一下子撞了上去。

黄宗国在10月份的时候告诉我,搬迁到广东的移民们抱怨农地太少。他还说,因为听不懂广东话,大家过得很不容易。黄宗国对自家得到的安置补偿深感失望,每个人大约只有一万元。我们坐在他家简陋的砖房里交谈着,房里的水和电都已经切断。外面的村子安静得有些可怕。黄宗国说,拆迁队再过两个星期就要来了。

八个月前,我沿着一条条具有几百年历史的山间小道走过这条线路。这些小道硬生生地凿进石灰崖壁,高居于江面之上六十多米。我与一个朋友同行,沿路靠帐篷过夜,走到峡谷中段时拐进了神女溪。神女溪发源于南岸的崇山峻岭,因为水浅无法行船。我们沿溪流而上,在卵石上跳跃穿行,我们脚下的峡谷越来越幽深,直至进入深深的大峡谷。悬崖上长满了蕨类植物,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再也没有了红色标记。我们站在一缕阳光下,猜测着上涨的水位将会淹到悬崖的什么位置。

自从那次拜访之后,黄宗国和黄宗明在滴翠湖之上很远的地方修好了一栋二层楼房。楼房就要完工,可黄宗明告诉我,他要晚点才搬进去住;夏天的时候,他喜欢住在靠近水的地方。他现在的住处是用旧的玻璃纤维船罩搭成的棚屋,同住里面的是他的妻子陈嗣荒,和他们的两个孩子: 黄珀和十二岁大的女儿黄丹。黄宗明三十五岁,从十岁开始一直在渔船上劳作。跟原来的邻居周家人不一样,黄宗明对水显得自由自在。他对于江水上涨的应对之策是把临时棚屋顺着山坡上移十来米。然而,不到最后一刻,他仍旧觉得没有必要这样做。下午五点十五分,水位到了棚屋以下二点五米处。我问黄宗明,江水估计什么时候淹到他新做的渔船。“也许明天中午,”他回答道。

上午九点四十分,河里几乎空无一人。游船已经取消了几个星期——首先是因为“非典”的爆发,同时因为大坝最近已经蓄满了水。今天,江水继续以每小时十五厘米的速度上升。我和几个朋友坐上一艘舷外马达驱动的小船,朝着原来的下游方向开去。这条江现在已经失去了魂,死寂地置身于巫峡壁立的两岸之间。江水在弯道处才能获得新生,天空开朗,江风卷起一阵阵波浪。

在旧址上方山坡上修建的巫山新县城,有两条平行的街道,分别叫做平湖路和广东路。平湖路指的是毛泽东在1956年横渡长江、预想修建大坝时写的一句诗:

2003年6月8日

更立西江石壁

“‘文化大革命’期间,红卫兵把这两只狮子扔到了河里,”黄俊说道。“当时很乱,没有人知道石雕的下落。几年之后,一个老头梦到狮子出现在河里。他告诉了其他村民,大家在河里找了出来。那是1982年的事情——我还记得。这事儿很奇怪,但也很真实。”

截断巫山云雨

有些散居者的确如此——他们游离于峡谷的发展之外。这些人通常没有工作单位,或者是农民却又没有多少土地,或者是登记在其他地方的居民,这都意味着他们得不到任何补偿。楼房拆除一多半之后,我在2002年拜访了巫山老城,几家发廊涂成蓝色的玻璃窗后面依旧有按摩女在耐心地等待。我突发奇想,九个月之后,这群妇女依旧坐等洪水淹到她们的脖子。在大溪这个新村子,一位老年人当着我的面抽出了一张张单子——一共有两万元整——那是他在一家煤矿的投资坏账。大昌拥有该地区保存最完好的明清古建筑,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黄俊带着我到各处看看。在老码头,一棵巨大的榕树下,他指了指通往河边的石梯上守着的两只石狮子。狮子的面部斑驳残缺,几十年间行人已经坐平了它的背部。这个地方即将沉入江底。

