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文社科 > 奇石 > 铀寡妇

铀寡妇

在设计储藏室的时候用到了计算机,以模拟未来一千年间可能发生的最严重的暴风雨。铀旯湾的提炼厂现在已经完全封闭,上面写着警示语:“此处的任何区域或容器均可能含有放射性物质。”没过多久,这片地方被划归能源部,以实行永久封闭。捣毁铀旯湾的过程持续了二十年,耗资一亿二千七百万美元,其中约有五千万美元来自联邦基金。在地球的另一边,广岛和长崎兴旺发达,而帮着制造原子弹的小镇已经从地球上彻底被抹去了。

相关条例规定,所有物品都得粉碎并填埋进边上一座小山包里的四个储藏室。铀旯湾有许多推土机、重载卡车和履带式装载机,全都被液压剪撕成了碎片。储藏室里堆满了尚未开封的各种设备——洗涤槽、马桶、试管、灯泡,全被捣成了碎片。一个工人告诉我,他粉碎了一根全新的不锈钢棒,至少价值五千美元。他们捣毁水管,把整个花园连根拔起,砍倒了镇上所有的树苗。设备无论何时离开厂区,均需要清洗并用盖革计数器加以检测。只要清洗程度达不到十分严格的低放射水平,无论推土机还是液压剪都会被现场销毁。有时候,轮胎都要被取下来捣成碎片。

现在,原本位于两座悬崖间的一块狭长平地上的提炼厂,十五公里范围内无人居住。每年夏天,铀旯湾镇从前的居民们会在附近举行野餐聚会,偶尔也有人过来拜访一下,仿佛这里是一座墓园。我每次陪着访客的时候,总能感觉到一股怀旧情绪: 人们倚靠着贴满警示语的围栏,用手指着自己原来结婚的地方,孩子出生的地方,懵懂少年时率性而为的地方。“万圣节那天我在那座桥上跟一个男孩子接吻了!”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咯咯地笑着说道。“那个地方原来是废料堆,”一个男子指着悬崖边上的一块空地乐呵呵地说道。“我们找来个旧车轱辘,爬到上面溜下来。”

此后的二十年间,于2001年被“陶氏化学”收购的联合碳化物公司协助联邦政府,试图全面消除原厂所在地的辐射污染痕迹。由一百个工人组成的团队拆除了磨坊、学校和民居,总共是两百六十幢建筑物。当地的道路全被毁掉。之后,清理工作转入土壤,俨然是原子时代的考古活动。工人们发现了一个小瓶子,后来被认为里面装的是世界上一度最为昂贵的物质镭。他们还发现,一百四十一号州级高速公路的一段从曼哈顿计划的铀矿提炼厂厂区径直通过,只好拆除这一路段并另选线路。工人们挖掉了第一座镭提炼厂的地基。该厂的原本目的是为了治疗癌症,现在也只好拆毁了事。

那一带居民坚毅能吃苦,而这荒芜且已遭到毁灭的地方仿佛成了他们寄托怀旧情绪的唯一场所。有两次,从前的居民一说起铀旯湾的事情就泣不成声,而在说到家人死于癌症的时候都不曾出现这样的现象。这很大程度反映了一种心态: 当地人觉得在铀矿厂或提炼厂工作很有尊严,这是他们的个人决定,离开铀旯湾实属迫不得已。不过,也有很多人强烈地感觉到浪费和不公。大家都热爱这个小镇,并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加以清理;对于外界有关铀旯湾的原住民罹患生殖缺陷和其他疾病现象的猜测,他们深感厌恶。“U3O8刚开采出来的时候并没有那么烫手,”曾经共同监督清理工作的铀旯湾镇前居民基恩·格林伍德跟我说起这事儿的时候用化学缩写代替了“黄饼”这个词。他指出,人们往往把铀的各种形态混为一谈,如黄饼、浓缩燃料、炸弹材料,而实际上每一种物质都有各自的提炼程序和不同的辐射水平。他说清理铀旯湾并非出于对健康的担忧,就目前来说,厂区所在地的辐射水平并不超过周边的土地。“这是责任问题,”他说道,“而不是健康问题。”

铀旯湾在1960年代和1970年代红极一时,因为当时的美国铀矿产业由防卫转向了能源生产。然而,该镇于1980年代大批削减工人,在三里岛事件之后公众对于放射性工厂的选址愈加关心。科罗拉多州政府成功控告联合碳化物公司,迫使其运用美国政府的“有毒废物堆场污染清除基金”进行大规模的清理,导致了全镇衰败。剩下的所有居民全部撤离——最后一个离开的居民是邮政所女所长——1986年新年来临的前夜,铀旯湾被正式关闭。

