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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卷 另一种思维方式

卓箐箐哑然失笑,“辈分错了,该叫我师母。”。笑完,她想了想,“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也工作了十年,暂时休息一下也挺好的。”

一位小师妹恭维卓箐箐,“师姐你为了老师辞职来香港,牺牲太大了。”

另一位小师妹好奇,“师……,师姐你在家不闷吗?”

师弟师妹们非常捧场,对菜式赞不绝口,饭桌上气氛友好热烈。

卓箐箐已经很久没和学校里的年轻女孩子接触了,有些头疼小女孩的直言不讳,“家务忙起来就占用了大半天,空闲时间读读书就过去了。”

片刻后,卓箐箐用纸巾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她不会化妆,只能又涂了些眼霜,试图遮掩因为哭泣而浮肿的眼皮,“有什么事都等回头再说吧,学生们很快就要到了。”

悠悠很自豪地宣称,“妈妈很爱看书。”,一一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表示附和。

卓箐箐心里突然浮出两个字“羞耻”——她和沈英子对话中曾出现的“羞耻”,因为愤怒、抑郁、自我否定而形成强烈的羞耻感——这种羞耻感迅速侵蚀了全身,卓箐箐垂下头回避樊仪的视线,一滴滴泪珠打在桌面上。

小师妹再接再厉地追问,“师姐平时都读些什么书啊?”

卓箐箐把小蓝盒放入抽屉,再重重地关上抽屉,这条项链让她无法直视,在樊仪面前承认她在婚姻中积累已久的失望更让她难堪,但事已至此,她也不想再虚以委蛇,“在你心中,我就是一个可以低成本维护的货物,多一份心思你都不愿意费。”

卓箐箐随口回答,“小说,人文类的书籍、甚至包括一些浅易的佛经。”

卓箐箐顿了一下,“后来,我曾提议庆祝我生日,结果到了那一天别说礼物,连束鲜花也没有,我就不再提议了。同样的,我也懒得庆祝你的生日了。”

一桌学生脸上都有诧异之色,甚至有个男生偷偷瞄了樊仪一眼,卓箐箐意识到说漏嘴了,立即微笑着描补,“理工科思维讲究逻辑,长期训练下思维方式会比较单一,人文类的书籍有助于从多个角度看问题,提供了另一种思维方式。”

卓箐箐苦笑了一下,“是,我们是苦日子熬过来的,刚结婚时还都没工作,一分钱恨不得掰两半花,省吃俭用的,这个舍不得、那个舍不得,后来……”

卓箐箐有感而发,“和自己和解、和外界和解的思维方式。”

樊仪的声音再次恢复了平静,“你也从没庆祝过我的生日。”

樊仪给卓箐箐杯里满上啤酒,卓箐箐抬眼对他一笑,“谢谢!”。两人心照不宣,一起招呼学生们吃菜喝饮料,想把话题岔开。

卓箐箐低声说,“我的朋友们收到老公送的贵重礼物,高高兴兴地在网上秀,我以前无所谓,但是现在很羡慕;大家闲聊提到做月子,有人夸老公尽心尽意,有人抱怨老公,我从不插话,你的表现远在平均水平之下,我不能提这件事情,提到了我怕我太伤心……”

一位进门后一直沉默的男生突然开口,“‘另一种思维方式’?怎么解释呢?”

卓箐箐点点头,“以前……、以前感情好、钱不多的时候,我是真的不在乎……”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看了一眼樊仪,带着几分困惑和委屈发问,“老师上周还批评我要用‘另一种思维’读文献、写job description,我想了一周都没想明白,师母您能不能具体解释一下?”

樊仪重申,“你从没要求过这些。”

饭桌上一片哄笑,小师妹笑得手抖,不小心把杯子里的可乐洒在了桌面上,连声道歉;悠悠看大家笑了,不明所以地也跟着笑;一一生性爱洁,皱着眉头用纸巾擦拭桌上的可乐渍,一脸嫌弃。

卓箐箐摇了摇头,心中的悲哀迅速蔓延扩张,凉沁沁地浸透了全身,“你是不管我花钱,因为你知道我不会乱花,你也从没想过送我贵重礼物,我30岁生日、结婚十周年,你从没想过送我礼物或是庆祝一下……”

卓箐箐从厨房里拿了一块湿抹布,樊仪接过抹布,擦干净桌子。

樊仪脸上的震惊绝非作伪,“你物质欲望不强,当年我说补办婚礼,你说不必了。家里的钱都放一起,你想买什么可以自己买,我从没有管过你花钱。”

卓箐箐看那位男生还眼巴巴看着她,知道他还在等答案,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我没读过博,并不具备科研思维,没资格指导你们。我理解的‘另一种思维方式’是指……”