高峡出平湖

在拆迁的最后一个阶段,商店里出售的东西人们只能用于吃喝及穿戴。老年人随处可见——有的人不愿意离开,有的人没有子女或亲戚帮着搬迁。在周围晃荡的年轻人往往是想在村子里捞取最后的油水。拾荒者从建筑物上撕扯下废旧金属残片,农民们想方设法在即将淹没的土地上侍弄出最后一季庄稼。断垣残壁之间整齐地栽种着一行行蔬菜,宛如一座座战区花园。我抵达大昌村的时候,第一排房子已经被拆倒在地。一个中年男子坐在他家被拆毁房屋的木制窗框上喝着白酒。时间是上午十点钟,他已经醉意朦胧。“我就像一个挂在钉子上的人,”他说道。

沿江的人们对这几句诗词非常熟悉,经常用国家的富强和建设的成就来说明这一宏伟的工程。1997年,长江在坝址处进行分流以为建设工程做准备,国家主席江泽民宣布:“这再次生动地说明,社会主义具有能够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越性。”有一次我在青石村的一家餐馆看见老板张贴了一幅手写的对联:

破坏的过程却更加捉摸不透。政府于2002年开始旧城拆迁,大多数居民都得到了补偿,再用这笔补偿款到新城镇购买住房。但预计有几十万农村居民被安置到了全国的其他地方。一般而言,是成批安置的;有时候一个村子被装上一条船,送往下游的其他省份,再由政府提供少量的土地补偿。我认识一个警察,他要护送整个村子的人坐火车去广东省。他陪着村民们坐了两天的火车,把他们送出广州火车站坐上早已等在那里的公共汽车,然后转身又登上了回程的火车。

移民荣,离老家,求新生

新城镇的修建分为几个明显的阶段。一开始大多是男人: 建筑工人、推土机操作员、大卡车司机。很快就有了商店,但出售的东西大多不能用于吃喝穿戴。这里的必需品大不一样: 工具、门窗、灯具、浴具。有一次,我在丰都新城沿着即将完工的街道走了一遭,几乎所有的商店都在出售房门。灯和插座安好之后很长时间才能正常供电。我到访过的地方还是土路,人们只能掘地为茅坑,可用于装饰现代化卫生间的东西商店里一样也不缺。新城镇出现女人通常是一个好迹象——这意味着基础设施已经建设完毕。只要看见孩子,你就知道新城镇已经具有了活力。

舍小家,为国家,建新家

靠近江岸的地方,老城和村庄几乎没有任何改善。即便中国的其他地区处于建筑的热潮,在江水注定要上涨的地段建设任何新东西都不会有意义。有一阵子,这样的居民区让我们罕有地瞥见了过去的情景: 灰砖黑瓦的静物写生图。往上走可见一条狭长的绿色地带,或是空无一物的山坡,或是间或打着红色标记的庄稼地。再往上走,越过未来的水位线,新城镇正在用水泥和瓷砖大搞建设。这些水平状的地带颇像地质学家眼中的岩层,只不过一个看到的是未来,另一个看到的是过去。你一眼就能看出: 黑色线条是滨江居民区、绿色长带是即将被江水淹没的庄稼地,白色长链则展望着未来。

广东路的命名是为了纪念1978年实行自由经济改革以来第一个得到蓬勃发展的南方省份。来自该地区的资金援助部分地支持了三峡库区的发展,因此新建城镇往往藉道路名向南方致敬。巫山有一所小学名叫深圳宝安希望中学。深圳这个欣欣向荣的经济特区推动了广东的经济发展,在巫山的校名上看见这两个字宛如在阿巴拉契亚的荒凉小道中看见“硅谷中学”这样的文字。巫山新城本身就像是来自远方的繁华。新城的中心广场有一块巨大的电视屏幕,成群结队的人一到晚间就聚集在它的跟前观看功夫片。广东路的两旁“栽种”着很多塑料棕榈树,天黑之后通体发亮。有一家山寨星巴克。有的店铺写上了英文名: 富裕餐馆、黄金理发店和流行浴室。还有一家精品服装店叫做“心智健康”[1]

不过,我在涪陵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一切。我在1998年夏天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建设工程唯一可见的迹象是城市低处的建筑物描上了许多高度标记。标记是用耀眼的红色油漆描出来的“177M”——这就是水库未来的高度。这个高度比白鹤梁上公元1086年那一段题刻正好高出了四十米。之后五年间,我时常回到三峡地区,沿江出现了更多的红色标记。大多标的是“135”或“175”,因为水库需要按计划分阶段蓄水,2003年为第一阶段,2009年达到更高水位。不过,也能看到其他数字: 145、146、172。有些数字的特异性让人摸不着头脑: 141.9、143.2、146.7。这一切让我想起了白鹤梁——整个峡谷全都打上了标记和题刻,只等着洪水的到来。