当地人说起铀矿和核能的时候总是满口术语。他们说 “热释发光剂量计”,对于α辐射和γ辐射的差异一清二楚。“肺纤维化”这样的词时常脱口而出。他们突如其来的精明和老练颇让人感觉很不自在;一次,一位妇女将奥巴马总统和阿道夫·希特勒相提并论,随即还提到了关于粒子辐射效应的流行病学调查结果。这个地方接受过大量正规教育的人很少,出了名的孤立保守;当地人对于外界和陌生的事物常常会觉得不安。不过,跟原子相关的任何事物都不会令他们感到不安。他们不怕辐射,时常语出惊人。有好几个人当着我的面坚称,未经浓缩的铀物质不具有致癌性;他们还说,没有证据表明管理良好的铀矿和提炼厂所具有的低辐射水平对健康具有副作用。曾经在铀旯湾提炼厂工作过的霍华德·斯蒂芬斯告诉我,他在那里工作时所接受的辐射水平,与在纽约中央车站工作的人不相上下。有人说,航空工业给其雇员带来的辐射甚至超过核工业。县级专员罗恩·亨德森告诉我,黄饼其实无害,甚至可以交给美国邮政系统进行邮寄。“就像邮寄糖粉,”他说道。“你只需把它放进密封塑料袋。只不过你得注意让拉链一直密封着。”

在外人看来,当地人和过往事件的关系,尤其是和铀旯湾的关系令人大感迷惑。“我们觉得以铀旯湾为典型进行斗争,是再明显不过的方法,”怀特说。“这些人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应该看得很清楚。但他们也只知道这么一丁点。”在蒙特罗斯县政府所在地举行的一次公开会议上,家住在特鲁莱德和帕拉多克斯之间的演员达里尔·汉娜对提炼厂提出了反对意见。“我觉得难以置信,竟然有人这样说:‘我在铀旯湾提炼厂工作过,原来的经济多繁荣啊,我巴不得再回到那个年代。’”汉娜对一位记者说道。“可你看看现在的铀旯湾,四周贴上了这样的封条:‘放射性,不得进入,危险,注意安全!’”

他们跟反对新建提炼厂的环保主义者之间的分歧十分巨大。环保主义者受过更好的教育,显得更加老成,他们的观点不受预期财政收入的影响。不过我注意到,一说到科学问题就会有一种模糊性。“经常有人说这个地方的白血病和癌症率如何如何,”曾经两度参与反对提炼厂诉讼案的特拉维斯·斯蒂尔斯律师如是告诉我。当我问及证据时,他说流行病学的研究结果根本不可靠。活动家们经常援引位于科罗拉多州科林斯堡的拉瑞莫县医学会曾经发表的一份声明,说铀矿采矿社区已经在白血病、儿童骨癌、早产、遗传畸形,以及其他严重疾病方面表现出证据充足的上升势头。不过,当我联系发布这份声明的医生时,他们却无法提供可靠的来源。(一位医生告诉我,他的材料因为受潮而损毁了。)

反对的呼声相当一部分来自特鲁莱德镇。环保组织“绵羊山联合会”已经提起法律诉讼以阻止该项目,不过很多活动家也承认,来自经济繁华小镇的人如果对发展项目提出反对意见是非常困难的。“我认为这件事情上表现出的家长作风似乎很强烈,”“绵羊山联合会”的主任希拉里·怀特告诉我。她认为正是经济问题才导致人们认可和接受铀矿产业,这一点她认为是没办法进行监管的。“当你陷入绝路的时候,当你吃不起饭的时候,你自然会欢迎他们这样的人,即使人家没把你的利益放在心上。”

然而,我在铀矿区听到的所有事情几乎都显得证据充足。世界卫生组织并没有把铀列为人类致癌物质。纽约中央车站的墙壁贴着花岗石,其中便含有释放出氡气的元素;在此工作的人员所承受的辐射量远高于美国核管制委员会允许铀矿提炼厂向邻近地区排放的剂量。离太阳越近——生活在高山,或乘坐飞机——也意味着面临更强的辐射。根据美国全国辐射防护委员会的资料,飞机空乘人员每年所接受的与工作相关的平均辐射量,比核电站工作人员所接受的平均辐射量高出一点五倍。(以上两种都没有超过普通美国人从自然环境中接受到的辐射量。)也没有强有力的证据表明低水平的辐射会引起健康问题。后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听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否真实可信,于是给该地区的美国邮政发言人打了电话。他十分明确地告诉我,黄饼被划归为UN2912类放射性物质,严格禁止邮寄,不管袋子的拉链是否一直处于密封状态。

每当社区小学张贴“出售”的告示,就不是什么好兆头。距离提炼厂选定的厂址仅二十多公里的纽克拉镇,终于在2009年把校舍推向了市场,因为所剩的孩子已经寥寥无几。当地的高中原来每年毕业八十多个学生,去年却只有十一个学生毕业。周边地区的人口原来是六千到八千,现在只剩下一千六。当地居民多在特鲁莱德镇从事建筑和清洁工作,这个以滑雪为业的小镇十分繁华,距离帕拉多克斯提炼厂选定的厂址大约一百来公里。

全国癌症研究所下设的辐射流行病学分支机构的约翰·博伊斯博士对铀旯湾进行过研究。他现在执教于范德比尔特医学院,也是独立的研究组织“国际流行病学研究所”的科学指导。当我在马里兰州罗克韦尔他的办公室见到他时,他说铀旯湾跟其他很多公司形成的小镇一样,其实保留着相当不错的档案记录。这才使得博伊斯和其他研究者能够找到哪些人在镇上生活过,他们都在什么地方干活儿。对1936年至2004年间的数据进行分析之后,他们追查到了相当广泛的疾病种类所导致的死亡。“我们确实发现肺癌有明显上升的趋势,”他说。“不过仅针对男性。且集中在矿工身上。跟生活在镇上的女性无关。如果考虑到环境暴露问题,那么应该是男女一致。即便都是提炼厂的工人也没有体现出这一点。”