一股铺天盖地的悲哀涌上心头,卓箐箐心灰意冷地问,“是不是在你心里,我只配最便宜的line。”

卓箐箐给小师妹的杯子里满上可乐,认真思索了一下,试着理顺自己的思维,“我理解的‘另一种思维’是‘认真而不较真’,对己对工作认真,对别人的想法和行为不要太在意。”

卓箐箐非常非常艰难地开口,“这是tiffany最便宜的line了吧,可以是小女孩给自己添的第一件奢侈品首饰,也可以是大学生研究生拿了奖学金送女朋友的礼物,但不该是我的年龄在撑场面时戴的。”

香港的秋夜毫无凉意,天色早已黯淡,从客厅的大玻璃窗向远处看,不远处的山峦黑黝黝的,颇有几分诡异感;向楼下看,街市上灯火通明,吃宵夜的人群络绎不绝。

一早起来在厨房忙碌,再被这么无休止的纠缠,卓箐箐也丧失了耐心,“你觉得这是很贵重的礼物吗?我可以戴苗寨买的民族风格的首饰,这只是单纯的配饰,但如果戴奢侈品牌……”

学生们早已告辞,孩子们也睡下了,樊仪阻止卓箐箐收拾残局,“你今天辛苦了,歇歇吧。”

樊仪无比执拗,“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这条项链?样式?还是因为是我送的?”

卓箐箐客气地回复,“不太累,早点收拾了好休息。”

樊仪额上的青筋暴起,卓箐箐忍不住提醒他,“学生们一会儿就要来了,什么事情都等回头再说吧。”

两人默默收拾好,卓箐箐看红酒瓶里还有一点残余,索性又拿了个干净的玻璃高脚杯,倒出瓶里的剩酒,坐下小酌。

卓箐箐意兴索然地说,“樊仪,不要逼我说实话了,说出来没意思。”

樊仪再次表示感谢,“谢谢你忙了一周末,帮我招待学生。”

樊仪似乎再次濒临失控,“你就是找借口……”

卓箐箐欠了欠身,“应该的。”

樊仪没想到是这个回答,愕然道,“我看你很喜欢苗寨带回来的银饰。”

客厅的门开了,菲佣阿姨回来了,见两人坐在客厅中,打了声招呼后回了自己房间。

卓箐箐沉默不语,不耐烦、一丝说不出的愤懑和委曲求全几种心理在心中斗争了许久,终于开口,“我确实不太喜欢,我这个年纪已经不适合戴银首饰了。”

樊仪也从厨房里拿了一个干净杯子,多年夫妻自有默契,卓箐箐立即明白了他这个举动的意思,把自己杯中的残酒倒了一半给樊仪。

樊仪坚持,“我怕你不喜欢那个样式,特意附上了gift receipt,你不喜欢的话,随时可以去店里更换。”

餐桌边,吊灯的昏暗灯光下,两人静默着对坐小酌。

两人对视,各不相让,卓箐箐又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我真的只是不想今天戴。”

菲佣房里传出了铿锵激昂的语声,卓箐箐知道阿姨是在给家人或是朋友打电话,不知道阿姨说的是菲律宾语还是当地方言,反正她和樊仪都听不懂,在一片听不懂的语言背景音中,樊仪先开了口,“我都不知道家里居然还有喝红酒的玻璃杯。”

卓箐箐叹口气——她迷糊地想,我怎么又叹气了——“不是,我只是不想今天戴。”

卓箐箐随口回答,“从铜锣湾的Ikea买的,非常便宜,回美国时扔了都不心疼。”

樊仪咄咄逼人,“你现在连我送的项链都不打算戴了?”

“你想回美国?”

卓箐箐站起身想出卧室,樊仪堵在门口。卓箐箐右移,樊仪也右移,卓箐箐站定,樊仪也站定,看着她不作声。

卓箐箐“嗯”了一声,“你在美国已经是终身教授了,如果留香港,还需要从头熬起。至于我……”

卓箐箐有些尴尬,“下次戴,今天就算了。”

卓箐箐斟酌言辞,“在香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和爸妈、和你……,我个人不是很喜欢香港。”

樊仪从抽屉里拿出tiffany的小蓝盒,放在桌面上。

片刻后,樊仪再次主动开口,“我看你最近一直在用Python编程。”

卓箐箐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正好看到一条购于苗寨的拉丝银吊坠项链,顺手戴在脖子上。

卓箐箐点点头,“学习新语言挺有意思的,上周写了一个计算每天咖啡因摄入量的app上传到了app store里,供人免费下载,就是闹着玩儿。”

卓箐箐正给自己涂手霜,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哪条?啊,那条,下次吧。”

“前天你去中环见以前的同事……”

连衣裙是一字领样式,卓箐箐脖子和小半个肩膀裸露在外,空荡荡的。樊仪出现在身后,他沉默地看了卓箐箐一会儿,到底是开口了,“你不戴我送你的那条项链?”