我在新城很少听到有人对三峡大坝持批评态度。即便在偏僻的农村地区,人们享受到的好处少之又少,大家的抱怨也往往比较温和,而且只针对个人。人们普遍认为自己拿到的安置费杯水车薪,纷纷怪罪当地的干部太过贪腐。不过,这样的抱怨几乎从未触及三峡大坝的核心问题。我问黄宗明,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们长大之后干什么,他说懒得管,只要他们用得上在学校学到的东西,不再打鱼就行。他告诉我,修建三峡大坝很好,因为可以为国家多发电。巫山的一位出租车驾驶员告诉我,他的老家一下子就飞越了半个世纪。“要是没有大坝,我们还得再等上五十年才能够达到现在的水平,”他说道。

在三峡上修筑大坝的构想已经提出了差不多一个世纪。孙中山在1919年就提了出来,这一构想在他去世之后继续为独裁者和革命者、占领者和开发者常谈常新。蒋介石倡导过这一想法,毛泽东同样如此。1940年代的日本人于占领时期对坝址进行过测量。来自美国开垦局的工程师们帮助过国民党;苏联专家向共产党建议过。但等到建设工程在1994年最终开工的时候,世界上绝大多数地方早已跨过了修筑大坝的年代。出于对环境的担忧,美国政府和世界银行均拒绝为工程提供贷款。很多批评大坝的人认为,其主要目的——预防周期性肆虐华东地区的洪水——可以通过在长江支流上修建众多小型水坝的方式予以实现。工程师们担心,江水裹挟的大量泥沙有可能淤积在大坝后方,从而降低功效。社会成本十分高昂: 需要搬迁的人口超过一百万,水位线以下的众多城镇需要搬到高处重建。建成之后的大坝将是世界之最——高度相当于六十层楼,宽度相当于五个胡佛大坝。官方的报价超过了两百一十亿美元,数额接近全国电力税收的一半。

不过,他在接下来的交谈中告诉我,那个小镇会由于滑坡而无需再等上五十年了。巫山新城十分拥挤,城区人口达到了五万,它还是一座垂直的城镇: 一直没怎么住人的陡坡挤满了高楼大厦。很多小区都由水泥抗滑桩支撑着。出租车把我拉到金坛路,这里发生了一起山体滑坡。一栋居民楼疏散了住户;大街上还堆着几大摊淤泥。我问出租车驾驶员是否担心过五十年的期限。“为什么要担心?”他回答道。“那时候我都八十了!”

我教写作课的教室就能看见这条江。政府发行的教科书有一个单元叫做“论说文”,用于佐证的是一篇名为“三峡工程好处多”的文章。文章引述了诸多不利因素——风景消失、百姓安置、文物被淹——但作者接着肯定地指出,这些不利因素很容易因为种种益处——控制洪水、更多发电、改善航运——而相形见绌。考虑到政府严格限制公开批评三峡工程,我们在“论说文”这个单元只能到此为止。我花了大量的时间教授学生应该怎样正确地写作美式商业信函。

我在长江边生活的时候,当地人的足智多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对于自己生活环境的任何变化都能做出快速的反应。他们大踏步地接受了市场经济的革命;只要某种产品有需求,商店里马上就会货源充足。从事商业活动的人随处可见,哪怕是在安置过程的起点和终点。正是那样的东西连接着即将消失的村庄和簇新的新城: 总有人想方设法出售大家需要的东西,可能是浴室配件,也可能是方便面。不过,几乎看不见长远的规划。如果江水上涨,顺山往上搬迁就是了;农民们会等到江水漫进地里才来收割庄稼。人们所说的未来,其实就是明天。

我住在涪陵的时候,涪陵还非常偏僻。这座城市没有红绿灯,没有高速公路,也没有铁路。城里只有一部自动扶梯,人们往往凝神静气好半天才敢向它迈出一条腿。唯一的快餐店取了个神奇的名字叫做“美国加州牛肉面大王”。这个地方很贫穷,越往下游的巫山越加贫穷。巫山位于三峡的腹心地带,三峡是一道两百余公里的狭长河道,两岸高山耸峙,悬崖壁立,风景绝美,难以农耕,水流湍急。