“对碳化物公司我可不想泼它的脏水,采矿这个行当我也不想泼脏水,”库普说道。他噘了噘双唇,然后若有所思地呼呼直喘。“咱们这样说得了吧,”他接着说道。“该活就活,该死就死。谁拿这事儿都没有法子。”

铀旯湾镇的总体死亡率比全国平均水平低百分之十。心脏病发病率较低,这也许反映了人们无失业之虞时的生活方式,因为他们普遍喜欢从事户外活动。博伊斯之前在其他铀矿地区进行过研究,他发现唯一的高风险来自在通风条件差的矿井从事采矿且喜欢抽烟的那些矿工们。他指出,各项安全措施使之形成了巨大的差异。“现在的氡气含量极低,”他说道。“但在早期,连可以遵循的标准都没有。”

“你说放射性会导致肺癌,”阿维斯说道。“患肺癌的人多了去了,他们不是也从来没住过铀旯湾吗。”

活动家们告诉我,博伊斯的研究结果并不可靠,因为他接受了来自联合碳化物公司的资金支持。当我把相关材料交由独立专家进行评估时,他们说方法没问题,研究结果也与美国全国职业安全与卫生研究所基本一致,该机构尚未发现显著的数据差异,以证明提炼厂工人因为铀矿的辐射或者化学毒性而导致了更高的死亡率。在新墨西哥州,DiNEH项目正在对曾经具有未经监管矿井的纳瓦霍部分社区展开研究,研究人员告诉我,他们认为结果跟肾病和其他疾病有一定关联,但他们同时很谨慎地说明这只是初步的研究结果。

“我告诉你,自从前一次手术之后,我就废了,”库普说道。“问题在于,我可以吸气,却呼不出来。”他继续说道:“那几个牌子的香烟我都吸过。多米诺、阿华龙、直觉、双翅。我干的都是采矿。我敢说,吸烟和采矿让我得了癌,你说呢,老娘们?”

科学家认为,尽管公众有这样的认识,但辐射实际上只具有很低的致癌性。1980年代,全国癌症研究所在全美一百零七个建有核电厂和具有能源部核设施的县开展过大规模研究。研究结果并未发现癌症患者超量。最近,该研究所参与了一项针对十五个国家的研究项目,牵涉四十万名核工业雇员,他们全都佩戴放射量剂量计以测定多年工作期间所接受到的辐射量。该研究所的埃舍尔·S·吉尔伯特博士告诉我,他们在接受辐射量不足0.1西韦特的雇员中并未发现有死亡率增高的现象,而这是美国核电厂雇员接受辐射量年平均值的五十多倍。她谈到要把这些问题解释清楚很具有挑战性,因为人们往往对辐射量的高低不加区别。“他们认为只要遭受了辐射就不是好事,”她说道。“他们很难理解,辐射量其实很关键。”吉尔伯特描述了研究人员对0.1西韦特放射剂量的理解,这样的辐射量仅在百分之五的研究对象身上被检测到,大多来自他们早年在核电厂工作时所接受的辐射。从工业的角度看,这样的剂量很高,但从影响健康的角度看却并非如此。“在接受辐射量为0.1西韦特的一百人中,我们发现仅有一人因为辐射暴露而罹患癌症,”吉尔伯特说。“不过,也有四十二人因为其他原因罹患癌症。这样低比例的患病率很难加以研究,因为人们罹患癌症的其他原因多种多样。”

阿维斯又说:“不是也有那么多癌症患者从来没在碳化物公司工作过吗?”

高辐射量的后果均有很好的文献记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遭受核爆炸的近十万名日本幸存者进行了长达六十年的研究。随着辐射量增高,呈现出显著的线性模式——辐射量增加意味着风险增加。不过,尚不清楚这一模式是否适用于低剂量辐射范围,因为这个范围内的健康影响相当细微,根本没办法在流行病学研究中得以显现。包括法国科学院在内的专家和科学组织已经对低剂量辐射的线性模式提出质疑,他们认为辐射量符合一定阈值时便不再具有危害性。对很多元素和环境因素,比如铁和锌来说,在一定的阈值内对身体有益,高剂量时则具有毒性。不过,将这样的模式应用到铀物质的做法具有争议性,因为这会彻底地改变风险评估,以及储存核废料方面的可能性解决方案。

“我觉得环保分子在祸国殃民,”库普接过话头。

美国的监管将继续遵照线性无阈值理论。这样做既简单又安全,不过也有可能被误读。由于科罗拉多州特殊的地理位置,住在这里的居民从自然环境中接收到的辐射量是新泽西州居民的二到三倍,从严格意义上讲,罹患癌症的风险因此而增加。(实际上,科罗拉多州罹患癌症的比例很低。)经历了1986年的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之后,反核组织和反核科学家根据日本核爆炸幸存者的研究成果推算(欧洲的核辐射水平呈下行趋势),预言会有数十万人死于癌症。批评家指出,这种做法相当于把驾驶摩托车以一百多公里的速度在弯道行驶时所造成的死亡数字拿来做假设,如果大家把速度降到每小时十多公里,死亡率会随之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所以才要花费一亿二千七百万美元的巨资强行清理一座废弃的小镇,而这个小镇的居民在此居住的时间比一般美国人都要长久。从比喻的角度来讲,铀旯湾镇的限速是每小时一公里多。