卓箐箐打断樊仪,“同行业的人一定要尽可能保持联系,这是你以前经常叮嘱我的。他途径香港,我尽地主之谊请吃一顿饭而已。”

请客时间前半个小时,卓箐箐见一切就绪后,脱下围裙和家居服,换上了连衣裙。

两人之间再次沉默,良久,樊仪开口,“你是在做离婚的准备吗?”

请客时间定在周日下午,周六晚上卓箐箐和菲佣处理和腌制了大量鸡腿、羊排、牛仔骨,周日一早菲佣例行放假,出门去中环见朋友们了,卓箐箐一人在厨房烤肉、准备蔬菜。

卓箐箐微微笑起来,樊仪本就极其谨慎细心,多年夫妻更深知对方,卓箐箐不无讽刺地想,只要樊仪肯用心,很轻易地就能觉察到她的想法、猜测出她还未成型的计划。

长周末,樊仪和卓箐箐商量能不能请学生们和他们的男女朋友来家里吃饭——鉴于两人最近的关系十分的相敬如宾,樊仪小心翼翼地提出尽量用烤箱多做一些烧烤食品,以减少卓箐箐和菲佣的工作量——卓箐箐在香港几乎与世隔绝,闲极无聊的心情驱使她答应了请客。

卓箐箐点了点头,“我想回美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美国法律很注重保障儿童的利益,大环境对离婚家庭的孩子也更友善。”

樊仪系里有几位大陆来香港读研的学生,其中一个男孩本科A校,毕业论文还是樊仪以前的导师指导的,算是正宗小师弟了。

她又摇了摇头,“但我不想离婚。”

卓箐箐忙完后回到客卧,看到窗台上一个tiffany的蓝色礼品袋。她犹豫了片刻,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纸质蓝盒子,打开盒子一看,是一条纯银open heart项链。

卓箐箐斟字酌句,尽量平和坦率地交流,“我怕我一人带不好两个孩子,所以,除非必要,我不想离婚。”

樊仪站起身,趿拉着拖鞋回卧室了。

尽管两人最近一直没有争吵,樊仪似乎能较好地控制自己的脾气了,但卓箐箐谈论这个话题时还是颇为忐忑不安,颇为担心樊仪再次突然暴怒或发飙,没想到樊仪没有发怒,而是讥讽嘲笑,“早点离婚对你更好,你还年轻漂亮,还有机会再找一个陪你过生日、送生日礼物的老公。”

卓箐箐“嗯”了一声,“你先回去睡吧,我还要给我爸妈打个电话、洗个澡再睡。”

樊仪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两人之间很久没有这样平和的气氛了,即使是涉及了离婚这个不愉快的话题,卓箐箐的态度也是友善诚恳的,但他心中的郁闷和愤怒实在太满,尤其是因为学生们的到来而不得不硬生生压抑住的愤怒一直在膨胀发酵,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阴森刻薄的怪物,他实在控制不住这个怪物了。

卓箐箐上前从樊仪手中拿下遥控器,樊仪睁开眼,迷迷糊糊地问,“回来啦?”

卓箐箐重重放下酒杯,红酒似乎在血液中燃烧叫嚣,她闭上眼,深呼吸了几次,再缓缓睁开眼,转身进了客卧。

樊仪的姿势和她进屋时完全一模一样,手里还拿着遥控器,但是人已经睡着了。

樊仪在客厅等了一会儿,卓箐箐始终没有再离开客卧。尽管公寓不大,每个卧室里也都有人,樊仪却突然觉得这个公寓无比的空洞冷清,他穿上外套和鞋,下了楼。

卓箐箐先放下背包,蹑手蹑脚进了孩子们的房间,轻轻吻了两张熟睡中的嘟嘟脸。她回到客厅,想把背包里林建阳给的苏州特产放进柜子或冰箱时,无意看了樊仪一眼。

街市上依旧喧嚣,烤鱼店门口排着长队,路边烤串摊前挤满了人,茶餐厅里人头攒动,几个似乎是才从补习班下课的小女孩手里捧着奶茶、边走边叽叽喳喳地说笑,一家粥店的电视上正重播着白天赛马比赛的实况录像,食客们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回放喝彩……,繁华热闹似乎冲淡了心中的孤独和不安,樊仪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

卓箐箐推开家门,看到樊仪正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

樊仪在街上走了很久很久,直到所有的店铺打烊。