我曾经跟出生于中国的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地理学家江红(音译)讨论过这种只顾眼前的现象。她一直在中国北方的沙漠地区从事社区研究,历届政府的政策都致力于把上述地区改造成耕地。很多做法对环境的危害非常之大,当地居民坚决反对,因为他们知道什么东西对耕种有利。但是她也注意到,近年来已经很少有针对这些计划的反对声,原因之一是市场经济改革赋予了人们更多的动机,以想方设法改变自己的生活环境。在过去,政府的种种运动往往要提出一个抽象的目标,比如1950年代末期提出钢铁产量要超英赶美。这样的目标只能激励农民一阵子——但现在大家想要的是电视机、电冰箱。

1996年至1998年,我在涪陵的一所学校给大学生教授英语,这是一座小城,位于长江边上,在巫山上游三百来公里远的地方。每一年冬天,长江的江水也会像其他事物一样随季节而枯竭。雨水稀少,西边的雪水停止了补充,直到长江露出那道被称作“白鹤梁”的砂石梁子。这道石梁狭长,呈白色,跟长江水流的方向平行,仿佛一艘搁浅的狭长平底船。上面覆盖着几千道题刻——数百年来,当地的官员一直用它来记录水位线。我于1998年1月前去参观这道石梁的时候,江水的水位只比最早记录题刻的时间,也就是公元763年的时候低了五十毫米。上面的题刻清楚地表明,在这样的地方,长江自身的循环周期远比官家的时刻表更加重要。为纪念北宋神宗元丰九年时的石梁出露,留下了一段完工于公元1086年的题刻。实际上,神宗皇帝已经在头一年驾崩,但他的死讯——以及新帝即位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长江流域。

政策缺乏稳定性教会了人们尽量避免长远规划。“自1949年以来,政策经常在变,”江红告诉我。“你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1980年代末期,人们觉得改革是一次机遇。大家都要抓住这个机遇,因为那可能又不会长久。”

第二天,午后的烈日下,我回到残存的竹棚屋,查看周家人把哪些东西留给了滴翠湖。一只男士左靴、一个摔坏的金属手电筒、半块摔破的乒乓球拍、一只印着“女士短袜”的空盒子、一张数学试卷(小女孩的字迹,顶端用红笔批着分数: 62)。

每一次沿着长江旅行的时候,我总觉得修建大坝的时机掐算得非常完美。修建大坝的梦想吸引着共产党的领导人,但在实行经济改革之前的时代,在毛泽东孤立无援和政治动乱的时代一直无法变成现实。如果经济改革的时间再久一些,让当地人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提出的要求不仅仅是满足今天的及时之需,那么他们可能会对建设项目提出质疑,甚至加以反对。将来,当人们回顾中国这个特定的过渡时刻——它前所未有地融合了共产主义和市场经济——最久远的纪念碑完全有可能就是中国中部这一潭巨大的死水。

七点五十五分,一辆卡车装来了两位搬运工,砖头已经消失了。还有一小段道路是干的,卡车就停在这里。傍晚八点零七分,江水淹到了汽车的左前轮。“快点啊!”欧云珍喊道。“再不赶快的话,车就开不出去了!”周淑荣和她五岁大的妹妹周雅站在一边,好像感受到了大人们的心神不定: 静静地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双臂下垂。八点二十三分,水淹到了左后轮。电视机最后被装上了车,孤零零地摆放在前座上,紧挨着两个小女孩。八点三十四分,驾驶员发动了引擎。水淹到了轮毂罩上沿,卡车呼啸着开走了。车开走之后,欧云珍继续留下来摸黑收完所有的辣椒。

2003年6月9日

七点二十分,一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赶来,逮了几只从上涨的江水里逃出来的黑蝎子。“平时很难抓到,”他告诉我。“这东西有毒,但可以入药。我在湖南看到有人卖过,一百元钱一斤。”