阿维斯说:“我认为他们提出的那些绿色玩意儿有个鸟用。”

即便死伤最为惨重的灾难表现出来的后果也轻微到让人惊讶。在切尔诺贝利事故中,数十名紧急救援人员死于参与反应堆灭火工作,但事故之后对于毗邻社区的健康影响似乎十分有限。经过二十年的大规模研究,并没有找到一致的证据证明在出生缺陷、白血病或其他与辐射有关的疾病方面出现上升的现象。唯一的公众流行病是儿童甲状腺癌发病率升高,他们的腺体对辐射尤其敏感。死去的人不到十个——甲状腺癌很容易治愈,只是很多人需要接受手术,此种流行病的全部影响尚需等待数年才能为人知晓。

库普八十出头,身材魁梧,穿着背带和威格牌牛仔裤。他往外吐气的时候呼呼直喘,噘起双唇,给人一种正在沉思的印象。他坚决支持新建提炼厂。“毕竟跟原来的提炼厂大不一样啊,”他说道。

跟事故本身一样,即便这种流行病也可以完全避免。苏联的反应堆缺乏密封设备,这样的设计缺陷在今天看来简直不可思议,苏联政府还推迟了事故消息的发布时间。“苏联人完全可以采取一种措施,以消除流行性甲状腺癌,”博伊斯告诉我。“他们本应该告诉大家:‘别喝牛奶。’”周边地区的奶牛吃了被辐射沉降物污染的草料,而家长们又把牛奶喂给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开明的政府会做出迥然不同的反应;早在1957年,英国位于文德斯盖尔的一处核装置因为设计严重不合理而发生火灾并发生泄漏,当地所有的牛奶都被倒进了大海。2011年,地震和海啸导致日本的两座核反应堆发生部分熔毁,但没有引发公众流行病,因为居民早已疏散,食品的污染都受到了监测。尽管日本的反应堆管理和维护严重不善,其所泄漏的辐射量仅相当于切尔诺贝利的六分之一——密封设备起到了防止灾难发生的作用。没有证据表明日本民众遭受了危险的辐射,在灾难发生后工作于此的四千多名工作人员中,只有一百零三人被检测出受到的辐射量超过0.1西韦特。科学家们预测,这个水平的辐射量导致罹患癌症的比例仅比正常水平高出百分之一。这样的影响相当轻微,尤其考虑到光是海啸就夺去了二十多万人的性命——但人们只记住了核设施熔毁这件事儿。

“的确不算,”他的妻子阿维斯回答道。他们在离开铀旯湾后搬到了纽克拉,我们此时就坐在他家的客厅里。阿维斯正在编织一件羊毛外套,颜色像美国国旗那样花花绿绿。库普告诉我,他右肺的一半已经被切除。“不过我抽了六年的烟,”他说道。“所以我也不敢说癌症是人家碳化物公司造成的。”

博伊斯告诉我,高关注度的事故所带来的最大的健康问题常常跟心理有关。一项为期二十年的研究表明,缺乏一致的证据说明三里岛事件所释放出的低剂量辐射给反应堆周边社区的死亡率带来了重大的影响。但人们高度紧张,酒精消费大增。切尔诺贝利附近地区的烟酒消费量和抑郁现象激增。乌克兰发生事故之后,遥远的欧洲国家如希腊,据报道选择堕胎的人数急剧增加,因为人们害怕婴儿先天缺陷。因为切尔诺贝利事故,相当一部分欧洲国家急剧缩减核电厂,意大利关闭了境内的所有核反应堆。二十年后,意大利从法国购买电能,其中百分之八十来源于核电,并在绝对温室气体排放的二十七个欧盟国家中名列第二十四位。

“我是这么看的,我需要一份工作,”拉里·库珀告诉我。他在铀旯湾工作了很多年,人称“库普”。“人家给了我工作。我并没有问人家我会不会得癌症——当然我也摊上了。事情就是那样。我觉得自己的日子还不算太糟,你说呢,老娘们?”

与我交谈过的癌症专家中没有一个人出于健康原因对核电提出反对意见。无一例外,他们最大的忧虑是核废料的储存,尽管很多人指出这是政治问题而非科学问题。好几位科学家告诉我,公众应该更关注医学辐射,因为CT扫描往往存在辐射超标,而对它的监管与核电产业相比要宽松得多。(从1996年至2006年,美国实施的CT扫描总量增加了近三倍。)

这样的交谈从未出现过紧张气氛。家里的景象具有一定的模式: 丈夫无法呼吸,妻子帮着回忆往事,两个人谈论着生病和死亡一类的话题,平静得如同在谈论明天的天气。他们一般住房子或拖车,买房或买车的钱来源于政府补偿。帕特·曼的丈夫去世之后,她新加了个房顶;比利·克拉克用来购买双厢式拖车的费用被他的妻子戏称为“血汗钱”。人们普遍对“联合碳化物公司”心怀感激。

博伊斯还表达了对于恐怖主义的忧虑,不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认为人们对于辐射的认知严重跟不上。把黄饼甚或浓缩反应堆燃料转化成真正的炸弹十分复杂,也许对恐怖分子而言是不可能完成的,不过这并不是问题所在。即便低放射性的材料——如人们在科罗拉多州西南部的花园或者起居室里看到的那种玩意儿——也会让大多数人胆战心惊。“我们对放射性的研究已经有了一百多年的历史,”博伊斯告诉我。“我们对它有了一定的了解。不过,这玩意儿终归看不见。我一个同事说过:‘你要是能把它涂成蓝色让我眼见为实,那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没有哇,”他回答道。“没有人来约束我,钱大都花在乐子上了。嗨,真是的,及时行乐呀。”

当草根环保主义者继续高举反核大旗时,气候变化的迹象令一些知名的环保人士公开发出了支持的声音。绿色和平组织的创办者之一帕特里克·穆尔已经从该组织退出,并认为该组织在这个问题上持有非科学的观点。盖亚理论家詹姆士·拉夫拉克尤其公开抱以支持态度,同样如此的还有《全球概览》的创立者斯图尔特·布兰德。2009年,来自科罗拉多州的民主党参议员马克·乌代尔在参议院对这个问题进行了阐述。“在有些人看来,”他讲道。“乌代尔家族有人对核能持赞同态度的消息令人不安,甚至令人不快。”乌代尔来自有名的环保主义者家庭,他的叔叔斯图尔特·乌代尔去世于2010年,曾经在讼案中做过纳瓦霍铀矿矿工的代理人。乌代尔参议员告诉我,他高度敬重叔叔留下来的遗产,但现在的监管已经大为完善,气候变化的威胁要求我们重新考虑这样的问题。“来自核能的风险值得我们关注,”他说道。“这就像增加天然气的使用同样具有风险,实话实说,可再生资源也会具有同样的风险。”

比利只在夜间需要吸氧。在从前的矿工中,这似乎是一件挺荣耀的事儿,因为他们会尽可能地减少对氧气的依赖。他们总觉得吸气容易一些——难的是往外呼气。这点差异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仿佛一下子把这种不受欢迎的同情减去了一半。他们在交谈中时常从健康话题转而追忆起曾经的采矿时代,那些矿井的名字仿佛是他们失去的旧爱。“那个金色循环矿井啊,”比利微笑着说道。“矿井那个热啊,饼块自己就在井壁上长出来了。热到那个地步,矿石就有了黏性。”他六十出头,十六岁下井干活;镇上的人仍旧叫他当年采矿时的绰号“石头疙瘩”。他说那时的收入一直很不错。我问他有没有省下点钱。

乌代尔更钟爱风能和太阳能,不过他承认这些东西在短时间内还无法有效取代煤炭。他相信,人们会找到储存核废料的办法。当我提到他的家乡提议新建提炼厂时,他说道:“只要符合必须的法律和监管,我可以支持这样的项目。”他继续说道:“我叔叔对于冷战的本质,以及我们是如何形成非得在此偷偷摸摸的思维等问题曾经表达得一针见血,我们不需要任何监管措施,因为那终究会威胁到美国的存在。可我们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时代呀。”

他的妻子德比插了一句:“就是肺部钙化了。我舅舅去年去世,他的肺部也钙化了,吐出来的都是血糊糊的玩意儿。有人说吐出来的就是肺组织。”

我问他,对于气候变化的害怕会不会像对苏联人的害怕那样导致草率决定和粗枝大叶。“考虑到我们在华盛顿需要克服重重困难才能说服参议院的绝大多数议员相信,大家必须对气候变化提出应对之策,”乌代尔说道。“我并不担心那个问题。不过我认为我们有必要永远不要忘记那些教训。”

即便是生了病的矿工也会这么说。比利·克拉克罹患肺纤维化,他说自己乐见这种产业的回归,因为现在的监管措施更严格。不过,当我问到他原来的工友时,他摇了摇头。“他妈的多数都死了,”他说道。“那些活着的,比我还糟。都要靠吸氧。”

科罗拉多州的偏僻一隅有一种时间停止的架势,这里位置太偏无法吸引全国连锁,旅游者只能落脚在位于纳彻里塔的瑞伊汽车旅馆。旅馆仍旧使用钥匙,钥匙链上仍旧镌刻着1970年代的一条提示信息,只要把它投进美国的任意一个邮筒,都能够免费寄回旅馆。我在1月份登记入住的时候,一位名叫谢丽·罗斯的前台接待员问我是否前来参加“能源公司”提炼厂的听证会。罗斯解释说,她曾经是铀旯湾镇的居民,她的父亲和几位叔叔均死于跟采矿有关的肺癌。到此,这条信息足以让我猜想,她会对该产业持全力支持的态度。“你看,我们遭受过最为巨大的损失,而我们对提炼厂并不持反对态度,”她说道。一位路过的清洁工说,她的父亲也死于肺癌,她同样欢迎采矿业能够尽快回归。

然而,遮掩之举似乎没有在科罗拉多州众多的矿工中引起不满。在纳彻里塔镇,我见到了玛丽·滕普顿,她是当地的一位历史学家,也是汤姆·范·阿斯戴尔的女儿。滕普顿的丈夫也死于小细胞癌症,但她并不认为他们是受害者。她告诉我,是他们自己选择了这一份高风险和高收入的职业,并在很久前就已经注意到同事中出现了健康问题的倾向。“他们都知道,”她说道。“这是公认的危险,因为他们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跟我遇到的所有经历家庭成员去世的人一样,滕普顿支持新建提炼厂。跟当地人一样,有时候她甚至也收藏铀矿石。她希望该行业能够全面恢复。“现在都装上了安全设施,”她说道。“再说,假如地上有一大堆高品质的铀矿石,就算你跑去在堆里打个滚,也不会对你有什么伤害。这是事实。你自己去验证吧。我就有一块矿石,四十多年了。我就放在家里每天近距离接触,我不是什么事儿也没有吗?”