上午九点三十分,黄宗明喝完了一大杯白酒,滴翠湖的水已经上涨到了渔船木支架的一个角。家里的物品大都还没有搬上山。一条蛇在水里爬行,露出的头部像一只潜望镜。

出门看桃花。

巫山的一位居民委托黄宗明和他的侄子再做一条小划艇,陈嗣荒留在家里收拾行李。她穿了一件印有“2008北京奥运会”字样的T恤,裤子上印着仿Burberry的图案。九点四十六分,江水淹到了支架的另一个角。一家人搬了一些东西装到船上: 一只电钻、一只装着渔具的篮子、一条宏声香烟。备用的木材装到了船尾。原来的房子被淹了二十五毫米;陈嗣荒、她的嫂子,还有几个孩子搬着物品涉水走了出来。只要有可能,黄珀总会溅他姐姐一身水。

春雨绵绵下,

十点四十七分,惹够麻烦的黄珀终于被大人规定不再帮着搬东西。他脱光衣服,玩起了水。

周家人在高处的半山坡租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他们之所以今天要转移物品,是因为通往山上的唯一道路被几厘米深的水淹了。傍晚七点零八分,砖头已经被淹没了一半。周淑荣搬出了自己的物品——一把雨伞、一只打了气的内胎、一个装着铅笔盒和作业本的流氓兔背包。大人们忙着往上搬家具,最小的女孩坐在南瓜地里的桌子边上静静地抄写着课文:

十点五十九分,一艘小舢板划过,船老大扯着嗓子问:“船卖不卖?”

在南瓜地上面十米左右的地方,一位名叫黄宗明的邻居正在制作一艘打渔船。黄宗明告诉我,再过“两三天”江水就会淹到他的渔船。即便到了现在,江水的上涨比原定计划整整提前了两天半,中国的农民们说到时间时仍然习惯性地只说个大概的数字。政府说,江水总共将会上升六十多米。

陈嗣荒高声回答道:“我们这么忙,你就以为在卖船嗦?”

看着江水上涨如同追循闹钟的时针: 根本无法察觉。看不见水流,也听不见声音——但每过一小时,水位就上升十五厘米。水流的上升仿佛来自深深的江底,向生活在越来越小的堤岸上的每一种生物发出了警告。甲壳虫、蚂蚁、蜈蚣成群结队地从江边四散逃走。江水淹没砖头的时候,一大群昆虫抢在“小岛”被吞没之前急于逃命,在尚未浸水的顶部疯狂爬动。龙门村的村民大多在去年已经搬走,政府把他们安置到了南方的广东省。可有几户周家这样的人家留下来,种了最后一季庄稼。他们知道江水要上涨,但不知道涨得这么快。前天,周家的大女儿周淑荣读完了一年级。昨天,她的母亲欧云珍采摘了最后一茬空心菜。今天,那些地块已经被淹到了江底。剩下的只有南瓜、茄子和红辣椒。

十一点四十分,支架的四个角都淹到了水里。十六分钟后,又一艘小舢板滑了过去;有人在卖煤炭。搬完东西之后,黄宗国跟几个女人一起拆下了旧屋顶。黄珀赤条条地躺在船首晒太阳。

傍晚六点十三分,周家人把一部电视机、一张书桌、两张饭桌和五把椅子搬到了路边的一块南瓜地,我把一块砖头竖直地立在了水边。在巫山县城的最新地图上,这一片水域被称作滴翠湖。但地图印好的时候,这个湖泊还没有出现,它现在的颜色是黄褐色而不是翠绿色。这个湖泊实际是长江边的一个回水湾,位于三峡大坝的上游,水位在过去一周时间里一点点地升了上来。周吉恩又从他家的竹棚屋里背了一个木柜子走上坡来。他个子矮小,笑容灿烂,老婆漂亮,还有两个年幼的女儿。及至最近,他们还是龙门村的村民。新地图上没有了这个村子。周家的一个朋友又扛了一趟上来,其中有他家的电池闹钟。闹钟跟我的腕表一样,读数接近六点三十五分。水位又上涨了五十毫米。

下午一点三十四分,一艘轮船驶过,尾浪晃动了渔船,渔船咔嚓作响,终于脱离了支架,浮在了水面。

2003年6月7日

[1]这几家店铺的英文名称分别是: Well-Off Restaurant,Gold Haircut,Current Bathroom和Sanity。——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