科罗拉多州公共卫生和环境局正在举行听证会。人们大多预言,卫生局最终一定会颁发许可证,不过几起官司悬而未决,还有其他人可能会被送上法庭。然而,真正的问题似乎跟经济有关。“能源公司”已经在多伦多上市交易,股价在过去一年间大幅跌落。已有数种迹象表明核能将会得以重振,但美国的道路仍不明晰。需求可能更多地来自海外,尤其是印度和中国,尽管这两个国家已经各自宣布了雄心勃勃的核电站建设计划。当前,中国严重依赖煤电和水电,其人口大部分居住在南部和东部,利用风能和太阳能的可能性并不乐观。

不过,谁也无法否认,很多矿工死于小细胞肺癌。这种疾病首发于1956年,当时的健康官员对五十一岁的矿工汤姆·范·阿斯戴尔进行了尸检。专家建议,矿井内应该禁止吸烟,改善通风,并安装其他安全设施。但由于战争年代所遗留下来的保密文化,有关部门隐藏了这份报告。在科罗拉多,整整十年没有采取更严格的规范措施,受害者及其家人花了更长的时间才获得了物质补偿。1970年代,斯图尔特·乌代尔接过了这一场战役,他是肯尼迪政府和约翰逊政府的内政部长。乌代尔是纳瓦霍印第安人家庭的代表,后者在新墨西哥州因工作条件恶劣而丧命;用乌代尔的话来说,政府“长期以来打着国家安全的旗号牺牲纳瓦霍矿工们的生命”。1990年,美国国会终于通过了“放射暴露赔偿法案”,向矿工和其他患病的铀矿工作者支付医疗费用和十五万美元的现金。

“能源公司”的创立者和首席执行官乔治·格拉希尔告诉我,他相信一定会存在需求。他曾经在铀矿公司当律师,直到其在1980年代突然破产,他随即在科罗拉多州西南部购买了一片大农场。跟许多实业公司的执行官一样,他对于追赶经济潮流显得颇为内行。数年前,他在自己的农场上开了一个砂石坑,出售岩石以用于掩埋铀旯湾镇的残余物。他还出售了七万多立方米的表层土,用来喷洒在另一处遭受污染的提炼厂厂区。既然该产业已然从强制性的清理转向了真正的生产过程,格拉希尔打算回归自己的本行。他的家里仍旧保留着一块矿石和一大罐黄饼。“这玩意的档次相当高,”他一边把矿石递到我手里,一边说道。我没有打开罐子。

偏远社区一旦遭遇健康危机,就仿佛有一道帘子把他们和外界隔离开来。一般而言,当地人会因为外人无法理解他们的痛苦而深感沮丧,但生活在铀矿小镇的人们的反应刚好相反。“他不怪任何人,”当我和盖兰德·汤普森谈论起他的矿工父亲死于肺癌的时候,他如此说道。“他自己想去那里干活儿。”跟铀旯湾的其他人一样,盖兰德也抱怨来自其他地方的抗议者打着他们镇子的旗号,大肆夸张当地的健康问题。在当地人看来,这一道把他们和外界隔离开来的帘子同时也相当于一块屏幕,其他人趁机把自己关于这个偏僻之地的看法投射其上。

因为品牌的缘故,“能源公司”把自己的项目命名为“皮农山提炼厂”。“我们可不想再用‘帕拉多克斯’这几个字,”格拉希尔说道。他拿出从核能研究所弄来的宣传展示品: 一个塑料小球。如果这个小球真的是浓缩铀,那么它产生的能量相当于一吨煤炭。展示品上印着:“核能,清洁能源。”这玩意儿可追溯至1970年代,人们当时担心的是烟尘而非气候变化;其正面跟瑞伊汽车旅馆的钥匙链一样老套。“我可以给你,但我就一个也没有了,”格拉希尔说道。

规范管理几乎谈不上。矿井大多缺乏应有的通风条件,1950年代主管公共卫生的官员发现,氡气的聚集浓度几乎是可接受的安全值的一千倍。矿工们喜欢在井下抽烟,放射性物质被烟雾附着,再被深吸入肺部。同时,铀旯湾的人口增长到八百多,而提炼厂就在小镇的中心位置。一位本地居民告诉我,他还在很小的时候就在“带着儿子去上班”这一天,跟父亲下过铀矿,并在里面共用了午餐。如果大家听到某座矿井“发热”——具有高度的放射性——他们会迫不及待地前去那里工作。在核料循环过程中,公共污染的主要风险是废渣处理不当,因为它含有镭和氡气挥发物。在铀旯湾,沙质废渣被用于建筑的地基工程。人们把水管埋入废渣之内。园艺工用它来松动黏土。遭到污染的提炼设备被胡乱丢弃在小镇后边的山坡上;小孩子和拾荒者喜爱这样的垃圾,称之为“金银岛”。

听证会的举行地点就在纽克拉镇,距离提炼厂厂址仅有二十多公里。会议按计划一直在整个地区轮流举行,人们的反应有规律可循: 越远离提炼厂,人们似乎越感到害怕。没有人说得清,如果在科罗拉多州西南部公开举行会议,大家会说些什么。在县政府所在地举行的一次会议上,一个人指责卫生局意图谋杀所有公民。还有一次,有一位发言人追忆,具有辐射性的铀旯湾镇种出来的西红柿如何的美味可口。另一个人紧随其后并无实质内容地宣布:“对有色人种担任总统我并不是真的很感兴趣。”环境保护主义者说,他们参加这样的会议总是感觉很不畅快,因为当地人有时候会将自己的怒火发泄到对立者身上。我对外人的看法深感同情——作为一名作家,我总是激起他人同样的反应。不过,我逐渐明白了他们之所以怒火中烧的原因。本地人对于屈尊俯就早就习以为常,事关健康问题时更是如此,虽然实际上他们的专业知识非常扎实。当地人的很多观点我都半信半疑,不过当他们谈起铀矿时,我学会了倾听。

这一切都高度保密。“铀矿”这个词在官方的报道中被剔除,工人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为原子弹作贡献,直到它们被投放到广岛和长崎。(“差不多是那之后消息才泄露出来,”当地一位上了年纪的人慢吞吞地告诉我。)战后出现核军备竞赛,政府鼓励公民个人进行铀矿的勘探和开采。联邦机构在偏僻的地方修建道路,美国原子能委员会对矿石实行保护价。这是美国历史上唯一以政府为主导的开矿热潮——科罗拉多高原建起了大约九百座矿井。在这个地名粗犷的地方[1],他们都成了追梦人: 暗藏荣耀矿、所罗门王矿、银钟矿。

两百多位居民参加了纽克拉会议,绝大多数人都佩戴着橘色纽扣,上面印着“支持提炼厂”的字样。“对于铀物质我们并不害怕,”铀旯湾镇从前的居民乔伊斯·谢菲尔对着麦克风说道。“我不喜欢滑雪。我怕滑雪。我学不会。但我了解铀物质,我不怕它。”另一位妇女说自己是当地的第四代居民。“我家有好几位亲人在核工厂干活时丢了性命,”她说道。“但我无怨无悔。”一位商会会员做了一个声明,这样的声明只在那个叫做帕拉多克斯的地方才能听到:“铀矿和旅游可以共存。”

人们把这个地方叫做铀旯湾,以纪念当地的特有元素。这又是一个具有寓意的地名,因为大家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屁股底下的东西具有何等价值。直到1940年代,铀矿仍不具有太多的商业利用价值,钒矿提炼厂将它当成残渣处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研究原子弹的科学家意识到,科罗拉多大堆大堆的废料可以帮助他们尽早结束战争。1943年,曼哈顿计划在铀旯湾新建了一座提炼厂,专门将钒矿渣加工成氧化铀,或称“黄饼”。“黄饼”被送到其他地方,跟来自比属刚果的铀物质一起被浓缩进原子弹。

直到第三十位发言者才发出了反对的声音。最后,只有五个人提出反对意见: 他们提到了健康风险、野生动物和核废料的储存问题。来自帕拉多克斯镇的居民克瑞格·皮瑞兹批评了这个产业的不稳定性。“他们提供的工作很不稳定,”他说道。“大家应该得到的可不止这些呀。”

镭高度稀缺并具有高度放射性。它是铀的一种衰变物质,释放出氡气。1919年它的最高价达到了三百万美元一盎司——是当时世界上最昂贵的物质。有一次,玛丽·居里大老远地跑来美国,就为得到一克产自科罗拉多的镭物质。不过,后来它的价格急转直下,在放射治疗和其他用途方面最终被更为有效的物质所取代。科罗拉多人转而开采钒矿,这是在当地的岩石中发现的第二种成分,可以用于强化钢铁。原来的“标准化学”被“联合碳化物公司”收购改造,并在矿址附近形成了一个小镇。

每年8月,铀旯湾镇的老居民们都要回来举行野餐活动。厂区被围拦之后,他们聚集在东南方一点六公里外从前的棒球场上。建筑掩体已经荡然无存,柳枝灌木丛封住了跑垒道,不过这里从未进行过清洗——既没有铁丝网围栏,也看不见警示语。幸免于难的硕大白杨树为这个地方带来了令人愉悦的树荫。

科罗拉多州的原子能开发历史充满了矛盾,最早修建的处理放射性元素的大型提炼厂竟然是为了治疗癌症。20世纪伊始,玛丽·居里和皮埃尔·居里首创对放射性物质的研究,他们主要研究的是镭。镭很快被实验性地用于对恶性肿瘤的治疗,这就是放射疗法的雏形。1900年代初,匹兹堡一位名叫约瑟夫·M·弗兰纳的实业家因为癌症失去了一个妹妹,他把妹妹的死归咎为镭的缺乏。身为财团大佬的他在悲痛中做出决定: 1912年他的公司“标准化学”在距离帕拉多克斯峡谷不到十六公里的地方开办提炼厂以进行矿石加工。

2010年的野餐会上,乔治·格拉希尔告诉我,他很高兴自己能够全身心地经营他的大牧场。几个月前,他宣布公司需要重新定位,并从“能源公司”首席执行官的位置上退了下来。起初,股价跌至十二美分才得以反弹。很多人都以为公司能够拿到许可证,然后把它卖给能够化解这种不确定性的大公司。这是众多铀矿厂镇又一种超越时间的品质: 他们可能落后了三十年,但也可能超前了十年。

帕特·曼死了两任丈夫。最后一位,乔治于2000年因肺癌去世。“死于肺癌的矿工有很多,但他们都曾是烟民,”她说道。“乔治是个大烟鬼。”我们刚聊了一会儿,曼就领着我来到后院参观了他们收集的矿石。她捡起一块石头,上面的黄色条纹十分明亮,仿佛是画上去的。她说自己真的不相信铀矿会致癌。她的手很粗大,一个指头在几年前被五十加仑重的油桶压断,经过手术又接了回去。她放下矿石,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然后在告别的时候跟我使劲地握了握手。

前来参加野餐会的有两百多人。他们大老远地从休斯敦和洛杉矶赶过来,还有几个家庭从新墨西哥州一路开车回到了这里。两位铀旯湾镇曾经的医生也来了,1969届高中毕业班举行了他们的第四十次聚会。很多人穿的T恤上印有这样的文字:“危险: 放射性材料: 我居住在科罗拉多州铀旯湾镇!”一个叫做“专业个案管理”的组织散发了政府将为曾经的铀矿工人提供援助的信息。

对外人而言,这样的反应令人迷惑不解。“怎么会有人要这种杀人不眨眼的东西?”一位新来者问道。环保组织提起诉讼以阻止这一重新开启采矿的项目,同时对全国在核能上越来越多持开放态度的迹象深表疑惑。美国的核工厂提供的电能依然占到了全国用电量的百分之二十,但自1996年以来没有一座核反应堆获得批准,用作燃料的铀有百分之八十六依赖于进口。自1990年代中期以来,随着“兆吨换兆瓦计划”的实施,苏联的核弹头被转换成核燃料,美国国内的铀矿开采和提炼一直摇摆不定。不过,该计划将于2013年到期,气候变化的前景也导致对于这种结合了高产出和低碳排放的能源进行重新评估。2010年,奥巴马总统批准了八十多亿美元作为有条件贷款担保,用于修建新的核反应堆。在科罗拉多州西南部这样的老工业中心区,曾经的争论被重新点燃。有人说这个州的癌症发病率偏高,也有人说全科罗拉多就数这里的人最健康。当地人告诉我,从前的提炼厂区没有危害,环保人士则建议我们关上车窗,疾驶而过。我还没有见过一位铀矿寡妇因为丈夫丧命而反对这个行业。

在一棵杨树的树荫下,人们摆出了铀旯湾镇原来的铁制道路牌: 燧石大道、提炼厂车道、方解石大道。这些东西本来应该跟别的物品一起被捣成一堆碎片,但工人们把它们偷了出来。一位从小在镇上长大、名叫斯坦·凯德曼的男子拿出了一块巨大的“铀旯湾”牌子,这原来是高速公路上的出口标识牌。凯德曼目前在科罗拉多州西南部跑运输,他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车开到自己的老家来。

曼住在偏远的帕拉多克斯镇上一部双厢式拖车活动屋里。附近的地名总透出一种寓意: 灾难山、失望溪、饥饿点。当地的铀矿开采历史悠久,麻烦不断,地方经济自1979年发生三里岛事件——也就是美国人反对核能以来持续恶化。科罗拉多州的很多老矿工罹患肺病,曾经有一家名叫铀旯湾的提炼厂区被认为放射性过强,以致镇上的所有东西,包括房屋、街道,就连树木都被捣成碎片加以掩埋。但是自2007年以来,也就是三十年后,“能源燃料”公司来此修建美国的第一家新型铀矿提炼厂,帕拉多克斯地区的反应竟是前所未有的积极。

“它总萦绕在我心头,”他对我说。“我都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我想起了萦绕于此的各种东西——提炼厂的声音、咳嗽不止的老矿工,甚至还有那些遭到轰炸的日本人——我问凯德曼听到了什么。他身材魁梧,戴着一顶哈雷-戴维森帽子,小臂文着刺青,蓄一把络腮胡。他笑着回答道:“孩子们的嬉闹声。”

科罗拉多州西南部有很多铀寡妇,不少人的房前屋后摆放着具有放射性的岩石,但也许只有一个人留下了开采矿石的照片,手执铁镐,除了拖鞋、牛仔短裤和胸罩,全身一丝不挂。她的名字叫做帕特·曼,八十一岁。“你得原谅我这样的穿着,”她把照片递过来的时候,笑着对我说道。曼解释说,她穿成那样是因为天热。那是1950年代,她加入了第一任丈夫的采矿队伍。“那真是肮脏的活计,”她说道。“有人说:‘铀矿会弄死你!’对,我们得钻到矿脉进行爆破,就那样。我们曾被困在里面。”我就附近建设提炼厂的事情向她进行了解,这个提炼厂所加工的铀用于核能发电的生产。“我知道总有环境保护狂,”曼说道。“他们好像在反对修建提炼厂。很多人没有跟这玩意儿一起生活过。我跟这玩意儿一起生活过,它并没有给我添麻烦。”

[1]科罗拉多州州名来自西班牙语,意为“红色”,意指落基山脉色彩斑斓的岩石。——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